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老爷,请到店铺中坐吧,那里有火盆。不过,店铺中什物堆放得杂乱无章,老爷休要见笑。”

狄公随潘丰进了店铺,果然见店铺里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看来是潘丰故意不去收拾。

潘丰让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见店铺当中摆着一个四方茶几上盖着一块湿绒布。茶几边支着一柄寒刃闪闪的牛耳尖刀。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动手去将那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狄老爷,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刚上了一遍硝红漆。这硝红漆很有毒性,老爷的手若是碰了那湿漆便会肿胀疼痛好几日。”

狄公问:“潘掌柜,你的这柄尖刀形制很古朴,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爷端的有眼力,这宝刀正是五百年前东汉朝中一个大将军所佩。他死前献给了一个神庙,神庙用它来宰牛祭神。你看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发于硎,谁见了都羡爱不已。”

狄公突然说道:“潘掌柜,本官有一句话问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瞒。我想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离家去山羊镇。这只能是你妻子亲口告诉他无疑。你平时察观形迹,知你妻子可有外遇?——若是有,也无须回避本官。这人乃是杀你妻子的真凶!”

潘丰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不安地瞅着狄公,眼睛里闪出痛苦的光芒。半晌,听他说道:“老爷,一个多月来,我见贱妻神色态度有些异常,尤其她眼光的细微变化令我吃惊。这使我心中悬起了一块大石,为此我迷惘痛苦,但却又未拿住真凭实据。”

“那人是谁?”狄公赶紧问道。

“人是张是李,我不能凭空乱猜,但无论如何叶泰与这事大有关连。我见叶泰来我家常与贱妻窃窃私语,我出门时他来得更频繁,好像是在商计着什么大事。我心中明白,叶泰必是劝贱妻另攀高枝,与我离婚,跟随别人去过快活日子。贱妻贪慕富贵,最是眼红人家穿戴装饰,她常抱怨我从不给她买一二件昂贵的首饰……”

“她那一对金手镯就足足有四两重,还不昂贵?”

“金手镯?”潘丰惊异地叫了起来。“老爷想是弄错了,她从没有什么金手镯,她只有一枚银指环,那还是她出嫁时她婶婶送她的。”

狄公严厉地说:“潘丰,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瞒了,你妻子除了那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还有六枚金发夹!”

“这不可能!老爷。”潘丰激动地说道。“我从不曾给过她这些东西,她嫁过门来时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银指环,更无他物!”

狄公站了起来,说道:“你跟我来!”说着牵了潘丰的衣袖走进卧房,指着那一堆衣箱道:“你将那第二只衣箱打开!金手镯就藏在那夹层里!”

潘丰将信将疑,忙垫了张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顶上一只衣箱,递给了狄公,于是打开第二只衣箱。

狄公见那衣箱里凌乱堆了许多女子的衣裙,他记忆起上次来时衣箱里的衣裙叠得齐齐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后按原样叠放了。

潘丰将箱内衣裙一件一件抖过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丰吐了一口气,说道:“老爷亲眼看见了!哪来什么金手镯、金发夹?”

狄公心中纳罕,说道:“我来找!”他将潘丰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开箱子底部的夹层。——但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他回头冷冷地说道:“潘丰,你须讲出真情,因何将那些金首饰偷偷藏过了?”

潘丰发了急,发誓道:“我潘丰倘然有半点欺瞒老爷,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堕入阿鼻地狱,永不超生!我从来就不知道这衣箱里还有夹层!”

狄公略有所悟,忙检查卧房的窗户,果然有几根木栅已断裂。

“必有贼盗来过这儿!他从窗户里爬进了卧房。”

“但是,老爷,我账柜里银子却一两不少!”潘丰不信。

“这些衣裙你都仔细看过了,想一想少了什么没有。我记得上次来时这衣箱里的衣裙叠得满满的,且十分齐整,如今却是凌乱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饰竟不见了。”

潘丰低头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检看。

“老爷,你说对了!果然少了两件。一件大红遍地金对襟通袖罗衫和一条嵌金枝玉叶狐裘紧身袄——这两件是贱妻平昔最为珍爱的,价钱也最是昂贵。”

狄公慢慢点头,恍若有悟,忽而又说:“潘丰,那墙角里一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见了?”

“噢,那小茶几——老爷不见我适才正在刷漆吗?”

狄公笑道:“瞧我这记性!潘丰,如今我真信了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们还是回店铺里烤着火慢慢说吧。”

狄公此时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为何没有及早看出这一点——罪犯一开始便露出了破绽!

