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没资格沾谢珩的福泽,令其子嗣染指皇权!

谢珩偏过头,盯着红墙不语,挺拔的身影比端拱帝高了半个头,固执倔强。

“你也该为父皇想想。”端拱帝叹气。

“父皇为何不能为儿臣想?”谢珩看向他,墨玉般的眸子里如蒙一层寒气,“还是说,父皇希望我跟在淮南时一般,摒弃其他,只专心筹谋拼命,做所谓太子该做的事?”

那时的他…

端拱帝不自觉地皱眉。

彼时的谢珩冷厉得像是刚淬过的锋刃,性情沉闷阴郁,别说父子不亲近,哪怕是作为妹妹的英娥都对他心存畏惧。那样的阴霾,一生中经历过一次就够,他嘴上虽不说,但比起淮南时的阴冷,他还是更怀念幼时顽劣明朗的儿子,鲜活又张扬。

那样的谢珩,除了傅伽罗,未必没有旁人能帮他寻回。

端拱帝不语,谢珩却已拱手,大步离去。

冬日寒风吹动他的玄色衣袍,漫长宫廊中,内监退避在侧行礼,唯有他背影沉郁。

*

次日乐安公主带着贺昭去东宫时,谢珩早已带着杜鸿嘉出去了,只剩战青留守,搬出几箱子的东西,挨个给乐安公主瞧,或说起来处,或演其用法,或教其去除,直至后晌,乐安公主才心满意足地叫人抬着箱子走了。

临近年底,又要封赏功臣又要惩治罪人,事情反倒更多更忙。

谢珩白日在外奔忙,晚间回到昭文殿的内室,对着匣中玉佩信笺和那盈盈欲飞的彩画风筝,辗转翻覆。实在难以成眠,便起身铺纸研墨,给伽罗写信。

其实也没多少可写。

朝堂上的事纷繁错杂,谢珩也不愿拿它去烦伽罗,东宫住着一群男人,也乏善可陈。满心思念倒是真的,每每提笔时,却又写不出来——这些年习惯了将心事深藏,每常对着伽罗时,情意浓处,美人在怀,娇颜浅笑,许多话自然流露。此刻对着苍白信笺,反不知如何落笔。

于是寄出去的信写得简略,只好期盼伽罗回音。

回信倒写得很有意思。

伽罗居于白鹿馆,平常也可四处去逛。李凤麟的夫人姜氏待人和善,看得出谢珩对伽罗的不同,更是着意照料,陪着伽罗将雍城内外有意思的去处踏遍,或是古寺宝刹,或是奇景胜处,或是珠市金坊,隔三差五地就去。

这些事伽罗都写在信里,漂亮的蝇头小楷落在松花信笺上,比谢珩那宣纸有意思多了。

谢珩便靠着回信度日,不觉过了除夕年节,至初七时,终于有傅良绍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戎楼已探过西胡王之意,有意结盟。

谢珩闻之大喜,当即禀报给端拱帝。

端拱帝再召近臣商议,最终由新任鸿胪寺卿同礼部官员结成使团前往,由黄彦博亲自护送。使团顺利抵达西胡,得西胡王召见,因西胡近些年休养生息,也不欲被北凉威胁侵扰,事关重大,见端拱帝诚心,便由戎楼自请亲访大夏京城,细谈缔盟之事。西胡王允准,亦遣使团相随,不待消息传开,迅速前往大夏。

至三月初,戎楼抵达洛州。

第80章

洛州春.色正浓, 柳绕长堤, 莺飞檐下。

自戎楼抵达大夏国境后, 谢珩为免生出意外,除了遣将领带人迎接护送, 暗处亦安插人手随行,确保无虞。是以戎楼的行程,在数天之前,已传到了伽罗耳中。

对于这位外祖父, 伽罗满怀好奇。

戎楼抵达的当日,李凤麟亲自将一行人接入白鹿馆中安置。外邦国相自需礼遇, 安排在了谢珩曾住过的紫荆阁,随行的西胡使团则安排在紫荆阁抱厦及四周数处阁楼。此外便是端拱帝遣往西胡的使臣, 鸿胪寺卿和礼部侍郎带随行的人住在一处, 傅良绍虽说功劳不小,到底没了官位,加之有伽罗在此,便安排在伽罗所在的剑南台, 离西胡使团不远。

