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散发出一股蜡烛油的气味。狄公抬脚跨过门槛,举目向房内扫视一圈。书房呈八边形,很大,墙上高处有四扇小窗,窗纸洁白透明。窗户上方是两孔风道,均有二尺见方,道口上隔了栅栏。整个书房除了那扇小门,再无进入房间的入口。

书房中央放着一张乌木雕花大书案,丁虎国身穿墨绿锦缎便袍对着书房门瘫伏于书案之上。只见他左臂弯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着一支红管小楷狼毫。丁虎国脑袋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顶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头银丝。

书案之上文房四宝俱全,左上角一只青花瓷花瓶,插于其中的花卉已经凋谢。死者两边各有一支铜制蜡台,上面蜡烛早已燃尽。

一排排书架依墙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狄公看了对陶甘道:“你去将墙壁好生查看一番,什么地方有一秘密进出口也未可知、再将那窗户、风道看个仔细,说不定可以从那里钻进人来。”

陶甘领命,脱下长袍,爬上书架查寻。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验伤。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头。尸身早已僵直,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将尸体向后扳躺于椅背之上。

丁虎国一对呆滞的眼睛凝视着天棚,只见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脸犹如一片胡桃壳儿一般,呈突然受惊之状,颈部露出一叶薄刃。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宽不过半指,长只约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长长黑须,低头看了看尸身,命仵作道:“将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将它捏于两指之间,倒不费力气就拔了出来——原来刀刃入肉不过二、三分之深。

仵作将的刀用一张油纸包了,说道:“血已凝固。身体已僵,如此看来,一定死于昨日深夜。”

狄公点头,口中喃喃道:“死者闩上房门,于书案后坐定、研墨膏笔,搦管作书。此后不久,凶犯就对他下了毒手,这从他刚刚才写下两行字可以看得出来。然凶手出现与匕首插进他咽喉之间的相隔时间却十分短暂,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将手中笔放下便丧了命,这就奇了。”

(搦:读‘诺’,拿或握在手中。释)

陶甘道:“老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凶手如何才能从别处进房,更不用说他又如何出去了。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听了双眉紧蹙起来。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墙壁、小窗、风道,又检查过门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却未见一处有密门暗道,进出此房非经这房门不可。”

狄公慢持长须,问丁秀才道:“凶手会不会就在令尊进这书房前后溜进房来?”

丁秀才一直两眼发愣站在门口,听狄公问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爷,这绝无可能!家父亲自启键开的门,小生叩头请安之时,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其时管家也立在小生身后。小生请安华,家父即将门关上,谁也不可能在这前后进得房去。家父总是不忘锁门,门锁也只有一把钥匙,他时刻带在身边。”

洪参军对狄公附耳道:“老爷,我们可将他管家传来问话,听听他说些什么。不过,即使凶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觉溜进房来,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门在里面却是上了闩的!”

狄公点头,又问丁秀才:“你道吴峰乃你杀父仇人,你有何证据说明他到过这间书房?”

丁秀才缓缓环顾四周,摇头道:“老爷,这吴峰可是个极精细之人,他作案前后是不会给人留下痕迹的。不过,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证。”

狄公道:“我们欲将尸身移至大厅验伤,丁秀才可去厅中预先作些安排。”

第九章

丁秀才刚一离去,狄公便命洪参军:“搜查死者衣衫!”

洪参军伸手摸进死者衣袖,从右袖管内取出一方手绢和一只装牙签、耳扒的小袋,又从左袖管内掏出一把式样精巧的钥匙和一只纸盒。再摸腰带,里面除另一方手绢外,别无它物。

狄公将纸盒打开,内装蜜枣九枚,齐齐整整摆了三排。这种蜜枣乃兰坊名产,精美香甜,是上好的礼品。盒盖上贴有红纸一方,上书一副寿联:

寿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东海水长流

狄公叹息一声,将纸盒搁于书案之上。仵作从死者僵直的手中将笔拔下,两名衙卒进来,将死尸置于担架之上,抬出书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们众人均去大厅,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众人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面对摆满书籍的书架静观沉思。墙面没被书架遮盖的惟一地方是房门两侧,但却悬了画轴。门上方有一横匾,上刻“自省斋”三个大字,这分明是丁将军为其书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书案之上。只见右首有一方精巧秀丽的端砚,左首有一只湘妃竹笔筒,笔筒旁有一只供研墨取水用的红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斋”三个蓝字。显然,这水缸乃为了将军专门制作。书案上还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块黑墨,名日“金不换”。左首是两方青铜镇纸,上面亦镌有对联一副:

