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小公举的秘密起居日记#

皇兄果然是喜欢傅伽罗的,以前在淮南是暗恋,如今竟然不再隐藏,果然我没看错!其实吧,傅伽罗这人挺好的,就是身后那群人不喜欢。要不要帮一把呢?纠结…

公主殿下目前是太子哥的迷妹~~~^o^

第57章

次日段贵妃设宴, 谢珩果然没去仪秋宫。别说仪秋宫, 这日散朝之后, 他连麟德殿都没去,招呼刑部一位员外郎随行, 调了东宫百名司御率,直奔铜石岭。

徐公望得知他的去处,脸色甚为难看。

然而谢珩要去,他也难以阻拦, 况有东宫司御率随从,更不敢叫月神教的人生事。徐坚的案子还在审, 罪证越攒越多,端拱帝却不肯给个痛快, 悬而未决, 令他夹在其中,十分被动。如今谢珩要动铜石岭的私矿,徐公望谨慎斟酌后,给洛州守将去了封信。

朝堂上紧锣密鼓, 堆云积雨,永平街上一隅安好。

伽罗在那宅中住到九月底, 总算见到了那位易铭的真容。

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五官端正,长相颇好, 只是整日南北往来,晒得皮肤如同秋日小麦。兴许是经商的习惯使然, 他待人颇为热情,见面三分笑,说话做事皆圆滑周全,另外七分,则穿插在闲谈话语里,不过几句话过去,便能叫人生出亲近之感。

因为戎楼的关系,易铭对谭氏和伽罗格外照拂,回京当日便设了小宴款待。

随后详细商议了去西胡的事,约定十月初二启程,先去洛州的商铺。因要召集人手,顺道安排铺子里的琐事,暂在洛州住上半月,而后启程向西,避过谢珩防范严密的西北一带,却从锦州择道而行,去向西胡。

对于这般安排,伽罗和谭氏都没有异议。

因渐渐入冬,谭氏专门列了路上起居用物的单子,采买齐备。

待十月初二时,祖孙二人和岚姑乘着易铭备下的车马,混在一队满载丝绸的商队里,绕过重重街市,驶向西边专供货物进出的开远门。

因路途遥远,易铭准备的车颇宽裕,除了货物和随行的商队,谭氏和岚姑乘了一辆方便照看,伽罗则单独一辆,内里铺设厚软的毯子,厢壁旁的抽屉里摆着各色干果糕点,可在途中磨牙打发时间。易铭甚至还在车里备了几卷书,亦有九连环等解闷之物。

开远门外排着长队,都是往来各地的商旅。

伽罗坐在车中,听着外头的热闹喧嚷,闭目养神。

队伍缓缓前行,马车终至城门。

谢珩最初布下的城门搜查在近半月毫无所获之后,早已松懈。易铭又是经商老手,早在开这家皮毛店之前,易家在京城就有旁的生意,寻常货物走西边的开远门,长年往来之下,跟门口盘查的卫兵早已惯熟。

管事的过去送个烟袋子,如常寒暄,城门的老兵随便点了两个年轻人,将每车的丝绸货物大略翻了翻,按着管事报的货物数量登记过后,当即放行——随货物而出的女眷车马,当然不曾搜查。

