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隔了一世,有些事情有些人终是改变了。

杨妡叹口气,低声问道:“西北受灾很严重吗,京都怎么半点风声都没有?”

魏珞答道:“比较重,不过万晋朝连年丰收国库盈足,河南山西等地粮仓都充裕,可就就近开仓,王爷总领了赈灾之事,因为正逢年根,张扬出去恐民心不稳,所以就瞒下了。”

的确如此,圣上登基以来,边境虽时有战事,可中原地区却风调雨顺,救济灾民应该绰绰有余,就怕瓦剌人得知消息,半道劫粮。

魏珞似是看出她的想法,低笑声,“王爷也是想到这点,指定放粮的粮仓还有放粮时间虚虚实实,这几天有些人上蹿下跳蹦跶得厉害…西北也有吃里扒外的,索性趁机一锅端了,免得瓦剌那边不死心。”

杨妡莫名升起一丝忐忑来,“王爷会不会派你去西北?”

“王爷没有提及,不过我自幼长在宁夏,对几处关隘都熟悉,戍边将士中有不少是我父亲旧部,相比别人行事更便宜,况且我跟苏哈木父子都曾交过手。细算起来,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现在不提,保不定以后不会不提。

杨妡默了默,抬眸问道:“你想去吗?”

魏珞停了片刻才答:“事关朝政,自己想没有用,总还得看圣上的旨意和王爷安排。”

话答得非常谨慎,可杨妡还是从他眼中瞬息闪过的光彩看出了端倪。

想必他是愿意去的。

如今政局稳定,除去西北再无其他动~乱,京卫们舒坦日子过惯了都懒得动刀动枪,偏他天天训练兵士训得苦,要不脚底磨了泡,要不指腹起了茧。

这阵子对着□□上了瘾,在军营里看不够,回到家里也时时抱着看。

京都天不够高,地不够阔,哪里能让他信马由缰地撒野?

而且,而且去西北也能避开李昌铭。

虽然这两次见到李昌铭,他都是远远地避着,可人心难测,谁知道哪天就变了。他是杨姵的夫婿,又被魏珞推崇着,杨妡实在不敢有片刻的懈怠。

打定主意,杨妡对牢魏珞眼眸道:“你要决定去西北先告诉我一声,我把家里东西收拾了一道过去…咱们以前约定过,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你别反悔。”

魏珞怔一下,“宁夏寒苦,吃住都不若京都便宜。”

杨妡弯了眉眼笑笑,“三嫂跟着三哥到任上,家里上下都说文登贫苦诸般不便,三嫂跟阿沅不也过了这些年?就说宁夏,二太太跟阿珺也是待了十多年。”

那还是不一样,魏珺出生在宁夏,习惯了。

魏珞捏捏杨妡面颊,又揉一下,“到时候再说,先热热闹闹地把这个年过了。”

时近黄昏,厨房里炖肉的香气随着北风飘过来。

今年钱氏让人送来的年节礼比去年又多了两成,除去鸡鸭鱼肉、牛羊之外还有两只野猪后腿,都是在冰天雪地里冻瓷实的。吴庆与承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剁成小块,这会儿吴嫂子炖得就是野猪肉。

魏珞吸吸鼻子,“真香!”

杨妡瞪他一眼,笑道:“天天吃肉都不嫌腻。”

过得一炷香的工夫,红莲与蓝蒲抬了食盒来。

趁着摆饭的工夫,红莲低声回禀道:“刚在门口遇到平姑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着慌里慌张的。”

杨妡微微点下头,没作声。

红莲也没多话,识趣地退了下去。

魏珞从净房出来,拿块温热的帕子给杨妡擦擦手,“你不用把她放在心上,这次她也脱不了身,一并就解决了。”

杨妡笑笑,“只别牵连到你就行。”

魏珞替她盛了半碗饭,笑道:“不会,我心里有数。”

从入秋开始,安平性子变了许多,时常捧了经书来跟红莲请教认字,没多久一本经书就读得滚瓜烂熟。认了字又开始学着写,拿着树枝在地上写,然后让红莲看她写得对不对。

为了表示感谢,安平给杨妡仔仔细细地做了两双鞋,给红莲绣了两条帕子。

杨妡没给她好脸色,却也没冷着她,偶尔也会留她用饭。

杨妡饭后要歇晌,红莲则到西次间把她用过的笔砚洗好,抄完的经文则整整齐齐地摞起来以便装订成册。

安平主动过去帮忙。

书案靠着窗,左边摆着杨妡平素用的笔墨纸砚等物,右边则放了只黑漆盒子,盒子上挂着锁。

红莲细细地交代安平,“这屋子里一本书一张纸都不能乱动,尤其是那只盒子,那是爷的东西,平常奶奶也不敢动。”

