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长官见谅了,小弟委实不知内情。”沈八显然有点不耐烦了。

洪亮大着胆,诳了一句:“谁告诉他这事,狄老爷会出重赏。”

沈八瞪大了眼睛。

“狄老爷他……你知道我沈八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不过,洪长官,你我究竟有交情,明天顺便来一次这里,或许我会得些信息告诉你。”

洪亮微笑答道:“这个不消说得,狄老爷也十分看重贤弟。”

沈八忽然想到什么。干笑一声说:“小弟亦有一事相托,不知长官能否玉意相助?”

“贤弟说来无妨,愚兄力所能及,决不推卸。”

“小弟心中有一女子,极是个人世精英,早年她曾被选入后宫……”

洪亮耳朵一竖,心中警觉,忙问:“她是不是与一颗珠子有关?”

沈八答道:“妙极,妙极,长官用语恁的精当。她正是一颗晶亮的珠子,千万万女子中一颗最夺目的明珠。——相烦长官去看她一看,顺便为小弟美言几句。千万小心,不可冲撞了她!”

洪参军惘然若失。沈八压根不知御珠之事,想来也委实不知董梅、琥珀的交易内情。那夏光的下落也不必再动问了。他犹豫了一下,问沈八道:“贤弟莫非委托我当个媒人去向那女子求婚?”

“呵!不!哪能这么快?长官深知小弟的家境,更何况我还有——”

洪亮道:“那么,贤弟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拜托洪长官去她那里为小弟美言几句,仅此而已。言语多寡,长官自己斟酌。”

“这个想来不难,愚兄当勉力而为。只不知那女子是谁,去哪里找她。”

“长官去将军庙前打听紫兰小姐,没有不知道的。离这里不远,长官最好明天早上就去。噢,我记起来了,那两个家伙,董梅,夏光——我没有记错他们的姓名吧,也常去紫兰小姐那里,你正可问问她有关那两个秀才的事。洪长官,你千万记住要温文尔雅,不可造次。她是个极迷人的女子,但触怒了她……”

“好,好,贤弟放心。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

第九章

第二天早膳后,洪参军走进内衙,见狄公正站在大书案前用嫩叶喂那乌龟。

狄公见了洪参军便笑着说道:“这小精灵的感觉竟是十分灵敏,真令人惊异。这些嫩叶我们又能闻到什么气味?但你且看它——”

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几片嫩叶,那乌龟刚爬过书案上厚厚一册书,很快抬起头来,四下瞧瞧,又爬向椅子。狄公赶忙将嫩叶放到它的嘴前,那乌龟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狄公笑着走去推开后窗,仍将它放回到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他回头问道:“洪亮,昨夜之事如何?”

洪亮将他与沈八会见的详情回报了一遍,最后认真地说道:“沈八显然已听到了董梅之死,他知道卞大夫的船上押了巨额赌注。他疑心卞大夫背后早打通了关节,故意输了船赛而赢回一大笔赌金。沈八说卞大夫手头异常拮据。”

“真会这样?人人都说卞嘉是一个高尚的、可尊敬的大夫。但昨天,他诊断董梅之死系由心病猝发,令人不由生疑。因为他的医道是高明的,不会有此误断。— —你还听到什么有关卞嘉的流言吗?”

“没有。卞大夫是濮阳城里的名医,风声端的清正。老爷,我敢打赌说沈八非常了解董梅、夏光,只是不肯直率说出来,似有什么难言之衷。”

狄公点点头说道:“他明显是要我们去向那个紫兰小姐请教,他不是说董梅、夏光经常去紫兰小姐那里么?噢,不知夏光回寓所了没有。我想先见了夏光再去找紫兰小姐,听听她对夏光、董梅的看法。”

洪参军答道:“适才衙官对我说监视夏光寓所的兵士来报夏光至今仍没有露面,不知在哪里厮混了一夜。”

洪亮停了一下,又迟疑地说道:“沈八他谈起紫兰小姐时,故意说她当年曾选入后宫。老爷,会不会紫兰小姐真知道御珠的事?当然如今看来这御珠的传说只是一个骗局。”

