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然就是薛梦梧身上的味道。

她已年满十九,正是思春的年纪,夜深人静时不免会臆想未来夫君的样子,会好奇男女如何敦伦恩爱,现在终于得偿所愿。

难怪魏珞与杨五恨不得时时腻在一处,却原来男欢女爱竟是这般美好。

两人赤诚相待,男人慢慢地进入,那种缠绵厮磨的感觉…哪怕立时死了也值得。

只恨不能日日相守。

可薛梦梧说得对,现在大事未定,来日方长。

法事进行了三日,杨妡在广济寺留宿两夜。

虽然碍于寺中清律不能与魏珞同室居住,可魏珞得空就陪她在寺中散步,较之平常半个月才见一面实在好太多。

尤其寺里清幽,每当晨钟暮鼓时,僧人们会汇聚一起诵经,声音悠长旷远,让人心平气和,仿若新生。

闲暇时,杨妡到静业堂帮忙空净整理方元大师生前批注的经文以及心得感受。本来她是用来打发时间的,渐渐地却入了迷,从中窥到不少佛法真理。

临别时,杨妡央求空净,“等你汇集成册,能不能送给我一份?”

空净神色平静地看她两眼,“这是寺内弟子研习所用,不适合俗世中人阅读,魏奶奶红尘未断…”

“算了,算了,”魏珞听着心惊,生怕杨妡被撺掇着就此皈依佛门,忙打断空净的话,“我们回去读心经或是金刚经也是一样。”拉起杨妡就走。

没几日就是中元节,恰值魏珞休沐,便带杨妡去了护国寺庙会。

以前他们也曾来过,可成亲后却是头一遭,而且这次没带下人跟随,就只他两个,越发地没有拘束。

两人先吃小食,再逛摊位。

买东西是女子天性,杨妡也不例外,看到新奇好玩的就忍不住拿起来看看,魏珞耐心地陪在旁边丝毫不着恼,凡杨妡挑中的,就付了银钱拎在手里。

好在杨妡眼光颇佳,能入得了眼的不多,这才免于魏珞左一提右一提的窘迫。

两人说说笑笑,甚是相得。

眼看着又到了一家摊位前,这家摊子却是特别,出售的都是北地或者胡人物品,有狼牙穿成的手链、驮骨磨成的佛珠、羊毛织成的地毯,还有各式银质的项圈花冠等物。

杨妡正细细挑选,忽觉衣襟被扯动,回头看,魏珞朝她努努嘴。

不远处,蔡星竹正隔着人群朝她招手。

既然遇到,总不能不理,杨妡笑着冲她点点头,本以为就这样算了,岂知蔡星竹却带着两个丫鬟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摆明了有话要跟她说。

庙会上行人摩肩擦踵川流不息并非说话之地,魏珞四下一打量,见拐弯处卖凉茶的老汉那里还算清静,便带着杨妡过去,对老汉道:“我们想借你这几把椅子说会话,这二两银子是给你的补偿,不能白耽误你的生意。”

老汉见他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相,又思忖着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喝凉茶的人不多,遂乐呵呵地接了银子, “爷尽管坐,正好小老儿打个盹儿。”扯着腰间的巾子将木头桌子并几根条凳擦过一遍,识趣地坐到一旁眯起了眼。

魏珞也没打算掺和,一条长凳坐在外侧,隔开了往来行人。

蔡星竹坐定,瞧瞧魏珞,压低声音,“老远看着像你…没想到你过得挺好的,气色不错。”

这话说得,难不成她以为杨妡是跳进火坑里了。

杨腹诽着,淡淡道:“还行,你呢,也挺好吧?”话出口,下意识地看了看蔡星竹,顿时吓了一跳。

这段日子不见,她憔悴了许多,脸色暗沉不说,眼底也泛着青紫,明明才十七八岁,看着就好像二十好几岁似的。

蔡星竹察觉她的惊讶,自嘲道:“你也看出来了,我这像好的样子吗?”

杨妡问道:“气色不太好,生病了?”

“嗯,还病得不轻。”蔡星竹大咧咧地答。

“那你瞧过太医没有?”

“没用,我这病是心病!”蔡星竹戳戳自己胸口,“我这里藏着心事,吃饭饭不香,睡觉觉不香,好几个月了…有时候恨不得拿刀杀了他,或者拿刀捅死我自己,也省得受这般折磨。可我下不了手,我看到他就心软,就忍不住欢喜。”

这个他,应该就是薛梦梧吧。

杨妡骤然想起有年上元节,薛梦梧做了丫鬟打扮与蔡星竹在客栈里厮混。

薛梦梧有这本事,能让女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就如前世的自己。

杨妡咬咬唇,不愿再听,冷不防蔡星竹一把扼住她的腕,“阿妡,你帮帮我…”

第165章 询问

杨妡愕然。

怎么帮?