前后好几次,等杨妡醒来往西次间去,就发现盒子被动过。

那锁是虚挂着的,轻轻一拧就能打开,锁扣处,杨妡用头发丝别着。只要盒子被打开,头发丝就断了。

盒子里放着十几只盖着火漆印章的信筒,里面是真假参半的公文。

消息便一次次被安平传递出去。

而进了腊月之后,安平更没少往外跑,有时候是打着协助吴嫂子置办年货的名头,有时候则是走承影的路子。

安平自以为瞒天过海,岂不知她的一举一动早被人看在了眼里。

***

正月里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魏珞在京都没亲戚,就陪着杨妡回杨府,到三舅公家,又分别往杨婉和杨娇家里坐了坐。

不知不觉又是上元节。

杨妡来了小日子懒得动弹,索性给红莲她们每人赏了五两银子,让她们逛灯市。

红莲虽然常跟着出门却极少由着性子逛,而蓝菖蓝艾就没去过灯市,如今得了机会,不等天色暗下来,就各自梳妆打扮好急匆匆地去了。

青菱煮了红糖姜水,用帕子垫着端进来,不满地说:“就是奶奶好性子,哪家下人敢把主子抛下不顾,自个儿跑去玩的?”

杨妡抿着嘴儿笑,“让她们疯一回吧,要是我身子利索,定然也要去逛。”

青菱用勺子轻轻搅着姜糖水,估摸着凉得差不多了,伺候着杨妡喝完,嘀嘀咕咕道:“话是如此,可她们又不是头一天当差,连蓝蒲几个晚来的也都跟着姑娘两年了。”

杨妡有些讶异,往常青菱可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也没这么啰嗦,遂笑道:“你也别觉得委屈,我这里不用人伺候,快些回去吧,免得晚钓等急了。”

青菱顿时红了脸,“老夫老妻的,急什么?”

话音刚落,听到厅堂里门开的声音,接着魏珞裹夹着一阵冷风进来。

青菱见炭盆里火正旺着,暖窠里茶是足的,净房里水也备着了,遂欠身福了福快步离开。

“今天真是冷,”魏珞站在地当间搓着手,搓热了,伸手握一下杨妡的,“你冷不冷,我再加点炭。”

杨妡拦住他,“不用,没觉得冷,屋里太热出去容易闪着…倒是你,你出去怎么不穿大衣裳?”

“习惯了,”魏珞嘿嘿笑两声,就着适才杨妡剩下的半盏残茶喝了,傻傻地瞧着杨妡又笑两声。

屋里的确是暖的,杨妡只穿了件夹棉袄子,袄子是立领的,盘扣做成梅花形,嫩粉色的袄子衬着嫩粉色的脸颊,整个人都娇娇嫩嫩的。

魏珞站了片刻,忽地想起什么来似的自衣柜里取出件棉斗篷,当头将杨妡罩起来。

杨妡失笑,“在屋里哪儿用得着这样了?”挣扎着往下脱。

魏珞箍着不让她动,一手打开了半扇窗子。

寒风忽地扑面而来,杨妡忙往后缩了缩,魏珞上前半步挡了那寒风,又侧身将帽檐掩好,拢着她肩头,低低问道:“好看吗?”

桂花树自高而低错落有致地挂着十几盏花灯,将花树照得亮如白昼,更为奇妙的是,不知是谁想出来的法子,在树干上系了绳子,直挂到墙边,绳子上也挂着灯,却是巴掌大小的南瓜灯。

风吹过,花灯晃晃悠悠,高低起伏,似是星子闪动。

杨妡窝在魏珞怀里笑,“真难为你,单是点这些灯都得花费些时候。”

魏珞得意地说:“从青菱进屋就开始弄了,泰阿跟承影也帮着忙活,风大不好点火。”

杨妡怔一下,难怪青菱说话杂七杂八地没个头绪,原来是没话找话。

看过一会儿,魏珞怕杨妡吹久了冷风着凉,遂问:“你喜欢哪盏灯,我摘了挂在屋里。”

杨妡想了想,笑道:“猴儿灯。”

杨妡属牛,魏珞属猴。

可两人性情跟属相完全不相干,换过来却还有几分贴合。

魏珞出门将那盏猴儿灯拿回来,放在高几上。

这空当,就听院子传来惊呼和嬉笑声,却是红莲她们几人回来了。

这才戌正时分,难得她们疯玩起来还记挂着主子。

红莲探头进来,两眼闪着惊喜的光芒,冷不防见魏珞在,忙屈膝行个礼,瞧瞧炭盆,又倒了两盏热茶放在炕桌上。

魏珞平常冷脸的时候多,丫鬟们都怕他,只要他在屋里,总是小心翼翼地。

杨妡见了好笑,问道:“怎么不多逛会儿,都买了什么好东西?”