狄公耸了耸肩答道:“后宫雇用成百上千的女子,那些替御膳房洗盘碟、御花园里修葺花木草树的都说自己‘选入后宫’,洪亮,你最好将御珠忘掉,我可以断言这御珠的传说从头至尾是一套骗人的无稽之谈。我一夜没有睡着,将这御珠的故事反复玩味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思索这颗御珠当年如何消失,而董梅他又是如何得到它的。最后我得出结论:这颗御珠根本就不存在!而柯元良正是用这御珠的谎言来掩遮他的阴谋。昨夜我就说过,董梅、琥珀很可能早有私情。一个月之前琥珀告诉董梅她已有身孕,他俩意识到这事看来已难以再行隐瞒,于是他们决定一起逃走。但怎样搞到必要的钱呢?两人一番计议,便编造出了这个彻珠的故事。琥珀回府告诉柯元良说董梅搞到了那颗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御珠,已藏在一个极为秘密的地方。她要求让她单独带一大笔钱去向董梅买下那颗御珠,初步定价是十根金锭。那对情人想在曼陀罗林边董邸翡翠墅里秘密会面,带了十根金锭一起远走高飞。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诡计,但是他们却不知柯元良当即便识破了这个诡计,并将计就计,暗中拟定他报复的阴谋。柯元良早猜出他俩会面的地方必在那荒僻的翡翠墅无疑。他假装听信了琥珀的谎言,又给了她十根金锭。他事先在白玉桥镇的酒店里毒死了董梅,又出钱雇下一个亡命徒去翡翠墅杀死琥珀,夺回金锭。——洪亮,你觉得我的推断如何?”

洪参军用怀疑的目光望着狄公,慢慢答道:“昨夜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对老爷的这种猜测表示明确看法,因为当时我们正在推测各种的可能。但如今老爷你已斩截地断定柯元良犯下了这宗残酷的杀人罪行,我直率地说我实在不敢苟同老爷的看法。柯元良是知书达礼的君子,文质彬彬,兴趣高雅,哪会犯下这等污秽的罪孽?更何况他家道富足,怎肯轻易以身试法,杀人害命?老爷,这案子眼下有如此多的可能可供考虑,适才我还提到了卞嘉的赌注,不知老爷为何眼睛只死死盯住了柯元良?”

狄公道:“琥珀身为他的爱妾却对他不忠,仅这一点足以使这个温文尔雅的君子犯下可怕的杀人暴行。目下这种可能最大,洪亮,我们此刻便去翡翠墅搜查。我深信那御珠不会存在,我们不必找寻,我只想白天去细细看一遍昨夜发案的现场。而且清晨去野外遛遛马,对我们的身子都有益处。如果我们打翡翠墅回城来时,夏光仍然没有找到,我们就直接去找紫兰小姐,看看她能否提供我们些有关夏光的线索。我定要设法拿获到夏光,无论如何在早衙升堂前我要见到他并同他谈一次话。”

狄公站起,他的眼睛落在适才乌龟爬过的那册书上。

“对了,洪亮,我忘了告诉你,我一夜没睡好,很早就起了身。我捡来这册书读了几段,颇为有趣。这是我前几天从县学书库里借来的。”

狄公拿起书册,打开到象牙签标出的那一页,说道:“这是一册记载本地风物人情的书,著者也是这里濮阳的刺史,约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资刻印的。我的这位前任对濮阳的历史掌故、舆地方物、风俗遗闻极感兴趣。一天,他去曼陀罗林里那河神娘娘庙散步——那时神庙虽已破败不堪,但树林间还有一条小径可以通入,他在书中写道:

‘其山门及墙垣恶震塌于地动,残砾遍地,莽榛生焉。惟正殿与神像完好无损。神像高约丈余,直立于台座之上。台座、神像及像前祭坛浑然一体,系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晶莹透润,了无瑕疵。斯真乃罕见之匠石奇艺——鬼斧神工,不过誉也。’”

狄公将那册书挪近眼睛,说道:“这里有一条眉批道是:‘庚辰孟春余游斯庙,见祭坛与台座分离,疑两者原一体,当是著者误识。又闻祭坛中空,昔时庙祝藏金银法器于其中,于今亦湮没无迹。抑已移置户部金库耶?余命匠工于祭坛台座间填置土石,浇铸凝合,使一体焉。或曰以还其旧云。汪士信识。’”

