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是一向记性很好?”她哪会不知道其中有诈。

谢珩坦言,“偶尔记性也不好。”

伽罗没辙,遂从阿耆立国说起,玉山的宝藏、往来的商旅、兴盛的佛教、日渐恢弘的王宫…那些尘封了数百年的事,却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条明晰的线索。母亲讲过的、外祖母说过的、书里见到的…零散的沧海遗珠,串成一线。

少女声音柔软,将百年旧事娓娓道来,十分悦耳。

谢珩听得很认真,偶尔还问些细节。

伽罗不能答的都跳了过去,能回答的,便耐心回答,偶尔想起书里记载的趣事,顺口说给谢珩听,各自都笑。

炉中的银炭慢慢燃烧,一块块添进去,最终化作白色细灰。

铜壶里的水沸腾,冒着热气,偶尔发出滋滋的响声,平添乐趣。

檀香色的杯中,茶水由满而空,再一遍遍添满。

唯有桌上的糕点不可再得,等伽罗将整个故事讲完时,只剩了零星三四块。

——伽罗吃掉了大半,谢珩也出力不少。

外头天色不知是何时暗下来的,雨声依旧潺潺落下檐头,无休无止。昭文殿是谢珩的小书房,平常除了亲信之人,不许旁人靠近,雨天更无人打搅。满院侍卫规矩严苛,半点咳嗽声也没有,天地之间,就只有唰唰的雨声,洗净喧嚣。

天色暗沉,整个昭文殿都颇昏暗。

因谢珩没开门吩咐,侍卫们不敢擅自打搅,故未掌灯,此刻只有炉中炭火赤红,映照出方寸间一团光亮。火炉之侧则是对坐的两人,男子挺拔如峰,少女娇美玲珑。

谢珩听完整个故事,叹息了一声。

“王室珍藏可非比寻常,必定比我父皇的国库还充盈。果真是你身藏巨富,难怪召来鹰佐觊觎。”谢珩觑着伽罗,似调侃,似感叹,继而毫不客气地道:“不过你那位先祖,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昏君。听信巫祝之言劳民伤财,视人命如草芥,即便没死,也不可能东山再起。”

“空有钱财而无人心,身居王位,尚且保不住国运气数…”伽罗叹息,“然而毕竟是几百年前的昏君了,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处置这些宝藏。”

说着,将长命锁往谢珩那边推了推。

谢珩目光落向桌上的长命锁,红光映衬下,那枚凤凰如同浴火重生,赤金之上雕刻精致,有种别样的美感。他顺手拿起,翻到另一面,红莲绽放,如映佛光。

他翻来覆去的看了片刻,轻轻搁下,带着点郑重的味道。

“阿耆公主的后裔,自然还是公主。”谢珩眉梢挑起笑意,“你果真来头不小。”

“不敢跟殿下相比。”伽罗莞尔。

冗长的故事讲完,像是携手走过了几百年,从兴盛繁荣,到衰落亡国,从战火烽烟,到流离逃命。比起这些,她那点纠结忧虑的小心思仿佛微乎其微,伽罗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拉了后面的靠臂垫着,徐徐喝下半口热茶,算是稍歇。

谢珩也半仰靠后,打量伽罗,“公主谦虚了。”

极美的脸颊,在半明半暗的炭火下,愈见莹润。那双眼睛最好看,带泪时雾气空濛,惹人心疼,带着笑意时,又如暖春晴日下的潋滟波光,诱人沉溺。

她的披风已解,堆在身后,身上只穿对襟锦衣,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颈间柔腻的肌肤若有些许汗意,应是茶水蒸腾所致。

同样水润的是柔嫩红唇,娇艳旖旎。

谢珩怕目光太过炽热,搅扰了这氛围,垂眸打量炉火。

伽罗却在出神。

良久,才忽然一笑,“故事都讲完了,殿下也知道来龙去脉。这枚长命锁流落了百年,终须托付明主。殿下——”伽罗跪坐起身,重新拿起金锁,托到谢珩面前,“伽罗以阿耆后裔的身份,将它托付明主。期待将来有一日,能令那些宝藏重见天日,造福百姓。”