红莲睃一眼魏珞,见他已进了内室,眼中又放出光来,“院子里的灯真漂亮…买了好些,奶奶瞧瞧。”

飞快地到厅堂拿进来个小布袋,献宝似的掏来一堆,放在炕上。

一对绉纱攒的头花,一面掌心大的镜子,一对珐琅质的手镯,几张绣花样子,还有个半尺见方的木匣子。

红莲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年攒了点碎银子,平常都东藏西藏的,想锁到匣子里,免得丢了。”

杨妡心头一动,低声问道:“你已经十八了,对于将来有什么想法?”

“奶奶真是…专会打趣人,”红莲羞红着脸,将炕上东西一样一样收进布袋里。

杨妡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能坏了。你先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人,军营里有得是没成家的兵士,让爷帮着你寻摸个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奶奶看着办。”红莲语无伦次地说,提着布袋飞快地蹿了出去。

杨妡低笑不已,忽地瞧见炕上一柄驼骨磨成的裁纸刀,不由捡了起来。

“让我帮忙做什么?”魏珞笑着自内室出来,看到杨妡专注的样子,凑上前扫一眼,问道:“从哪儿得来一把瓦剌人的裁纸刀?”

“是瓦剌人的?你怎么知道?”杨妡惊讶地问。

魏珞指着刀柄上雄鹰的纹路,“这是苏哈木部落的徽记,看着倒不像王族所用之物。”

杨妡仔细瞧了眼展翅翱翔的雄鹰,忽地想起来,在前世,她曾经见过,杏娘有只木匣子,上面就刻着类似这样的图样。

匣子里盛着胡僧药,有时候姑娘们需要了,杏娘就小心翼翼地从床底下取出匣子,然后拿出只瓷瓶,倒出一两粒,“都仔细着,能要人命的东西,不得多用,也不能常用。”

第167章 偷窥

杨妡正沉浸在往事中, 魏珞已唤了红莲进来,问道:“你这裁纸刀从哪里得来的?”

红莲谨慎地回答:“在灯市上,靠近东华门的一家摊位, 专门卖外族人的东西…奶奶最近抄经,用纸用得多, 我看这个挺便利,花了二十八文钱买的。”

魏珞点点头,打发她下去,回头瞧杨妡,见她神情恍恍惚惚的, 遂展臂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问:“怎么了?”

杨妡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低声道:“以前杏娘有个香樟木的匣子上面就刻着这样的纹路,平常收在床底下,轻易不拿出来。”

会不会便是宁荟从苏哈木手里偷出来那个?

魏珞眸中骤然迸发出光彩, 搂一下杨妡,“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回来。”说罢,急匆匆地起身出去。

杨妡坐到窗前,将窗棂推开一条缝儿, 看到满院子的花灯正随风飘摇,而魏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月色里。

第二天一早,泰阿前来回禀,他连夜就到东华门那家摊位上看了, 摊主没看到类似的樟木匣子。

半个月后,包有也送来消息,他差不多将杏花楼翻了个遍,老鸨屋里更是几乎掘地三尺,没找到匣子。

包有仗着一身蛮力,召集了许多街头闲汉在身边,其中不乏爱偷偷摸摸的小贼。既然他说没找到,肯定就是没有。

想想也是,连杏花楼的老鸨都不是杏娘了,那匣子不在原处完全说得通。

可杏娘到底在哪里?

先前死掉的老鸨会不会就是她?

想到此,杨妡便坐不住,跳起身去了西次间,亲自调了藤黄、石青、赭红,又铺开一张宣纸。

她在杏娘眼皮底下活了十好几年,纵然这世再没见过,可原先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半点不曾忘记。

容长脸儿,柳叶细眉,发怒的时候,眼角高高地吊着,冷笑:“我供养你这么些年都喂了狗了?”

而欢喜的时候,眉眼斜着,眸底似有似无的风情,“也不枉我养你这么些年,总算也有点良心。”

细软的羊毫笔轻轻晕染了颜色,那张宜喜宜嗔的脸便生动地呈现在纸上。

画了三四天,才将画卷完成,杨妡没耽搁,当即打发泰阿送给了魏珞。

等魏珞再次休沐,带回了那只樟木匣子。

匣子不大,约莫半尺见方,与杨妡的手差不多少,上面清漆已掉得斑斑驳驳,露出暗棕色的木头。

雄鹰展翅的徽章也少了半边,唯有那只染了绿色锈迹的铜锁,仍牢牢地挂着。

“死了的那个就是杏娘,包有打听到她的墓地所在,把东西从棺材里挖了出来。”魏珞解释着,一边拿根铜丝鼓捣锁扣。

杨妡不由颤了下,轻声问道:“杏娘果真是染病而死?”