狄公慢慢呷着茶,见潘丰戴上了手套轻轻将那方小茶几上的湿绒布掀开。

“这就是老爷说的那张绛红色四方小茶几。其实,那天我去山羊镇之前已将红漆新刷了,正放在卧房墙角阴干,不料却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过正经还能卖十两银子哩。这茶几原是南朝皇宫里的陈设,卖金的偏未撞上了买金的,倘是有那识货的见了,必肯出大价钱,故我赶紧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着它吗?”狄公不禁问道。

“老爷,”潘丰冷冷地笑了一笑,“贱妻决不会碰它,她知道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肿胀溃烂还是小事,弄得不好还会发高烧,上吐下泻,里急后重,全身抽搐,折腾个半死。对,上月棉布庄陈掌柜就不小心,将手沾了新漆,双手肿得像个大萝卜。我告诉了她解毒的药方……”

“你认识陆陈氏?”狄公诧异。

“陈掌柜她娘家原与我家是紧邻,故从小见她长大,我们都管她叫宝珍姑娘,为人极是尖厉泼辣,好胜心强。她出嫁后便不再见到过了。后来,我移居到了这里,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尔来玩过一两回。她父亲是个老实规矩的生意人,她母亲却原是个巫婆,专会弄那骗人的法术。陈掌柜还说起她丈夫陆明已死,他寡妇孤女日子很是艰难。”

狄公点头频频,站起告辞,又说道:“潘掌柜,我可预先告诉你,杀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个十分危险的亡命之徒,你须处处小心防范。今夜,你必须留在家里,紧闭门窗,吹熄灯火,将外面宅院的大栅门也锁了,千万不可大意。倘然有事,明日一早即来衙门报信。”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乔泰、马荣已在那里等候着他。

马荣郁郁不乐地说道:“朱达元同我们一起寻访了蓝大哥的所有徒弟,谁都说不出什么线索。平时他们都十分敬重蓝师父,蓝大哥当然也对他们十分宽和。蓝大哥的宅子也搜寻了,也并未发现有什么值得可疑的东西。不过,蓝大哥的一个名唤梅成的徒弟却说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说了什么?”狄公忙问。

马荣道:“一天夜里他去大哥家,意外发现蓝大哥正与一个女子在悄悄说话。”

狄公一惊:“那女子是谁?”

“梅成没看清那女子的脸。他当时感到十分惊奇,因为蓝大哥从不与女子往来。他根本没听到蓝大哥与她说了什么,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发脾气。梅成这后生志诚老实,他不想偷听别人说话,故匆匆就离开了。”

陶甘道:“蓝大魁与这女子必有来往。——不管是不是正当的,总之,外人都被瞒过了。”

狄公正待再问,衙厅响起了升堂的锣声。接着击鼓三通,鼓声传到后厅衙舍特别清晰。狄公皱了皱眉头,说道:“晚衙公堂上我要问棉布庄陈寡妇几句话。她的丈夫死得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迹也有许多不检之处。退堂后,我还要将潘丰提供的一些新情况与你们讲讲。”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两眼四下一转,见廊庑下挤着不少的看审者。

他慢慢捋了捋胡须,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师蓝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线索,凶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审的人听了顿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狄公突然用惊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将陆陈氏带上堂来!”

两名街卒应声将陈宝珍押上厂公堂。陈宝珍身后紧紧跟定着女牢典狱郭夫人。

看审人群一片惊愕,禁不住面面相觑。

陈宝珍虽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却不住地扭动。她今天特别地浓妆涂抹了一番,放出一段妖艳的体态,口中大喊冤枉,两眼隐隐透出不可掩饰的凶光。

狄公慢慢说道:“陆陈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几句话问你,回答清楚了便可回家。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请不动你,只得将你拘捕来衙门。——此刻你先将你丈夫陆明是如何死去的,简略地说明一番。”

陆陈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时老爷恐怕还未来这北州衙门上任哩!前任刺史老爷早已为夫君之死备案具结。小妇人不明白老爷怎的想起提及这事来,莫非对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来也是衙门公堂空闲得慌,胡乱寻点是非来消遣我寡妇孤女。”

狄公被她一顿抢白,好生恼怒。心想这妇人果然厉害十分,肚内不仅很有些心计,就是言语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检验你丈夫的尸体,被你伙同那姓康的江湖术士一时欺瞒,蒙混了过去。”

陈宝珍突然站了起来,大声指骂郭掌柜,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着惊堂木,喝道:“不许你咆哮公堂,辱骂本衙职吏!”