青石铺就的路上有数道深浅宽窄各异的车辙,马车沿着车辙微晃而出,咯吱轻响。

伽罗缓缓睁开眼,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

回身掀起车帘一角,巍峨庄重的城楼下,依旧是簇拥着的南北商人。

初冬冷冽的风吹过,道旁垂杨枯叶渐凋,木叶萧萧。

春来,冬去,一晃大半年的时光,回忆起来,如在梦中。

谢珩,后会无期,善自珍重。

伽罗落下车帘,靠着软枕,闭上眼睛。

*

昭文殿中,谢珩阅罢文书,眼皮微微跳了跳。

最近他的眼皮经常跳,比从前频繁许多。

时气已经很冷了,窗外那丛绿竹墨色深浓,昨晚经了霜,枝叶耷拉。推窗望外,寒气扑面而来,无孔不入。他迎窗站了许久,任由冷风浸透全身,终至思绪无比清晰。

北凉、洛州、锦州…鹰佐、徐公望、太上皇、月神教…

许多事慢慢串成一条线,在他脑海织作推断、谋划。

让他在风云暗涌的朝堂,看到了一条日益明晰的路。

铜石岭的事查得很快,禁军扑过去,不过数日,就找到了开采私矿的隐秘通道。纵然那里的人手都已撤去,但徐公望仗着权势欺上瞒下,暗里采矿数年,留下的痕迹却不少。且各处铜铁矿都是朝廷在管,私自开采、售卖必会留下端倪,顺蔓摸瓜,明察暗访,不过十数日,就揪出了两名幕后官员,重处入狱。

也是在这些时日,洛州忽然传来急报,说有流窜的匪类闹事,围攻县衙重伤县令,官兵难以镇压。

端拱帝自知其意,接到奏报没几天,便命刑部结了徐坚的案子——

事涉通敌,徐坚死罪难逃,判了斩监候。只是从开春至今,诸事繁杂,入冬后年关将近,端拱帝以不宜专开刑场斩杀犯人为由,留待明年春天一道处决。因徐坚毕竟曾事君有功,端拱帝宽大为怀,刑部特地开了唯有皇亲国戚能用的刑房,单独关押,一应起居饮食,都不算太差。

徐公望这些日子颇安分,也叫谢珩终于得空,去安排另一件筹谋已久的事。

手边是杜鸿嘉递来的消息,一封一封,都被谢珩装入扣着铜锁的盒中,藏在书架上的暗格。自伽罗离开,杜鸿嘉似也颇消沉了两日,得知谢珩有意平定洛州之患,主动请缨,前往洛州探查消息。

一个月过去,如今该查的消息、该埋的暗线,杜鸿嘉都已按吩咐筹备完毕。

谢珩立在案前,展开洛州舆图,将上头近二十处折冲府的位置标明,又选了其中一处,钻研其山势地理。

洛州刺史是姜瞻的女婿李凤麟,那位早已投诚,棘手的是都督宋敬玄。

宋敬玄也算是永安帝的大舅子,一母所生的妹妹凭着诞下皇子的功劳位居贵妃之位,加之天生丽质,极得圣心。宋敬玄也是凭了这层关系,从一位没落伯府的纨绔子弟扶摇而上,位居都督之职,手握洛州、灵州、宿州的军权,其中以洛州占地最广,设有折冲府二十余处,余下的灵州、宿州则只有十余处。

理所当然的,宋敬玄的都督府便设在了洛州。

早在永安帝未被北凉捉走时,宋敬玄便凭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是京城一霸,在洛州一带,更是说一不二,连同三州刺史,也都不放在他眼中。后来永安帝出征,带走了驻守京畿的左武卫大将军,却将宋敬玄留下,以做后应。端拱帝趁机使诈,令埋伏多年的旧臣赵英夺得京畿兵权,而后借了禁军中棋子之力,在极凶险的情势下迅速回京,入主皇宫。

除却姜瞻在朝堂文官中的力保,那位手握京畿兵权的赵英将军算是端拱帝最大的筹码。

端拱帝即位之初便封了赵英侯位,予以重赏,将原先守将的家财尽数赏给赵英,并选其庶女入宫,算是额外加恩。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手握军权的武将,端拱帝多少会有戒心,不至于如姜家那般抬举提拔、赏识重用。

赵英也识时务,多年埋伏算是报答端拱帝的当年救命知遇之恩,得了侯位,便安分守着京畿,寸步不挪——倘若尚未收服的禁军哗变,生出事端,京畿守军便是端拱帝最牢靠的倚仗,绝不可轻动。

而洛州这位都督宋敬玄,也是看准了这情势,依旧作威作福,公然抗旨。

这回所谓的匪类闹事,也不过是他随手安排,如同寻衅,也是威胁。

洛州二十余处折冲府,大半都是宋敬玄这些年提拔的亲信,仗着皇权式微,几乎自成天下,前次徐公望阻挠新政的推行,也是这三州闹得最厉害,着实让谢珩父子头疼了一阵。这回他帮着徐公望,显然也是铁了心要保住徐家,以期太上皇能归来。