春凤吹杨柳依依

秋月照涟漪灿灿

下面署名“竹林隐士”。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国一友人的雅号,镇纸是他特制了送给丁将军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过的小楷狼毫,见红色雕漆笔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再一细瞧,旁边还有一行娟秀小字,读做“丁翁六秩华诞之喜——宁馨簃敬题”。如此,这管朱管狼毫乃将军另一友人所赠寿礼无疑。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将狼毫重新放于桌上,仔细阅读起死者写的那页书稿来。上面只有两行文字,字迹粗大醒目:

序言

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纷繁,典籍浩瀚,历代英雄豪杰,功高日月,流芳万古。

狄公思忖,序言这一开头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国挥毫疾书之时并无人打搅于他。也许,正当他苦思索句准备往下写时,凶手对他下了毒手。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狼毫,观看笔管之上的云龙图案。书斋内一片寂静,外界的喧闹一点也透不进来。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种危险向他袭来,他现在正坐在死者坐过的椅子上,死者丧命之时就正坐在他现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头观瞧,猛见门旁的画轴歪斜过来,不觉一惊。莫非的手就是从那画轴后面的秘密入口处冲进房内杀了丁将军的?若果真如此,现在他已陷入了凶手的掌握之中。狄公两眼紧盯画轴,只等画轴移向一边,凶手可怕的形象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竭力保持镇静,急寻思道,对如此一个明显的密门陶甘是不会疏忽的,一定是他检查画轴后墙之时将它弄歪了。想到此,狄公拭去额上冷汗,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场虚惊虽然过去,但他总觉得凶手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一可怕的感觉始终萦绕心头。

狄公于水缸中蔬了笔尖,伏在书案之上意欲试笔,却见右首的蜡台碍手碍脚,正欲将它推向一边,伸出的手却又缩了回来。

狄公身靠椅背,对着蜡台沉思起来。受害者写完开头两行之后,停笔将蜡台移近,这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并非是要看清写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将蜡台移到左首。他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么东西上面,凶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其不意对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蜡台左观右瞧,亦未发现一丝异常,只得又放回原处。

狄公连连摇头,站起身来走出书斋,走廊中两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们好生看守房门,在门板修复贴上县衙封条之前,不许任何人走近书房。

大厅中一切准备停当。狄公在公案后坐下,丁虎国尸身躺在公案前芦苇之上。丁秀才上前验明死尸确系他亡父之后,狄公命仵作动手验伤。

仵作仔细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国一把瘦骨头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丁秀才见了,忙用衣袖掩了脸面,书办及堂役则立于一旁默默观看。

仵作在尸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验,对头颅等致命之处查看尤为仔细。又用一银质压舌板撬开牙齿,看了舌头和咽喉。最后,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虽年迈清瘦,但身体并无暗疾,亦无生理缺陷。从查验结果看,四肢均有铜钱大小变色斑块若干,舌头上裹有一层厚厚的灰膜。咽喉处受伤轻微,不足以致命,死亡乃插进喉部利刃将剧毒带进体内所致。”

众皆愕然。丁秀才放下手臂,看着尸体,惊恐万状。

仵作将包裹小匕首的油纸包打开,将凶刀轻轻放在公案之上。“老爷请看,这利刃上除干血之外,尚有异物相附,这便是剧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举起细看,见刀尖之上确有褐色斑渍,乃问仵作:“此系何毒?”

仵作摇头,苦苦一笑道:“启禀老爷,这穷山恶水之地,小可苦于器械不全,实无法鉴定此种外用毒药性质。若是内服毒剂,小可倒是一一知晓,服后症状亦了如指掌。小可只能说,从死者四肢斑痕颜色和形状看,此毒似从毒虫口中毒液提炼而成。”

狄公听罢未再追问,亲将仵作相验结果填入伤单,又命仵作当场宣读,压了指印。

狄公命将尸身重新穿戴整齐,好生收后,一面命将丁宅管家带上堂问话。

堂役将丁虎国尸身用寿衣裹了,抬出大厅。须臾管家进来,跪于案前。

狄公道:“你身为管家,顾名思义,丁宅一切家务均由你主管操持。本县问你,昨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须从晚宴开始如实讲来。”