“好一个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门!我的刺史大人——我问你,你昨天深夜因何鬼鬼祟祟闯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难道不知?你竟要毁坏一个可怜的寡妇的名节,弄出话柄来,吃众人耻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顿时怒从心起,脸色铁青。

“大胆刁民泼妇人竟敢侮辱本官,来人!与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两边衙卒一声吆喝,上前将陈宝珍按倒了,一个衙卒抡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去。

陈宝珍吃了几鞭,忍痛咬牙,破口失声大骂:“杀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妇人家逞你娘的威风。我陈宝珍到底犯了什么王法?你一条一条罗列出来!”说着又一声声“狗官”、“昏官”叫骂不绝。狄公怒气未消,心中益发感觉这女子决非寻常,不易对付。抽了二十五鞭,陈宝珍背脊被抽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终于支持不住,倒在堂前,哀哀呻吟。

廊庑下看审的人一阵阵咨嗟,多有为陈宝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说道:“陆陈氏,你大胆咆哮公堂,辱骂本官,理应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将剩余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审,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顶撞,两罪俱发,定打得你皮开肉绽,魂飞魄散。”

两名街卒拈来几炷香在陈宝珍鼻下挥动,见她缓缓醒来,忙将枷具、手枷套了,押下大牢监禁不提。

狄公长长吁了一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宣布退堂。他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衙舍,陶甘、马荣、乔泰后面跟定。

狄公道:“我与多少刁泼横蛮的女犯打过交道,却万万没想到今日倒被这陆陈氏羞辱一场。我好意将她迷了路的女儿送回了家,她竟借题发挥,反诬于我,恣意诽谤,百般毁骂,实在令人发指,怒火难消。”

马荣问道:“老爷堂上又为何不作一句辩解?”

狄公叹了一口气,说道:“昨夜我实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难辩,叵耐这妇人好眼力,当场便识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说,今日在众目睽暌之下,颠倒图赖,用心端的险恶。”

陶甘道:“其实她并无多少心术,她这样叫嚣诬蔑,反倒越发令我们信了她丈夫死的可疑。”

狄公点头,说:“她似乎对此毫不介意。但我见她非常害怕衙门对她丈夫之死重新调查,看来陆明之死必有蹊跷。有必要时,我想开棺验尸!”

突然,巡官气吁吁奔进衙舍。

“老爷,适才一个街头鞋匠送来洪参军的紧急口信。”

第十五章

黄云飞驰,暮色降临,洪参军垂头丧气往衙门走去。他今天出来缉访收效甚微,那几个后生都说不准黑衣黑裤人的脸面是何等模样,只说是脸色苍白,且前额有一绺卷发垂下。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低头走着,不觉转入一条店肆林立的大街。突然,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与他交臂而过。洪参军眼前一亮,只觉此人好生面善。远远望去见他头上正戴着一顶尖顶的黑皮帽,与那哑巴男孩描画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参军心中警觉,赶紧排开众人,紧紧尾随而去。他见那大汉进了一家珠宝行。洪参军踅到珠宝行门首,偷眼向铺里细看。珠宝行的掌柜正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紫檀木嵌缀珠王的首饰盒。那大汉黑皮帽戴得很低,两片毛茸茸的护耳耷拉着,遮去了大半个脸面。洪参军见他两手戴着白手套正打开了那首饰盒,在里面挑拣。忽而那大汉摘下了一只手套,从盒里拈出一颗红光闪闪的宝石放在手掌心细细观赏。接着便见他与掌柜的讨价还价。最后,那掌柜耸了耸肩,将两颗红宝石用绒纸小心包裹了递给那大汉。那大汉交了钱,接过绒纸包出了珠宝行,很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了。

洪参军一时不见了他的身影,正懊恼不迭,责怪自己大意,忽又见那大汉正摇晃着走进一家酒肆的大门。洪参军这番看得仔细,便急步跟上。这时他才见那酒肆的门首挂着块黑漆烫金招牌:“春风酒家”。

他四下张望,想发现一个熟人或衙门里走动的人,但他失望了。正心中焦急,突然见春风酒家门口有一个摆着摊的鞋匠,此时并无生意。洪参军将那鞋匠拉到墙角,从袖中取出一两碎银并一张名刺交给他说:“劳动师傅快去州府衙门走一遭,将这名刺交给狄老爷,叫他立即派人来春风酒家拿获逃犯。这一两银子你权且收了,路上跑快,千万不可耽搁,事后还有重赏。”

那鞋匠见有一两银子的赏酬,当即答允,赶快撇下那摊子,匆匆向州府衙门跑去。

鞋匠走后,洪参军乃推开大门走进了春风酒家的楼下店堂。店堂里两溜排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客人。杯盘狼藉,觥筹交错,酒香弥漫,人声鼎沸。洪参军遍看了店堂,并不见那大汉,心中纳罕。忽见堂馆从珠帘后端一空盘出来。他眼角一闪,见珠帘后原是一间雅座。那大汉正背向着店堂在独斟独酌。

