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用问?端拱帝一噎。

段贵妃直觉谢珩面色有异,似跟端拱帝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安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端拱帝将谢珩盯了片刻,淡声道:“东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太子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谢珩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端拱帝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谢珩虽没提过,但姜瞻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傅伽罗主动离开时,端拱帝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谢珩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端拱帝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谢珩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南熏殿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南熏殿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端拱帝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谢珩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端拱帝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安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端拱帝,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谢珩。

谢珩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端拱帝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端拱帝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太子,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谢珩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端拱帝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东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东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端拱帝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谢珩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傅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傅家之女、高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妃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兄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端拱帝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谢珩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端拱帝不怒反笑,“你珍重那傅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傅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谢珩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端拱帝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傅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傅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傅伽罗。”谢珩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东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端拱帝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端拱帝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筹码。但姜瞻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东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姜瞻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

端拱帝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谢珩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端拱帝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东宫的门,那傅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谢珩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安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端拱帝,乐安公主丢下碗箸,追着谢珩出殿。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别生气,给你讲个笑话——作者亲妈差点把伽罗吃的蟹黄糕打成谢珩糕:)

#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昨晚梦见了谢珩。但后面又梦见了他那可怕的爹,吓醒了QAQ。

第56章

秋末的皇宫, 冷风萧瑟, 今日浓云堆积天气阴沉, 格外清冷。

谢珩出来得匆忙,忘了带上落在麟德殿的披风, 出殿门时尚未发觉,快步走下丹陛,才察觉迎面扑来的风冷冽如刀,撕开衣裳直往身上钻。他倒不惧这点寒意, 拢着满袖寒风,逆风疾步, 任由寒风浸透全身。

触目所及,殿宇飞翘, 恢弘庄重, 半旧的金砖铺向远处,暗沉萧然。

战青匆忙跟着,忽听后面有清脆女音,回头一瞧, 乐安公主正小跑跟了出来。

她是随段贵妃一道从仪秋宫过来的,身边没带随从, 这般扑入深秋冷风里, 形单影只。

战青犹豫了下,见谢珩大步走远, 回头一瞧,乐安公主已经跑近跟前。她倒是记得裹了披风, 然而秋风肃杀,这般小跑过来,脸颊也吹得泛红。

见战青呆站在那里,乐安公主发急,“愣着做什么,追啊!”

战青应命,知道谢珩盛怒时不愿有人打搅,反倒更担心仓促追出来的乐安公主,只好刻意放慢脚步,亦步亦趋的跟在乐安公主身旁。

出了银光门,谢珩腿长步疾,身影早已不见。

战青只瞧见谢珩出门时黑着脸,步如旋风,见公主追得紧,不由疑惑道:“殿下这是…”

“皇兄跟父皇吵架了!”乐安公主倒没隐瞒战青,“为的就是那个傅伽罗。对了——父皇说她已经走了,是怎么回事?”她也顾不得公主的端庄仪态,跑得气喘吁吁,脸蛋泛红,觑着战青,颇含好奇。

战青只好道:“重阳那日,殿下带着傅姑娘去登高游玩。结果傅姑娘借着去佛寺上香的机会,偷偷走了,至今也没找到下落。”

“走了?”乐安公主大感意外,不由放缓脚步,“她居然走了?”

战青点了点头,“殿下待傅姑娘确实上心,连性子都改了不少,那日登高还射猎为戏,卑职多年没见过了。傅姑娘突然离开,殿下近来为此事心绪欠佳,又有朝堂上那些事压着,怕是一时未能捏好分寸。公主,回头皇上跟前,还得请公主多分辩开解。”

“那还用说。哪回皇兄惹父皇生气,我不帮他说话?”乐安公主琢磨了片刻,依旧觉得不敢置信,“皇兄待那傅伽罗格外礼遇优待,连父皇跟前都顶撞了好几回,她竟然真舍得走?为何?”