谢珩眉目沉肃,手中黑白棋子挨个落下,整个洛州,触目几乎都是黑棋。

而他所选中的那一处,孤零零的白棋为黑子所困,甚是凶险。

山川、地理、兵力、人心…

谢珩挨个琢磨,从晌午时分做到天黑,直至天光昏暗,才收了棋子,命人掌灯。

白日里压下的政务,一件件都报了进来,最先进来的自然是太子詹事韩荀。

谢珩在他跟前,也不拘礼,命人摆了饭,边吃边谈,一个时辰后才放韩荀出去。而后便是战青,东宫十卫虽是韩荀总掌,却因战青身份特殊,大半消息都按着谢珩的吩咐报到了战青这里。

将要事逐一说完,外头月圆中天,洒了满院清辉。

又是月中,离伽罗离开,不知不觉竟已是一月时光。从最初的盛怒、失落,到明白她的顾虑、誓要掘地三尺,再到一日一日的杳无音信,谢珩的心里越来越沉,亦越来越焦躁。

冬日夜长,数次从梦里惊醒,手边却空无一人。每常疲累回宫,信步走至南熏殿外,才想起她早已离去,不像从前触手可及。那座原本繁花盛开的南熏殿中,如今唯有阿白独居,空荡冷清。别苑里的炙热亲吻,隐秘的情.潮翻滚,仿佛都是梦中,清晰却又遥远。

怒气消去,唯觉思念如故入骨,一点点啃噬入心。

他绝不肯在外人跟前表露半分,白日里为朝政驱使,无暇他顾,夜里所有的思念、担忧、烦躁、气怒皆深藏积攒,如酿了坛毒酒,一旦触及,便叫嚣翻涌。

谢珩站在窗口吹着冷风,等战青禀报完,才问道:“岳华那里可有消息?”

“有!”战青忙点头,取出个极小的信筒,双手递给谢珩。

谢珩没抱太大希望,甚至有些害怕里面的内容跟往常一样。

就着寒风拆开信筒,他迅速扫过,蓦然神情一亮,不可置信似的,拿近了再看一遍。旋即,阴云密布的脸缓缓舒展开,像是有阳光透隙照出。

战青在旁瞧着,不由好奇,“殿下,有好消息?”

“岳华在洛州附近发现了岚姑的踪迹。既然有她,伽罗必在附近!”谢珩将那信筒捏在掌中把玩,眼神倏明倏暗,最终露出个颇显阴沉的笑,“今晚点好人手,明日我入宫面见父皇,求得允准,即刻启程去洛州!”

战青应命,当即出去安排。

心里却暗暗捏了把汗——看方才那笑容,总觉得傅姑娘这回凶多吉少。

*

次日清晨没有朝会,谢珩一大早就起身,待得宫门开了,便往麟德殿去面圣。

端拱帝在政事上十分勤恳,无论是否有朝会,每日几乎都是卯时起身,整日坐在麟德殿中接见朝臣、批阅奏章,极少懈怠。

这日同往常一样,谢珩到得麟德殿时,端拱帝已然用了早膳,将昨晚未批阅完的奏章尽数批过,对着内监抬进来新奏章,揉着眉心。见了谢珩,正好歇会儿眼睛,遂半靠在椅背,道:“这么早就进宫,是有急事?”

“儿臣昨晚收到杜鸿嘉的消息,洛州的事已筹备得差不多了。”谢珩行礼罢,见徐善很自觉地退出殿外,遂上前给端拱帝斟茶。

端拱帝接过,道:“你想去洛州?”

“儿臣以为,事不宜迟。蒙旭那边已拦截了徐公望的数次书信,除了虎阳关,西北两边也能通向北凉,儿臣怕夜长梦多。趁着鹰佐如今重伤未愈,儿臣尽快了结洛州的事,否则拖下去,一旦鹰佐被徐公望说动,怕会另生变数。”

端拱帝沉吟片刻,又道:“鹰佐的消息,千真万确?”