魏珞“嗯”一声,“杏花楼的姑娘都重新换过一茬,是从原先管着挑水扫地的老苍头那里打听出来的。他说有年冬天,一个妇人前来卖孩子,没想到孩子得了痨病,撑不过半个月就死了,杏娘许是被那孩子过了病,整日整夜地咳嗽,一下子没喘过气来也死了。反正那年杏花楼好几个得痨病的,官兵怕蔓延出去,把她们都拉到城外活埋了。”

杨妡听得毛骨悚然。

那个得了痨病的孩子是不是就是前世的自己?

宁荟买了她,千里奔波往京都赶,染了病也不给医治,一直迁延成痨病,以至于连累杏娘和其他人。

既然杏娘被过了病,宁荟也不会幸免吧?

杨妡不关心宁荟,只觉得对不住杏娘。人死了,却还要掘她的坟墓,弄得她不得安生。

以后她还得再给杏娘供盏长明灯,多抄几卷经书,保佑她投胎到个好人家,下一世安康清泰。

这空当魏珞已经将匣子打开了。

里面既没有胡僧药,也没有金银首饰,只放了几张发黄的纸。纸上绘着人像,因着年岁久了,墨迹已有些模糊,隐约能分辨出是个弱冠年纪的男子。

想必就是杏娘年少时候的知交。

杨妡默默地将纸张铺平,摞在一处。

魏珞拿起匣子里外看看,手指分别敲了敲匣子四周,掏出平常用的刻刀,找准盒盖边缘用力划了下去。

刻刀划过木头,发出“吱吱”的声音。

紧接着盒盖一分为二,露出一方已经发黄的素绢。上面炭笔描线,朱砂圈点,赫然就是一幅地形图。

魏珞挑亮灯烛,凑到跟前仔细端详片刻,肯定地说:“这就是了!”

几处红点是天险要塞,只要设置好机关便插翅难逃。

昏黄的烛光映照在他脸上,似是给他笼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影影绰绰的,唯有那双黑眸,越发地闪亮,灼灼如皎月。

杨妡凝望他片刻,轻声问道:“咱们几时出发?”

“阿妡,”魏珞猛地抬头,伸手想抱她,可想起自己才刚摆弄了半天匣子,又急忙缩回去,热切地再喊一声,“阿妡,我想去西北,想亲自带兵直捣苏哈木老巢,让他有生之年再不敢犯边…只是会委屈了你。”

哪里还用他说出口,只瞧他散发着光彩的神情就知道他有多渴望带兵打仗。

杨妡唇角弯了弯,温柔地道:“给我七八天的工夫把家里收拾一下便可启程。我不委屈,咱们约定好了,走到哪里都是要在一起的。”

“不用那么急,先把京都这边事情了了,我还得跟王爷商议带多少兵马,再就…当务之急把这幅图拓下来,我仔细记清楚了。”

这人,至于吗,提起打仗就这么高兴?

杨妡微微一笑,将适才那几张肖像复放进匣子里,交给魏珞,“把匣子修好了仍放回原处吧,杏娘既然随身带着,肯定对她很重要。”

魏珞点点头。

可半夜里,魏珞就改变了主意,搂着杨妡低声商量,“阿妡,杏娘看重的想必是那些肖像,不如另外找个新匣子盛着,这个我还有用处…要不就稍等些时日,然后再物归原主。阿妡,你看行不行?”

月色明亮,将院子桂花树的影子打在窗户纸上,像是勾勒出一幅水墨画。

魏珞声音醇厚低柔,带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在这样的夜里,比外面的春风还让人沉醉。

杨妡窝在他怀里,叹一声,“好。”

魏珞安慰她:“不会白白惊扰杏娘,等事成之后,在她坟前烧些纸钱供上三牲,或者替她做场法事也使得。”

杨妡应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一连好几天,魏珞没有去军营,而是天天往瑞王府跑。

杨妡开始打算往宁夏去的事宜,首先便是要带的人。吴庆跟吴嫂子有三个儿女,小孩子经不得车马劳顿,不如留他们看守屋舍。

晚钓经管着京都的铺子,而青菱这个月换洗没来,说不定有了身孕,也没法长途跋涉。

剩下六个丫头,杨妡想都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