管家道:“老爷的垂问,且容小人细细禀来。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间,就在这间大厅中摆下寿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围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爷夫妇俩,还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两名表亲。厅外平台之上有应聘乐工一队,吹吹打打,直至亥牌时分方散。

“乐工去后,寿宴继续进行,自是觥筹交错,合家欢颜。席至午夜,少爷引全家向老大人敬了最后一盅长寿酒,至此,欢尽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称欲去书房,少爷随即送他前往,小人秉烛紧随在后。丁大人开了门锁,小人走进房内,用手中蜡烛将书案上两支蜡烛点燃。小人可以作证,其时房内空无一人。小人走出书房,见少爷正跪于老大人面前叩头请安,老大人则将钥匙纳入左袖之中。少爷请安毕站起,丁大人走进房中,关门上闩,闩门声少爷与小人在门外均听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有半句虚假,请大老爷明鉴!”

狄公命书办将管家供词念读一遍,管家确认笔录无误,在供单上画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问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后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见问,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额,提高嗓门说道:“回本县问话!”

丁秀才勉强答道:“老爷,非是小生不答,怎奈这闺阃中事,实难于张口。老爷定要追问,小生只得以实相告。小生向家父请了晚安,径直回到内宅上房,不期拙荆却撒娇放泼,与小生吵闹一场,进而不让小生上床将息。她责怪小生寿宴上对她缺少尊重,让她在众女眷面前出乖露丑。小生宴会后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辈头发长见识短,与她争论无益,更念家父大庆刚过,若闹得全家不宁,非但冲了喜气,也有违孝道二字,故也未认真回敬于她。趁侍婢为她解带宽衣之时,小生坐在床边喝了一盅浓茶。尔后,拙荆又唤头痛,命一婢女为她捶背捏肩。半个时辰过后,终于风平浪静,各自安息。”

(阃:读‘捆’,妇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将案卷卷起,从容道:“丁秀才,此案与吴峰有何关联,本县实查不出证据。”

丁秀才一听着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爷,家父死得凄苦,身为人子,这杀父之仇,岂能不报!务求老爷开恩格外,对凶身动刑拷问,这杀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称初审完结,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轿回衙。丁秀才站立轿旁,稽首长揖,送别县主。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去了大牢,牢头口禀钱牟仍昏迷不醒。狄公闻言,即命遣人去请大夫来行诊治,务使钱牟苏醒过来。吩咐完毕,与陶甘和洪参军一同回到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坐定,从衣袖中取出那杀人的物,放于书案之上。一侍役进来,献上一壶热茶。三人各喝一盅。狄公慢捋美髯,开言道:“这件命案非同一般,且不说作案动机及凶身何人无法知晓,就是眼下这两道难题又如何解答?第一,那书斋与外界隔绝,惟一的房门又是紧闭闩死的,凶手如何能够进出?第二,这把凶刀既小又奇,又如何刺进死者咽喉?”

洪参军大为不解,只是摇头。陶甘两眼盯着利刃,一只手捻弄一阵左颊上的三根黡毛,慢言慢语道:“老爷,一时间我曾以为解开了此谜。昔年我浪迹岭南各州县时,听人讲过不少有关深山老林生番野人的故事,据说他们惯用长竿吹管行猎。我寻思这小小管状短把匕首乃从此类吹管中射出也未可知,故推测凶手有可能从外面通过风道将它射向目标。但后来我却发现此凶刀刺进受害者喉部的角度与我的这一设想全然不符,除非凶手早先坐等书案之下,方能刺中现在这个部位。再者,我见书斋后墙对面尚有一堵无窗高墙,谁也无法在那里架起云梯。”

狄公从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为施用吹管之论难以立足,但你道此匕首并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这匕首把儿小得连孩童的小手都无法拿住。还有,这匕首的形状也非同寻常,它中间凹了进去,与其说是把匕首,倒不如说它是把弧口小凿。至于此利器如何施用,鉴于勘查刚刚开始,我连猜也不打算去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实物为我仿制一把。不过,你须万分小心,天晓得这刀尖上涂了何种剧毒!”

