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夏光的死看来与董梅、琥珀之死大有牵连。杨掌柜,我此刻真是面墙而立,一筹莫展。只缘了这一点我才贸然登三宝殿,想请你讲一讲你的一些同行、主顾的情况,因为这三起案子都与骨董买卖有些瓜葛。还望杨掌柜大义为重,不吝赐教,救下官一时之急。”

杨掌柜又深深鞠了一躬,说道:“狄老爷虚怀垂询,我杨康年不胜荣幸,但我早已置身于是非之外,不以物务撄心。只是除几个老主顾我很少留意过什么人,更不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也从不上茶肆酒馆。拙妻已死了十年,两个儿子在南边亦早已成家立业。我活在世上孤然一身,只有我的骨董与我为伴了。骨董是我的性命,我活着的唯一寄托。我几乎过着一个苦行僧的生活,食无求饱,衣不求暖,与人无求,与世无争。我看见人多便头疼,你看我连一个使女都不雇,我并不乏钱用,我还怕笨拙的使女在屋里碍手碍脚,打碎我的花瓶呢!白天有伙计料理铺子里一些账务,晚上独自一个把玩半生里搜集来的骨董,再也没有谁来打扰我。这样的日子已经多年,也习惯了。莫说城里的事,说实话,我渐渐连身边的事都变得不闻不问了。”

“杨掌柜,我此刻感兴趣的正是你的几位老主顾。比如说卞嘉卞大夫——你认为他这个人怎样?”

杨掌柜慢慢喝完了茶盅里的茶,润了润嗓子说道:“卞嘉,虽是个大夫,正如老爷知道的他也收买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药,很多大夫和药师都爱收藏几颗珍珠。但卞嘉他买进很少,且很有讲究,选择得极严,只拣晶润透彻的收藏。他无意于买卖,并不为了赚钱,这一点上他同他的药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专一收购价格昂贵的珠子,他买进珠子或骨董纯粹是为了赚钱,一有机会便重新卖出,赢得巨利。郭明把钱银看得最重,他是一个十分精明自私的经纪人。柯元良偶尔也不惜高价从他那里买进珍贵的骨董,如一次他从郭明手中买进一只狻猊古铜鼎,竟被郭明诈去五根金锭。”

狄公道:“我见到过郭明,他家在京师开着爿大生药辅。”

“但他时常旅行,至少每月要来一次濮阳,但去来极是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为什么?”狄公警觉地问。

杨掌柜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为郭明他也向卞嘉在濮阳的同行供应生药材,这一点卞嘉还蒙在鼓里,故每回他来濮阳都不露风声。”

狄公又问:“你知道郭明来濮阳时经常在哪里耽搁?”

“他每回来濮阳,不是呆在船上,便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爷,那八仙旅店是个破旧简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栈。”

狄公道:“我知道这个八仙旅店。郭明爱钱如命,定是个十分悭啬之人。”

“在郭明看来银子便是性命,他认什么骨董、珠子、人参、鹿茸?只要赚得钱便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他与柯先生乃真有所谓霄壤之别了。人家柯先生只要是骨董看得中意,从来不惜代价的,就是拼得变折了家产也都心甘,当然,他有的是银子。”

杨掌柜沉吟片刻,又继续说道:“至于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乎于柯、郭两人之间。我的生意是买进卖出,要糊口当然要赚钱,但我往往会发疯般地珍爱一件骨董,仔细收藏起来,别人就是出天大的价钱我也不肯售出。随着年岁渐老,我的癖性变得更坏。以前,我最爱欣赏观玩柯先生所收藏的那些精美绝伦的骨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便要去一次柯府。但最近这三、四年来,只是柯先生盛情邀请我才去他那里一次,去了也只是在骨董收藏室里转转,足不出外一步。后来,我干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这种妒忌使我愈加孤僻了,骨董有时也使我生烦恼。”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惨淡一笑。突然他问狄公道:“老爷,你发现董梅被谋害的线索了吗?就是卞嘉九号船上的那个年轻鼓手。”

狄公笑道:“还没有一点线索。乱哄哄的白玉桥酒店里谁都能在他的酒盅里放毒。我们还是回头说柯元良吗!我常听人说他对骨董有非凡的鉴赏眼光,我看他在选择夫人上也同样有慧眼。尽管他的妻子金莲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个绝色的女子,我昨夜碰巧见到了她。至于他的爱妾琥珀,则更是一个窈窕妩媚的人间仙姝。”

杨掌柜不安地在太师椅上摇撼了一下,半晌乃说道:“狄老爷说的是,柯先生的眼光确实不曾看错过什么。当琥珀夫人她还是老董府上一个小丫环时,柯先生有巨眼重价买下了她,教她识字读书,教她应穿什么衣裙,如何装束自己,选用怎样的铅粉胭脂。柯先生又亲自为她选购耳环、项链和其它首饰。不消一年琥珀小姐便焕然一新,面目大异,出挑得袅袅婷婷,韵格非凡了。真可谓是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容得她,故祸不单行,金莲染上不治之症缠绵床第,奄奄待毙。而琥珀小姐又被人惨杀于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欲为之垂两行同情之泪。自来红颜多薄命,果然如此。”

杨掌柜喟叹频频,又沉吟了半晌。

狄公道:“古人说名者公器,不可多得,看来绝色美人亦公器耳,多得果然不祥。人眼红,天还妒忌哩。”