“是曹典亲自递来的消息,不会有错。”谢珩顺势道:“出手的是傅玄的儿子傅良绍,一介文官,有行刺鹰佐的胆气,还能做到,实在难得。”

他甚少夸人,如今提及,必有缘故。

端拱帝觑着他,“那个傅良绍,是傅伽罗的父亲?”

“是他。先前儿臣怀疑傅家与鹰佐勾结,特意派了曹典探查,傅良绍并无此心,且因鹰佐欺我国土百姓,恨意颇深。曹典探知他有意刺杀鹰佐,儿臣敬他胆气,特命协助,在刺杀得手后,救他脱困。”

对于这件事,端拱帝倒没提异议。

这个儿子的性情,他毕竟是清楚的,哪怕护短徇私,也不至于平白编造。

虎阳关大败后,被掳走的朝臣中有不少武将,如今都囚禁在石羊城中,归期未定。那些武将都没动静,傅良绍一介文官能有此胆气,确实难得。且重伤鹰佐,挫其锐气,于大夏有利无害,谢珩救他,也勉强说得过去。

端拱帝遂道:“刺杀鹰佐,并非易事,他如何得手?”

“也跟傅伽罗那长命锁有关。鹰佐囚禁逼问,傅良绍设计诱他入觳,出手行刺。具体如何安排,曹典倒没详说。”

端拱帝颔首,沉默片刻,又道:“这回去洛州,打算如何行事?”

“从洛州别驾贪贿之事查起,逼宋敬玄出手,再一举拿下。”谢珩胸有成竹,将近来布置大略说了,连同详细打算也如实禀报,不尽之处,请端拱帝点拨。

洛州因临近京城,其威胁比锦州一带更甚,算是端拱帝的心腹大患。

麟德殿的内殿中亦有洛州舆图,端拱帝带谢珩进去,按他的布置推敲谋划,午时方罢。

然而再细致周密的谋划,最终仍要落到真刀真枪的较量。宋敬玄在洛州只手遮天,胆敢公然抗旨挑衅皇权,其底气便是手底下的众多鹰犬兵马,谢珩此去洛州,实如孤身深入虎穴,处境令人担忧。

端拱帝膝下唯独谢珩这个独子,纵然想除去心腹大患,终究担心谢珩安危。

在谢珩执意恳求下,才勉强答应,叫他见机行事,倘若太过难啃,便适时回京。淮南的四年都熬过来了,不是非要急在这一时。

谢珩应命,见端拱帝罕见的担忧犹豫,心中也自感慨。

淮南的四年,确实是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光阴,那四年生死相依,父子二人的感情远非寻常皇家父子可比。他缓缓收起舆图,突然问道:“父皇,倘若儿臣在洛州遭遇不测…”

“胡说!”端拱帝当即打断,“朕派良将助你,即便事情办不成,务必全身而退。”

“儿臣是说倘若。”谢珩端坐在蒲团上,修长的手指卷起舆图,“倘若儿臣遭遇不测,父皇会不会…心疼?”

端拱帝神色肃然,告诫般盯他一眼。

谢珩面不改色,等他回答。

父子俩性情冷硬,均不喜表露心意,甚少说这样的话。端拱帝不搭理他,站起身动了动略微僵硬的双腿,扭头瞧着书架,才淡声道:“你是朕唯一的儿子。”

谢珩跟在他身后,“儿臣这回孤身赴险,想求父皇一个承诺。”

“说。”

“倘若儿臣能安然归来,恳请父皇开恩,让儿臣达成心愿。”

端拱帝回身盯着他,霎时猜到他想说的话,“傅伽罗进东宫,绝无可能!”