谢珩一怔,神色稍肃,下意识道:“我只助你查明背后情由,无意占据。”

“我将它交给殿下,是真心实意——是寻得明主,托付给你。”

她微蓝的眼底仿佛有明亮的光芒,因神情郑重,谢珩不自觉坐得笔直。

“我可以帮你开启,但长命锁,应该由你收着。”

“我相信殿下终会成为明主。所以这锁子,自今日起交与殿下。莲花内有机关,以尖锐之物刺入莲心,即可开启。”伽罗神情诚恳,“而至于我,自知无力护住它。倘若不慎丢失,使其落入贼人之手,反会酿成灾祸。”

她说得郑重其事,谢珩没再推辞,“我暂且替你保管,随时可以取回。”

手指捏住长命锁,触到她柔软温暖的掌心。有种莫名的情愫爬上心间,谢珩神色一动,手指停留片刻,想去握她的手,伽罗却已迅速收回手掌。

“宝物托付明主,伽罗可以放心了。”她双手交叠在膝盖,笑着吁了口气,如是说。

谢珩一怔,忽然从她的语气中,品啧出另一种味道。

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脑海,却被她的笑容吸引,未及深思。

两人对视片刻。

伽罗笑意盈盈,站起身来,“长命锁的事既已查清禀明,外祖母的事已经算是办完了。听说皇上没治高家女眷的罪,外祖母又上了年纪,不爱拘束,住在南熏殿多有不便。殿下能否容她出宫,自行安置?”

“当然。”谢珩本就无意扣押谭氏,“她想去哪里?”

“外祖母在京城有一处寓所可以落脚,她应当想清清静静住在那里。”

“孤身在京城多有不便,我派个人过去照看?”

伽罗忙道:“殿下不必费心。表哥已安排过了。”

这杜鸿嘉还真是见缝插针。谢珩没计较,站起身来,抚平衣衫。

长命锁的事有了着落,交割清楚,谭氏也将离宫而去…谢珩忽然抓住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念头——“她出宫了,你呢,如何打算?”

“我…先住着,想清楚了再决定去留。”伽罗留些转圜的余地。

谢珩暗自松了口气,“明日我叫杜鸿嘉过去,送老夫人出宫。父皇那边我已约定,不会再去南熏殿打搅,你可以放心住着。”

“多谢殿下。”伽罗含糊,“外祖母应当在等我,伽罗先告退。”

说罢,行礼而出。

谢珩送她至门口,外头有侍女执伞等候,陪着她步入雨幕,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站了片刻,不急着传膳掌灯,握着那枚长命锁步入内室,踱步至榻边,手指落在那盈盈欲飞的蝴蝶上。这内室几乎成了他日常起居之处,虽器物名贵,却甚少装饰,满目冷硬暗沉中,有了这蝴蝶装点,平添暖意。

谢珩很喜欢它,睡前瞧一眼,醒时瞧一眼,仿佛能驱散昔年阴霾,化解心底寒冰。

如今,她亲手绘就的蝴蝶,她最为珍视的长命锁,都到了他手中。

他为何却觉得,她仿佛在离他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呼,谢珩终于丢了那风筝,应该是看清形势,决定退却了吧。叹口气,赶走莫名其妙的失落,重阳过后,将会有新的生活!

