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笑闹的时候固然可爱,无人处的哀戚更叫人心疼。虽然只相处了一天,我对她们的怜惜却远超过了对兰妃的。

相比较起来,兰妃更像真正的王室公主,刁蛮任性,骄矜自私。在我养伤的那一个月里,她倒是时常以探视之名造访,但到了之后,一双眼睛却老在皇上身上打转,十足花痴像。皇上忍无可忍,禁止门上放入,每次她到,就说我睡了。兰妃居然在门口吵了几回,如此不识趣,真不明白他父亲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既然娇养这个女儿,就别让她和亲,和亲公主岂是好当的。

闲话休提,且说我在漪澜别苑,有两只小黄鹂鸟吱吱喳喳地相陪,日子倒也好混,不知不觉就是一天,眼看着又是夕阳西沉时。

正跟两个公主玩着解连环,一个侍卫突然神情紧张地跑过来,附耳跟刘嬷嬷说了几句,刘嬷嬷顿时脸色大变。

不过面向扶桑公主的时候还是笑着的:“两位落公主,太后派御医来给我们公主检查身体了,明天再一起玩吧。”

服侍落花和落叶的嬷嬷点头道:“我们公主也该回去沐浴了。”

我心里知道肯定不是御医,我随身就带了两个,还要什么御医?

随刘嬷嬷急急地往房间走,老远就发现走廊里多了许多人,虽然作便装打扮,还是看得出都是练家子,其中有几张面孔更给了我一种熟悉感。我马上就联想到:难道太后驾临了?

果然是她来了,我进房的时候,就见崔总管满脸焦虑地劝着:“您是万金之躯,身系一国安危,怎么能以身犯险呢?”

太后笑道:“本宫身系一国安危?你这张嘴呀,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而我只注意到了后面的四个字,快步走上前问:“母后,您要以身犯险?做什么呀?”

太后拉着我道:“你别听他瞎说,什么险啊,我女儿能住的房间,我为什么不能住。”

崔总管忙说:“公主,您快劝劝太后,太后要去你昨晚住过的房间住一夜,说要亲自会会那个鬼,问他到底跟你有什么过节,要那样吓你。”

我听了,先朝崔总管发了一通火:“你就不从自身找原因吗?这事你不派人向太后禀报,太后在宫里怎么会知道?”

太后倒替他说起情来:“这个你别怪他,是我要他详细汇报的,何况那是件大事,他瞒着不说,我才要治他的罪呢。”

我还是瞪着崔总管,太后朝他一摆手说:“你下去准备晚膳吧,既然公主吃素,我也跟她一样。”

“母后…”吃素倒是小事,真正让我头痛的是,“您真的要住进我昨晚住过的房间吗?”

“嗯”,太后重重的点头:“我历来不信鬼神,有鬼也是人鬼,我倒要看看他够不够胆子来会会我。”

“可是那样很危险,母后就算要捉鬼,也不用亲自去啊,多的是手下。”

太后朝门外看了一眼,压低嗓音说:“母后怕的是内鬼,如果是,那么所有的手下都有嫌疑,包括崔总管在内。”

“您不是最信任他吗?”

“跟其他人比较起来,是最信任他,但即使最信任,也不是全信,我从不认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的鬼话。如果疑人就不用,那没人用了;如果用人就不疑,迟早要被人卖掉。”

见我沉凝不语,她轻轻叹道:“你别以为我坐到了如此高位,就有多少死忠的追随者,其实,我从来只有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那些男人,哪怕是像崔总管这种不是男人的男人,都不会誓死效忠一个起自寒微的女人。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靠美色上位,又靠阴谋诡计谋夺了皇后宝座,如今在挟幼帝弄权的人。”

“母后”,我抱住她,她也揽紧我,“在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母后唯一的牵系,你遇到了那样可怕的事,母后一定要亲自查探。如果是真鬼,我要他魂飞魄散;如果是人鬼,我要他现出原型。怕就怕,他根本不敢面对我,只敢躲在暗处,伺机欺负你。”

“我跟母后一起去。也许啥事都没有,我们正好泡泡温泉。”

我要学习母后的勇敢坚强,学着积极地面对人生,不能再任由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即使只为了让母后少操一点心,也应该如此。

第五十章 风起云暗涌

太后和我住的一晚,自然相安无事,别说假鬼,就连真鬼都不敢出来了。太后的火气多旺啊,她那种睥睨天下的豪情与霸气,鬼见了就要退避三舍。鬼也是人变的,所以劣根性也跟人一样,只会欺软怕硬——当然,前提条件是,如果有鬼的话。