她又能做什么?

蔡星竹很快反应过来, 松开她的手,抱怨道:“也指望不上你…正月时,我提过好几回去看你, 你总是不应。”

杨妡笑道:“我病了足足半个月,哪里能见得人?接着养病养了一个月, 等能出门的时候都三月了。”

蔡星竹点点头,“我知道的。听说阿姵有了身子?”

杨姵满三个月,李昌铭便将喜讯公布了出去,一时成为朝中大事,许多官员往瑞王府排队送礼, 那些跟李昌铭扯不上关系的就把贺礼送到杨府,着实让钱氏忙碌了好几天。

蔡星竹能够知道并不奇怪。

杨妡便道:“刚三个月,阿姵有福气,成亲一年就怀上。”

蔡星竹幽幽道:“我姐姐也有了,比阿姵还早几个月, 冬月里的产期…你呢,有没有动静?”

“看着就知道没有,”杨妡抚着小肚子笑,“阿梅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儿子。可恨她竟然瞒着我,我前两天才知道。”

薛梦梧是蔡星梅看上的, 蔡星竹从中插一杠子,两人还曾因此起过争执。蔡星梅记恨她也是正常。

可蔡星梅现在有了身孕,想必要安心过日子了。蔡星竹本性不坏,何必被薛梦梧拖累着?

杨妡瞧瞧蔡星竹, 犹豫着问道:“你的亲事怎么样了,说定了人家不曾?”

“别问这些无趣的事,”蔡星竹一下子翻了脸,“我不想嫁人也不打算嫁人,又得伺候男人又得伺候公婆,哪有做姑娘清闲?能自在且自在着。”

杨妡默一默,起身笑道:“是我多嘴惹你动怒,正好我还有事,就不陪你聊了。”

蔡星竹叹口气,“我不是有意对你,我…唉,算了,你去吧。”

杨妡正要离开,却瞧见蔡星竹两眼突然迸发出闪亮的光彩,完全不是刚才哀愁幽怨的模样。

顺着她的目光瞧去,一抹鸦青色的身影正挤过人群朝这边走来,那模样,正是她前世见过无数次的。

魏珞也瞧见那人,上前牵过杨妡的手大步离开。

过完中元节,天气终于不像盛夏那边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除去正午赤阳难耐外,早晚已开始凉爽下来。

杨妡先前答应过空净,再抄五十本《金刚经》分发出去,这几天只要空闲下来就到西次间的书房抄经。

这日正要抄经,安平求见,手里捧一本《心经》,“…广济寺的师傅送的,说天天诵读能得福佑,可里头的字我很多不认识,能不能跟奶奶学学?”

边说边走到书案前,看着旁边摞着的字纸,艳羡地叹:“奶奶这字写得真好!”

杨妡冷眼瞧着她的步态,又扫一眼她面貌,皱了皱眉。

去广济寺那天,安平走路还是闺阁女子的步伐,才刚半个月的工夫,走路姿势就变了,而且颇有些胸高眉宽。

安平最近就没有外出,只到广济寺那天,不知道到哪里野了好几个时辰。

难不成就是那天?

又想起蔡星竹时喜时忧的神情,杨妡暗暗叹口气,淡然道:“我许了空净师傅抄经不得空闲,蓝蒲最近也读心经,你随着她念两遍,该认的字也就会了。”

安平明显有些失望,转瞬又笑着问:“那我能不能跟奶奶学写字?”

“你还是先认了字再说,我的字算不上好,而且也不得闲。”杨妡毫不通融地回绝了她。

“那我帮奶奶研墨?”

杨妡扯扯唇角,“我抄经时候不喜被人打扰。”

安平咬咬唇,一扭身,赌气般走了。

杨妡透过洞开的窗扇看到她婀娜的身姿,低低叹口气,从笔筒里挑出一支笔,蘸了水润开,再蘸墨,凝神抄起经书。

时断时续地,直到九月中,杨妡才抄完这五十本经书,趁魏珞休沐之时打发他送到广济寺。

魏珞高兴地去了,回来时候却满脸不高兴。

杨妡正觉诧异,就见魏珞将包经书的蓝布包裹朝炕桌上一扔,“空净让你帮他过一眼,看有没有错漏之处。”

包裹没系紧,露出里面厚厚一摞字纸。

原来是因为这个!

杨妡忙把包裹收起来,凑到魏珞跟前赔笑道:“左右我也没事,就当打发时间呗,空净不是说我红尘未断没有佛缘吗,你还真怕我皈依佛门?”