第49章

翌日前晌, 伽罗征得谢珩允准, 陪着谭氏在东宫大致走了一圈, 将朗润园和清思园看过,算是不辜负谭氏住在东宫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回到南熏殿时, 岚姑已将谭氏来时带的几样东西装入包裹。

来时孑然一身,唯有拐杖在手中相伴,待离去时,也没添半点东西。

将近晌午时分, 杜鸿嘉果然如约而来。

他今日奉命来送谭氏,不是以东宫卫官的身份, 而是以伽罗表哥、高家故交的身份。惯常的墨青衣衫修长磊落,锦衣玉冠, 博带缓袍, 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

他的父亲杜季辅是吏部员外郎,早年还曾居于侍郎之位,后因犯了些小事,降级留用。在满京城的达官贵人中, 员外郎算不算多高的官,却也是个清贵差事。杜鸿嘉自幼长于京城, 从他母亲那里承了副不错的皮相, 被送去从军之前,也曾是锦衣玉面的郎君, 后来风沙历练,将那张白脸晒黑, 柔和的轮廓变得刚硬,就再也当不起玉面二字。

此刻他倚门而立,面带笑意,负手于背,蓦然就叫伽罗想起四五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她刚失了慈母,住在武安侯府中,被傅老夫人和老太爷厌弃,过得很不如意。父亲很疼爱她,固然时常带她到街市郊外散心,到底没有同龄玩伴。

杜鸿嘉那时候十三四岁,正是顽劣不堪,人嫌狗憎的年纪,因为跟傅婎年龄相近,又看不惯当时傅婎的傲气样儿,时常气她。倒是对伽罗很和善,大抵是觉得小姑娘粉雕玉琢惹人疼爱,每回都会带些有趣玩意儿来哄她。也是因为他的关系,伽罗和傅婎能常凑到一处玩耍,养出些感情。

伽罗那时候最盼望的是两件事,一件是父亲从衙署回府,另一件则是杜鸿嘉来做客。

彼时杜鸿嘉也是这样倚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东西,双手藏在背后,给她许多惊喜。她甚至还曾问过父亲,为何没给她生个哥哥,如果有,他大概会很杜鸿嘉一样疼爱她。后来她跟杜鸿嘉抱怨此事,杜鸿嘉说,正好他没有亲生妹妹,疼爱她也是一样的。

那固然是玩笑的话,伽罗却几乎当真,哪怕在淮南住了四年,也没有哪个表哥的情分能超过杜鸿嘉。

伽罗叫了声“表哥”,如从前般迎上去。

杜鸿嘉果然伸手摊开,掌心拖着一枚绿色的小牌。

“小吊梨汤的口味,许久没尝过了吧?”

伽罗大为惊喜,“表哥怎么知道我正想喝它!”

“风寒刚痊愈,喝梨汤最好。而京城中梨汤最好的,除了他家,还能是谁?”杜鸿嘉一笑,侧身让开,向谭氏道:“老夫人请。”

谭氏含笑谢过,缓缓出了南熏殿。

一路出来,倒没碰见谢珩,杜鸿嘉带她二人到光化门,已有辆不起眼的马车等着了。

光化门靠近弘文馆和嘉德殿,常有官员宾客往来,每日里总有十来辆马车停在后巷,时常来往,最宜掩人耳目。

杜鸿嘉骑马在侧,伽罗跟谭氏坐在车中,驶出东巷,拐向朱雀大街。

那绿牌手掌大小,上头写着篆体的小吊梨汤四个字,背面雕刻一枝梨花,右下角以天干地支标记次序。牌子用以预定雅间,绿色是晌午饭,红色则是晚饭。像这样秋冬干燥伤肺的时候,京中之人多爱去喝他家的梨汤,宾客爆满,一座难求。

到得店外,果然人满为患。

好在杜鸿嘉已定了雅间,将那绿牌子拿给伙计一瞧,伙计当即引着马车驶入后巷,而后带三人从后面上楼进雅间,避开大堂热闹喧嚷的人群。廊道里每隔两步便悬着灯笼,竹骨纤秀,薄纸上绘一枝梨花,春色点染,无比悦目。

雅间内摆设数年来几乎没变过,甚至更增古意,只是窗外稍加修缮,景致更佳。

铜壶中梨汤熬得正好,酥酪鱼、桂花山药、煮干丝、竹荪排骨…满桌菜色,皆是伽罗爱吃的。她了却一桩心事,又是故地重游,自是格外欢喜,连喝三杯梨汤,颊边几乎笑出梨涡。

用完饭,便去谭氏在京城的小宅。

她在前往淮南遇到高探微之前,曾在京城住过一阵子,机缘巧合之下,用大半盘缠买了间四进的宅子。后来在淮南遇到高探微,就再未回过京城,宅子托付给随她南下的族人照管。那位族人在附近开了间小食店,在这宅子住了十数年,如今育有一子,年已六岁。

