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步出去,看这座宅邸的布置,虽然甚少假山奇石水榭亭台,门扇窗墙却十分精心。一扇扇门板上皆有浮雕的人物故事,墙上每隔几步,也有石头浮雕出来的动物花木,十分有趣。

走着走着,目光虽还落在浮雕上,心思却已飞到很远。

淮南外祖父家中,也有这样的地方,沿墙雕镂种种故事。那年也是深冬,十一月底时落了场雪,因地气不算太冷,半融半积,掩着满院青黄之色。

也是在午后,表姐们跟着舅母出去赴宴,她从外祖母的佛堂出来,踏着雪景散心,也是这样慢悠悠的走过去,在拐角处,看到了远处的谢珩。

彼时谢珩应该是十八岁,冷硬得像是城外的石峰。

那会儿谢珅遇刺没多久,惠王必定尚有悲痛,却还是应外祖父之请,来高家赴那场所谓的风雅诗会。隔着雕花洞窗,伽罗能隐约看到远处敞厅中交错的人影,像是一室融融。

唯有谢珩远离人群,独自站在山石后,躲过敞厅中的目光。

他罩着褐色的披风,孑然站在雪中,挺拔的身姿像是雪中傲立的青松,不知在想什么。

淮南的风虽软,卷着雪渣时也能冷透骨髓,他像是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任由风雪满袖,落在身上融化,浸透衣袍。那张轮廓逐渐坚硬的脸上,神情冷肃,头发被雪水打湿,有些许自冠中垂落,湿哒哒的黏在他鬓边。

伽罗那时才十二岁,不知道谢珅是死于谁的手,更不知谢珩父子的隐忍负重。

她心里只是好奇,明明谢珅才死了没多久,惠王怎会有心情来赴宴?在那样热闹的厅堂中,瞧着那些跟长子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会触绪伤怀吗?而谢珩…伽罗站在避风处隔着花窗,打量山石掩藏下冷肃男子,不自觉地记住他满身冷硬。

打量了会儿,那边谢珩似有察觉,猛然扭头往这边瞧过来。

伽罗牢记着他平常的锋锐眼神,仿佛能想到被偷窥后察觉的震怒冷厉,当时便吓了一跳,矮身蹲在墙下,心里突突直跳。等了半天没动静,才矮着身子悄悄溜走,因没来得及抱起披风,还在上头染了许多雪泥。

而今回想起来,伽罗不由莞尔。

莞尔之余,心里却有些茫然。

回忆这种东西,在一处时尚不觉得,一旦分开,却会气势汹涌地窜入脑海。

逃离东宫的最初几天,他刻意不去想谢珩、不去想东宫,每日读书练字,尽量移开视线。原以为这些足够,十天半个月过去,沿路的景致见闻能替代那些回忆,却没想到,事实远非她所预料的那样。

从车马出了京城的那日,心里便觉得空落落的。

洛州是去往云中城的必经之地,春日里北上议和的时候,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稍觉熟悉的景物入目,平白勾动往事,她开始做梦,断续芜杂,或是淮南的旧事,或是数番遇险时的惊魂,更多的是东宫。

南熏殿里的紫藤、朱雀街上的花灯、清思园里的水榭廊台,梦里的谢珩还是跟从前一样冷肃,黑衣墨袍,她在屋里逗弄阿白,转头看到他站在身边,让她觉得欢喜。仿佛他的气息近在身畔,像那晚夜色中突兀的攻袭亲吻,梦里都令人小鹿乱撞。

然而欢喜之外,还会有旁的场景入梦。

翘角飞檐,宫宇肃穆,她仿佛是站在皇宫麟德殿前,满心惶恐畏惧。端拱帝那张威仪含怒的脸在梦里分外清晰,噙着冷笑,告诉她外祖母和父亲已被处决,傅高两府都已陪葬。

她满心凄惶,孤身站在空荡冰冷的殿前,举目四顾,却没有谢珩,连岚姑都不见踪影。满目森冷,只有檐头铁马随风,在暴雨中铮然作响,连那雨丝都是血红色的。

梦醒时,她知道那是心魔作祟,是内心深藏的担忧恐惧。

但难以遏制的,谢珩的影子却愈发清晰的浮现,不时闯入脑海。

——譬如此时。

伽罗手指拂过冰冷潮湿的石棱,叹了口气。

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天气冷,怎么独自在这里出神?”

伽罗回身,看到易铭站在雪地里,正望着她,宝蓝色的披风垂落,眼含探究。

伽罗笑了笑,“易公子回来了。”低头紧了紧披风,迅速藏起眼底情绪。

易铭也没追问,只向谭氏住处瞧了瞧,“老夫人得空吗?”