战青摇头,“不知是何缘故。”

乐安公主满心诧异不解,只喃喃道:“还真是个白眼狼。”

嘀咕罢了,到底担心谢珩,同战青加快脚步到了东宫,从监门卫处得知谢珩已然归来,不免松了口气。匆匆赶到昭文殿前,那边侍卫却说,太子并未来过。

战青诧异,乐安公主却已朝南熏殿而去。

——麟德殿里的父子冲突,皆是为了傅伽罗,皇兄气冲冲的出来,多半是去了南熏殿。

到得那里,果然门扇半敞,里头侍女嬷嬷齐齐跪在秋风里,未敢起身。

见了乐安公主,也不必再麻烦,就势俯身,恭迎殿下。

乐安公主道了声免礼,瞧着那紧闭的殿门,向那管事嬷嬷道:“皇兄可在殿里?”

“回禀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就在里面。”

乐安公主又问,“傅伽罗不是走了?你们还在这里作甚?”

“正殿虽无人居住,阿白却还养在这里,殿下留奴婢等精心照看,偶尔会过来。”

这些侍女嬷嬷留着照看那只拂秣狗,那只阿白难道还住在正殿?

亏皇兄想得出来!

乐安公主简直目瞪口呆。

上了台阶,没听见里面有动静,轻扣了扣门扇,里面依旧没动静。乐安公主虽经挫折,却也是自幼娇贵,从没这样追过谁,被冷风吹得鼻头脸蛋通红,吸气时冷风卷着针似的让人难受。

一路小跑,身上热脖颈凉,她捧着双手哈气,“皇兄是我!再不开门,该冻死在门外了。”

话音未落,门扇猛然被撞击轻响,旋即开了半扇,地上一只瓷杯咕噜噜滚走。

乐安公主缩了缩肩膀,探头往里一瞧,殿内收拾得齐整,帘帐垂落,仿佛还有人居住。那方檀木桌上,阿白瘫着满身柔软的白毛,伸开爪子趴在那里,脑袋耷拉。旁边椅上坐着谢珩,身姿挺直,轮廓冷硬,神情沉肃,盯着阿白,两根指头夹着块红酥似的糕点,落在阿白嘴边,竟然在喂狗!

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整个人紧绷,却不见往常的冷厉威压。

这是在…睹物思人?

乐安公主瞧了片刻,颇为诧异。

已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皇兄了。幼时的事虽然淡忘了些,但母妃还在的时候,皇兄格外顽劣,因母妃养了几只猫在身边,常拎着猫吓唬她。后来他还曾养过一只小獒犬,说等它长大了带出去射猎,必定威风无比。她胆子小,每回去他那里,都要叫战青牵走獒犬,才敢进去。

后来母妃过世,府中遭变,她就再也没见皇兄亲近过小动物。

冰冷的铁扇、漆黑的长剑、满架的兵书,几乎成了他的全部。

乐安公主眼瞧着他日渐冷厉锋锐,从淮南缚着羽翼的王府世子,到今日震慑朝臣敌军的东宫太子。朝堂上的铁腕将徐公望逼得步步退让,昭文殿里的对峙让父皇无可奈何,乐安公主以为他早已铸了满身冷硬铁甲,盛怒而归,必会训诫属官,或者拿繁重的政事消解怒气,却未料他竟然会在这里,一人一狗相对,那挺拔姿态中,隐然失落。

面前还是柔软可爱的拂秣狗,半点不及当年威风凛凛的獒犬。

——看来皇兄对傅伽罗,是真的上了心。

乐安公主试着叫了声皇兄,没见谢珩应声,走进殿里去,还未到桌前,鼻中酸痒难受,捧着嘴巴,便打个喷嚏。

谢珩这才看过来,满身紧绷稍稍松懈,皱眉道:“受寒了?”

“嗯!”乐安公主颔首。

“战青不是跟着你?不知道照顾!”