因谭氏已请杜鸿嘉打过招呼,听见扣门的动静,立刻有人来应门。

妇人三十来岁,高鼻深目,是西胡人的面容。

请谭氏入内后关上院门,她双臂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口称“族长”。

谭氏笑了笑,已有皱纹的脸上却露些许沧桑。不过终究往事如烟,她也没提伽罗的身份,得知后院的屋子始终给她留着,便住入其中,叫杜鸿嘉和伽罗别再耽搁,尽快回去。

*

表兄妹二人安顿了谭氏,慢慢行至朱雀大街,天色尚早。

伽罗瞧着街旁有卖绘画颜料的铺子,突发奇想,掀起侧帘,“表哥,我想去买些颜料,可以吗?”

“这有何不可。”杜鸿嘉当即翻身下马,命车夫靠边停了,带伽罗入内。

铺中颜料皆是上等,这会儿街上人少,铺子里也没几个客人,唯有伙计坐在案后,打着瞌睡。杜鸿嘉陪着她慢慢儿挑颜色,等到了僻静处,状若随意地问道:“老夫人安顿好了,你呢,如何打算?”

伽罗满心扑在颜料上,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总不会一辈子困在那里吧?”杜鸿嘉背靠案台,笑觑伽罗。

伽罗正在试螺青的颜色,闻言微顿,抬头看向杜鸿嘉,有些诧异于他的洞察。

长命锁的事她先前跟杜鸿嘉提过,虽未提阿耆的事,但杜鸿嘉知道谢珩将她困在东宫是为那枚长命锁,接谭氏入东宫亦然。而今谭氏安然脱身,杜鸿嘉会突然提及此事,恐怕是她眉目间如释重负、迫不及待想离开的意味太浓了。

伽罗抿唇笑了笑,“天高地广,困在那里做什么。”

“那么——”杜鸿嘉唇角笑意更深,“是要出来了?”

伽罗犹豫了下,并未隐瞒,“嗯!但你不能告诉他。”

“当然不会,这是私事,无需禀报。往后呢,打算去哪里?”不待伽罗回答,已然道:“舅舅那边还没有消息,若他能脱身,必定会回来看你。不如就住在我府里?也方便照看。”

“老夫人如今住在你那里吧?”伽罗见他没有否认,兀自一笑,“虽说重担卸去,毕竟是偷着回来的,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这当然是托词了,杜鸿嘉哪能听不出来。

伽罗自幼便被傅老夫人厌弃,祖孙俩除了一丝血脉,并没有半点亲情。后来傅老夫人出昏招想让傅婎嫁给徐坚,逼得傅婎走投无路,无奈出家,她心里只怕芥蒂更深。本就没什么情分,如今各谋生路,恐怕并不想再见面。

伽罗眼珠一转,几乎看透他神情中的洞然。

有个知根知底的表哥就是这点不好,她的心思几乎半点都瞒不住。

伽罗只好描补,“老夫人是长辈,姑母又是多年未见,理该去拜会。不过老夫人待我如何表哥也知道,倘若我去了,老夫人责问我为何不顾大局,从那里溜回来,闹出不愉快,岂不是让姑母为难?八苦中有一苦是怨憎会,我跟老夫人虽不至如此,却还是相见不如不见。只是愧对姑母,请表哥代我问好吧。”

这还真是越描越黑。

不过伽罗对老夫人有芥蒂,杜鸿嘉也是知道的——早年傅老夫人排挤冷落南风的那些手段,连他后来听说,都觉得不忿,更勿论伽罗本身了。素来母女感情最是亲密,伽罗维护南风,他母亲又维护傅老夫人,伽罗不愿去见,细想起来,也该在意料之中。