洪参军走上前去,掀开珠帘,用手在那大汉的肩上一拍。那大汉急忙回首,大吃一惊,手中那纸包坠落到了地上。

洪参军认出了那大汉,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顿时脸色苍白,惊愕万分。“原来是你?你就是拐……”“洪长官,你坐下,我全告诉你。”

洪参军从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到了那大汉的右首。大汉干笑了一声,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洪长官休嫌烦絮,容我慢慢叙来……”说着偷偷从皮靴里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乘洪参军不备,猛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洪参军双目圆睁,发须齐竖,嘴唇一翕动,鲜血顿时从嘴里喷涌了出来。双脚早软了,趔趄了几步,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倒在桌子上,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轻轻呻吟。他挣扎起身子用颤抖的手指蘸了自己的鲜血,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于是一阵猛烈抽搐,便不动弹了。

那大汉轻蔑地望了一眼伏倒在桌边上的洪参军,回头又看觑了一眼闹哄哄的店堂,冷笑了一声,轻轻地将洪参军用血写的那个字拭去。于是站起身来,穿过厨房,走出了酒店的后门。

大汉去了约一盅茶时,狄公率陶甘、马荣、乔泰赶到了春风酒家。

店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彼此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马荣、乔泰穿过店堂,排开众人,掀起了珠帘,让狄公走进那雅座小间。

狄公默默地看看洪参军浸在血泊里的尸身,禁不住热泪盈眶。陶甘、乔泰、马荣失声抽泣,都伤心地转过了脸去。

陶甘道:“老爷,你看这桌面上的血,像是谁写了个字,但又被涂抹了,莫非是洪叔叔他写的。”

马荣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丝鲜红的血从他的嘴唇上渗出。

“我们要为洪叔叔报仇,待拿获了那凶手,剐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五脏来,血祭洪叔叔!”

陶甘跪下身来,细细搜索地面,见地上一个绒纸包。他打开纸包,见是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

“老爷,这两颗红宝石必是凶手仓皇逃去时遗落下的。”

狄公接过那绒纸包看了,点了点头。

“陶甘,我们晚了一步,让这闪手得逞了,丧了洪亮性命。——红宝石的事我心中多少也已明白。”

狄公叫来了酒店的掌柜,问道:“衙里的洪参军是不是与一个头戴尖顶黑皮帽的人一起来的这里?”

酒店掌柜胆战心惊,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那头戴黑皮帽的客官先来这里,叫了一角白酒,两味冷盆。这死者却不知是何时进的这小间。当我们堂馆发现他满身是血时,那凶手早已溜去。我吓破了胆,这里正待派人去衙门报事,老爷及衙里诸相公倒是先行来了。”

马荣粗声粗气地问道:“掌柜的,你见那凶手长得何等模样?”

“他——他黑皮帽压得很低,两翼护耳毛茸茸一直遮到了嘴角上。小人……没看清他的脸。”

狄公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命马荣、乔泰:“明日一早你们就去山羊镇,并邀朱达元一起去,他熟悉那里的许多捷径,且人头也熟。你们找到那家旅邸,详细打听了潘丰那天来歇夜的情况,并去将那出卖铜炉的农夫找来问问。所有这些打问实了,再与朱达元一并回衙里。——听仔细了?”

马荣、乔泰点了点头。

狄公声音凄惨地说道:“此刻你俩将洪亮的尸首移回衙门。”

第十六章

中午,马荣、乔泰和朱达元三骑从山羊镇回到州府衙门时,衙门口正挤满了看审的人。

马荣道:“看来,马上就要升堂了。朱员外,随我们一并进去看看吧。”

陶甘已在衙门口等候,见他们三人归来,忙从仪门引入前衙正厅,择了个便利的角落站下。

陶甘说:“老爷已初步查清了几起案子的根由本末,此刻正准备升堂开审。”

狄公高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案桌后,深绯色的官袍像一团熊熊烈火。他两眼射出尖锐峻冷的光芒,苍白的两颊瘦削了下去,脸色显然比昨天憔悴了许多。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潘叶氏被杀一案经本衙勘查追索,现已有了眉目。”他用眼睛扫了一下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将那物证取来当堂验过。”

衙卒会意,下去将一个大油纸包捧了出来,又用一张油纸铺平在案桌上,然后将大油纸包放在那铺平的油纸上。

狄公迅速将那包上的油纸褪下,露出了一个雪人的头。雪人的两只眼睛嵌着两颗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正闪出一种不祥的幽光。

堂下一阵咨嗟,转而雅雀无声。

马荣、乔泰面面相觑,心中不禁狐疑重重。

狄公一言不发,两眼只盯住了朱达远。朱达元痴痴地望着那雪人的头慢慢走上公堂。突然他伸出手来大声叫道:“将红宝石还给我!”

狄公用惊堂木在雪人的头上轻轻拍了几下,雪珠纷纷落下,露出一颗披头散发的女人的头颅!