“皇兄脑后还长着眼睛呢?”乐安公主微笑,裹紧了披风,不以为意,“召个侍医过来便是,皇兄脚下生风,惹怒父皇不说,还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害得我冒着寒风来追,关战青何事。”

谢珩也没辩解,扬声叫战青入内,吩咐他去请侍医。

乐安公主却已坐到了桌前,将阿白逗了片刻,瞧见旁边一段绢画,顺手取来展开一瞧,上头紫藤盛放,小狗午憩,十分有趣。

她瞧了会儿,心中洞然,“这是傅伽罗画的?”

“嗯。”谢珩劈手夺过,扔在旁边案台上,半点没提伽罗信里送狗的托付。

乐安公主撇撇嘴,“也没见多好看,那么宝贝!”她的鼻头脸蛋还红红的,因殿里尚未拢火盆,浑身热气一退,便觉冷森森的,不自觉抖了抖。

谢珩怕她着凉,瞧着衣柜并未上锁,寻了件厚披风给她,“先裹着,待会有了暖轿再回。”

乐安公主依言披了,沉默片刻,小心翼翼的道:“皇兄,你打算总这样跟父皇吵吗?”

谢珩觑她一眼,没说话。

朝堂上举步维艰,他当然不愿跟端拱帝吵。但端拱帝那阴沉的性子,有诸般冗杂朝务压在身上,若心平气和的说,他未必会当回事情,仍旧一意孤行,将那姜琦塞进东宫。必得争锋相对几回,才能认真去斟酌。

只是这些话,毕竟不能告诉旁人。

乐安公主见他不语,软着声音探问,“听父皇的意思,太子妃的人选,皇兄是想要傅伽罗?”见谢珩没否认,她颇泄气的道:“难怪父皇震怒。”

“你也觉得不行?”

“我说不清。最初知道皇兄照拂傅伽罗的时候,确实有点不高兴,但既然皇兄要对她好,傅伽罗没得罪过我,心地也不错,我没必要跟她为难。皇兄说得也有道理,傅家、高家的事,别说傅伽罗,就连傅良绍都不曾参与,不能迁怒她。但也仅此而已——”乐安公主将拂秣狗抱入怀里,“我可以对她好,但要她做皇嫂,皇兄别恼,我不乐意。”

谢珩觑着她,不辨喜怒,“为何?”

“她若成了皇嫂,傅良绍就是皇兄的岳父,傅玄就更高了一辈。虽说君臣有别,到了咱们跟前,他们都得跪着行礼,但跟仇家有了这层关系,毕竟…心里不舒服。”

谢珩沉目不语。

这事情他何尝没想过?在理清心意,决定将伽罗留在身边之前,他有许多个日夜,辗转反侧,翻覆犹豫、斟酌煎熬。

母妃被害的时候,他已十三岁,永远记得当时的刻骨愤恨,恨不能将傅玄和徐公望挫骨扬灰。皇兄被害的时候,他更是恨,恨不能将高家上下尽数送入牢狱,绳之以法。

让他对着傅玄、高探微尽晚辈之礼,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杀害母妃皇兄的罪魁祸首,决不可饶恕!待时机成熟,哪怕伽罗再怎么求情,他也绝不会阻拦父皇处置他们。

甚至连傅良绍,若非伽罗的关系,他也不愿有牵扯。

要跨过心里那道坎有多艰难,他比谁都清楚。

但二十余年,就碰到这么一个傅伽罗,深藏心底,无可替代。他既已想得明白,就不想因那些芥蒂错过。心里有沟坎,竭力跨过去就是;面前有荆棘,咬牙穿过踏平皆可;至于那道横亘的沟壑,无非是父皇积攒多年的仇恨,父皇要发泄,雷霆怒气、烈风暴雨,他都能咬牙承受。

只要能抵达彼岸,触到深藏数年的明媚春光。

毕竟伽罗和傅良绍没做过半点对不住他的事,这是谢珩最强硬的底气。

谢珩脊背渐渐挺直,方才的失落隐去,代之以坚定,“我明白,所以不奢求父皇立时答应。但父皇以君王的身份威逼伽罗,罔顾我的心意强行选定姜琦,这不行。”

“父皇逼过傅伽罗?”