我想太后的本意,原也不是要捉鬼,只不过想过来安抚一下受了惊吓的我,同时给我打气,让我不要害怕。我本来真的不敢再泡温泉了的,但和太后一起在做过噩梦的池子里再泡过一次后,又觉得没什么了。看来,要消除对某个地方,或某个特定场景的恐惧感,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去那里感受一次,逃避只会更加深心里的阴影。

太后正是深谙这种心理,才会坚持在“案发现场”再住一晚,把我记忆中承载噩梦和恐惧的地方变成母女相欢的温馨场所。

太后的勇敢无惧让我羞愧,也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她这样大气磅礴的女人,不该有一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女儿。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振作起来,决不再给她添麻烦了。

第二天她留下来陪我玩了一个上午,也就是说,她缺席了这一天的朝会。我问她:“这是您自当太后以来第一次翘班吧?”

她点头笑道:“好像真的是呃,都怪我身体太好了,连装个病偷个懒也不成。”

既然提到装病,就免不了想起另一个人,可是不想提起他的名字,故而只是问:“宫里最近都还好吧。”

“都好,只是我快被皇上烦死了。”

“他又怎么啦?”

太后用无奈的口吻说:“除上朝外,其余的时间就缠着我打听你的下落,他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你的去向,所以一直问一直问。”

“那您昨天过来不就…”泄露行踪了吗?

“我先叫人引开他,再悄悄走的。”

的确是“悄悄”。太后此次到来,亦舍弃了太后銮驾,轻装简行,连随行侍卫都全部作便装打扮,隐去了宫廷痕迹。

不过即使这样,她出宫的消息,以及方向、行程,肯定还是瞒不过皇上的眼线。太后无缘无故出宫,除了探视我,没有别的解释了。

那天的午餐桌上,我劝她道:“等吃完了饭,再稍微休息一会儿,您就启程回宫去吧,宫里缺了您不行。从这里到皇宫得两个时辰,太晚了回去不安全。”

“嗯,你一个人在这里行吗?要不还是随母后一起回去吧。”

“行,怎么不行?再说我并不是一个人,连太医都有两个呢。”至于回宫之议,我选择忽略过去。

太后轻叹了一口气:“儿大不由娘啊。”

我失笑道:“娘,您这样说,人家还以为女儿我做了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比如忤逆娘亲,爱上了娘亲坚决抵制的大坏蛋。”

太后也笑了起来:“要真那样倒好了,你爱上谁,都比你谁都爱不上强。”

我暗叹,也许我真的谁都爱不上了吧,就比如她给我介绍的那两个准女婿候选人,哪个不是笑傲风云、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只可惜,其中一个刚遭了一场劫难,差点断送了大好前程,好在最后有惊无险。我问太后:“祁云海回嘉峪关了吗?”

她回答:“就这个月吧,据说新伤未愈,旧伤又复发,所以耽搁了行程。”

我大吃一惊:“什么新伤,他在大理寺关押的时候难道还受了刑?祁云海那样的身份,居然有人对他动刑?”

太后道:“他犯的可是弑君之罪,那是死罪啊。照常理,即使能侥幸活命,也断无复出之理。大理寺那帮人,本来就喜欢严刑峻法,再看我和琰亲王的意思,只想找人取代他,一等案情了结就会任命新的戍守使,哪里还有耐心对他?自然想打就打。一个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官员,在他们眼里,比庶民都不如,所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我低呼道:“天,既然案子还未审结,祁云海的爵位和官位也未被正式虢夺,不是有一句话,叫‘刑不上士大夫’吗?”

太后看着我笑道:“你那句话是多少万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哪还有士大夫?上位就是神,个个争着趋奉;下位就是鬼,个个争着驱赶。至于祁云海的爵位和官位,早在你倒下的那一刻,皇上就喝令收回他的官袍和官印,打入死牢听审。”

我纳闷起来:“那皇上后来又亲自赦免他,不显得突兀吗?”

太后摇了摇头说:“你不懂,就是这样才更让人感恩戴德。皇上盛怒,天下恐慌,祁云海也必认再无生理。皇帝最后居然能回心转意宽赦他,对祁云海而言,这是天大的意外,做梦都想不到的奇迹。你想,从地狱中超拔出一个人,他会不会惊喜交集、铭感五内?”