堂下看审的人一片惊慌。

朱达元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上,惘然失措。他很快明白了这一切的含义,抬头看了看狄公冷峻的脸,又看了看那颗可怕的女子的头颅。慢慢搞下手套,俯下身来在雪块上拣起了那两颗红宝石,放在他那肿胀成紫红色的手掌上。一面轻轻剔去粘在红宝石上的雪珠,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美丽的红宝石,像血一样鲜红……”他嗫嚅道。狄公厉声喝道:“朱达元,你认识这颗人头吗?——快将你杀害廖莲芳小姐的详情从实招来!”朱达元从梦魇中醒了过来,两眼嫌厌地看了看那人头,默不作声。“朱达元,本堂再问你,叶泰现在何处?”“叶泰?”朱达元摇了摇头,接着他放声大笑。“叶泰,他……他也埋在雪里了。”狄公见状,示意衙卒上前将朱达元套了枷具,上了手枷脚镣押下公堂。堂下看审的人这才大梦初醒,哗然议论开了。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说道:“杀害廖莲芳小姐的正是这朱达元,我怀疑他也杀死了叶泰。——这人头是廖小姐的,而潘叶氏则藏身在朱达元的宅府里,她是朱达元杀人的同谋!”狄公挥了挥手,堂下激动的人群乃静了下来。他续续说道:“今天早上本行搜查了罪犯朱达元的宅府,在他花园里的雪人头中找到了廖小姐的头颅,在一幢幽僻的房子里找到了潘叶氏。——现将潘叶氏带上堂来!”潘叶氏被押上了公堂,跪定在水青石板上。狄公道:“潘叶氏,你将你是如何勾搭上朱达元,又是如何伙同朱达元拐骗廖小姐,并残酷地将她杀害的详情—一招来。”潘叶氏慢慢抬起头来,低声招供道:“小妇人一个多月之前在市廛上一家首饰店里遇到朱员外,我见他买下了一对镶红宝石的金手镯,很是羡慕。我的丈夫太悭吝,从不与我打制金银首饰。谁知朱员外眼光竟看出了我的心事,出了首饰店的门,他走到我的身边与我攀谈了起来。他说他很有钱,家中金银无数,奴婢成群。他问我丈夫做何等营生,我回答说在南城根开一爿小小的骨董铺子。他呵呵笑道:‘原来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他说他常到我丈夫的铺子里买骨董,我听了很是高兴。他又问我他能否来我家做客,顺便挑买几件骨董。我一口答应,说哪日等我丈夫外出时便可过来相会。他欣喜若狂,当即将一只金手镯戴到了我的手腕上,临分手时又嘱我莫相负了。

“过了几天,我丈夫出外办货,我便将朱员外邀来我家。我做下了几味菜肴请他尝尝,两个也真是情投意合,只恨相见太晚。他将另一只金手镯也给了我,又给了我一把金发夹。他当时便提出要将我娶去做长久夫妻。他说他虽有八房夫人,但上面并无人拘管,丰衣足食,自不须说,穿戴装束的更不须发愁。至于我丈夫,他说只须给一笔钱就可以了。我丈夫是个窝囊废,跟着他那号人,日日粗茶淡饭,住那阴冷潮湿的破房子,胭脂花粉都不舍得买,哪还会有金手镯与我佩戴?再说,我平时辛苦积蓄点钱下来,又被我那兄弟叶泰拿去押赌。我想过这等艰难的日子有何意思,不如跟随朱员外去,也可图个后半世逍遥快活。他是个慷慨大度的男子,且体魄雄壮更胜潘丰十倍。朱员外又要我助他办理一件小事,我当然一口答应,随他吩咐。

“朱员外说他要请一个女子到他家去,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个老婆子总是死死跟定了那女子,故她迟迟脱不得身子来。——一天,朱员外陪同我去市廛上,果然见到那女子。我几次努力去接近那女子,但碍于那老婆子跟随着形影不离,我们也只得作罢。”

狄公问:“你可认识那女子?”