谢珩没回答,又问道:“抛开傅玄、高探微。单说傅伽罗和傅良绍,你可愿意接受?”

“单是傅伽罗…”乐安公主偏着头,神情颇为勉强,“皇兄若是执意,我总不能阻挠,她那个人,也还算有意思。至于傅良绍,我不在意。但傅玄和高探微,绝对不行!”

“他们两人会血债血偿。”谢珩沉声。

殿内片刻沉默。乐安公主素来信重谢珩,亦十分怀念当年那桀骜顽劣、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比淮南时的阴沉、东宫里的冷厉更让她欢喜。倘若真的如战青所说,傅伽罗能令皇兄恢复旧时的意气,她愿意接受,甚至出手相助,帮皇兄一把。

哪怕父皇绝不可能让傅家之女入宗庙,在母妃灵前跪拜,能让她安然住在东宫,也是好的。

只是…

“万一傅伽罗藏得太深,总是找不回来呢?”

谢珩眸色微沉,神情稍露凶狠,“上天入地,都得找回来!”

——至少傅良绍还在他手里,他不介意卑鄙一回。

这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誓要挖出的架势让乐安公主打了个寒颤,没忍住,又憋出个喷嚏。心里暗恼战青怎么还没请来侍医,回头一瞧,就见那道身影恰好到了门前,拎着药箱健步如飞。

乐安公主勾了勾唇角。

*

不管谢珩是否乐意去仪秋宫,端拱帝既然安排召姜琦进宫,段贵妃自然照做。

传旨的内监到了姜府,姜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正巧姜瞻才从衙署回来,特地请他到客厅奉茶,探问贵妃请姜琦入宫是为何事。那内监哪知底细,两杯茶喝下去,也没能探问出所以然,只能好生送出去。

待得内监离去,姜谋才笑道:“贵妃常召琦儿入宫,这回想必也差不多,父亲这是?”

姜瞻生得端方稳重,即便上了年纪,也还存着儒雅气度。朝堂沉浮多年,见惯了盛衰起落,半点不像徐公望骄矜弄权,素日颇平易近人,说话也平和缓慢,即便跟徐公望对峙时,也甚少有激烈言辞。但因他气度权位使然,加之政绩斐然,朝臣颇为敬服。

此刻,姜瞻坐在方椅中,神色颇肃,“今日麟德殿的事,你没听说?”

“麟德殿什么事?”姜谋诧异。

“皇上留太子用午膳,谁知没过多久,太子就怒气冲冲地出殿,公主紧追在后。我正要去禀事,远远瞧见,太子走路生风,迥异往常。”姜瞻抬头,看向长子,“皇上与太子同心,何曾有过这种事?”

“父亲的意思是?”姜谋十分意外。

“太子行事持重,极具手腕,若是为朝堂的事,不会轻易失分寸。既然有公主在场,想必当时殿内涉及的是家事。”

姜谋颔首,“父亲怀疑,跟琦儿被召入宫的事有关?”

“皇上和贵妃都青睐琦儿,这点可以确信。但是太子——”姜瞻眉头微皱,“那日铜石岭登高,先是琦儿被劫,随即查访私矿的事,那些事情压着,我想同你推敲此事也不得空。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恐怕跟皇上不是一条心。”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姜谋斟茶,在他对面坐下,“殿下端贵威仪,不近女色,忽然带个女子去登高,确实蹊跷。琦儿认得那姑娘,我后来问了,那是傅玄的孙女,不知为何住在东宫。”

“傅玄的孙女?”