叶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这条眉批所言想来当是实情。来,再看这书上如何说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绛红宝玉指环, 其色浓郁酣漓如火光眩目。 其名曰 “天视之目”,僭佩之者,灾祸立至,殃及子孙,人不敢窃焉。祭坛四隅各有一孔以系缚绳索。每岁五月初五公议遴选俊美男子以为牺牲。裸其四体,缚以绳索,使仰卧于祭坛之上。 吉时, 尸祝以利剑断其血脉,鲜血淋漓,喷洒女神之像,是谓 “血祭”,以祈岁年丰穰,人富平安云。继而抬其尸,挂绿披红,满城号游。终祭献尸于滔滔波涛之中。以飨白娘娘云云。是日观者如云,万民欢腾,喝彩颂舞,且通宵达旦——竟有三朝乃息者。其状惊心怵目,惨不忍睹,而愚夫

愚妇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辍。此俗由来云百有余年矣。悲乎!此类淫祀,以人命为戏,斯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国朝鼎新,革除旧弊,移风易俗,禁绝淫祭。于念久不闻此风兴作矣。或曰神像终岁身湿,甘露法雨滋润云云。余仰见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氲,未识是人伪洒漉抑或天意布施。余疑而记之,以俟后来博闻广见者。未几,日月敛光,阴风惨号,隐隐狐鸣,木叶骤下。余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庙。惟于塌记之残垣间俯身掇拾一方古砖以志留念。砖上有字,云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书册,长叹一声说道:“洪亮,这庙真有点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将马牵来了。”

他们飞马从南门出了城,官道两边垂杨袅娜,鸟声啁啾。时值初夏天气,榴花盛开,间在绿杨荫里,煞是悦目怡心。运河上悬浮着一层轻纱般的晨雾,晨雾外樯帆悠远,水声浩荡。

一到白玉桥镇,狄公便找到了镇署的里甲。里甲禀告狄公道团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晓前才散了岗。有的说听到了曼陀罗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说树林里有一尾白羽怪鸟拍打翅翼几乎鸣叫了一夜。都道是白娘娘显灵了,吓得魂不附体,挤作一团,总算守熬过了一宵。里甲还说团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尸后,他便关合了那亭阁的门,并贴上了大红盖印的封皮。

狄公赞赏地点了点头,示意洪亮骑马折向董邸翡翠墅。一路行来见早市初上,生意正兴。折进树林间那条小径,顿觉清风徐来,幽馨阵阵,并不见有人迹了。

他们在董邸前不远的那株参天老松树下下了马,将缰绳在多瘤的树身上系紧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发现从白玉桥镇走到董邸原来并没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时间。很快他们便看到了那幢风雨剥蚀的门楼和爬满荒藤野蔓的墙垣了。

他们走进了董邸大门,穿过前庭院,转几个弯,过圆洞门,刚待跨入那粉墙抱定的小花园,狄公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个身高肩宽的大汉正站在那亭阁前面,背朝着他们。

亭阁的门半开着,门上贴着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条正在晨风中瑟瑟飘动。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狄公大声喝道。

那大汉转过身来,神态傲慢地将狄公上下打量。狄公见那人圆圆的脸盘又嫩又白,领下一绺小胡须,上下衫袍十分齐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致礼,辞色温和地说道:“圣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贵相公言语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应是我将相公适才那问话问你们的,因为是你们无故闯入了我的地产。”

狄公好不耐烦,厉声道:“我是本州的刺史,来此侦查一桩血案,谁敢曰无故闯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听了慌忙鞠躬致歉,堆起一脸尴尬的笑,谦恭地说道:“在下名叫郭明,是长安的药材商。四年前我从董一贯先生的手中买下了这幢馆墅。这里有双方画押的契书,请老爷过目。”说着去衣袖里抽出两张纸卷递上给狄公。

狄公看罢契书,见附着契书的是一张翡翠墅的详细地图。狄公将契书、地图还给郭明,说道:“郭先生因何将那亭阁门上的封皮私自揭去?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为么?”

郭明含愠答道:“老爷未细访详里岂可厚诬小民?那封皮并非我撕揭,我来这里时便见亭阁的门半开着。”

“我再问你,郭先生,你为何不早不晚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候闯入到这里?”狄公心中惊异,又问道。

“不早不晚?老爷此话问来蹊跷,小民好生疑惑。至于小民因何来的这里,这话说来冗长,老爷未必愿意细听。”

“就说个简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说。

“是。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我的朋友卞嘉写信告诉我说董一贯先生要将这个馆墅廉价典出,劝我买进。因为我经营药材生意。这翡翠墅附属的那一大片曼陀罗林最是有利可图的药源。老爷或许知道这曼陀罗树的根茎是种昂贵的生药,为此我欣然买下了这幢馆墅。然而当时我京师铺子里这类药源充足,故一直没有想到来此勘量采伐。两年后,我决意派人来这里看看,筹划采伐之事。但卞嘉又写信告诉我说当时这里正在闹旱情,警告我如果不适时宜地来采伐那片林子,会招致本地百姓的强烈反对,说不定会弄出大乱子。因为说是那片林子已奉献给了河神娘娘,她是……”

“别讲什么河神娘娘了!快说说你因何此刻赶来这里!”

