身子虽然倦乏,可脑子却出奇地清醒。

她记起了四岁那年的事情,真的,就在下午她俯在魏珞胸前哭喊着让魏珞不要抛下她的时候,记忆的洪水突然汹涌而至。

就在四岁那年,她也这样大哭过一回。

记得也是个寒冷的冬季,仿佛比京都的冬天还要冷。她们冷得哪儿都不能去,姐妹好几人围着被子缩在炕头发抖。

家里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年轻妇人,穿着件厚实的袄子,外头还披了斗篷,斗篷上缀着红色的毛皮,看着就觉得暖和。

妇人将她们几人挨个打量遍,指了她说:“就她。”说完,拿出两只亮闪闪的银元宝。

中年汉子一把抓过银元宝,放到嘴里咬了咬,“是真的,行,小四就给你了。”

这时从灶间跑过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婆娘将她搂在怀里,“不,我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不能这么就送了人。”

汉子道:“一个赔钱货…十两银子,前阵子村里卖的几个都是二两银子,就属四儿价高…你这个蠢婆娘,有了银子能买多少粮食多少布?要不这个冬天怎么过,全家人都饿死?”

婆娘不说话,只搂着她哭。

她也跟着哭,连同炕上大大小小好几个孩子哭成一团。

汉子听得不耐烦,揪着她衣襟从炕头拽下来,塞进妇人手里,“走走,赶紧领走。”

她不肯,抱住门框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不管是汉子还是婆娘,都没有将再领进去的意思。

妇人上前拉扯她,她拳打脚踢不愿走,汉子过来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那天到底是怎样离开的,杨妡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山路好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她被妇人拖得踉踉跄跄,一路冷风直往心口里灌。

回到客栈,她穿上了暖和衣裳,吃上了饱饭。

妇人说:“以后我就是你娘,你是我闺女,过去的就忘了吧,他们不把你当人看,没有必要记着…我姓宁,你随我姓,叫宁馨。”

再后来,妇人带着她四处奔波,不知道经过多少地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来到京都。

两人站在城门外,看着高约十余丈的青黛色城墙,千万缕金黄色的光线从重檐歇山的琉璃瓦门楼折射下来,亮得刺目。

妇人哭了笑,笑了哭,带着她穿大街走小巷,吃了八珍楼点心,喝了羊角巷子的豆汁,又到净心茶楼听了说书。

然后对她说:“你爹卖你本也是当娼妓的,这就是你的命,早晚脱不开。辗转这一年,我待你不薄,没冷着你,没饿着你…你就当我死了。”

转头将她卖给了杏娘。

她站在杏花楼雕花廊柱前默默地看着妇人远去,没掉一滴泪。

杏娘仔细地打量着她,“是个没心肝的,没心没肺好啊,过得舒坦,不累。”

从此她就留在了杏花楼,辛辛苦苦学得十年,成了杏娘眼里的红人。

每每有人问起她的往事,她就笑着回答:“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家里人都死光了。”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信了。

而今,她终于明白,妇人为何买了自己却转手又卖掉。

是因为,她还有个亲生的女儿,为了保护自己的亲闺女不被人注意,她需要有个替身掩人耳目。

当妇人终于办完自己的事情,需要掩藏行迹的时候,她又成了拖油瓶,成了大麻烦。

而假借重病在身将她卖到青楼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想起那些深深埋葬在脑海中的往事,想起自己接二连三地被人丢弃,杨妡无声地哭了。泪水顺着腮旁汩汩滑落,瞬间湮没在枕畔。

身边人突然动了下,粗粝的大手拂过她脸颊,紧接着他支起身子,温柔而细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她额头眼角,“魇着了吗,别怕,有我在呢…”

第140章 回门

“魇着了, 别怕,有我在…你做了什么梦?”

杨妡伸手环住魏珞颈项, 将自己濡湿的面颊贴在他脸上,哽咽着开口, “梦见很多…梦见我爹我娘把我卖给坏人, 坏人又把我卖到青楼…我到处找你,可是看不到你。”

“我在的,我一直都在,”魏珞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梦都是假的, 做不得真,我会好好守着你。”

话虽如此, 脑海里却不期然想起昨日藏在枕头底下的册子, 上面让人喷血的图画和柔媚无骨的蝇头小楷。

如果真是青楼女子, 应该会画得出这样一本册子吧?

魏珞不由俯首看向怀里的杨妡。

她细细的眉毛蹙着, 大大的杏仁眼蕴着晶莹剔透的泪珠儿, 仿似一汪泉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可怜兮兮的, 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狗。

魏珞突然就想起适才在大炕上, 她柔软纤细的身体紧贴着自己,青涩却秾纤合度,头微微仰着, 清澈如秋水的明眸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他,低低唤,“阿珞。”

他顿时心软如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没事,都是假的,我在呢。”

