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谈起西北来,有相士测算过,五年之内西北必有大旱,届时山野寸草不生,农田颗粒无收,百姓无粮可食民不聊生,倘或瓦剌人趁机侵犯,便可直驱南下如同无人之境。

魏珞大惊,前世西北确实有过旱情,虽不若杨远山说得这般耸人听闻,但牵扯之地甚广,甘肃、宁夏以及陕西,甚至瓦剌人所住之地都旱。

万晋朝有江南以及河南等地接济,而瓦剌却无处寻粮,只能集结大军南下。

战事持续了数年,而他便是死在那场战役中。

假如能够早做防范,是不是他就不用再往宁夏去,也就不用死了?

魏珞定定神问道:“伯父,不知是哪位高人测算出来的,能不能具体到大概年份?”

杨远山摇头,“我那朋友也无法确定,这还是他酒后失言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若是传到外面怕招惹妖言惑众之罪。”

魏珞了然,又看向李昌铭,“钦天监没提此事?”

“没说有异象,”李昌铭回答,“等我回去让他们仔细看看,不过上次他们惨败,没有个三五年缓不过来,应该不足为惧。如今连续两个好年头,国库充盈粮食饱足,即便大旱也不至于成灾,这点足可以放心。”

杨远桥笑道:“不错,这两年地方官也好做了,个个都卯足劲儿等着升迁,就阿峼运气不好,去年遇雪灾,今年遇旱灾,也不知今冬会不会好一些?”

几人嘻嘻哈哈地又将话题转到了山东。

魏珞心里存着事儿,自杨府出来特意等着李昌铭,打算再提一下西北之事。

杨妡乐得与杨姵再多说几句,就问起两个侧妃来,“她们可还安生?”

“还行,她们进门还不到一个月,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得先装上一阵子。”杨姵淡然地说,“只要她们不兴事作妖就先由着她们去,反正我占着正位,又握着府里中馈,凡事按着规矩来呗。”想一想,压低声音道:“你放心,王爷待我挺好的,本来府里长史安排那两人每人各五天,王爷亲自减了两天。”

杨妡捉摸数息才明白,杨姵说得是侍寝的日子,不由惊诧地问:“这个…日子还得提前定?要是那天王爷不愿意去怎么办?”

杨姵低笑,“不愿意是王爷的事儿,但日子肯定得安排好,否则岂不显得我不大度?不过,这个月,王爷就纳妃那天歇在了别处,其余…其实王爷也没办法,圣上亲手下的旨意,纳进门来总不能晾着人家,那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杨妡点头以示明白,心里却憋着一件事。很想问问纳侧妃那天,两个侧妃同一天进门,夜里李昌铭到底是怎么安排的,有个先后顺序,还是大家伙一起来。

思来想去终是没敢问出口,只叹道:“以前咱俩天天在一块儿,眼下见一面却是难,这次见了,下一次不定得什么时候呢?”

杨姵笑道:“这个月你出不得门,等过完头一月就要过年了,要不正月?回头我问问王爷,咱们上元节一同赏灯?”

“也成!”杨妡知道,但凡自己有所求魏珞定然会同意,便爽快地应了。

杨姵便道:“腊八时候我给你送腊八粥,顺道给你写信,你若有事也写信给我。”

杨妡含笑应允。

两人说定,正好见那边魏珞与李昌铭也叙完话,便告辞,各自上车。

秋声斋离得近,不过几步的路。

杨妡从马车上下来,敏感地察觉魏珞脸色沉着,完全不似先前毫无遮掩的喜色…

第141章 忖度

李昌铭与杨姵并肩坐在马车上。

跟上次杨姵回门一样, 杨家兄弟没有厚此薄彼,每人连番给魏珞灌酒。李昌铭跟魏珞喝过, 知道他酒量,在旁边也撺掇着灌他,自己作为陪客也喝了不少。

脸上有些酡红,眸光却是清亮, 头靠在车壁上, 懒洋洋地问:“你跟五妹妹说什么,难舍难分的样子?”

杨姵拎起小桌上嵌着的茶壶,倒出半盅茶递到他唇边, 笑道:“说些女人家的事儿。”

李昌铭没接,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 “你们关系很好?天天听你五妹妹长, 五妹妹短的。”

杨姵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当然,我们是同一个奶娘养大的,年纪也差不多, 整天腻在一块儿。”

“你们不吵架?比如有好看的衣料或者好玩的物件, 两人都喜欢。”

“没有, 五妹妹性子好, 即便喜欢也不会争来抢去。我也不是那好强的性子, 知道六妹妹喜欢的东西, 肯定会留给她。”杨姵洋洋得意地说,夸杨妡的同时,不忘夸夸自己。

说话时, 神采飞扬眉飞色舞的,露出一小排雪白的贝齿。

李昌铭伸手点一下她的红唇,促狭道:“宫里没派人指点你规矩,哪有女子笑起来露着满口牙齿?”