魏珞凉凉地盯她片刻,忽然将她压在身下,笑着亲吻她脸颊,“谅你也不敢…空净说,大师生前曾仔细地批算过你的命格,活到百岁是别指望了,但是至少能到八十八,生五个子女。”

“真的假的?”杨妡听着高兴,却又有所怀疑,这么重要的事情空净怎么不当面告诉她?

魏珞挑眉,“当然是真的。你总不能白替他辛苦…开始他还念叨着天机不可泄露,后来被我逼问出来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得八十八岁真的是高寿。

杨妡抿了嘴儿笑,就听魏珞在旁边扳着手指头数算,“十七岁开始生,两年生一个,生到二十七,三十七开始当祖母抱孙子…”

杨妡实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哪里有这样的?一个一个连着生?”

“有什么不可以?”魏珞目光深幽地瞧着她,“我身体好得很,没问题。”

杨妡嗔他一眼,下了炕,自去往净房里洗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就梦见自己怀里抱着个白胖胖的婴孩,身后跟着四五个粉雕玉琢的小童追着她喊“娘”。

杨妡乐得哈哈笑,及至醒来腮边还带着笑意,而枕边却没了魏珞。

伸手摸一摸,床单是凉的,分明已经离开了好一阵子。

红莲听到动静进来,笑吟吟地道:“二太太生了,昨儿亥正三刻发动的,寅初时分生的,是个六斤的胖小子。”

杨妡又喜又急,“那边几时来的人,怎么不叫醒我?”

红莲道:“昨儿半夜晨耕来报的信,爷见奶奶睡得香就自个过去了,卯初回来吃了点东西就走了,吩咐不让叫奶奶。”

因着空净的话,杨妡心里高兴,夜里纵容着魏珞很是肆意了两回,累得筋疲力尽,竟连有人来都不知道。

瞧瞧更漏,才刚辰初,杨府那边忙碌了一整夜,现下肯定都在歇息,倒不如临晌午时再过去。

又想起之前张氏说兴许是个女儿,没想到还是个儿子,可见郎中诊脉也有不真切的时候,只不知方元大师说得那番话会有几分真假。

笑一会儿,思量一会儿,又翻腾妆盒找金锞子。

洗三的东西都是要给稳婆带走的,用不着太昂贵,但这是给张氏做面子,绝对不能小气。

那几只八分的金锞子是过年时候杨姵给她的,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有岁岁平安的,都是好意头,而且宫里的手艺,自比外面的精致。

杨妡挑了对岁岁平安的,用荷包盛着放在旁边。

无独有偶,洗三那天,杨姵也用了一对差不多样式的金锞子。

钱氏打趣道:“你们俩是不是商量好了的?”

杨姵乐呵呵地说:“哪里用商量,我和阿妡心有灵犀。”

自从上次在瑞王府见过,杨妡足有三个多月没见杨姵了。

杨姵已是第五个月,肚子开始鼓起来,但并不臃肿,又因保养得好,面色较之前白了些,呈现出健康的红润。

杨妡放下心来,瞅着四周没人,问道:“太医看过是儿子还是女儿?”

杨姵压低声音,笑答:“先后请了三个太医都说像儿子,但是也都吃不准,王爷没让往外宣扬。”顿一下,又嗔道,“我天天在府里快闷死了,本来想下帖子给你,王爷怕我劳累拦着没让,你这个没良心的,就不知道去看看我?”

杨妡笑道:“拦着你是对的,家里宴客,虽然有下人张罗,可你也免不了跟着费神,王爷是为你好。”

“我知道,就是随口这么说说,”杨姵脸上显出羞涩的光彩,俯在杨妡耳边道,“这几个月,王爷还是依着往常的例,三天歇在李侧妃那里,三天歇在王侧妃那里,其余时间都是在正房院。中秋节,皇后娘娘说她见了几个品貌俱佳的世家姑娘,准备再给王爷指个侧妃,王爷连打听没打听一口回绝了。”

按编制,李昌铭还可以有一个能上玉牒的侧妃,接受也无可厚非。但眼下杨姵正怀着身孕,李昌铭本就不该在这个关头惹她气苦吧?

可杨姵还觉得像是受了他大恩似的。

杨妡想一想,笑道:“王爷待你好,你也要待王爷好,不过他再娶也是早晚的事儿,你若实在心里难受,就当着他的面儿哭一场闹一场也使得。”

杨姵开口道:“我娘和彭姑姑都提点过我,身为王妃要大度宽和,让王爷多开枝散叶…我明白这个理儿。可是阿妡,只有你了解我的感受。”

杨妡握着她的手,安慰般摇了摇。

女子若真心爱慕着男人,只会期盼独占男人的关心和宠爱,谁愿意跟其他人分享?