洪参军说道:“老爷,依我愚见,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们须深入勘查的题目。我们不妨将吴峰传至县衙问话,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点头道:“此言正合我意,不过我想微行去他下处访他一访。深入嫌疑犯自身的环境之中,听其言,观其行,乃我一贯主张。洪参军,我们说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一遭。”

狄公刚欲起身,不期牢头偏撞进了内衙。

“老爷,大夫给钱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剂,倒是将他灌醒了过来,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他恐是活不长了。”

狄公闻言急随牢头而去,洪参军与陶甘紧跟在后。

钱牟四肢挺直躺在狱中木床之上,双目紧闭,直喘粗气,一块冷水毛巾敷于额前。

狄公见此情景,明白钱牟就要气绝,俯身急问道:“钱牟,杀害潘县令为谁人所为?”

钱牟两眼慢慢睁开,见了狄公,立时射出怒火,只见他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竭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中模糊迸出一个字来,随即声音又听不见了。

突然,钱牟巨大的身躯抽搐起来,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顷,便躺着不动了,一双眼睛仍睁着凝视上方。

钱牟终于一命呜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余辜。

洪参军道:“他刚说了个‘你’字就说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点头道:“我也听他讲了个‘你’字,只可惜他没将我们急要追查的凶犯名姓讲出来就一命归阴了!”说罢,低头看着僵尸,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长叹道:

“潘县令为谁所害,我们永远也查不出来了!”

狄公连连摇头,默默走回内衙书斋。

第十章

狄公与洪参军一时间找不到吴峰的下处,问了武神庙后好几家店铺,都称没听说过吴峰这个名字。狄公心中烦恼,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楼上,此酒店名唤“永春”,以其陈年佳酿闻名全城。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进了一条小街,早见一条酒望随风飘拂,上面写了永春酒店四个红字。

(丱:读‘贯’,古代儿童束的上翘的两只角辫。)

酒店大门敞开,一排高高的柜台将店铺与街市隔了开来。店内依墙立一木柴,架上摆满各式大小酒坛,上面均贴了红色标签,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柜生就一副甜甜的圆脸,正立于柜台后一边剔牙一边向街心观望,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狄公与洪参军绕过柜台,进店于一方小桌旁坐了。掌柜忙过来招呼新客,一面将桌面又擦一遍。狄公要了一小壶葫芦春,问道:“敢问掌柜,近日买卖如何?”

掌柜答道:“承蒙客官关照,不敢吹嘘,却也过得去,每日都有些进项。我常说,身上不冷,腹中不饥,总比啼饥号寒要强似百倍,这就叫知足常乐。”

狄公问:“店中怎不见伙计?”

掌柜去屋角坛中取了一碟咸肉放于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双手也就多一张嘴,故宁愿自己操持店务,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干何营生?”

“我二人乃丝绸行商,从京师来,路过此地,闻得酒香,故进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楼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唤吴峰,也是从长安而来,想来二位与他一定认识。”

洪参军问:“这位吴先生也做丝绸买卖?”

“不,他是一名画师。这吟诗作画之事我是个外行,不过听人说他的画很见工夫。他每日从早到晚画个不停,难怪有此造诣。”说罢走向楼梯,高声叫道:“吴相公,楼下有两位先生刚从京师来,你下楼来听听新消息吧!”

楼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点染一幅新画,走不开,请他们上楼来吧!”

掌柜愀然不乐。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铜钱放在桌上,酬谢了店家,随即起身与洪参军走上楼梯。

(愀:读‘巧’;愀然:形容神色变得严肃或不愉快。)

楼上只一间大房,前后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纸糊了窗棂。窗前一后生正伏案勾描着色,画的是阴曹地府森罗宝殿上的阎君。后生身穿花袍,头上裹一条五彩幧头,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读‘悄’,古代男子束发用的巾。通称“幧头”。)

画案很大,吴峰将整卷白绢画轴铺展其上。左右墙壁之上挂有画轴多卷,只是尚未精细裱糊。一张竹榻依后墙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楼来,后生头不抬,目不举,仍看着画像说道:“二位先生且请竹榻上稍坐,小生正着蓝色于画,若停下,颜色就干不匀。二位远道而来,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这怠慢之罪。”

(迓:读‘轧’,迎接。)

洪参军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着未动,见后生轻提画笔,运用自如,不觉兴致大增。再细瞧笔下之画,只觉画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处,尤以人物脸型及其衣着折缝为最。又扭头观看墙上所悬各画,无一不显其番胡特色。

后生画完最后一笔,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画笔之机,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转动碗中画笔,开言道:“原来是新任县令大驾光临!既然老爷微服私访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节,亦省却老爷许多为难不便之处。”

狄公问言大惊,问道:“你道我是一县之主,何以见得?”