“外祖母用过饭后睡了会儿,此刻应该醒了。”

易铭遂抬步往那边走,“一起过去吧。我有事要找老夫人商议。”

伽罗跟在他身旁,到了住处,果然谭氏和岚姑都已起来了,院里的积雪不知是何时清理过,混杂着雪水,堆在甬道两侧。厚重的门帘垂着,里头已经掌灯,昏昏照在窗纸上。

仆妇手扶笤帚,躬身问候,易铭只挥了挥手,走至廊下。

岚姑早已听见动静出门,忙打起帘子,“易公子来了,快请进。”

谭氏被安排在这院子的正屋,左边两个次间用以起居,余下的便可会客。她睡起后换了身檀色团纹衣裳,也起身含笑,请易铭往次间的会客处坐着,岚姑斟茶。

易铭也不虚客气,命屋中仆妇都退出去,这才开门见山道:“刚从外面回来,总觉得这宅子外有眼睛盯着。不知老夫人可曾察觉异常?”

“有人盯着?”谭氏微诧,“你没瞧错?”

“侄儿在外经商多年,能少丢货物,靠的就是这本事,虽没瞧见,那感觉十有八.九都是准的。但凡被伏击盯梢,周围毕竟会有所不同,这回应当也不会错。”易铭笑了笑,意似了然,“这宅子平常空置,少有人来,从前也没见有人盯梢,这回想必是冲着老夫人和伽罗来的。”

说着,眼光落向伽罗,便见她面色微微一变。

“混在商队里虽隐蔽,一旦露了形迹,那些人的鼻子就格外敏锐——老夫人既然说了是东宫的人,想必更比旁人厉害许多。侄儿特地过来,是想与老夫人商议,后头咱们继续同行,还是暗中躲过去?”

谭氏没想到谢珩的耳目这般灵敏,事情都过了一个月,竟然还能追到洛州来。

她不能擅做主张,遂看向伽罗。

伽罗也是诧异,心里微微一跳,道:“既然露了形迹,或许很快就会有人赶过来。既然决定了去西胡,最好还是能甩开这些人,只怕会连累了你。”

“我这里无妨。”易铭倒不太在意。数年经商,他固然行事谨慎,却也非怕事的人,道:“老夫人和你又不是朝廷缉拿的犯人,我帮着捎带一程,有何不可?即便你们躲开,对方过来讨人,也有应对之策,无需顾虑。”

伽罗捏不准,看向谭氏。

谭氏遂道:“他既然这样说,便是有把握,不必担心。走或者留,全看你的心意。”

伽罗扣在茶杯上的五指不由紧了紧。

倘若易铭的感觉没错,外面盯梢的必定是东宫的人。行路在外,上下车马,用饭住宿,难免稍露形迹,但若非有人特别留意,也无大碍。既然被人盯上了,想必对方颇为重视,等消息递到京城,即便谢珩不会亲至,恐怕也会派人过来捉她回去。

走到这一步,她实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谢珩。

何况,即便留恋、遗憾,私心里,还是不敢去招惹端拱帝那样的人,招来灾祸。

她稍作沉吟,抬头看向易铭,“倘若想甩开他们,可有法子?”

“没有万全的法子,只能试试。”易铭既然答应了相助,自是尽心竭力,在来这院子的路上,早已考虑过,“若是让伽罗暗中逃出,其实不难——对方既然藏得隐蔽,想来人手不多,我们只作不知,如常安排商队,两位暗地里装作家人混出去,对方未必留意。但倘若如此,我便无法照拂,这一带情势不稳,怕是会有危险。”

这考虑得倒是颇周全。

谭氏也皱眉道:“我倒无妨,早年孤身南下,也不怕风浪。就怕伽罗吃亏。”

“或者…故技重施?”伽罗道。

易铭一笑,“就跟上回一样?”

“嗯,这两天多派人外出走动,做个假象。若是有人来问,我就躲着,易公子只管告诉他,我已暗里离开。若能瞒得过去,往后再图别计。”

“若是瞒不过去呢?”

瞒不过去,就只能直面谢珩,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伽罗苦笑——面对谢珩的天罗地网,这会儿再想逃,实在太难。

她想不到万全之策,只能冒险一赌。

易铭颔首,既然祖孙俩有了主意,也不多嘴,自去安排。

他走后,伽罗便愈发沉默,对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站了半天。岚姑知她心事,瞧着心疼,又不知该如何劝说,只跟谭氏换眼神。谭氏也是望着伽罗出神,直到晚饭过后,才将伽罗留在身边,柔声道:“心里拿定主意了?”