就好比,现在如果有人张罗着给魏珞纳妾,她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两人正低低说着悄悄话,就见松枝笑着走近,“王爷刚打发人来问王妃几时回府?”

杨妡讶异道:“你不留饭?”

杨姵摇摇头,笑道:“王爷拘得紧,不让用外头的东西…我这便回去了,你得空去看我吧。”

杨妡含含混混地应着,陪杨姵进屋跟魏氏与张氏告别,与钱氏等人一道将她送出二房院。

刚出门就看到个颀长的身影,穿件玉带白绘着亭台楼阁的直缀。那亭台的轮廓是用金线绣成,在日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气派而富贵。

杨妡本以为李昌铭会是在二门外等着,没想到竟然进了二门,忙屈膝福了福,“见过王爷。”

李昌铭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才慢慢移开,淡淡地“嗯”一声,朝着门外相送的人群微微颔首,扶了杨姵右臂,扬长而去。

便有宾客奉承钱氏,“王爷竟然亲自扶着王妃,王妃真有福气。”

钱氏爽朗地笑道:“王妃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也幸亏王爷能容她。”

杨妡瞧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身影,弯了眉眼——阿姵那么好,再好的东西她都值得。

洗三过后,天气骤然冷下来,待到满月时,京都已经开始落雪了。雪一场接着一场,前一场残雪未化,第二场的雪又飘落下来。路面上总是泥泞不堪。

夏天的时候有多热,这个冬天便有多冷,反常得厉害。

杨峼得知张氏又生了个儿子之后曾写信回来,说过年时带着齐楚母女回京都。可冬月又写信说文登受灾,他没法脱身只得作罢。

进了腊月门杨妡就开始忙活往各家送年节礼,添置过年所用食物器皿等,直到过小年才安生下来。

魏珞也忙,去年休沐时,他除了往杨府或者瑞王府之外几乎都留在秋声斋守着杨妡,今年却恨不得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直到快宵禁了才进门,隔三差五身上还带着脂粉的香气。

杨妡觉得奇怪,这天趁着魏珞在家,便温声问道:“爷最近忙什么呢?”

第166章 匣子

魏珞犹豫片刻, 展臂箍住杨妡腰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贴近她耳畔低声解释道:“宁夏、甘肃还有陕西都上折子说受灾严重, 我估计着瓦剌那边只会更严重,这几天让包有盯紧了薛梦梧, 发现不少蛛丝马迹。”

事关朝政,杨妡不便细问,却嘟着嘴抱怨,“那也不必满身的脂粉味儿。”

魏珞亲昵地用鼻子蹭蹭她的发髻,“姓薛的小子整天就往馆子里钻, 少不得也跟进去…不过我可没有动手动脚。”

“真的?”杨妡斜睨着他,伸手勾住他脖子,“没动手动脚,那你动眼看了不曾?”

魏珞点点她鼻尖,笑道:“都是庸脂俗粉, 没一个能入眼…这干醋你也吃?”

“嗯,”杨妡老实地点点头,“不管庸俗也好,高雅也罢,总之其他女子你都不能看, 也不许搭理她们。”

“你呀你,”魏珞揽过她肩头,慢慢拢进怀里,“净胡思乱想, 我好不容易才娶了你,就算天底下另有个跟你一般无二的,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杨妡猛地想起安平来,她与前世的自己可不就长得一般无二?

也不知今生的杏花楼,是否还有个叫宁馨的人?

遂开口问道:“你去过杏花楼没有,可见过里面的老鸨,是不是叫杏娘?”

“去过两次,老鸨是不是叫杏娘我不太清楚,没特意打听。”

杨妡再问:“那她长得什么样子?”

魏珞稍思量,满脸厌恶地说:“冗长脸儿,擦了厚厚一层粉,看着很白,眼梢吊着,嘴不大,涂着血红的胭脂,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有筋骨似的。”

那就不是杏娘。

杏娘是冗长脸,但她肤色是真的白净,并非用脂粉抹出来的。事实上,前世的杏娘不太用胭脂香粉等物,也不怎么让她们用。

杏花楼做得是翰林院和六部的生意,士大夫讲究清雅,故而杏娘要求她们艳而不俗,雅而不素。

正思量着,又听魏珞道:“对了,听说这个老鸨原先不在双榆胡同,好像是在朝阳门周遭,原先的老鸨染时疫过世了,她不知走了谁的关系接管了杏花楼。”

这也难怪,朝阳门是糟粮出入的城门,附近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肯定跟杏花楼走得不是一个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