“以后的两年里又因生意繁忙,庶务缠绊,腾脱不出身子来这里看看。只是昨天早上当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桥下时,我猛然想起这里还有我的一宗产业—— 一幢馆墅和一片林子。于是我就……”

“你昨天来白玉桥干什么?莫非是逛山水,买土产?”狄公愈下紧地问道。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皱着眉头答道:“我哪有闲情逸致逛山水、买地产?只是因为运河前方有我的一爿分店;那里缠上了麻烦,不得不要亲自去走一遭。故偕同我的伙计孙伟租赁了一条船,便匆匆上了路。一路并不想耽搁,谁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阳时,船夫们听说当夜运河里有一场龙船赛,端的热闹非凡,便在白玉桥下下了锚准备过夜。无可奈何我也只得乘便上濮阳办点事。这时我想起了那翡翠墅和那片曼陀罗林。

“我送了个信息给卞嘉,约他中午来白玉桥镇,引我去看翡翠墅。他递来口信说他正忙于龙船赛的筹备,至早也要到下午才能来见我。日落前,他果然赶来我船上匆匆吃了一盅茶,我们约定今天拂晓在这里会面。我只想稍稍在这里看一眼便催船夫开船——此刻我正在这里等候卞嘉,不意有幸遇见老爷。

“昨天黄昏时,卞嘉将我带去白玉桥的酒店,他正在那里盛宴招待龙船赛的桨手。酒饭罢,他又引我到运河边的彩台下。他自顾去忙碌奔走龙船赛,我只得独自一个在彩台附近走马观花赶热闹。一个过路人指给我看了老爷的官船,我大着胆走上了船,我与濮阳多有生意往来,我想对濮阳的刺史老爷表示我的一点敬意。船头上没有人为我通报,我便自个走上榈梯一看,见老爷正与太太们站在栏杆边观赏风景。我不想败了老爷的兴致,便轻步退了下来,正遇上老爷府上的管家。他要为我禀报,我说我不想打扰老爷了。”

狄公憬悟,原来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说的那个蹊跷的闯入者。

狄公问:“那么,郭先生,你的伙计孙伟没有同你在一起?”

“没有,老爷。他有点不舒服,故早就躺在船舱里休歇了。我则看完了龙船赛,租了一匹坐骑回到了白玉桥。船夫们一个都不曾回船,我沏了一盅茶,独个慢慢喝了,再进舱睡觉。”

“郭先生,我再问你,你为何要修葺这个亭阁?”

郭明升起了他的两条细眉,微微一惊,使劲摇了摇头。

狄公心里明白,不再问话,便走上台阶推开亭阁的门,走了进去。洪亮和郭明跟随在后。

狄公见亭阁里破损毁坏得厉害,大块大块的捣红墙泥剥落下来,露出里面暗黑的青砖。半面窗扇已经掉落,地上的花砖残缺了许多,墙隅那张竹榻的四条腿也断裂了——昨夜他离开之后显然有人来这里翻腾过。

突然身后有人发问:“你们在这亭阁里干什么?”

狄公惊回头一看是卞嘉,便皱起眉头说道:“啊,原来是卞大夫,我们正在这里清查验对郭先生的房产,这翡翠墅因无人看管损毁严重。”

郭明会意,乘势冷冷地说道:“卞先生,你不是答应替我留心看护这馆墅和林子的吗?”

卞嘉心中发急,忙分辩道:“郭先生,一个月之前我曾委派人来这里看过。他回来告我说这里一切井井有序。那人对这馆墅里里外外十分的熟悉,他是这里旧宅主董一贯的儿子。我真不明白,一个月里竟会变得这样的荒败。”

狄公道:“你们慢慢在此整理吧,我先一步走了,衙里还有公事等着问理。” 一面使眼色示意洪参军跟随而来。

狄公走出小花园,小声对洪亮说:“凶手今天一早又来这里,正值团丁散岗后。他必是听信了御珠的传说,赶来这里搜寻那颗御珠的,那门扇上的封皮正是凶手撕揭的。”

几个青蝇飞来,绕着狄公的头嗡嗡作响。狄公狠狠地拍打着。

洪亮道:“亭阁里已翻腾遍了,看来凶手并不曾找到那颗御珠!”