吴峰将画笔放入笔筒之中,眯起双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认是个肖像画师,故观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爷虽一身商贾打扮,但气度高华,官威炽烈,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员气象。请看案头上这幅画上的阎君,他虽不能与你真容比美,但仿佛就是以你为模画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寻思,这后生聪明绝顶,骗他无益,乃说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这位是我的亲随干办洪亮。”

吴峰从容点头,请狄公椅子上坐了,说道:“老爷誉满四海,名播遐迩,不知晚生蒙何恩德,受此荣宠,竟劳动老爷屈尊枉驾而来?晚生思想来,杀鸡无用牛刀,老爷总不致狮子搏兔,亲自前来捉拿于我。”

狄公问:“你有被捕之预感,不知此想法从何而来?”

吴峰将幧头向脑后推了一推。

“老爷,你我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说于你听,还望恕我直言。今晨传出风声,说丁虎国将军遭人谋害。我说这个伪君子遇此下场,可谓罪有应得!家父与丁虎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于今日。但丁虎国之子丁禕却无中生有,造谣惑众,诬我心存杀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带邻里转悠已一月有余,千方百计从店掌柜口中探我动静,一面又指鹿为马,遇事生风,飞短流长,恶意中伤于我。由此想来,丁禕无疑已将我告到老爷衙门,诬我坏了他父亲性命。若是别的县主,他会立即遣差役前来拿我去大堂问罪,但老爷你一向睿智颖达,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爷觉得不妨先来此访我一访,观我举止,察我言行。”

洪参军见此玩世不恭之态,听此不冷不热之言,气得跳将起来,高声道:“老爷,这狂生如此无礼,岂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参军休要动怒,吴相公与我素昧平生,今日却一见如故,开诚相见,我对他倒很是喜爱。”

洪参军面带愠色快快坐下。狄公又对吴峰说道:“吴相公真不愧是个痛快之人,我也要象你一样直来直去。我问你,令尊乃当今兵部大员,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门,不思在首善之区养尊处优,咽肥饮玉,却只身来此穷乡僻壤久居,此为何故?”

吴峰向墙上画轴溜了一瞥,答道:“老爷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来。三年前晚生入闱应试,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本应发奋进取,殿试中金榜题名,亦好遗泽芳香,光宗耀祖。但晚生却不思长进,对仕途荣枯看得甚轻,故决意辍学中途,专一从画。此举系列门墙,有拂春晖,使家父大为失望。但他终于拗晚生不过,乃修关书一纸,将长安城中两位绘画大师聘至家中,拜为西席。二业师自是耳提面命,诲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师亲炙,虽算不上学而不厌,始时倒也用心习学。有此春风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学业日长。但时日一久,晚生见他二人画风古板,抱残守缺,便渐生改换师门之心。

(闱:读‘围’,科举时代对考场、试院的称谓。)

“半年前,晚生在长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来的一名头陀。见他以‘凹凸法’所作之画色彩鲜艳,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开,明白我大唐绘画艺术欲获新生,就须习学此种画法与风格。从此晚生心中无法平静,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独辟蹊径?故决意亲赴西土,以求艺术真谛。”

狄公冷冷道:“据本县观之,我大唐书画、舞乐、建筑、雕塑、巧思、百戏等诸艺光辉灿烂,扶桑、泰西均自惭形秽,膛乎其后,实不见还有哪一番国胡邦堪为我师。虽然,对于描金作画之事,本县并不冒称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无需你西求。你讲下去!”

“家父是个菩萨心肠,经不起晚生花言巧语三说两辩,给了晚生一路川资,心想年轻后生少不更事,好高务远,一旦碰壁,自会回心转意,总有一天会重返桑梓,安分仕进。晚生在京师之时,只埋头学画,却不知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线,故仍稀里糊涂于两个多月以前来到兰坊。到达之后,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许不识之无的番胡在那里渔猎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时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来。”

狄公问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学画,为何不速离此地,先北上后西行?”

吴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实不相瞒,晚生生性懒惰,做事往往一暴十寒,全无绳锯木断,锲而不舍的奋发精神,又兼耳软心活,也就容易见异思迁,朝秦暮楚。不知为何,晚生只觉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时日,借此练练笔头也好。再者,晚生对此下处十分满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与这酒店掌柜同住一楼。此店家开业多年,但凡玉液琼浆,一看便知。他店铺虽小,但所存陈年佳酿却不亚于京师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饮酒作画,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师之念也就渐渐淡薄了。”

对此一番议论,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问你,昨日夜间从一更天至三更天你在何处?”