杨妡“嗯”一声,蜷缩在他的怀里,温顺而乖巧。

魏珞低低叹口气,抬手拭去了她腮旁泪珠。

翌日,魏珞仍是醒得早,没去打拳,头枕着胳膊细细盯着杨妡瞧。

昨夜她是哭着睡得,眼底有些红肿,眉眼却依旧精致,浓密的睫毛扇子般遮在眼睑上,留下淡淡的阴影。清晨的霞光透过窗户纸洒射进来,像给她镀了层浅淡的金粉,使得熟睡中恬淡的小脸更多了些柔美。

漂亮得好像天上下凡的仙子。

这是自己仰慕两世的女子,而今终于能够拥她入怀。

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会怎样,他只会感恩,感恩上天有眼让他得遂心愿。

魏珞满足地笑了笑,掂起她枕畔散落的一缕墨发,轻轻在指尖绕了几圈,松开,再绕,再松,如许好几次,忽而探过身,亲上她白皙柔腻的脸庞,低低唤道:“阿妡,该起了。”

杨妡皱着眉头侧开脸。

魏珞翘起唇角,锲而不舍地再亲,“醒醒,阿妡,该起了。”

杨妡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双唇微张,眸子里黑白分明,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他的身影。

“今儿要回门,别让爹娘等急了。”魏珞温柔地望着她。

“啊!”杨妡立刻清醒起来,急急地寻着衣衫,又嘟了嘴抱怨,“什么时辰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明明睡着时是那么乖顺恬静,醒来了立刻变得娇气任性,魏珞好笑,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

吻缠绵且温存,带着浓重的怜惜。

杨妡被吻得晕头转向,好在尚有一线理智,在魏珞企图更进一步时,果断地推开了他。

可两人急匆匆赶到松鹤院时,仍是迟了。

因前天才办喜事,家里仍然四处披红挂彩,张贴着双喜字或者各式吉祥剪纸。松鹤院的屋檐下也挂了大红绸布。

杨峻夫妻、杨峭夫妻还有李昌铭与杨姵都站在廊下等着。

见到杨妡两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然的微笑。

杨妡羞窘万分,狠狠地瞪了魏珞一眼。

魏珞连忙团团给众人行个罗圈揖,“都是我的错,我耽搁了,恕罪恕罪。”

这下更是欲盖弥彰,众人大笑出声。

钱氏听到笑声迎出来,问道:“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在屋里都听到了,说出来大家都欢喜欢喜。”

杨峻含笑指着魏珞道:“五妹夫讲了个笑话,让他讲给娘听听。”

魏珞笨嘴拙舌何曾会讲笑话,保不定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杨妡便对杨峻道:“大哥刚来听了,就说给伯母听听呗,我跟阿珞要进去给祖父祖母问安。”

这种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那能说给长辈听。

杨峻颇为尴尬,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杨姵抚掌笑道:“好啊,好啊,大哥也有今天。”

李昌铭也随着笑,目光不由落在杨妡身上。

杨妡今天穿着玫红色绣了鹅黄色忍冬花的褙子,外面披着宝蓝色镶白狐毛的斗篷,乌黑的青丝梳成如意髻,戴着南珠珠花。

宝蓝色的斗篷衬着她肤光如雪,龙眼般大小的南珠映着她眸如点漆。

尤其她身形纤弱,笑盈盈地站在那里,犹如七月荷叶上滚动的朝露。

李昌铭胸口一滞。

他见过杨妡几次,但碍于魏珞脸面从没仔细打量过她,没想到她竟是这么漂亮,不但是漂亮,眉梢眼底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柔媚,让人怜惜让人心动。

李昌铭不动声色地又将目光投向魏珞。

他今天仍是穿得鸦青色长袍,所不同的是袍边和衣襟都用大红丝线绣了繁复的缠枝梅,看上去明快了许多。

神情也不似往日那般沉寂冷淡,幽深的眸子里藏着掩盖不住的喜色,而那张素来紧抿着的薄唇竟然难得地向上翘着。

看来这两天过得…非常不错。

想到此,李昌铭又往杨妡身上扫了两眼。

张氏看着并肩进来的新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魏珞自不必说,从进门起,扬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过。杨妡虽是收敛着,可她眼角溢着浓浓柔情,脸颊蕴着淡淡霞色,比冬日里盛开的梅花还娇艳。

又因为破身成了妇人,眸底的媚色完完全全释放出来,有种勾人的诱惑。

张氏既欣慰,又有点不安,等杨妡一一拜见过诸位长辈,就拉着她回到二房院细细叮嘱,“男人刚尝鲜肯定忍不住,你可得思量好了,不能由着他性子胡来,你自己身子要紧。要是年纪轻轻败坏了,以后有你受得。”

杨妡面红耳赤。

魏珞是初识滋味解不得馋,她却是因为旷了太久,前世她尝过情~爱滋味,这两天又勾起了记忆深处的感觉。

两人挨在一处,就好似干柴遇到烈火,噼里啪啦地着。这样地肆意,不但是她,就是对魏珞也不好。

等从二房院离开时,杨妡打定主意,以后定要节制着些,不能再由着性子来。

魏珞浑然不知自己刚体味到的销魂滋味就要暂停了,他正与杨峻、李昌铭等人在杨远山的书房里闲谈。

杨远山在国子监任职,来往之人除了名士大儒外也有不少通星象擅风水的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