我笑叹:“也是啊,我对皇上真是越来越佩服了。”

我以为太后会沮丧、会忧虑,因为皇上日益强大,会威胁到她的地位,侵犯她的利益。没想到太后居然面带欣喜地说:“连我都对他刮目相看呢,小孩子长大了,还好没长成漂亮的白痴。你不知道,他小时候除了会黏人,不会干别的,男孩子喜欢玩的把戏他全都不爱,就爱黏在我身边撒娇,一点皇子的气概都没有。我不理他,他就装病。”

我狐疑地看着太后,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了一种类似母亲说起爱子时那种甜蜜的无奈,还有发自内心的骄傲。我一直以为她早已跟皇上貌合神离,现在只剩下勾心斗角,难道我又看错了?

太后接下来略带感伤的话语更让我惊讶:“不过那是从前,现在他早不需要我这个母后了。”

我本能地想安慰她:“皇上现在还是一样地装病啊。”

“装成习惯了吧,或为了别的目的。”

我斟酌着说:“母后和皇上的关系,主动权在母后手里,只要母后多给他一点关爱,其实是可以修复的。”在某些时候,皇上给我的感觉,只是一个渴爱的孩子。

“那样反而是害了他。”

“为什么呢?”

太后不答,拍着我的手说:“你还在养伤,就别琢磨这些了。很多事,你以后自会慢慢明白,不需要问的,只要用心去体察,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我暗自衬度:太后口里的真相是什么呢?和我以为的真相,到底有多大的差别?

只能说,宫廷是一个疑雾重重、波诡云橘的地方,我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可能不是真的。

第五十一章 路长夜漫漫

我计划的一个月温泉之旅事实上只持续了三天不到就匆匆宣告结束,就在太后回宫的当夜,我也心急火燎地赶了回去。

因为觉得身体有些不适,我早早地就睡下了.正迷糊间,一个宫中侍卫去而复返,带给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太后的车驾在路上出了事故。

据说当时的情况很危险,惊了马,翻了车,车厢侧翻在地上被拖去很远。幸亏路面还算平整,附近也没有断崖深沟什么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太后的伤势如何,报信的侍卫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太后昏过去了,但人还活着。从外表上看起来,除额头和四肢挂了一点彩之外,身上没见明显的伤痕,也没见别的地方流血。

虽然如此,我还是吓到六神无主,在随从们的搀扶下慌里慌张地上了车,连夜赶回皇宫。到达春熙宫时,外面的更鼓正好敲过二更。

守门太监看见我们,急急地迎上来道:“公主您可回来了,太后一直念叨着呢。”

听到这话,我心里安慰了许多,还能念叨我,至少人已经清醒了,伤势也应该不是很重。

“姐姐!”一个惊喜的声音传入耳鼓,接着一个人从殿内奔出来拉住我的手。

“母后怎样了?”我不着痕迹地甩开他。

“只是受了点轻伤,你别担心。”他不管不顾地再次握住。

“受点轻伤会昏过去?”

“那是头部在车厢翻转的时候受到了撞击。”

“车厢翻转?你确定太后只是受了轻伤?”

“确定,太医已经检查过了,你等下可以亲自检查。”

此时我们已经走到了太后的寝房前,出于一种本能的戒备心理,我转头对皇上说:“我要亲自查看一下母后的伤势,皇上不方便进去,就请留步吧。”

皇上明显有些意外,但还是听话地站住了,我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不是我故意冷落他,实在是他嫌疑重。太后的车驾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也会出事,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马好端端地怎么会受惊?我来去那条路好几回了,那是全国最好的道路之一,决不是事故多发路段。太后的车马之精良,人员配备之整齐也是全国最好的,为什么偏偏是她的车出事故?

如果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人为,那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皇上。

灯光下,望见那张苍白慈爱的脸,我呜咽着扑了上去:“母后!您吓死我了!”

太后从被子里伸出手抚着我的脸:“你这一路过来还顺利吧?”

我忙点头:“顺利,那条路本来就很好走,就不明白母后的马车怎么会出事。”

太后告诉我:“事故的原因他们还在调查中。我当时坐在车里闭目养神,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就听见一声马嘶,然后马车就疯跑起来。好在我一向坐车有个习惯,哪怕睡着了手都会抓着扶手,不然的话,肯定不只伤成这样了。”

我着急地问:“您都伤在哪里了,可以让女儿看看吗?”