吴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证?”

吴峰摇头,答道:“无人可证。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国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会诬我杀人,哪里会想到证人之事。”

狄公走到楼梯口,招呼掌柜,问道:“我与吴相公说笑,我说他昨晚离店外出访友,午夜后方归,他则说他大门未出,楼梯未下,你替我们说句公道话,昨夜他出门也无?”

掌柜搔头挠腮。嘻嘻一笑道。“客官,恕在下不能从命。昨晚小店买卖甚是兴隆,酒客熙来攘往,吴相公有否出门,实无暇顾及。”

狄公摇头,手捻长须,对吴峰正色道:叶秀才报称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线,图谋不轨!”说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盯吴峰。

吴峰闻言朗声大笑。“好一个弥天大谎,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国名为高第良将,实为粪土,对此冒牌将军,晚生一向不屑一顾,岂会花银子遣人监视于他?”

“闻令尊当年曾入觐动本参他,你可知他身犯何罪?”

吴峰肃容道:“老贼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为了自身苟延残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儿头颅换他一条狗命。我一府军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成肉浆,无一幸兔。丁虎国理当千刀万剐,奈因其时军中对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颇存不满,为安定军心,不使哗变,圣上御批不让朝中大将的肮脏罪行公之与众,一面将丁贼革职为民,赐其告老还乡,永不面君。”

狄公沉默,沿墙走动,端详起墙上吴峰的画作来。只见画的均是佛门众圣诸神,其中观音画得尤见工夫,有的独坐莲台,有的则有众神相伴。

看了一阵,狄公转身对吴峰说道:“想我直言,对于你这新画新风,我却不以为然。这或许是初看不顺眼,多看也就习以为常。不知你可否割爱,赠画一幅于我,我余暇得闲之时也好细细观赏。”

吴峰心中不无疑窦,不禁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阵踌躇,终从墙上取下中幅画轴一卷,画上居中坐了观音,号有四路神仙伴随左右。吴峰将画轴展于画案之上,从一旁袖珍黑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图书一枚,在朱红印台上压了色,盖于画轴一角之上。只见稀奇古怪弯弯曲曲一个“峰”字映入眼帘,此印章雕刻之精细由此可见。吴峰将画轴卷起,呈于狄公,问道:“老爷今日到底还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来你心存犯罪之感,包袱沉重。不,本县并非前来拿你,不过,你须留在这酒店之中,非经县衙许可,不得走出大门一步。你好自为之,告辞了!”

狄公与洪参军走下楼去,吴峰稽首长揖,却没敢送至大门。

狄公二人出得店门,洪参军恼道。“吴峰那厮若在老爷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绝不敢如此放肆!”

(拶:读‘匝’,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是旧时的一种酷刑。)

狄公笑道:“吴峰虽聪明异常,但他却走错了第一步棋!”

陶甘与乔泰此时正在狄公内衙静候。他二人下午在钱宅取了几起敲诈案件的证词,陶甘又证实了刘万方在堂上所供有关钱牟各节确与事实相符。钱宅事无巨细,钱牟均独断独行,事必躬亲,两名策士只不过是他身边的摆设而已。然每当主子发了话,他们却是卑颜好语,诺诺连声,句句照办。

狄公回到内衙,洪参军献上茶来。狄公呷了几口,袖中取出画轴展开,说道:“陶甘,你将此人物画与倪寿乾的风景画在对面墙上并列挂了,让我们看个仔细。”

狄公对着二画默默端详一阵,良久说道:“欲解开倪寿乾遗嘱及丁虎国遇害之谜。答案恐只能从此二画中找寻!”

洪参军等三人闻言均莫名其妙,不约而同转过凳子。也对画轴端详起来。

马荣进得内衙书斋,见此不寻常情景,大为惊奇。

狄公命道:“马荣,你也坐下,我们一起对此二画好生观赏研求一番。”

陶甘起身,背了手立于凤景画之前,少时转身摇头道:“一时间我道是枝叶之间或山石外廓之中密藏了极细小的文字,但我仔细看了,却未看出一个字来。”

狄公手捋长须,说道:“昨日夜间,我对此画苦思冥想了近两个时辰,今日早晨又一寸一寸细细看了,实言相告,我对此画秘密至今仍一无所知。”

陶甘捻弄一阵短须,问道:“老爷,画轴背后夹层之中会不会有字条之类凭信藏匿?”