杨姵立刻捂住嘴巴,瞬间又放下,浑不在意地说:“彭姑姑是说过,可眼下没外人在,我在王爷面前总不用端着吧,那就是欺骗王爷了。”

李昌铭顿时来了兴致,“此话怎讲?”

“彭姑姑说的那些规矩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五妹妹说夫妻俩合该坦诚相待,我本来就不是那种拘得住的性子,装得了一刻装不了一世,而且王爷目光如炬,肯定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底细。所以…”杨姵弯了眉眼,笑盈盈地看着李昌铭,“王爷觉得我没规矩?”

李昌铭瞧着她明朗坦荡的目光,佯嗔道:“没规矩就是没规矩,偏还有一肚子歪理,”伸手揽了杨姵肩头,修长的手指趁势拂上她嫩滑的脸颊,轻轻摩挲着,“五妹妹所言不错,你我夫妻,不用拘泥于那些俗礼,你这样便很好。”

说话时,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张初雪般清纯美丽的面容,鼻子挺直秀气,双唇小巧红润,桃花般娇娇柔柔,一双大大的杏仁眼,明明清澈如秋水,却偏偏溢着勾人的媚,叫人无法忽视。

也不知她私下跟魏珞是如何相处,可也像是在众人面前这般的恬静而柔美?

想必不是,因为魏珞每每开口前必定会侧了眼瞧她,生怕说出让她不喜的话来。这是不是就叫做“英雄难过美人关”?

此时的秋声斋里,魏珞斜倚着大靠枕在炕边坐着,脸上看不出什么,可眸底已薄有醉意,两条大长腿耷拉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炕脚。

炕桌上放了大半碗醒酒汤。

杨妡尝了口,笑道:“现下已经凉了,你喝一点吧。”

“不喝,”魏珞断然拒绝,“酸不酸甜不甜的,还不如给我一碗苦药喝,再说我也没醉。”

“没有吗?那刚才是谁进门嚷嚷自个醉了?”杨妡在他身边坐下,将他发髻散开,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梳理着他的发,嗔怪道:“你傻呀,别人灌酒你就非得喝,伯父不是说让你别喝了?”

“我心里高兴,”魏珞捉过她的手,侧身,两眼亮晶晶地盯着她,“阿妡,我真的没事,我跟你说那些嚷嚷着喝醉了的人都没醉,那些叫唤着没事还要再喝的,多半是已经醉了。不信你看看,我哪里像醉了?”

就冲他话这么多,也知道有了醉意。

杨妡瞪他一眼,别过脸去,“酒气大得能熏死人,还说没醉?”

“有吗,有吗,我怎么没闻到?你再闻闻。”魏珞支着胳膊往她跟前凑,又伸手扳她的脸,不住嘴地说,“你闻闻,你闻闻。”

杨妡没办法,只得作势去闻,岂知刚凑过去,就被魏珞箍住,他浑身的酒气铺天盖地地笼住了她。

中午女人这桌上的是桂花清,酒味极淡,而男人那桌上的是七里香。

七里香要经过七蒸七酿才成,香气馥郁酒性却非常浓烈。

魏珞将杨妡压在身下,从头亲到嘴,又从嘴亲到头,来回亲了个遍,问道:“阿妡,你觉得我醉了吗?”

那架势,只要杨妡说“醉”,他就要继续亲下去。

杨妡毫不犹豫地答,“没醉!”

魏珞满足地俯在杨妡耳畔,声音低哑又缓慢,“阿妡,以前你都是远远地避开我,可现在我浑身酒气你也不嫌弃,还让我亲让我抱…我真的喜欢你,你也有点儿喜欢我吗?”