狄公点点头。成群的青蝇嗡嗡飞着,狄公皱起眉头,又拍死了几个。他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洪亮,昨夜我正是在这堵矮墙上捉到那只乌龟的。”

他双手搁在那堵矮墙的墙阙处:“当时它正缓缓从这头爬来,险些儿将我吓得半死,我以为……”

狄公突然止住了话,全身不由一阵毛骨悚然,双眼露出惊惶的神色。矮墙外那条小沟的野草间正躺着一具男尸,无数的青蝇爬满他的头顶心——那里粘着湿糊糊的一大滩血。

狄公略一转念,回身飞步跑进亭阁,问郭明道:“我来之前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言:“我刚走进这花园你老爷便后脚跟到了,我还不曾去看那大厅堂呢!呵,不过,进来这花园之前我看了一会儿那曼陀罗林。”

狄公大声道:“你们跟我来!”

狄公将郭明、卞嘉引到了矮墙边,指着墙外道:“你们看那是谁?”

郭明朝墙阙处刚一探头,顿时脸色苍白呕吐了起来。

卞嘉一声惊叫:“这是夏光!——你看他左颊上的伤疤!”

狄公撩起长袍翻身过墙去,洪亮,卞嘉也跟着爬过了墙,小心跳下。

狄公蹲下到死者身旁先察看了他那粘满血斑的头发,然后又细细观察起浅浅小沟里的野草灌木。他拣起一块大砖,递给洪亮道:“夏光的头颅是被这块砖砸破的,你还可以看到这砖角上的清晰血迹。”

狄公站了起来命令道:“你们随我搜索那片林子边缘,也许还有其他线索可发现。”

突然洪参军大声道:“老爷,这里有一个木箱!”

他弯腰提起那木箱的革带。原来是一个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有两弓锯子,一柄铁锤和几把凿刀。

狄公命洪亮将这木箱带走。一面又对卞嘉说:“你来助我脱去死者的上衣。”

狄公解开夏光的衣扣,裸露出死者肌肉发达的躯干,一条破布正紧紧绕扎着他的左上臂。卞嘉松释了布条,检查了臂上的伤口。

“这伤口是新近被一柄锋利的细刀刺戳的。老爷,这尸身尚有余温并未僵硬。”

狄公点头,又细细搜索了夏光的衣袖、腰带、裤袋,并不曾发现有任何东西;连方帕巾都没有。

第十章

他们三人重新又进入花园。狄公命洪亮骑马先去白玉桥镇署唤来里甲并十几名团丁。

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面色愠怒,不停地挥着他的衣袖。卞嘉将郭明叫到一边窃窃耳语。

洪亮很快便转回花园,身后跟随着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队惊恐万状的团丁,几个团丁手上拖着长竹竿。

狄公命团丁将长竿草草扎就一个担架,将夏光的尸首运回城里衙门。又命八名团丁严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里衙卒前来换班才许散岗。此间如有陌生人前来这里,不管是谁一律拘捕,押来城里州府大衙。然后他向里甲借了两匹马让卞嘉、郭明坐了,一并回城。

他们四骑行到玉桥头,狄公命一齐下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在白玉桥下不远的柳荫里,果然停泊着一条帆船。四名脸色憔悴的船夫正将船帆升上桅杆。

狄公吩咐他们三人在岸边稍事等候,他独个走过木板搁桥上了船来。船主睡眼朦胧,一对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着狄公。狄公问他孙伟住在哪个舱室。船主见狄公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孙伟的舱门。

狄公弯腰去那狭窄的舱门敲了两敲,半晌才钻出一个瘦消的年轻人来,狄公见他的头上紧紧包着一幅白布。

“休要打扰我!我的头像裂开一样疼痛。”那年轻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这里濮阳的刺史,你不必惊怕。我问你,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许谎言搪塞。”

“睡觉。老爷,我只是在舱内睡觉。全身困乏,我一口饭都不曾沾口,头疼得如裂开一样,恶心反胃,嘴里发苦。”

“郭明先生他没有来看望你吗?”