太后捂住被子:“不用了,都是些磕碰的瘀伤,过几天就好了。”

她不捂我还可能不看,她越捂我越担心了,不由分说地拉开被子说:“让我看看”。

这一看,我倒抽了一口凉气,她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皮肤,不是淤青就是破皮,还有好几个地方给包扎上了,白布上隐隐透着血迹。

想想当时的情景,人随着翻转的车厢不断地滚落,若不是她死死地抓着扶手,必重伤无疑,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能好好地躺在这里跟我说话。

“母后可知是什么人干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气愤,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找皇上问个究竟。

“也许是意外吧,在野外惊马也是常有的事。”

“怎么可能常有?那条路我又不是没走过,平稳得很,若非有外在的诱因,马不会无缘无故乱跑的。”

太后面色凝重起来:“若真是外在的诱因我倒不怕。”

“母后怕的是自己人早在那马身上做好了手脚?”

“就怕这个,家贼难防啊。”

“那,母后有没有锁定一个人,或几个人呢?”

“没有,我平时哪里会注意这些,连侍卫人选,都是崔总管一手负责的。”

这问题就严重了,“母后不会怀疑崔总管吧?”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是不会的,可连着出了两次意外,让我不得不有所警戒。”

“两次?”

“还有你在温泉馆遇鬼的那次。”

“我没有遇鬼,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其实我也不是很肯定到底是噩梦,还是真的遇到了什么。当时的感觉那么逼真,恐惧也那么清晰,可是整个人清醒过来后身边只有仆从围绕,所以只当是一场噩梦。至于我昏迷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他人的转述也不知是真是假。

太后因为此事对崔总管大为不满:“我就是不放心才特意让他跟着你的,结果你第一天就出事了,我没降罪于他,已经是额外开恩了。鬼神之说本无凭,也不好以这个入罪。想不到,我回来的路上又出事,竟像是有人在故意跟我们娘儿俩作对。”

“不会吧,也许我只是做梦,母后只是意外。”不想她太激动,我反过来安慰她。

“不管怎样我都会査清楚的。”她咬着牙说。

“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母后的任务是养好伤,把身体养好了,才有精力跟人斗法。”

“你也是,天都快亮了,赶紧睡吧,可怜赶了半夜的路。”太后揭起床里的被子,示意我爬上去。

我犹豫了一下:“皇上还在外面呢。”

太后说:“他见我们没动静了,自然会回去的。”

既然太后都这样说了,我又正好不想搭理他,就顺势脱衣服。可惜被子还没睡热,房门外就响起来了轻轻的叩击声。

“有事明天回,我们要休息了。”我也不管外面是谁,先堵了他的口再说。

“公主,请您务必出来一下。”

是崔总管的声音。

太后随即开口问:“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吧。”

崔总管有点紧张地说:“皇上回宫的时候,在台阶上一闪神,整个人跌了下去,磕掉了一颗牙,满口都是血。奴才当时就要来禀告,可是皇上不让,撑着回去了。奴才已经让人去请太医,也不知还摔伤了哪里,皇上走的时候腿好像有点瘸。”

“啊,怎么会这样?”我和太后俱惊呼。

太后皱着眉抱怨:“这几天怎么尽是事,像撞了邪一样。这下好了,我们娘儿仨全成伤病号了。”一面说,一面要挣扎着要下床。我忙拦住她道:“还是我去看看吧,母后哪里还能走。”

太后也自知自己的身体实在不宜出门,遂吩咐崔总管:“快去抬个轿子来,送公主去承乾殿。”

于是,半夜三更,我再次从被窝里爬起来,动身去另一个地方。

第五十二章 若如初相见

我赶到承乾殿的时候,太医已经走了,小安子直接把我领进了皇上的卧室。

看他靠在枕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说不心疼是骗人的,嫌疑归嫌疑,亲情归亲情。相处了大半年,尤其是我养伤的那一个月,他每天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地服侍,甚至亲尝汤药。虽说我受伤是为了他,可他是皇上,身份摆在那儿,哪个皇上能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当时站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人家也会舍命相救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他是皇上。

与我刚到春熙宫时他表现出来的激动与亲热不同,此刻的他是沉默的、忧郁的,甚至有些失魂落魄。我也不避嫌——他自己从来都没避过嫌,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坐在他的床沿上问:“摔得厉不厉害?除了掉一颗牙齿外,还摔伤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