李凤麟引着戎楼走向紫荆阁时,伽罗正站在屋前观望。

——为免泄露消息, 她并未跟旁人提过跟戎楼的关系, 只拿好奇做借口。

游廊之间人影绰绰,李凤麟身侧那人身量颇高, 穿着鸦青色的长衫,朗目高鼻, 蓄着两寸长的胡子,头上戴一顶帽子,饰以朱红宝石。通身上下,除了那顶帽子,再没半点能够彰显身份的饰物,然浑身沉稳气度,依旧令人心生敬重。

他走得不慢,步伐却格外端方,仿佛闲庭信步,边走边同李凤麟交谈。

将近剑南台时,戎楼的目光便往这边瞧过来,李凤麟亦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行人便往这边绕过来。

春日阳光和暖,白鹿馆里迎春连翘开到尾声,紫荆却正热闹。

朱漆屋檐下,十五岁的少女正当妙龄,春衫单薄,眉目如画。她的身侧,则是穿秋香色团花衣裳的谭氏,她的神情十分平和,夹杂了银丝的头发规规矩矩盘起,兴许是身子不适,艳阳之下却戴着暖帽,虽质地单薄,却将额头护着,正中间镶嵌绿宝石。她单手拄着拐杖,迎风而立,腕间唯有老银镯子,花纹繁复细密。

戎楼当然认得那镯子,心里叹息一声。

当年别去,转眼已是三十年的时光。他后来探得她的消息,追问南风的下落、伽罗的处境,往来的信件已装满檀香盒,却始终未见过面,谁知再见面,当初明艳照人、聪慧果敢的族长已露出颤巍巍的老态,他也成了年过五旬的老头。

容貌虽易,气度却沉淀下来,那双眼睛里没了当时的明亮波光,望之却令人心安。

戎楼缓步上前,不待李凤麟开口引荐,双手交叠在胸前,躬身行礼。

谭氏微笑了笑,将拐杖递给伽罗,亦端庄回礼。

待谭氏直起身,戎楼才缓缓站直,瞧着谭氏,露出个颇温和的笑意。

李凤麟微愕,却没开口打搅。

旁边伽罗早已得了谭氏指点,双手交叠,深深行礼。戎楼只点了点头,伸手将她扶起,这才向李凤麟拱手道:“使团的事,有劳刺史大人费心。”

“国相阁下客气。”李凤麟拱手一笑,因见戎楼待谭氏客气,便颔首致意,旋即带使团众人前往紫荆阁安置,留下傅良绍在此。

待一切妥了,李凤麟才吩咐身边长史照料,他先回衙署去。

剑南台中,谭氏将戎楼亲迎入内,也未关门扇,请他和傅良绍入座,由伽罗亲自沏茶捧过去。

茶是李凤麟夫人送的,香清色雅,少女裙衫曳地,纤手奉茶,笑意盈盈。

戎楼接过,道:“对着那些信,想象过伽罗的样貌,也叫良绍画过像,谁知道见了面,比我想得还漂亮——比你年轻的时候,也好看许多。”他看向谭氏,见她笑着点头,续道:“南风也是这模样?”

“南风在这个年纪,长得不及伽罗高挑。不过眉眼很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谭氏招手,示意伽罗在她旁边坐下,叹了口气,“那年我刚接到你的消息时,伽罗也才六岁,南风曾说要去西胡见你,终究…不过他那儿有南风的画像。”她看向傅良绍。

傅良绍坐在戎楼身侧,闻言道:“还在丹州的住处,不知是否还完好。到了京城,画几幅给您看。”