杜鸿嘉终究不肯轻易放弃,又道:“我在京城另有宅邸,住那也行,不必跟老夫人碰面,也方便照看。你和高家外祖母都住着,绝不会亏待。等将来舅舅回京城,另行安排,诸事便宜。”

这盛情着实令伽罗诧异,不过杜鸿嘉向来如此,也就没往心里去。

恐怕杜鸿嘉还以为她能光明正大的走出东宫呢,伽罗暗暗叹息。以谢珩那样子,未必肯放她出来,她是谋划着偷偷逃出,再隐匿行踪远离京城,为免给杜鸿嘉添麻烦,都想好了连他也瞒着。

此刻对着杜鸿嘉的坦白诚挚,心里觉得歉疚,想了想,只好道:“到时候再瞧,看外祖母的安排。“

杜鸿嘉眼底仿佛闪过一丝亮光。

伽罗却已心怀鬼胎的低头,作势挑选颜料。

*

回到南熏殿,伽罗便将颜料摆开,而后同岚姑挑了绢帛,细心裁剪。

她幼时学画,便是跟父亲学的绢本彩画。后来去了淮南,那一带文气鼎盛,文人墨客推崇水墨,外祖父还曾有意让她改换门庭,说了许多好处。伽罗却还是喜欢那斑斓缤纷的色彩,像是幼时记忆里永不褪色的风景。数年练习,至今虽只十四岁,技艺却也不算太差。

挑了适宜的绢帛,裁剪成两尺见方,而后便去选颜料。

岚姑在旁瞧着,笑道:“姑娘许久没作画了,这回想画什么?”

画什么呢?伽罗稍加思索,指了指桌上睡得正酣的拂秣狗,“画它。”

她这半年来身处逆境,而今有兴致作画,可见心绪渐佳。岚姑瞧着欢喜,便在旁帮忙调和颜料,打点杂事。

伽罗画得很认真。

深秋的南熏殿,除了廊柱屋檐间的油漆彩花,渐渐失了色彩。院里凉亭外,紫藤花早已谢尽,唯有虬曲枝干上茂密的叶子黄绿交杂,昭示曾经有过的繁花如串。伽罗犹记得初入东宫时,满架紫藤花开得正好,在这座庄重威仪的东宫中,装点出几许亲近旖旎。

而酣睡中的阿白,算是它在东宫最为意外的收获了。

“想到要离开东宫,最舍不得的,竟然是阿白。”伽罗构思好了画面设色,瞧着阿白醒来,过去将它摁在桌上,含笑逗弄,“当时公主拿它逗我,虽不怀好意,此刻想来,还是很有趣。”

“姑娘作画,是想送给公主吗?”岚姑拿了梳篦,慢慢给它顺毛。

伽罗颔首,“那天皇上突然驾临南熏殿,是她提前递来消息,才能让我们稍作掩饰。否则,倘或让皇上瞧见外祖母,瞧见我安逸清闲住在正殿,咱们必会都得受苦。虽说她是瞧着殿下的面子,但这份情,我却要领。”

岚姑叹息,“我从前以为,公主跟皇上一样恨咱们。”

“恨不至于,芥蒂总归是有的。所以她会递信,着实叫我意外。岚姑——”伽罗双臂撑在桌上,素手支颐,“咱们能走,阿白却没法带走。东宫里多是粗豪的男侍卫,不会照顾阿白,殿下更不可能照顾它,嬷嬷们也未必肯善待。想来想去,要安顿它,只有一个去处。”

“送回给乐安公主?”岚姑恍然大悟。

伽罗莞尔,“阖宫上下,大概也只有她,愿意、也能照顾好阿白。”