杨妡心头颤一下,低声回答,“喜欢”,想一想,又郑重道:“阿珞,我喜欢你。”

“嗯,”魏珞应着,低低笑一声,“我知道,可就是想听你说。”

“你,”杨妡无语,又觉得眼眶热热的,深吸口气,定会神,柔声问道:“回来时你跟瑞王爷说什么了,看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魏珞敷衍着,片刻坐直身子,将杨妡搂在怀里,“说西北的事儿。伯父说五年之内恐有旱情,怕瓦剌人借机入侵,我建议王爷早做打算,把防御工事修建好,然后军队那边不能懈怠,最好能增加兵力,炼制些趁手的武器…王爷认为我道听途说小题大做,就争辩了几句。”

杨妡多少有些理解。

去年李昌铭率军班师的时候扬言,瓦剌元气大伤,十年之内缓不过劲来。这才隔了一年,又要说瓦剌人有可能卷土重来,再度入侵,这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不愿意听也是正常。

再者,旱情也就是个相士的预测,钦天监还没有测算出来,更不会有人当回事了。

可杨妡知道,西北战事再起是真的。瓦剌军队长驱直入三天内攻破数座城池,烧杀掠抢,京都人心惶惶,生怕瓦剌人打到眼皮子底下。

虽然,最终万晋朝还是把瓦剌人逼退,可死伤的官兵及平民百姓却多达六七万人,其中便有魏珞。

杨妡沉吟片刻问道:“宁夏那边你有没有熟悉的将士,可以让他们先准备着,总比猝不及防强。再就催促钦天监多关注西北的天象,看看是否能测算出来。”

“只能如此了,”魏珞叹一声,“镇远关守备陈平是我父亲旧部,我的拳脚就是跟他学的…这就给他写封信。”

杨妡心中微动,魏珞叫嫡母为王氏,却称魏剑声为父亲,遂试探着问:“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魏珞沉吟片刻道:“长相跟三叔差不多,就是更健壮更魁梧些,脾气很暴躁,粗枝大叶的,但是对手下的士兵很好,也没有欺负过当地百姓,在军中声誉颇佳…我这性子大半随了他。”

倒是颇有自知之明。

杨妡莞尔,往西次间寻来笔墨纸砚,扯着袖口开始研墨。

这边的砚台跟墨锭都不算好,研起来费劲又不起墨,而且咯吱咯吱的,非常滞涩。杨妡忙乎半天不见墨好,却瞧见魏珞好整以暇的笑容,不由气恼,甩了袖子道:“你自己来,我不管你。”

魏珞笑着接过墨锭,哗啦哗啦没几下研好墨,提笔写了封不长不短的信。

杨妡瞧他的字,力道很足,可起笔运笔毫无规章可言,间架也有偏有倚,当真拿不上台面,遂笑:“难怪你不给我写信,是我怕笑话你的字不好?”

魏珞“嘿嘿”笑两声,“我自小好武,整天寻思着打打杀杀,没在写字上用心,这会知道字体重要,可习惯养成,再改就难了。”看着纸上墨迹已干,叠成四方块,用信筒封了盖上私印,另铺一张纸,将笔递给杨妡,“让我看看你写得如何?”

杨妡略思索,写了易安居士的两句词,“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写的是颜体字,劲秀工整流畅圆转,跟画册上纤巧柔媚的柳体字截然不同,可一看就知道是下过工夫练过。

魏珞先看字体而后才注意到内容,眸光顿时亮了亮,“阿妡,要不去试试枕席凉不凉?”

杨妡粉面含羞,“切”一声,“我这里还许多事,谁跟你胡闹?马上就腊月了,你有没有特别要送年节礼的人家?”

“没有”,魏珞毫不犹豫地说,“我这里没有要送的,你只考虑你那头就行…魏珺也不用多来往。”

杨妡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盈盈地应声好,又道:“头一年过年想讨个好意头,上下都添置身新衣裳好不好?”

“这些事你做主就是,”魏珞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西次间找来个巴掌大小匣子,“家里就这些银子,你先用着,等我再想办法。”

他能想什么办法?

每个月俸禄不到十两银,而且他一没有店铺可以盈利,又没有田地可以收租,总不能去偷去抢吧?