戎楼颔首,瞧着伽罗,满面欣慰。

他直坐到傍晚时分,因李凤麟设宴来请,才带着傅良绍去了。至宴后归来,伽罗已回屋歇着,烛光昏暗,唯有谭氏那间屋门敞开,明烛高照。

戎楼自知其意,走过去轻扣门扇。

里头谭氏已听见动静走过来,请他入内。

白日里因有众官和傅良绍、伽罗在场,戎楼和谭氏皆是平和之态,加之戎楼初见伽罗心里高兴,整个后晌气氛都颇融洽,曾是至亲夫妻的两人也似全无瓜葛,不曾提及半点旧日之事。

此刻灯下相对,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戎楼瞧着谭氏,神情颇复杂。

当年各自的经历,虽未细说,从信件在只言片语中,大约能推测出轮廓。

关上门窗,沏一壶茶,戎楼才缓缓开口,“这回陪着伽罗到京城,倘若事成,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谭氏一笑,“南风不在,伽罗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怎么舍得下。咱们那位皇上行事如何,你或许也有耳闻,单凭伽罗,怕是防不住他。”

“这条路很艰难。即便如今有那位太子执意求娶,有我撑腰,端拱皇帝会碍着诸多考虑同意,却绝不会是出自本心。但将来呢?等他国中强盛,无需再借西胡之力,即便两国依旧交好,对于伽罗,他仍旧不喜。”戎楼觑着她,“伽罗心意已决?”

谭氏颔首。

“那么将来,她如何打算?端拱皇帝这皇位来得艰难,必定看得比性命还重。纵然淮南的事他不追究,傅家呢?让傅家的血脉记入宗谱,承袭他妻儿性命换来的皇位,你觉得,他会愿意?”

这确实是个难题,谭氏即便从未跟伽罗提过,却也含着隐忧。

桌上摆着南边加急送来的新鲜桑葚,谭氏挑几枚送到戎楼跟前,缓缓道:“伽罗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应当就是她的心思。她说,如果不是铁板钉钉的绝路,如果有圆满的可能,为何不去尝试。哪怕最终未必能得偿所愿,争取过,经历过,也能无悔。譬如人皆有一死,终会归入黄土,我们所有人,却还是尽力往前走,期许美好的结果。”

戎楼一怔,“这是她说的?”

“是她说的。”谭氏颔首,“这孩子幼时承教于南风,后来又跟着我在小佛堂住了四年,会说出这样的话,连我也意外。但也可见,她确实不愿轻易舍弃太子。”

“既是如此——”戎楼沉吟片刻,道:“我们便依了她。”

他忽然笑了笑,仿佛自嘲,“其实你们性子很像,连南风也是。”

“很倔,是不是?”

“是讲道理的倔,所以让人没法阻拦。其实——”戎楼顿了顿,似是犹豫,将谭氏瞧了片刻,见她眉目慈和平静,仿佛月出天山,清荡坦然。他将桑葚送入口中,汁液甘甜,一如少年时她不经意间递给他的野果。

“其实当初离开时,我曾后悔娶你。”戎楼瞧着谭氏,看到她笑了笑,仿佛早有预料,“过了几年,又后悔当时不该离开。”

“如今呢?”

“不后悔娶你,也不后悔离开。”

火苗晃了晃,谭氏拿起银剪,去掉一小段烛芯。

“我也是。”她说。

“不后悔嫁给我,是为南风和伽罗。不后悔南下,是为他。”戎楼想起旧事,忽然笑了笑,“最初你给南风取名时,我只觉得好听,并没多想。后来进了王庭,翻阅许多书,就又想,为何不是取名北风。毕竟,他是南边的人。”

这话令谭氏失笑,“那时候还年轻,见笑了。”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那是高探微曾教过她的句子,当时碍于长命锁的祖训,违背心意嫁给戎楼,年轻气盛,又觉出宿命的悲苦,才会起那样的名字。而今回想,却是五味杂陈。

谭氏最终叹了口气,“这辈子,我愧对于你。”

“我心甘情愿。”

谭氏微愕,从戎楼温和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光芒,经岁月沉淀之后,尚未泯灭消逝的余光。她却已承受不起。遂低头扫了扫膝头并不存在的灰尘,而后添茶。

戎楼却又道:“他如今还好?”

“流放到西南边,恐怕时日无多。”谭氏道。

“想救吗?”