“回老爷,小妇人并不认识那女子,猜想来必是一个妓女。几天后我们又去市廛,记得那天很冷,朱员外穿着狐裘皮袍,头上戴一顶黑皮帽。

“市廛的丁字街,正围着一群人看江湖艺人耍猴戏,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群之中观看。我挤进去凑近那女子耳边,按朱员外吩咐说道:‘姑娘——于相公要见你。’那女子一听,果然偷偷跟随我出了人群,那老婆子正看得入迷,并未觉察。于是我将那女子引到朱员外事先指定的一幢宅子,朱员外则跟随我们身后而来。进了那幢宅子,朱员外对我说三日后市廛上见,便将门关了,我只得独个回家。

“三天后,我在市廛上见到了朱员外,他说那女子愈来愈不像样,脾气很坏,故他想将那女子偷偷带到我家,教训她一顿。我说我丈夫午饭后即要去山羊镇买一件骨董,恐怕要两天才能赶回来,他说正好。

“当天晚上,朱员外将那女子装扮成一个尼姑模样带来我家。我正想上前同她说话,谁知朱员外将我推到一边,叫我去准备点酒菜。我只得独个去厨房。等我准备好了酒菜来卧房叫他们时,见那女子已被勒死在炕上。朱员外坐在一张凳子上,一不小心手粘着了那方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劲地擦拭。朱员外叹了一口气说道:‘那贱货不听我的话,自找死路。好了,既然她已死,且死在你的卧房里,你如何脱得这人命干系?如今只有一条活路,你快穿上这女子的衣服,与我一起回家,从此就藏匿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太太’。说着,他迅速将那女子的衣服全部扒下,扔给了我,叫我赶快换上。我只得从命。他又从我手指上摘下银指环戴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想了一想,又拿下了指环上的红宝石自己藏过了,叫我去门外等候。“我在门外等了好久,才见他提着两个大包袱出来,说道:‘我怕人家认出那尸体不是你,故将她的头颅剁了下来,与你的衣裙鞋袜一并带去我家。从今后人人都道是你死了,而你正可与我做百年恩爱夫妻。’我叫道:‘你这傻瓜,你不看她这身装束打扮,正经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一个处女,而我……’他笑道:‘这贱货早已不是处女了,她与我家于康那小子早做下了手脚。你们两个身子都无瘢痕胎怀,肤色又相似,外人哪里分辨的出?’“于是我们两人再去厨房端来了酒食,天哪!我害怕极了,但朱员外他竟还有说有笑,很快便将那酒食全数吃了。洗了盘碟杯箸,将一切收拾齐整,乃偷偷乘黑夜爬出后墙溜走了。

“到了朱员外家,他将那装有人头的包袱扔在花园一角,带着我转弯抹角,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阵,到了一个十分幽僻的所在。他说:‘从今后你就在这房子里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服侍,休得担扰。我明天再来看你’。我见那房间里屏帷床席,十分齐整。第二天一早,朱员外就来到我的房间里,问我他送我的金手镯收藏在家中什么地方了,说昨夜匆匆忙忙竟忘了一并取出带回。我告诉他那对金手镯放在衣箱的夹层里了。他说他将去我家将那对金手镯取回。我要他顺便将我最心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狐裘皮袍也取回来,他答应了。但他深夜回家来时只带回了我的罗衫和皮袍,他说那对金手镯不知怎的竟不见了。我胆小害怕,要他陪陪我。他说他的手肿得厉害,要找大夫抓药,改日再来看我。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了。——老爷,我说的句句是实,但求老爷宽恩,超豁了小妇人。”

狄公道:“你与朱达元同谋拐骗杀人,手段残忍,依律当斩,快与我画押!”

潘叶氏画了押,泪如雨下。书记将录下的口供念读一遍。两名衙卒上前给她上了十斤重的大枷,押下死牢监候。

狄公又唤廖文甫上堂来,数斥道:“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女儿廖莲芳既已许配下了于康,因何变卦赖婚,拖延时日,迟迟不将女儿嫁出,致使弄出这般意外奇祸,悔之不及,做父母的都要于中汲取教训。我命潘丰将装有廖小姐尸身的棺材交付与你,你如今将这颗人头配了尸身择吉日做些法事盛殓安葬了。我将从朱达元的家财中拨出一笔钱来作为你的补偿。本衙委托于康代理朱达元的家财折算,家中浮财除分与他八个妻妾使各自归宁之外,余宅邸、田产全数籍没缴公。”

第十七章

退堂后回到衙舍,狄公笑着对马荣、乔泰说:“此事瞒过了两位半日,非为他故,只是不想惊动了朱达元、让你俩先将他引出去,然后我与陶甘带了番役到他宅邸作一次彻底搜查。朱达元不仅生性贪狠,而且狡诈十分,非如此计算不行。再则,倘若我昨夜便将此中真情吐露给你们,你两位必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感情,露出形迹,反误大事。”

马荣咬牙叫道:“倘若我早知朱达元是杀害洪叔叔的凶手,我当即就亲手将他勒死!——但是,老爷你是什么时候发现那无头尸不是潘叶氏呢?”