“儿臣不敢为难父皇。”谢珩扯了扯唇角,“儿臣想求的是,封姜琦为郡主,不再提将她册立为太子妃的事——儿臣的意中人唯有傅伽罗,父皇不喜她,儿臣不敢立时强求。但是姜琦,儿臣绝不会娶她。”

端拱帝微愕,回身瞧着谢珩。

父子俩在朝堂的事上素来默契同心,唯有谢珩的婚事上屡起争执,每回提起,几乎都不欢而散,像是硬碰硬的石头,没人愿意服软。谢珩这还是头一回,改了往日的冷硬倔强态度,以如此平和甚至带些恳求的语气提及此事。

端拱帝沉吟。

自上回饭桌上争执过后,他也认真考虑过此事,虽再未提及,到底生了退让之意。

此刻对着谢珩的目光,端拱帝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依你。”

他肯爽快答应,倒在谢珩意料之外,随即趁热打铁,自怀中取出一枚玉佩递到他手中,“母妃的这枚玉佩儿臣曾经丢失,如今寻回来,时常带在身上。此去洛州,情势凶险,倘若不慎丢失,将成终身之憾。还请父皇替儿臣暂时保管。”

端拱帝顺手接过,手指触到温热的玉佩,像是触动旧时温柔的记忆。

自惠王妃过世后,他也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枚玉佩,思及数年阴阳相隔,一时惘然。

将玉佩托在掌心,挑起坠着的香囊时,熟悉的针脚绣工,爱妻的手艺,他自然熟悉无比——如今他贴身佩戴的东西,还有许多是当年惠王妃闲时做的,虽陈旧,却熨帖。翻看香囊,思绪悠长,忽然动作一顿,瞧着那针线稍新的蝴蝶,“这是?”

“儿臣从前遗失香囊时,是被傅伽罗捡到,珍藏保管。后来香囊磨损,她便绣了这蝴蝶,浑然天成,也合母妃的喜好。父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端拱帝愕然,瞧着那蝴蝶,半晌无话。

谢珩也没打搅,留他独自在内殿回味旧事,悄然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谢珩:软硬兼施,能有奇效[得意]

迷妹英娥:皇兄你这个心机boy!!

第58章

东宫离皇宫极近, 谢珩回去清点了战青选出的人手, 便迅速折返麟德殿。

麟德殿中, 端拱帝安排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带领两名中郎将随行,另从左骁卫中选了两百名精锐, 同谢珩从东宫左右卫率、内率点选的百余名侍卫一道,以仪仗、宿卫、侍从的名义随行。

谢珩本就打算以风雷之势突袭,打得宋敬玄措手不及,故未张扬此事, 凭着端拱帝一道口谕,同黄彦博一道在麟德殿辞行, 便往丹凤门外走,欲带兵出行。

初冬深宫, 满目萧然, 端拱帝站在麟德殿前,身旁是宫装鲜丽的乐安公主。

直到墨色披风远去,乐安公主才偏头看向端拱帝。将近五十岁的人,早已不像记忆中年轻俊朗、挺拔伟岸, 淮南的数年风霜,朝堂上重重压力, 让端拱帝早早就添了白发, 沉肃的眉目间有浅浅皱纹。

方才当着谢珩和黄彦博的面,他还是威仪帝王, 此刻却盯着谢珩的背影,半晌没动。

乐安公主牵了牵他的衣袖, “父皇,外面风冷,进殿里去吧?”

端拱帝收回目光,忽然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乐安公主陪着他往里走,宽慰道:“皇兄办事向来有分寸,先前北凉大军压境,他扛着那样重的压力去议和,不也打了很漂亮的一仗吗?儿臣纵然不懂朝政,也知道,那样的事情,换了旁人绝难做到。”

端拱帝沉默不语,乐安公主偷瞧他的神色,又道:“皇兄今日格外不同,父皇觉察没有?”

“不同?”端拱帝皱了皱眉,稍稍回想,也觉今日谢珩眉目中的阴沉冷郁淡了许多。

两人入殿,乐安公主摆手,示意徐善留在外面,自陪着端拱帝往里走,又轻声道:“皇兄为给父皇办事,从来不遗余力,再难再险的事情,都没半点犹豫。前两月还脚步轻快时常露笑意,最近却总是郁郁寡欢,瞧着叫人担心、害怕。直到方才看他眉心舒展,儿臣才觉得,这样的皇兄真好!”

她拐来绕去,必定是有话说,可惜没藏九曲回肠,意图甚为明显。

端拱帝觑着女儿,道:“想说什么?”