“不必。”谭氏摇头,“早年他不听劝阻,对皇上无礼时,就已埋下因果。皇上在那样的困境里熬了过来,不提他的心机,志气终究令人佩服。如今因果循环,换他到了困境,能否撑下去,也看各人了。我也有心无力。”

“那么——等他离去,伽罗前路顺畅,你…还回西胡吗?”

“不回了。我说过,不后悔。”

屋内颇安静,风过纱窗,索索作响。

戎楼将她觑着,欲言又止。

*

次日,两国使团齐往京城,于三月中旬抵达。

暮春的京城,比起伽罗去岁初至,已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官道两侧桑陌纵横,远山碧水在和暖春日下延绵,道旁酒旗迎风招展,郊野间尽是踏青的人。

去岁随同永安帝一道被掳的多是像傅家这般的近臣,经端拱帝父子一年打理,多已衰败或收敛锋芒。皇权更替之下,亦有许多新贵涌出,譬如炙手可热的姜家,譬如赵英等等。谢珩父子虽性情冷厉,为政却勤恳清明,新任的吏部尚书颇能识人,举荐不少有才之士,国子监及书院中收了些好学青年,这时节高门贵户、才子新秀踏春的兴致仍旧高涨,常能瞧见远处的帷帐香幕,天上纸鸢高飞。

伽罗与谭氏、岚姑同乘,掀帘望外,触目锦绣风光。

这一副渐趋升平的气象中,有不少是谢珩的功劳,伽罗念及此处,唇边笑意更深。

帝阙巍峨,禁卫森严,守城的将领亲自侯在门口,见得戎楼一行抵达,亲自迎送入内。

朱雀长街两侧热闹如旧,百姓虽不知这队人是何身份,瞧见其阵仗,也纷纷好奇驻足。

伽罗挑着帘角,看两旁商铺酒肆,阁楼绣户,目光随意扫过,忽然在一扇半掩的窗后,看到有张熟悉的脸晃过,旋即窗户阖闭,再无动静。

长姐傅姮?她躲在那里做什么?

伽罗狐疑,再瞧过去时,已不见半点异样。

她低低“咦”了一声,就听谭氏问道:“出了何事?”

“刚才我仿佛瞧见了长姐。”伽罗当时一扫而过,不甚确信,“她藏在阁楼上的窗户后面,瞧了一眼就关了窗扇。”

徐公望如今虽屈居右相之位,毕竟也是门生无数的相爷,傅姮去岁有孕,这会儿应当已出了月子,方才那人难道真是她?

这般想着,看向谭氏,见她只是笑了笑。

“西胡国相亲自来缔盟,即便百姓不知,徐公望不可能没得到消息。倘若那人当真是你姐姐,恐怕是徐家探到你父亲在使团的消息,趁着今日队伍要过朱雀长街,特地叫她来亲眼确认。可惜,你父亲今日不在队伍中。”

伽罗“哦”了声,脸上笑意微敛。

谭氏抚她肩膀,温声道:“放心,你父亲会有分寸。”

渐渐往前行,便是皇宫了。

队伍行进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因两侧有卫队列仪仗迎候,伽罗也没敢再掀侧帘,只规规矩矩坐在车内。直至马车停稳,她才掀帘,由随行的女侍卫扶着下车,跟在谭氏身后,随同西胡使团众人,缓步上前。

翘角飞檐的宫楼底下,谢珩穿着朱红织金的太子冠服,气度卓然,仪态端贵。他的身后是左相姜瞻及礼部尚书、鸿胪寺少卿等人,两侧亦有官员,显然是奉命亲自来迎,以示重视。

戎楼率众上前,两相见礼,而后在谢珩、姜瞻的左右陪同下,进了宫门。

遣往西胡的使团紧跟其后,谭氏和伽罗也按戎楼的安排,跟在西胡那位礼官身后入宫。

两侧卫队庄严,脚下金砖平整,伽罗混在人群中,只能看到谢珩的背影,挺拔而笔直。行过两侧巍峨庄重的宫殿,飞檐直冲碧霄,朱门错金钉铜,眼前便是皇帝举办大朝会、接见外邦要紧使臣的宣政殿。