“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因此将画对准强光看过,若是夹层中另有一纸,便会立即显现出来。”

陶甘又说道;“当年我落拓广州,曾学得裱糊字画技艺在身。我想打开画轴夹层,将锦缎边框也拆开看看,还要查一查画轴顶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实心还是空心,倪寿乾将一卷紧的字条藏于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对此,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你若能将画轴恢复原状,拆又何妨?我思想来,倪公若将秘密藏于这样一个地方未免有点鲁莽草率,也与他智慧超群的特点不符。不过,为了解开画轴之谜,即使最小的机会我们也不要轻易错过。至于吴峰的这幅画,其情形则迥然不同,它向我们提供了一条直接的线索。”

洪参军闻言,急问道:“老爷,此话怎讲?这幅画须是吴峰自己选了送于你的。”

狄公笑道:“洪参军有所不知,吴峰在这幅画上漏了破绽,而他自己却全然不知。他很可能以为我对鉴赏艺术品是个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画中被他疏忽了的东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马荣唤方缉捕来内衙书斋有事相商。

方正施礼后立于书案之前,问道:“老爷唤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认真看他一眼,开言道:

“你女黑兰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干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夸她心灵手也做事勤快。”

方正谢道:“老爷过誉了!”

狄公又说道:“今日请你来此一叙,是要与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现在我宅邸之中,不说吃穿如何,也总算有了个安稳落脚之地,要她离去,实非我本意,况你长女白兰是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黄鹤,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虚实,黑兰却是最合适的人选。丁虎国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乱,临时增加帮手势在必然,若是黑兰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帮闭数日,必能从众奴婢口中探听得许多内情。你是她生身父亲,非你许可,我不便自作主张。”

方正从容说道:“老爷救我于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爱之恩,我方正正愁报答无门,今老爷有用得着小女处,我方家虽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况黑兰心眼灵活,又有些胆识,正可担当此任。老爷不必多虑,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马荣一旁听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话来:“老爷,我以为陶甘更合当此重任,何不差他前往?”

马荣力阻黑兰离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马荣瞥了一眼,说道:“主子一言一行,总瞒不过奴婢耳目,从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内幕,最是良策。方缉捕,即命黑兰速去丁宅!”又对马荣与陶甘说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马荣为明哨,陶甘为暗哨。马荣须装出生怕被吴峰发现的样子,但要让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监视他的,还要给他一切机会偷偷离开酒店。马荣,这吴峰可有点鬼聪明,你须拿出全部本领与他周旋。陶甘须是真正的眼线,应不动声色,藏而不露,倘见吴峰甩去马荣离店,你须暗中紧随不放,弄明他去了何处,作了何事。若是他欲离城潜逃,你就出来亮相将他拘捕。”

陶甘干此类差事十分拿手,闻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欢喜,说道;“老爷且放宽心,马荣与我演此双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误大事。现在我就将倪公画轴取走,将它浸于水中,明早好取下衬里。晚餐后即与马荣去永春酒店。”

陶甘与马荣去后,狄公与乔泰和方正商量了如何处置钱宅善后之事,决定将钱牟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杂役各由县衙预发工薪一月,就地释放,惟管家一人不予开释,待日后审问明白再作区处。

乔泰报称数十名军率均遵纪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两次由他亲率此数十之众骑射操练,从不间断。又报称众军卒对凌队正颇存敬畏之心。

乔泰与方正离去后,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虽与乔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对他这个亲随干办的身世却了解甚微。只知他昔年与马荣于绿林中结为金兰,但对他的早年生活却一无所知。这一对盟兄拜弟虽有许多共同之处,然每当谈及自家身世,马荣一向滔滔不绝,不厌其详,乔泰则素来沉默寡言。躲躲闪闪。连日来乔泰在兰坊勤于操练军马,巡察军务,并以此为乐,狄公弄不明白乔泰昔日可是一名职业军官。他决意将此弄个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务甚多,一时尚顾不上这件事。狄公长叹一声,低头猛见案头上、陶甘呈上的公文,钱牟桩桩罪行均记录在案,遂打开案卷,默默研读起来。

第十一章

马荣寻思,既欲让吴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乔装已无必要,故只将差官黑帽换成一顶百姓常戴的尖顶小帽。陶甘则换了一顶黑色轻纱弁帽。

离开县行之前,二人于值房中细细商量了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