“夜膳前他来看过我一回,他说他要与一个朋友去看龙船赛,但我没有听见他回船来,大概是他回来时我已睡熟了。他的舱门就在间壁。老爷,是不是龙船赛上出了意外,我听船夫说起——”

“是的。死了一个人。”

孙伟脸上露出沮丧悲哀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狄公转身命令船主:“你将船泊到濮阳水西门下,听候州衙的盘查,何时可以启锚再通报你。”又对孙伟说:“看来你得在濮阳再呆上一两天,乘机找个大夫看看病,莫要耽误了。”

狄公下船来,对郭明道:“郭先生是个重要的证人。必须在这里再耽搁几天。我已命船主将船开到濮阳水西门外泊下。你可以呆在船上,也可以到城里找个旅邸住下。如果定下了是哪一家旅邸便将牌号报来衙门,以便本官随时传见。”

郭明紧皱着眉头,面容惨淡,待想要说什么,又止住了。

狄公又对卞嘉道:“卞大夫最好这几天也不要离开濮阳,衙门有事须得找你。好,此刻你同郭明都回去吧。”

狄公说着跳上马背,与洪参军并辔跃上了官道,一溜烟向南门飞驰而去。

这时,骄阳如火,万里无云。马到南门时,他俩已汗流浃背了。

狄公说:“洪亮,这是两天来第三起人命案了。我原指望夏光能够为我们拨开点迷雾,谁知他自己也被杀了!此刻,我心中极是不安。在我管辖的濮阳城有人竟这样肆无忌惮,藐视王法,视杀人为儿戏,一而再,再而三横行逞暴。我倘是今番不能侦破,枉为百姓父母,何颜对头上乌纱、朝廷俸禄?”

南门校尉老远见狄老爷、洪参军驱马而来,忙出迎到城门外。

狄公在城门下勒住了马,见两名兵士正在一张桌子上整理、登记昨夜的竹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狄公手执马鞭看得仔细,心中忽而亮光一闪,模糊地想到了什么。他紧皱双眉,半晌沉吟不语。

校尉尴尬地问候道:“老爷,这真是……一个大热天啊。”

狄公省悟,忙问:“今天一早你见有个背着木箱的木匠出这南门吗?”

校尉笑道:“城门刚开便见有个木匠出城,像是急匆匆赶早工的,只是不曾看清脸面。”

狄公点点头,俯身命令校尉道:“你将桌上那堆竹牌按数码细细清理,倘若发现有两枚同样数码的,立即飞马送来衙门给我!”

洪参军狐疑不解,正待开口问,狄公扬了扬马鞭,说道:“洪亮,你此刻即去柯府,打听实柯元良今天一早是否出去过。不管问谁,也不管用什么手段,但须问得确实。这事至关重要,你千万小心行事,不可误了。——我这里就去见紫兰小姐。”

洪参军忧虑地说:“那么,老爷,早衙升堂之事又如何办?琥珀小姐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如今又添了夏光,倘使衙里不发布官府的告示,摇唇鼓舌的人会编造出各种奇谈怪论耸人听闻,茶楼酒肆更是雾里烟里,猜测纷纷,各种各样玄妙的新闻会不径而走,这又如何是好?”

狄公道:“你说得对,洪亮。你回衙就出个告谕,说今天早衙延迟至中午。到中午我们的侦查庶几会有些眉目,公堂上便有人可审,有话可问了。——来,你我交换一下帽子,我必须乔装微服去见紫兰小姐,我不知她究竟是谁,干的什么营生。”

狄公戴上了洪亮的小黑弁帽,与洪亮分手便策马直趋将军庙。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将军庙前打听实了紫兰小姐的宅址,便下马来系了缰绳,行到一幢古旧宅子前。宅子的红漆大门边挂着一方招牌,招牌上龙飞凤舞四个草体大字:“武德道场”——题款出于东宫太子的手笔,一方盘龙方铃镌刻在招牌上。这便是紫兰小姐的宅院了。

狄公疑惑地朝门内张望,并不见有人迹走动,便大胆跨入门槛进了宅院。折过一堵影壁,便是一间光线幽暗的大厅堂,厅堂的地上铺开一条厚厚的芦席,几个剽悍的大汉正裸着上身成双捉对地练角力棍棒。沿墙角一条长凳上坐着五六个弟子等着上场显身。——大厅堂里谁也不曾看狄公一眼。