九尺高台之上,宣政殿气势雄浑,令人肃然。

丹陛上汉白玉雕成的巨龙盘飞,两侧阶上铺设朱红厚毯,由礼官引路上前。

正殿内,端拱帝高坐龙椅之上,明黄龙袍覆身,居高临下。两侧则是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公侯将相,因殿中宽敞庄重,两侧各设有矮案,临近端拱帝处还有空着的案几蒲团,是礼部为使团预留。

伽罗并未当即入内,只同谭氏跟在西胡几位小官身后,站在殿门外。

因戎楼事先已大略说过行程,时间并不算紧,是以今日端拱帝并未安排要事,只以使团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为由,在殿中设宴,礼遇同乐。

待戎楼对答罢,端拱帝便请众人入座,旋即命礼官请未入殿的西胡使团入内。

殿内诸位朝臣早已坐定,伽罗紧跟在官员身后,入殿叩拜。

上首端拱帝随意扫过,人数跟使团事先递来的一致,最后那两位女子打扮的应当就是戎楼携至京城的亲眷——端拱帝为表礼遇,事先还特地嘱咐礼官,可请其亲眷入殿拜见,共享礼宴。

此刻俯视跪拜的人,年长的妇人仪态端庄,旁边少女是西胡贵女的打扮,窄腰细腕,肩上霞帔精美,发髻间装饰粒粒圆润的金珠流苏,随着行礼的动作垂落在鬓畔,虽不见真容,只看其姿态,必定也是个美人。

行礼拜罢,阶下礼官指引众人入座,端拱帝瞧见那两位“亲眷”的真容,脸色微变。

作者有话要说:#落难少女伽罗的隐秘日记#

摇身一变,我又回到了京城。

尊贵的皇帝陛下,好久不见!

第81章

宣政殿建得庄重威仪, 气象雄浑, 殿内深有数丈, 侍宴众官各着朝服端坐在矮案之后。

殿门敞开,春日明媚的阳光照进来, 连乌沉的金砖都增了颜色。

更惹人注目的,却是金砖之上盈盈而立的少女。

伽罗今日特地打扮过,白嫩的脸颊几乎无需装点,只将翠眉描画, 朱唇轻点。满头青丝高高挽起,金珠流苏如同弯月, 步摇如凤,望月衔珠, 垂落在鬓旁。耳畔滴珠如水, 像是雪中嫣红的梅瓣,衬得肌肤愈见柔嫩。

少女身材高挑袅娜,脖颈间缀着红宝石项链,那是戎楼送的见面之礼, 西胡数位巧匠所制,精致夺目。霞帔之下, 只穿窄腰半臂, 里头春衫袖薄,罩着玉般的肌肤, 腕间绕着珊瑚手钏。往下则是银红长裙曳地,裙脚点缀许多极细薄小金片。那件半臂虽无绮丽装饰, 腰间却悬挂玉叶金环,行走之间,长裙浮光跃金,环佩叮当悦耳。

这样的装扮当然合乎西胡国相亲眷的身份,但是那张面容…

即便隔着两三丈的距离,逆着光看得不算太真切,端拱帝也一眼认了出来。他不敢确信,眯着眼睛又瞧了瞧,金玉装饰之下,那张脸娇美绝丽,明艳照人,眼眸、唇鼻、轮廓,无一不是伽罗的模样。

当日紫宸殿和南熏殿见她时,伽罗还恭敬谨慎,装扮简素,今日再会,那身气质已截然不同。像是蒙在珠玉上的浮尘扫去,朝阳破云而出,渐放光彩。

只是…傅伽罗怎会是戎楼的亲眷?

端拱帝看向她身侧的老妇,并不认识。

旋即,看向下首端坐的谢珩。

素来端贵冷肃的东宫太子,此刻面朝殿门,目光就落在少女身上。冷峻的眉目不知何时添了柔和,他的唇边挂着笑意,盯着少女,目光一错不错。

端拱帝立时确信,那就是傅伽罗!