“嗯,傅良绍的女儿,据说这几年养在淮南。傅家和高家的事,父亲比我更清楚,哪怕太子可能瞧上了那姑娘的容貌,但有皇上压着,不可能成事。”姜谋倒是笃定。

姜瞻皱眉,“皇家的事,哪能轻易定论?太子行事稳重有分寸,既然带她登高,必定另有计较。当时你也瞧见了,太子对琦儿不闻不问,倒是对那姑娘嘘寒问暖,关心非常——那分明是做给我们看。”

“父亲是觉得,太子不想让琦儿进东宫?”

“倘若太子有意,当时就不会是那态度。承寿寺的消息传来,你没见太子的反应?骑马就追过去,显然全心牵系。过后严查密搜,也是为了那傅姑娘,捎带着琦儿。有了消息,也是亲自去接,这还不够明白?他有了意中人,无意于琦儿。”

这些细节姜谋当然也有觉察,一时无言以对。

姜瞻又道:“那日是你带大家去铜石岭,我起初不曾留意,后来碰见太子,才觉得蹊跷。你早已知道太子要去那里是不是?”

姜谋垂眼,含糊道:“儿子也不知道…”

“别瞒我!”姜瞻神色陡肃,轻拍桌案。

姜谋忙站起身,瞒不过,只能承认,“是。”

姜瞻脸色陡然难看了许多,“谁许你在东宫安插眼线!”

“父亲明察,儿子不敢。”姜谋纵然官高位重,在姜瞻跟前,还是十分恭敬,忙躬身道:“儿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当日我因私矿的事去铜石岭,见战青独自在山中探路,便猜测可能是太子要去那里登高,才会生出带琦儿去那里的念头。”

“果真只是偶遇?”

“千真万确!”

姜瞻松了口气,缓了片刻,道:“皇上和贵妃青睐琦儿,不止是你,连我都曾意动,盼着琦儿能入东宫,光宗耀祖。但盼望是一回事,却绝不可在这事上用心机。太子当日洞察你那心思,没有点破,是他肯给颜面。往后这种事,绝不能有第二次!”

他声色俱厉,姜谋到底不甘心,“父亲为了皇上费尽心力,皇上回来之前,险些为徐公望所害。这半年父亲、我和二弟都是勤勤恳恳,这样的苦劳,为琦儿换个前程,有何不可?请父亲细想。”

“当日我迎回皇上,固然贪图从龙之功,最要紧的,还是为安定天下。若不是他父子回朝,天下必然毁在徐公望手里,这是你我为官的责任。”

“父亲教诲,儿子明白。”姜谋躬身。

“做从龙之臣,最忌讳的就是居功自傲。功高震主是大忌,权势过重也是大忌,挟功图报,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姜瞻盯着儿子,眉间全是担忧,“皇上越是器重,就越是要谨慎。琦儿若能入东宫,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咱们就不能痴心妄想。”

姜谋依旧不甘心,“可皇上和贵妃的态度明明白白,看重琦儿。”

“可娶妻的是太子,他是储君,未来的天子!触怒了他,便是埋下祸根!”姜瞻最怕的就是姜谋此刻的鬼迷心窍,“太子妃的事,只能静候皇上和太子定夺,旁人不能左右。倘若琦儿有福气,那是我姜家之幸,倘若不能,也不可强求。今晚晚饭别吃了,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跪完了来见我。”

姜谋微惊,“父亲…”

跪祠堂算是姜府最重的惩罚,姜谋幼时因脾气倔强,没少跪过。后来入朝为官,渐渐磨平了昔日棱角,行事进退有了分寸,就只会责罚儿子去跪,他已有二十余年没跪过。

此刻听得这惩罚,不免惊愕。

“事关我姜家阖府性命和前程,跪在祖宗跟前,仔细想清楚。”

姜瞻沉着脸说罢,便先走了,行至门口,幽幽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