这样说着,竟有种托付后事的感觉,遂将阿白抱在怀中把玩,渐渐又出神。

盛开的紫藤架下,拂秣狗蜷缩尾巴伏在石桌,午睡正浓。

这样的画面,伽罗光是想想,便觉温馨,作起画来也格外顺手。因是送给乐安公主的画,又有托付阿白之意,画得也分外用心,描线晕染,一丝不苟。

拂秣狗最先画成,憨态可掬,极具神韵。

紫藤花的颜色就慢了些,伽罗趴在案前染了大半个时辰,还未染完一串。全情投入时对外间动静浑然不觉,依稀听见窗外岚姑说了句什么,她没听真切,也未放在心上,只顾投身画中。直至脖颈酸痛时抬头,双手扶着脖颈活动,才发现案前三四步外,不知何时站了谢珩。

她怔了怔,猛然醒悟这画或许会泄露打算,心里咚咚直跳,下意识就想将绢画藏起。

还未触及绢画角落,谢珩已迅速飞扑过来,单手伸出,稳稳按住绢画一角。

修长的手,指节分明,按在紫红浅深的花串旁,有种别样的美感。

伽罗无奈抬眸,就见谢珩唇边噙了稍许笑意,正觑着她。他的身上还是那袭太子冠服,秋日朱红的大裳绣了云纹,滚了细密精致的金边,贵气夺目,乌金冠上镶嵌宝珠,满头黑发都被收起,愈发显得剑眉朗目、轮廓分明。

“拜见殿下。”伽罗指头扣在绢旁,拿衣袖轻轻遮住大半画面,不肯死心。

谢珩探头瞧过来,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又在作画?”

伽罗无暇细想,扯过旁边一摞空白宣纸覆盖上去,双手牢牢按着,笑而不答。最初怕泄露打算是一层,这会儿心念一转,又有了顾虑——画阿白、涂紫藤,难免寓情于景,想着阿白的素日憨态、紫藤架下的流逝光阴,心里总有谢珩的影子飘过,提醒她住在南熏殿百来个日夜的点滴。

她怕谢珩误会这幅画的意思,又难以解释,心虚之下,更不愿给他看。

谢珩保持俯身的姿势,靠近半尺,“不给我看?”

“等画成了再看。”伽罗心跳尚且凌乱,死命按着宣纸,察觉覆盖在下面的那只手要动,当即隔着宣纸按住,“殿下别动,不能看!”

她半个身子都趴在案上,因怕损了绢画颜色,压得小心翼翼,抬头说话时,脊背弯出好看的弧度。两只手不知何时染了些颜料,交叠按着他,哪怕隔了宣纸,那柔软的力道依旧令人心中砰然。

谢珩眸色更深。

又不是画的春宫图,居然这么怕他看到?

其实方才在案前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该看的早就看清了。

他也没戳破,轻咳一声,肃了神色,“给我看,这是旨意。”

伽罗才不信这旨意的幌子,隔着宣纸推他的手,誓死不从的态度,“殿下等画好了再看,没见这样的小事也要下旨!”因谢珩怕伤了绢画,下手不重,她使劲推了半天,总算将那只突袭的手赶了出去,遂得逞的笑,两颊泛红。

谢珩的手被驱赶到案上,有些眷恋,愈发不明白这脸红的缘由。

伽罗却已迅速将绢画和宣纸一道收起,“殿下驾临,是有吩咐吗?”

“重阳将近,宫里的菊花酒启封,送了我两坛,过去跟我尝尝。”

伽罗满脑子只想让他尽快走,当即应命,跟着谢珩出了殿门,小声吩咐岚姑赶紧将画收起。

作者有话要说:春宫图那句,其实谢珩差点调侃出来23333不过现在他还不敢肆意调戏~

伽罗最近没写日记,因为在忙着给谢珩写信^o^

第50章

重阳之日饮菊花酒、吃菊花糕, 是沿袭已久的风俗。

宫里的菊花酿未必比民间好喝多少, 却因沾了皇家的贵气, 显得格外尊贵些。每年过节时,内廷的菊花娘启封, 往亲信重臣府中赐酒,算是种殊荣。东宫自然不缺赏赐,陶瓮中九坛美酒,除了分赐韩荀等东宫属官外, 谢珩留了两坛自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