脸上礼节的微笑霎时僵住,端拱帝目送伽罗入座,满心震惊。

同样惊讶的,还有徐公望、姜瞻、彭程等人。三人都见过伽罗,这会儿离得近,更是将她眉目瞧得清清楚楚,带些异域风情的娇美面庞,眼角眉梢顾盼生辉,容貌更增美艳,气质也截然不同。

只是,傅玄的孙女、高探微的外孙,为何会成为戎楼的亲眷?

少女入座,舞姬涌入,因是接见外邦使节,舞姿都格外端正。

整个宴席中,除了乐声舞姿和对戎楼礼节般的关怀,端拱帝一直心不在焉。

最初的震惊,在发现谢珩的反应后,渐渐化为恼恨,最终转为盛怒。

对答敬酒的间隙里,谢珩当然察觉了端拱帝强压的怒气——即便面对朝臣和西胡使团时,端拱帝维持帝王端贵好客的态度,但父子目光相触时,那双眼睛里便是威仪质问,越往后,那质问震怒之意更浓。

谢珩垂首拨动酒杯,宴席之上人多眼杂,未再跟端拱帝多纠缠。

目光穿过舞姬身影,只在对面逡巡。

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戎楼,那位气定神闲,含笑欣赏歌舞,仿佛对谢珩父子的暗涌全然未觉。他的身后是使团诸臣,伽罗和谭氏虽是内眷,却无官阶,只凭端拱帝的礼遇入宴,被安排在最末。

偏巧伽罗的面前安排了位身材肥硕高大的西胡官员,山岳般往那里一坐,几乎将伽罗整个藏在背后。

伽罗绕过那堵墙,还能从边角空隙里瞧瞧歌舞,谢珩目光瞟过去时,却只能瞧见她偶尔轻抬的衣袖,余下的被堵得严实,完全看不到面容。唯有那壮汉侧身与人私语时,或是伽罗靠过去同谭氏说话时,才能窥见些许。

偏巧伽罗脑袋顶上长了眼睛似的,他好容易逮到机会瞧见,她没说片刻就坐回端正姿态,被那人挡住。他瞧过去十回,里头倒有八回是扑空的,剩下两回,虽说眼神未能相触,却能瞧见她垂首低语的姿态,金珠红滴衬着姣好眉眼、白腻肌肤,格外漂亮。

谢珩正襟危坐,心思对半分开,神情却始终稳如磐石。

直至宴散时,戎楼率使团众人起身谢过,端拱帝瞧着天色已晚,遂派姜瞻亲自送戎楼一行前往鸿胪客馆,待使团休息过后,明日再议正事。而后往谢珩身上瞧了过去,命他留下,有事商议。

*

谢珩随端拱帝进入内殿时,父子俩的脸色都颇为严肃。

徐善被留在门外不许进来,长垂的明黄帐下,端拱帝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回过身,见谢珩垂手站在后面,心里的火气便往上冒,强压了整个宴席的怒气脱口而出,“今日的事,你是不是早已知晓!”

“禀父皇,儿臣也是最近才知道。”

“哦?”端拱帝自然不信,双目含怒,“当时你安排傅良绍去西胡打探情况,难道不是已知道内情!今日殿上,你更是没半点意外,不是事先知情,还能是什么!绕了那么一圈,原来是在这里打了埋伏,合着外人一道来算计朕!”

“儿臣确实事先知情,不过并不比父皇早多少。”谢珩忙跪地,“儿臣安排伽罗住在白鹿馆,是担心傅良绍心思有变,也是存了私心,盼望她能想通。后来戎楼亲至白鹿馆,碰巧看到伽罗的外祖母谭氏,两人相认,李凤麟才知道,原来他们曾是夫妻,伽罗是他的外孙女。”

“果真如此?”端拱帝嗤笑。

“儿臣不敢隐瞒!先前儿臣派傅良绍前去,是因他与鹰佐有过节,且胆气过人,可堪托付。后来李凤麟得知此事,因儿臣留了人手在那里,便修书寄来,儿臣才知道,傅良绍的妻子南风,原来是西胡国相的亲生女儿。”

谢珩声音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