一个满脸横向的大汉被对手击中了手腕,痛得扔掉了棍棒,口中不停咒骂。

“休得出言污秽!”背后忽听得有人愤怒地斥责。

那大汉转过身来,满面惊惶,忙卑躬屈膝应道:“弟子该死,请师父息怒。” 说着用嘴在受伤的手腕处呵了一口气,忍着疼痛从地上拣起棍棒,又赶上去找对手练习。

狄公惊疑地打量了眼前这个硕大英武的妇人,见她几与自己一般高大,那胖胖的头颅直接长在又宽又圆的肩膀上。她一身武行打扮,俨然是一个角力大师。巨桶般的身躯系着两根红飘带,衬着天蓝灯笼裤平添三分夭俏。

“这个大胡子是什么人?”她见狄公紧瞅着自己,不由大声问道。

狄公急忙趋前,躬身作揖道:“在下姓任,是长安的拳师。沈八引荐我到这里,只想拜托小姐找几个生徒来指授,挣点钱糊个口。还望小姐高抬贵手相助则个。”

紫兰小姐举起粗壮的右手,抚摩了一下她脑后的髻饼,打量了狄公一眼,开口道:“先来试试你的手力。”

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狄公本是个强壮有勇力的人,但此时也不得不拼出全力才勉强顶住紫兰小姐的手腕。突然她放松了手,赞道:“真不愧是个拳师!来,咱们是同行,饮一碗。”说着去方桌下酒坛里舀了满满一碗香气扑鼻的白酒递上给狄公。

狄公接过酒碗呷了一口,喷喷称道,便问:“不知紫兰小姐从哪里学得这一番身手?真乃是女中英雄,红粉豪杰。”

紫兰小姐大咧咧一笑,答道:“任相公还不知我的身世吧?我从小在塞北长大,学得了一身武艺。五年前我们去京师献艺,三太子将我们召去东宫大演三日,惊动得东宫上上下下目瞪口呆,喝彩不已。三太子极是仁慈厚道,他将我们收养在后花园,日夜为伴,议论武术。后来礼部不知哪个狗官在圣上面前奏了一本,说我们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强令我们解散出宫。临行前三太子拉着我的手挥泪不止。又送我一锭金元宝。弟兄姊妹们纷纷散了伙,我独自流落到这里落脚谋生,教授些拳棒收点薄礼也算是一时生计。”

狄公道:“我听人说你这里有两个文武双全的后生,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又是秀才又擅长拳术。在下这番来正想拜见,仰睹丰采。”

“任相公,你来迟了一步,董梅已经死了。他这人并不令人喜爱。”

“怎么?董梅已经死了?我听说他的拳术很精,为人也极是聪明。”

“嗯,拳术倒是不赖,也有几分狡黯,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这丫头不知怎的竟喜欢上他了。一天夜里,董梅给了她一两银子将她带到一幢空宅子里,锁上了房门却走了,来了另一个人——事情就这样。这丫头自愿上的钩,我正待要教训董梅,可惜他倒先死了。”

“董梅经常诱骗女人吗?”狄公又问。

“是的。不过他更喜爱搜集骨董。原先他常来这里走动,近来好像是与买卖上的雇主闹翻了。他野心勃勃,梦想一锹便掘出井来,一笔生意便发了横财。我猜来定是夏光这无赖暗中使了绊子,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还来这里,喝了几杯酒,还清了欠我多时的酒债。我心中狐疑,便问他:‘你几时发了财,撞上了哪一株摇钱树?’他答道:‘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顺利,便可得一大笔钱。买卖很简单:将一只小鸡关进鸡舍。’我说:‘小心不要自己也被关进鸡舍,叫人错拿去宰了!’他龀牙一笑道:‘放心,那里是一个荒僻的所在,决不会有人听见小鸡咯咯咯的叫声。——董梅这厮不屑干,那人付的钱也不算少了。’我见夏光说话蹊跷,生怕他背里又去干那没本钱的营生,便警告他道:倘若昧着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飞刀不认人。”

紫兰小姐说着,突然从袖口掣出一柄尖刀。“嗖”的一声,飞刀穿过大厅堂深深扎入到大门的门框上。大厅里一声喝彩,两个大汉走到大门边用尽力气才将那尖刀拔出,恭敬捧回给紫兰小姐手中。紫兰小姐得意地一扬眉,笑道:“我这飞刀专寻那等奸淫邪恶之徒喉间胸膛落脚。”