“嗯。”伽罗颔首。

“其实太子也很好。不计前嫌,恩怨分明,能为你做到那份上,实在难得。事情过去一个月,换了旁人,早该撒开手了——毕竟京城里那么多闺秀,他随手挑一个出来,都能顺心省事得多。可过了这么久,他依旧安排人盯着。倘若真的再派人过来,就真是十分真心了。”

屋里火盆暖烘烘的,谭氏烫了壶去年埋下的荷花酒,祖孙俩各斟一杯。

她毕竟半生流离,年轻时跟高探微情投意合,却碍于规矩未能成婚,待二十余年后重逢,早已物是人非。虽明知时光不可逆转,她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倘若当时勇敢些,跟着高探微南下,没有那割裂的二十年,两人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这样的毕生憾事,她终究不愿伽罗再去体尝。

火光明灭,伽罗瞧着谭氏眼角皱纹,也自笑了笑。

“我明白外祖母的意思。倘若易公子感觉得没错,真的是太子派人盯梢,此生能碰上太子殿下这番真心,确实是我的幸事。一旦错过,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机会碰到。”

哪怕时移世易,一二十年后或许会再重逢,却也绝不可能回到如今的情形。

高探微尚且会在另娶后性情稍变,拿着权势地位麻醉,终至如今的麻木逢迎。谢珩居于东宫之位,所面临的压力和诱惑,更不可同日而语。届时两人即便重逢,却也未必还保留此时的真心。

一旦错过,便再无法弥合。

伽罗从前还不曾意识到这点,如今越来越清晰,这决定做得也越来越艰难。

温热的酒液下肚,伽罗搁下酒杯,仰头对上谭氏的目光。

“中秋过后,皇上曾突然驾临南熏殿,那日的情形,外祖母还记得吧?”她见谭氏点头,轻吐了口气,“当时皇上说过一句话,我怕外祖母担心,瞒着没说。”

谭氏柔声道:“他说什么?”

“皇上说,他膝下唯有太子殿下这一个子嗣,不容有半点闪失。否则——”伽罗坐在火盆旁,想着那日的冷厉威胁,心里依旧不寒而栗,“否则,他会拿傅高两府陪葬。”

谭氏执杯的手一颤,“什么!”

“皇上的性子,外祖母比我更清楚。淮南的时候隐忍掩藏,哪怕长子被害,也能强压仇恨来赴外祖父的宴会,这样的人,得有多可怕?他对外祖父和我祖父的恨意,外祖母也清楚,绝不可能轻易答应我进东宫。届时他心有跬怒,哪怕未必在太子殿下跟前表露,却也会在暗处做手脚,防不胜防。”

她脸上忧心忡忡,谭氏更是阴云密布,“他果真那样说?”

伽罗颔首,“我不怕他为难我。但是外祖母——他用两府性命威胁,用你和父亲的性命威胁,我不能不怕。所以不管太子殿下待我如何,我都不能冒险。”

娇美的脸颊上尽是担忧畏惧,她眼睛里蒙着雾气,侧头垂眸时,一滴泪滑落,沁入衣衫。

谭氏从不知道,端拱帝竟然这样威胁过伽罗,更不知道,伽罗云淡风轻的离开,心里会藏着这样畏惧和担忧。

她这才明白,伽罗执意离开,并不是杞人忧天。

十四岁的娇贵少女,本该在府中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却也承担这般重压,还将所有的事藏在心里,独自琢磨权衡、畏惧担忧。

“是外祖母不好。”谭氏心疼极了,将伽罗揽进怀里。

“其实我也不想错过…”伽罗靠在谭氏胸膛,低喃,满心委屈遗憾涌上来,泪便止不住的掉落,声音几乎哽咽,“太子殿下那么好,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他那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写什么日记呀,亲妈此刻只想抱紧伽罗!