狄公答言:“朱达元自己留下了两个大破绽。首先一个就是他将死者的鞋袜也拿走了。”

“鞋袜拿走了?他不是将死者的所有衣裙鞋袜全拿走了吗,为何单说拿走了鞋袜便是大破绽呢?”马荣不解。

狄公道:“你有所不知,凶手倘若单拿走那鞋袜而留下潘叶氏的衣裙,官府必然会怀疑起鞋袜失踪的含义。因为我们知道女子的衣裙是否合身,是否系本人生前所穿很难判别,而鞋袜是否合脚则是判别尸首是不是潘叶氏的重要的一个证验。凶手单拿走了鞋袜遗下衣裙,我们无从验别,反容易疑心尸首不是潘叶氏。而凶手若是拿走衣裙单留下鞋袜则更糟——我们只须将鞋袜与尸首的脚一配,便知道这尸首不是潘叶氏。凶手狡猾,一并将衣裙鞋袜全数带去,我们无所适从。果然也一时骗过了我们的眼睛,都以为是潘叶氏的尸首。

“第二个破绽便是朱达元第二天又溜去潘宅,破窗而入,从衣箱的夹层里取走了那对金手镯,更愚蠢的是他竟将潘叶氏生平最珍爱的一件罗衫和一条皮袍也拿走了。这个事实很清楚告诉我们,潘叶氏并未死,只是被凶手藏匿过了。倘若凶手杀人时早知道金手镯所藏之处,必是当日就顺手取走。当日未取,隔日再来,这说明有人事后告诉凶手金手镯所藏之处,要他回来取走。而告诉凶手的只能是潘叶氏自己。”

乔泰问:“那么,老爷又是何时怀疑起朱达元的呢?”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起初,我只是怀疑叶泰是凶手。我反复思索这案子的内情,被杀害的女子不是潘叶氏只能是廖莲芳——她失踪后一直不见形迹。件作说死者不是处女,我从于康的招供中得知廖莲芳与他早有奸情。后来叶泰拐骗了廖莲芳,叶泰身强力壮,足以将她的头颅砍下,而潘叶氏则伙同叶泰掩盖这杀人凶案,自己也乘机躲藏了起来,嫁祸于潘丰。但很快我改变了看法。”

陶甘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老爷很快又排除了叶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道:“潘丰家卧房里的一张新刷了漆的方茶几,改变了我的全部看法。潘丰离家去山羊镇前将这方茶几放在卧房里阴干,但有人不慎碰了这茶几,茶几上的湿漆留下了手摸过的痕迹,故潘丰开释回家后只得又再刷一层新漆。我断定摸过这茶几的必是凶手无疑,因为潘叶氏知道新漆有毒,她是决不会去碰它的,而凶手却不知这一层利害。——叶泰的手并未中毒肿胀,故他杀人的可能可以排除。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朱达元,原因只在两件不为人注意的小事上,朱达元的手因为碰上了湿漆,故肿胀疼痛,为了遮掩,他故意将他的家宴摆在后院的露天平台上,这样他戴上了白手套赴席就不为人留意。因为,你们知道,那天夜里天气确是很冷。其次,同样因为是手中毒,肿胀疼痛,他与你们打猎时三箭未中那条野狼,反使你乔泰射中了。朱达元娴熟骑射,必是手中毒肿痛,才有如此失误。那天他同样是戴着白手套。

“还有一层原因也不可忽视了:凶手的家或藏匿潘叶氏的地方决不会离潘宅很远。——凶手当天夜里背着两个大包袱牵着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走出潘宅必是十分谨慎,要担不小的风险。南门一带因为地势偏僻,故巡逻十分紧严,稍不留神,撞上巡丁,必然盘诘,一经盘计诘,即败露无疑。人赃俱在,往何处逃?”

陶甘点头道:“从潘宅到朱宅还要经过南门口,那里士兵最多,且有岗戍。”

狄公道:“守城门的士卒只留意进出城门的可疑人物,仅仅打横穿过,并不十分留意。”

陶甘又问:“那么,朱达元因何要杀廖莲芳呢?”

“我想来必是叶泰来朱宅讹诈于康时,被朱达元听到,尤其是朱达元听到于康和廖莲芳曾在朱宅里幽会一事,更为恼火,这就促使他要攫夺廖莲芳。廖莲芳被他拐骗后,必是奋力反抗,不肯顺从,故朱达元动了杀人之念。朱达元杀了廖莲芳后,担心叶泰多事,吐风露口,且又疑心潘叶氏已将廖莲芳之事告诉了叶泰。叶泰这个无赖保不定会在什么时候来讹诈他,于是他又想到将叶泰除了。”

“最后一点我还须说的是,我们去朱宅赴宴那夜,我独个迷路时走到了朱宅的后花园,那里堆起着一个大雪人。当时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且闻到一股血腥的气味。如今才知道朱达元将廖莲芳人头埋在雪人的头里,天天用来练习射箭,正是发泄他的余恨。”