狄公道:“紫兰小姐见那等奸淫邪恶之徒时,只需将他们押拿来衙门由官府审理问决,切不可自行宰杀,坏了法度。”

紫兰不以为然:“坏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离开京师时,三太子赠我一纸免罪券书,即便我真的犯法,也只由后宫娘娘监管裁处,不受官府律法约束。”

狄公争辩道:“紫兰小姐高情大义为世间除暴安良,令人可敬可佩。然终还是遵循国家法度为妥,胡乱造次反误大事。”

紫兰冷笑道:“任相公究竟官气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其中机关。你来打问董梅、夏光,何必隐瞒你刺史的身分?还一味拿花言巧语来愚弄老娘,套老娘言语。老娘装傻。姑且认了,也不想点破你。如今老爷也毋需再明查暗访,董梅、夏光两人都不是正经人物。”

狄公吃一大惊,不由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礼,乃说:“紫兰小姐,实不相瞒,夏光他今天早上也被人杀了。凶手也许便是那个雇用他的人,小姐可知道那人是谁?”

“不,老爷,我真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早便一把将他揪来这里,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驴心狗肺。我曾问过那傻丫头,她竟一点模样也说不出。她被拐骗那天,那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厮面目。”

“小姐忠肝义胆,下官感铭难忘。顺便再告诉小姐一声,沈八要我在你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紫兰的脸上顿时闪出异样的光彩:“真的?他真是如此说的?”

她开始羞怯起来,圆圆的双颊红晕弥漫。

“他是想托媒人来正式提出婚约吗?”

狄公道:“这个可不甚清楚,他只是说替他美言几句……”

“美言几句,美言几句,近两个月来,他几次三番托人来替他美言几句。他得自己捉个空,亲自上门,羞人答答,难道让我反去挑着妆奁寻他?”

狄公说:“其实我也毋需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个老诚可靠的人。呵,紫兰小姐,下官得告辞了。”

紫兰送狄公到大门口,街上燠热得像个火炉,那匹坐骑在烈日下嘶鸣不已。狄公牵过,飞身上鞍,向紫兰点头示意,抽了一鞭信马驰驱而去。

第十二章

狄公策马向西奔驰。紫兰小姐一番话给了狄公一个崭新的侦破线索,回衙门之前他想拜访一个人。

狄公在孔庙对面一家大店铺前下了马。店铺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方招牌,上面四个古篆大字:“苍松山房”——古篆字下又有六个小字:“骨董,珠宝、玉器”。店铺防卫森严,底层窗户都装上了栅栏,楼上的窗台前也布下一排铁钉。

狄公推开大门进去店铺。

一个年轻的伙计堆起笑脸忙上前招呼。

“贵相公有生意请进楼上账房洽谈。掌柜刚从乡间回来,那里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贵的汉碑。”

狄公穿过店堂里一排高高的骨董橱,上了楼梯。楼上账房宽敞明亮,桌椅屏几,煞是整齐。正中墙上挂着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西墙下立着一个大书架,书架上堆着许多图书,字画。

杨掌柜坐在乌檀木书桌后,背靠着太师椅正细细鉴赏着一个朱砂红细颈大花瓶。他一见狄公慌忙站起,轻轻将花瓶放在书桌上,便鞠躬致礼,口称怠慢。一面从书桌下抽出一张乌木靠椅让狄公坐了,又亲自沏了一盅新茶,递上给狄公,乃开口说道:“狄老爷真想看看那幅古画?我昨夜跟你说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见的珍品,题作是《雪夜访戴》,来,狄老爷先用茶。”

狄公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圆绸扇,轻轻扇着,说道:“杨掌柜,那幅画还是改日再来瞻赏吧。此刻我正路过宅上,故顺便来看望你,并打问个信儿。”

杨掌柜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着狄公。

“不瞒杨掌柜说,我目下正被接二连三的杀人案弄得焦头烂额,魂不守舍。你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你也许已经听说今天早上夏光也被人杀了。”

“夏光?!不!我不曾听说。对,我记起了这个名字,早先有个人告诉我说,一个名叫夏光的骨董掮客专一与盗贼歹徒厮混,干一些没本钱的生意,劝我不要买他弄来的赝品。他会不会是被他的那班狐朋狗友杀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