“从前在淮南的时候,傅伽罗其实帮过儿臣数次,儿臣得了西胡送来的拂秣狗,就送了她一只。”乐安公主小心翼翼,生恐他生气,见端拱帝没责备,才道:“那只狗如今还养在东宫,皇兄格外上心。儿臣从前去东宫,也见过他逗狗,很高兴的样子。儿臣说句实话,父皇别恼,先前傅伽罗没走的时候,皇兄比如今可亲多了。”

“所以?”

“父皇也愿意皇兄高高兴兴的,不是吗?”乐安公主牵着他的衣袖,软语撒娇,“母妃和大哥都去了,儿臣如今就只有父皇和皇兄,佛前进香时,总许愿父皇康健顺遂,皇兄平安喜乐。这两件,比旁的任何事情都要紧。”

殿内宽敞深阔,临窗有铜鼎,旁边龙涎香袅袅升腾。

端拱帝沉默不语,负手踱步。

乐安公主吊着颗心跟在他后面,见前面魁梧的身影一顿,怕他责怪,忙描补道:“儿臣是为皇兄着想。这些年父皇过得艰辛,皇兄也不容易,朝堂上艰难险阻,旁的事上,总该称心些才好。”

这道理,端拱帝哪会不知道?

逝者已矣,仇恨固然要清算,终究不及活着的人要紧。

他当然愿意谢珩能过得高兴些,有个贴心的人陪伴身侧,在朝堂繁重事务过后,能为他解忧消乏。

谢珩不喜姜琦,顽固不化,他拗不过,愿意退让。但天下之大,京城内外,多的是美貌温柔、贤惠温良的女子,谢珩若想要,哪怕是蓬门荜户的姑娘,他都可以提拔,唯独不能是傅伽罗——

傅玄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但凡想到那两人,端拱帝强压的仇恨便会翻涌。

他瞧着女儿,猜得她是想为谢珩说情。

“你的母妃死在傅玄和徐公望手上,你的大哥,死在高探微手上。”端拱帝沉声,虽非怒容,也叫乐安公主心生畏惧。

她不敢对视那道严厉的目光,只低声道:“儿臣知道。但是父皇,倘若是皇祖父杀了人,父皇、母妃和皇兄都与此事无关,父皇愿意让那些人来找我清算旧仇吗?”

——愿意让她在孤苦无依时,被人拿着阖府性命胁迫吗?

端拱帝微怔,稍觉错愕,瞧着向来柔弱的女儿。

半晌,他才低声道:“朕不会找她麻烦。但也仅此而已。”

说罢,挥手令乐安公主退下。

因前晌费神,晌午未能歇息,自入内间去小憩,召徐善入殿伺候。

*

洛州首府雍城曾在数百年前做过小国都城,虽未能延续荣光,却也十分繁华。

因易铭的商队走得慢,伽罗抵达雍城时已是十月十七。初冬天气已十分寒冷,两侧树木枝叶尽凋,连同落地枯叶都扫得干干净净,放眼望过去,笔直的长街直通远处,店铺林立,屋宇院落参差。

易铭的商铺在城北,与洛州衙署隔着数道街,不算太远。

抵达的当日,易家管事便安排谭氏、伽罗和岚姑住进店铺后的一处大宅,易铭却带着副手,往衙署那边去了。这座宅子有五进,里头分成数个独立的院落,寻常只留管事仆妇照看,只在易家要紧的人物或朋友途径时,才会开了院门恭迎入内。

伽罗赶了半日的路,因天阴沉欲雪,在车厢中晃得犯困。

安置过后,正是后晌得空,恰巧谭氏和岚姑都颇劳累,各自睡至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色暗沉,门窗紧闭,伽罗自裹了披风,推窗望外,风卷着凉飕飕的雪气立时窜进屋中,好在里面有暖烘烘的火盆,倒也不觉得多冷。院里早落了薄薄的一层雪,天上铅云愈浓,雪片子撒了杨絮似的旋转飞舞,落地时融了一半,积了一半。

这是今冬的头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

伽罗掩上门窗,到火盆旁站了会儿,烤得身上暖融融的,这才取了披风,戴好风帽,推门出去。

院里空无一人,想必是雪天寒冷,无事时各自躲寒,倒十分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