杨妡摇摇头,打开手中匣子,里面两张五十两的银票,再加上银元宝、银锭子,林林总总不过一百二十多两。

倘或一个两口或者三口之家,足可以用上十年有余,可秋声斋上下十好几口子,连一年都用不到头。

杨妡将两张银票递给魏珞,“这个你拿着,万一有急用,身上不带银钱不成。”

“不用,我除了军营就在家里,没有开销的地方,你既是要做冬衣,还得置办年节礼,总不能动用你的嫁妆。”

杨妡见他坚持便不勉强,突然想起赵元宝来,“都到年根了,先前我应允他干两年就除了奴籍,你这几天要是出门顺便就把卖身契还给他。”

魏珞点头答应,“你也一道去吧,顺便逛逛铺子。”

杨妡颇为心动。

她如今是妇人,比起姑娘时候自由了许多,而且上面又没有个婆婆管着,想去哪里都行。便笑道:“也好,我只听赵元宝说铺子里生意不错,这次去看看到底是怎样红火。”

两人商定翌日出门,谁知倒是巧,第二天一早魏珺就过来了…

第142章 米虫

自从魏杨两家渐渐断绝往来之后, 杨妡就没有见过魏珺,转眼间也都两三年了。

魏珺有福气, 进门头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也因此身材与从前丰腴了许多,下巴也圆润了, 看着很喜庆。

“三嫂”, 见到杨妡,她立刻夸张地叫了声,“早就说咱们早晚是一家人, 这不就是了?”上下打量她一番,“真是越长越漂亮, 三哥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兴许是嫁到小门户的缘故, 她现在说话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有点无所顾忌。

杨妡被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吩咐红莲沏茶, 将魏珺让到大炕上, “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

“我前天就打算来的, 先到前边府里转了转, 我娘说没听说要认亲, 所以就没过来打扰。你们昨儿回门, 肯定不在家,所以今天就来了。”魏珺边说边从随身伺候的丫鬟手里拿过一个荷包递给杨妡,“这样也好, 咱们可以多说几句体己话。”

荷包里是个鎏金的小老虎,威风凛凛神气活现的。

转过年来是虎年。

魏珺笑道:“希望你能生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又取出两件小衣裳,“我家宝儿的,不是给你们穿,就是放在枕头底下讨个彩头。听老人说,男孩穿过的衣裳能带男孩,女孩穿过的能带来女孩。”

杨妡连忙道谢。

这份礼并不重,鎏金很便宜,芯里多是铜铸的,外面鎏一层金,衣裳也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普通的细棉布。

可这份情意叫人感动。

红莲自魏珺拿出荷包就注意着了,悄没声地往内间,少顷用托盘也端了只荷包出来,笑盈盈地说:“我们奶奶也惦记着二姑奶奶,就是没有机会见。”

杨妡拿起荷包打开,见里面是只寸许大小的玉佩,上面雕着竹报平安的图样,便笑道:“给宝哥儿戴着玩。”

魏珺客气两句收下了。

杨妡就问起前面魏府的事儿,“母亲跟大伯母可还好,大嫂跟二嫂呢?我刚嫁进来,表哥让我先把家里事务熟悉了,还没来得及过去看看。”

话说得很好听,可杨妡压根没打算去,而魏珞也不可能让她再进那个龌龊之地。

那边唯一能让杨妡有点牵挂的就是温柔可亲行事大方的秦夫人。

魏珺心里也有数儿,当年毛氏往外撵魏珞的时候可是话都说绝了,不但生死不相干,就是死后也不能入族谱。

换句话说,魏家人就不再有魏珞这个人。

所以还有什么理由让杨妡往前头去认亲?

听到杨妡询问,魏珺叹口气,“我也没见过伯母,听说她现在礼佛,常年茹素。母亲身体挺好,就是待在那里憋闷得慌,好在大嫂已经有孕,多少有点事儿做,要不真能闷死个人。二嫂也闭门不出,我在来仪阁门口遇到了二哥,二哥说她最近身子不太爽利,不耐烦见客,所以没让我进去…二哥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胡子拉碴的,衣裳也皱得厉害。”

完全不是昔日那个清俊儒雅,气度高华的风流少年。

杨妡漠然地听着。

魏府长孙魏玹是个非常没有存在感的人,她除去打招呼之外基本再没跟他说过话,连长什么样子都有些模糊,他的妻子更是一次都没见过。

意外得是,毛氏跟秦夫人竟能容忍她一直在府里住下去。

应该是看在死去的魏明容的面子吧?

这样也好,至少杨娥可以平安无忧地过着,又不必听府外那些闲言碎语。

至于魏璟…

杨妡低头看着自己如葱管般白净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了朱红色蔻丹,鲜艳欲滴。

这是双不曾沾染过半点污秽的手。

而她本来是想配制催~情的药物,伺机给魏璟服下,让他在大庭广众颜面无存。只是,她身在内宅诸多不便,后来又有魏珞阻止,这才耽搁了。

岂料不等她动手,魏家竟然遭此变故。

魏剑鸣恨极了魏剑啸,不但让他死无全尸,甚至连处坟茔都没有,这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