明儿太子哥就来啦~

第59章

谢珩抵达洛州的雍城, 已是十月二十。

途中岳华两度递来消息, 说伽罗的行踪意图早已探明, 是跟着商队同行。带领那商队的是淮南富商易家的嫡长孙,名叫易铭, 常来往各处做生意,人情惯熟,这回商队载着满车绫罗丝绸,想必是要往西胡去, 如今正在城内修整,看其架势, 应该会逗留数日。

谢珩看罢消息,随手在火上焚尽。

易家那所宅子的位置, 岳华已经写得明白, 跟洛州刺史的衙署相距不远。

洛州刺史李凤麟是姜瞻的女婿,办事勤恳中正,颇有其岳丈的风骨。这回谢珩虽未张扬,却也提前送了消息过去, 命他提前安排住处——为了行事方便,就安顿在他衙署附近。

因谢珩没隐瞒行踪, 待他渐近洛州, 太子驾临的消息迅速传开,宋敬玄特地跟李凤麟打个招呼, 待谢珩抵达之日,洛州官员在城门口列队迎接。

迎接的阵仗不小, 雍城内六品以上官员皆穿了官服接驾,因是州府所在,人数颇多。

谢珩身下黑马矫健,肩上玄色披风猎猎,腰间悬着漆黑的长剑,虽非盔甲英武之态,那般端肃而来,鹰鹫般的目光徐徐扫过,也令人敬畏。他的身后,左骁卫大将军黄彦博银盔黑甲,同两名中郎将仗剑护卫。再往后,战青、刘铮率三百名侍卫相随,虽各自骑马前行,却队形整齐肃然,莫说人声咳嗽,连声马嘶也无。

城门口鸦雀无声,萧瑟寒风里,往来百姓都被凶神恶煞的兵丁驱赶到一旁,远远观望。

谢珩一路畅通无阻,扫见宋敬玄特意摆出来的架势,唇角动了动,若有嘲讽。

黄彦博性子耿直,远远瞧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官服,咧嘴一笑,“宋敬玄这盛情可真够直接,满城官员都被他捉来迎驾了。”

“雄踞数年,这点能耐是有的。”谢珩沉肃如旧,抖缰向前。

那边宋敬玄也着官服,因是武官,还特地骑了马,左武卫大将军加上都督的官衔,冠服威仪。后头站着数位都尉,一应也都是骁勇汉子。他的旁边,则是由李凤麟率领的一众文官,外加都督府的别驾、长史、司马等人。

待谢珩走近,宋敬玄驱马向前,抱拳行礼,“微臣恭候殿下驾临。”

谢珩将他瞧了一眼,沉目不语,旋即收缰,翻身下马。

他的身后,自黄彦博至诸多侍卫,也齐刷刷下马,只剩宋敬玄和那四名都尉挑在马背。

城门口的文官在李凤麟的带领下跪地行礼,连同都督府的别驾等人都跪了下去。

宋敬玄还保持着抱拳的姿势,神情一僵,对上谢珩肃然的目光。

二十岁的太子,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乌金冠上宝珠夺目,黑衣黑袍绣的是唯皇家可用的金线云纹。他并未则声,冷硬的面容微挑,眼神中若携带乌云风雷,隐然威压。满地官员跪地叩首,谢珩看都没看一眼,只管盯着宋敬玄。

片刻对峙,宋敬玄收回目光,眼底的挑衅和不服气毫不掩饰。

翻身下马,跪地再度行礼时,他的声音微微僵硬,“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谢珩不动声色,跨步上前,双手扶起李凤麟,“诸位免礼。”

李凤麟随之起身,“臣闻太子殿下驾临,已在城内备了接风宴,殿下请。黄将军,列位将军,请!”他的身后,几位官员让开道路,未敢开口。

谢珩说了声“有劳”,再度看向宋敬玄。

那位的脸色不大好看,哪怕众目睽睽,也不曾掩饰——仗着贵妃和皇子的势力成为京城一霸,在洛州只手遮天作威作福,公然抗旨,这位靠着裙带手握军权的都督显然不像是能城府掩藏的人。

谢珩一瞥即过,后面黄彦博跟宋敬玄也相识,抱拳寒暄两句。

一行人进城,果然街上肃清干净,半个人影也没有。

但谢珩能感觉到,即便两侧窗扇紧掩,后面也还是趴着充满好奇的百姓,隔了窗洞门缝打量他——他们会怎样看待这位太子?

这种隐隐的打量目光,直到渐近衙署,才算消失。

谢珩举目四顾,瞧着高墙楼阁分辨方向——

东南方数道街巷之外有座高塔,逃离后销声匿迹的傅伽罗,如今就住在那里?