狄公的脸苍白憔悴,眼中隐隐闪出泪花。

“我原打算昨夜与你们一起去朱宅突然搜查,只因朱宅门户错杂,屋宇深播,且朱达元又十分狡桧,怕有闪失。故想捱到第二天引开朱达元再动手,倘若能找到潘叶氏,那么一切疑团都冰消雪释。可是……可是这残忍疯狂的凶手竟先一步对洪亮下了毒手。倘若是早一步知道……唉,虽说是死生由命,实也是我算计失误,丧了洪亮性命。洪亮在天之灵襄助我们勘破此案,拿获真凶,如今想来还隐痛阵阵。”

衙舍里一片哀穆、静寂。

狄公默默地将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捧起在手上,打开橱门,轻轻放入。

“我已写信去太原给洪亮的长子洪蛟,与他商议安葬洪亮事宜。等我了却此案,还要大请名僧,铺张法事,与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陆功德道场,超度他的灵魂,再择吉日将其尸骨捧回太原故乡落土安葬。”

狄公觉得神思散乱、身体困乏。他闭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说:“我们再来商议一番蓝大魁的案子吧!我认为毒死他的必是一个女子,然而唯一可以追索下去的线索只是蓝大魁的徒弟梅成看到的情况。仅这一点似不足以推断出那女子的身分。噢,梅成那夜见蓝大魁与一女子谈话时可曾听得片言只语?”

马荣答道:“梅成说;那女子当时很生气,似乎在责怪蓝大哥什么,而蓝大哥则是一味好言劝慰。——梅成并没有听清他们交谈的言语,不过,梅成又说他转身刚要回去时,好像听得他师父叫了一声‘猫’。”

“猫?!”狄公暗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陈宝珍的女儿陆梅兰说起的那只猫——陈宝珍与她的奸夫谈话时曾提起一只猫。难道那只奇怪的猫与蓝大魁之死有关联?莫非陈宝珍的那只猫、蓝大魁的那只猫是同一只猫?

他命令马荣:“你立即骑马去潘丰家,问一问潘丰,陈宝珍曾否养过一只猎。要不然,猫仅仅是一个人的绰号。你再问潘丰,陈宝珍未出嫁时可曾与一个绰号叫‘猫’的人有过来往。”

马荣惊异:“潘丰又如何知道陈宝珍未出嫁时之事?”

“潘丰与陈宝珍娘家曾是紧邻,从小看着陈宝珍长大。”

马荣退出衙舍,去庭院后马厩牵过坐骑匆匆飞驰出了衙门。

马荣去了半个时辰就转回衙门,径进衙舍。只见他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潘丰他……他独个在家垂头丧气,神色沮丧。他妻子行为苟旦之事早传遍了一个州城,人人骂作淫妇,潘丰受到的打击比他当初听到妻子被杀尤甚。我见他时,他泪流满脸,痛不欲生。我只得好言安慰他一番,又开导他说:‘死了这等淫妇又何足惜?日后见着有门户相当的可再续弦。’——最后我才问他陈宝珍那只猫的事。他回答说,陈宝珍在家作姑娘时绰号就叫‘猫’。”

狄公恍然憬悟,用拳头在案桌上猛然一击。

“果然如此!”

第十八章

狄公的三名亲随退下后,典狱郭夫人进衙舍来参见狄公。

“老爷,潘叶氏不思饮食,一味痛哭。她问我能否允她回家一次与她丈夫诀别。”

“我看这无必要,且有违衙狱条例。”

“不,潘叶氏自分必死,她也无意苟且偷生。她如今感到悲痛的是对不住丈夫,问心有愧。她要跪在她丈夫的面前请求宽恕,这样她在黄泉之下乃可瞑目。”

狄公抬头看了看郭夫人,说道:“官府的职司在惩恶劝善,移风易俗;律法的本意原是挽救人心,拯拔沉溺。如今潘叶氏幡然思悔,有赎罪从善之心。本衙念她只是利欲动心,才犯下了这同谋杀人之罪,姑且破例一次,准她回家去与潘丰话别一宵。”

郭夫人急忙代潘叶氏致谢,又说:“陆陈氏身子十分虚弱,再经不起动刑,望老爷革鞫审时高抬贵手,免了刑罚相逼。”

狄公叹了一口气,答道:“我记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称谢。她犹豫了半晌,又开口道:“我见陆陈氏寡母孤女,委实可怜,故斗胆问一声老爷,陆陈氏关押期间能否让我将她女儿陆梅兰领到我家抚养。看来抚养时间不会很长。陆陈氏说她纯属冤枉,最后终将要无罪开释,届时再让她自己领回不迟。”

“好个主意!郭夫人,你这就去棉布庄陆陈氏家中将陆梅兰领去你家抚养。我派两名番役跟随你去,顺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是否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