这念头一旦冒出来,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念头便又疯长跳窜。

谢珩竭力压住,驱走杂念,随同李凤麟入内。

迎驾的官员中,除了少数四品以上的之外,余下的皆朝着太子项背行个礼,各自回家。谢珩那些随驾侍卫也有人安排,留下黄彦博及中郎将、战青、刘铮和最精锐的二十人守着,余下的进了衙署隔壁的府中。

宴席已然齐备,分宾主入座。

宋敬玄当先举杯,恭迎太子驾临,稍解方才的僵冷氛围。

宴席散时,亥时已然过半。

纵然谢珩此来必定不善,席上倒也没见剑拔弩张的氛围,只是宋敬玄素来豪饮,又调了手底下数员粗豪都尉过来,借着酒席强灌。谢珩在外素来是冷硬威仪的姿态,那几人敬了几次就不敢打搅,只压着黄彦博轮番敬酒。

到得席散时,黄彦博满脸通红,双目无光,醉醉哒哒地被人扶走,宋敬玄这才满意,领着一众部将扬长走了。

谢珩也没放在心上,吩咐人送黄彦博回去,却单独召了李凤麟议事。

没过多久,战青从黄彦博那里回来,低声禀报,说黄彦博回去后就酒醒了,就在屋中待命。

谢珩难得的稍露笑意,倒也没再打搅他,只吩咐人加紧戒备。

当晚议事至深夜,谢珩才放走李凤麟,自往内间盥洗。

他初来乍到,宋敬玄那里必定格外留意戒备,纵然眼线进不到这府邸中,外围必定也没少费力。谢珩心知凶险,并不愿将伽罗也卷入其中,即便心急如焚,到底忍耐住了,没再出府。

只是心里终究焦躁,寒冬天气,往冷风里站了半天才算压下火气。

*

谢珩此次来洛州,打的是体察民情,深查匪类闹事的幌子。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身旁的黄彦博威武刚猛,所带的三百侍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队伍整肃,防卫严密,其中意图,不言自明。

洛州城的氛围稍稍紧张,各种流言悄然滋生,半个字不落地传入易家宅邸。

伽罗心里很不踏实。

连着两晚上没睡好觉,一会儿怕谢珩突然闯进来,一会儿又担心洛州形势凶险,谢珩会出意外,连梦里都不大安稳。

然而不踏实之余,站在紧绷的弦上,静下心衡量轻重安危,谋划前路将来,思绪却是越来越清晰了。

清晨起来,外头薄云遮日,她对着屋檐站到晌午,才用过午饭,岚姑便匆匆进来。

“外头刚递进来的消息,”岚姑喘着气,“殿下来了!”

伽罗前两日没见谢珩有动静,还只当他不会再来,闻言一怔,想都不想,转身就进了内间。因事先已有准备,她在屋里显眼处几乎没留半点起居所用的东西,躲进内间后,按着先前易铭指的路,从书架后一扇隐蔽的门进去,是一处暗室。

——这是屋子建造之初就有的,里头虽逼仄狭窄,却格外隐蔽坚固,可储存食物,藏十来个人。倘或遇到战事兵患,城池被破,有贼兵挨家挨户的抢掠,主人家钻进这里躲起来,性命必定无虞。

伽罗直至坐在里头的蒲团上,心里还咚咚跳个不停。

在害怕什么呢?伽罗说不清楚。

心底里很想见到谢珩,却又很怕见到他,害怕半途而废,给父亲和外祖母招来灾祸。

深吸屏气都没用处,心里还是狂跳个不停,她放弃了挣扎,索性闭目,静听外头动静。

小院外,谢珩身如旋风,步履如飞,玄色的衣袍像是团浓云,迅速卷到院门口。

为避免让宋敬玄盯上易宅和伽罗,谢珩也是煞费苦心,借着体察民情的由头,除查问官员政事外,还召见了当地百姓和商户,后来得知易家就在附近,遂以活动筋骨为由,亲自驾临。

在易宅外,他还能勉强压着心绪,如常行路。

待进了易宅,院门一关,他瞧着匆匆迎来的易铭,连招呼也没打,按着岳华先前探到的消息,直奔伽罗和谭氏所住的院落。宅子不算太大,只是道路弯绕,谢珩越走越快,呼吸亦渐渐急促,最终在院门前驻足,沉着脸,砰的一拳撞开门扇。

这一声响动极大,院里岚姑和谭氏原本在瞧门窗上的雕镂,齐齐转身。

岚姑稍露惊慌,谭氏却是面无波澜,见谢珩就要往屋里冲,忙过来行礼。

“拜见太子殿下。”

“傅伽罗呢?”谢珩端然站在门前,脸色黑沉,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谭氏,像是藏着极大的怒气。

谭氏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回禀殿下,伽罗已在两日前离开。”

“离开?”谢珩冷嗤,一把扯开门上厚重的帘子,不顾易铭的劝阻,强闯进屋。

里头桌椅俨然,帘帐低垂,站在厅中四顾,却没有伽罗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