杨掌柜点头领悟。他默默地端详狄公半晌,突然说道:“狄老爷,我不妨私下告诉你,柯元良相有异纹,命里多克,他原不该得到金莲、琥珀两个尤物。我说一事与老爷听听,一日,柯元良给我看一枚纯净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一件无价之宝,他化了巨金从番客手中买进。我拿在手中细细观赏,口中不绝称赞。但我却发现玻璃碗的底部有一绿豆般大小疵点,我微笑地指给他看,说道:“可惜,可惜,金无足赤,这稀世之宝竟会有如此一点暇疵。柯元良劈手从我手中夺过那玻璃碗,仔细看了,颜色大变,竟狠狠地将它向地上摔得粉碎。——罪过,老爷,真是罪过。”

狄公一怔,说道:“倘若是郭明便不会这样狷急了,卞嘉也不会这样做。噢,我依稀听得说卞嘉他尽管斯文正经,拘谨安分,但却是一个地道的浮浪子弟,品性污劣之人。当然他的行止十分谨慎,究竟畏人耳目。”

“不,老爷,我从未听说他去过那三瓦两舍,花街柳巷。但他真的去那种地方,也不会有人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他的老婆又丑陋,又凶悍,自己既不生育,又不允他纳小。卞嘉他人品正直,循规蹈矩,我真疑心他是如何端平家庭内务,平平安安不生风浪的。”

“我又听说卞嘉目下钱财困窘,手头十分拮据。”狄公又说。

杨掌柜溜了狄公一瞥,皱起了眉头。

“钱财困窘?不会吧。不过他真还欠了我一笔钱哩。我不信他会手头艰难。他是一个精细谨慎的生意人,且医道高明,妙手回春。濮阳城里的上流官绅富商都请他看病抓药——柯夫人金莲之病也是他一手诊治的。”

狄公点点头,呷完最后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枚像鸡子壳般薄的茶盅,又放回到桌上,慢慢捋了捋他那一把整齐乌亮的大胡子,说道:“杨掌柜,我再问你一句话,你对那桩著名的御珠失窃案作如何观?听说御珠一百年前被人从后宫盗出,至今不知去向,未知你听到过什么有趣的传闻。”

杨掌柜微微一惊,答道:“当年宫中搜索了七天七夜,尚不见个影踪儿。我看来那御珠必是皇后娘娘自己藏匿无疑,她偷偷藏过了那颗御珠,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将皇上宠嬖的几个妃子整治,最后将她们竟折磨至死。皇宫似海,那金门宫墙里不知发生过多少人间悲剧。再说,即使是外人胆大偷了,却永远不敢露眼,更不敢出脱,且又担了杀头的风险,何苦来呢?”

狄公问:“‘如果这御珠真是被外人盗出皇宫,难道便真的无法脱卖?”

“当然,绝对的没法子。四海之内,九州之中,谁敢做这宗买卖?不过……不过,倘若盗珠者与住在广州、泉州等沿海地方的波斯、大秦、大食等番客番馆有来往,那他便可将这御珠卖给他们,获得巨额的钱财。如果这样,那颗御珠早就出了洋,到遥远的国度去了。老爷,我思想来这倒是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脱卖御珠的法子,既赚得大量金银,又不会冒多少风险,招致可怕的后果。”

狄公频频点头,恍若有悟。忽然他又问道:“杨掌柜,你曾经到过曼陀罗林中的白娘娘神庙没有?”

杨掌柜低下了头,沉思片刻,答道:“老爷,我倒是几番想去瞻拜,只因那密密的曼陀罗林早没路可通了,故夙愿未酬。再说当地百姓十分迷信白娘娘,擅自闯入往往有不测之祸。不过,老爷,我虽没有见过那神庙,却有一册书,这书中有那神庙详备的描述。”

杨掌柜说着站起身来去那书架中取出一册书递给狄公,说道:“这册书是老爷的一个前任刻印的,都有好几十年了。”

狄公接过书翻了翻,又回递给了杨掌柜:“我衙里也有一册同样的书,书中对白娘娘神像的描绘甚是精细哩。”

“老爷说的是。我何尝不想亲眼看看那尊神像?”杨掌柜的眼中闪出神往的光辉,灰白的两颊浮现出一层微微的红晕。“听说那神像是汉朝的遗物了,连同它的台座,是用一整块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前有一方祭坛,献祭的后生就在那祭坛上被宰杀,用他的血来洒祭白娘娘的神像。当然这是过去的风俗了。如今老爷能否将那片曼陀罗林整修了,再筹款鸠工重建神庙?老爷只需说白娘娘对自己的神像被废、神庙被毁感到愤怒,近来已屡示凶兆,眼见要降下灾难来了。当地百姓闻说是要重建神庙必是欢欣雀跃,纷纷服务义役。老爷,这是一座汉朝古庙,倘修得焕然一新,重起香火,足以成为濮阳城一处古迹名胜。老爷顺民情,成美举,也是移风易俗的大事,又何乐而不为?”

狄公听罢,连声称道:“这真乃一个恳挚的建议,我将好好加以考虑。但我却不喜那神庙又重新弥漫起淫祀的香火,这是有悖圣人教诲的。噢,杨掌柜,衙门里还等着我升堂问理公事,我得告辞了。”

杨掌柜道:“说来也巧。这几起杀人案有关联的人物都是我的老主顾。我想此刻我应去衙门看审,必要时可站出来披露真情为老爷做个证人。”

第十三章

狄公回到州府衙门又热又累,赶紧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凉快的细纹葛袍,戴上一顶轻纱便帽,匆匆便转来内衙书斋。洪参军早在那里等候他了。

狄公见洪亮心神舒泰,胸有成竹,便问:“柯元良之事打听实了?”一面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柄鹅毛扇轻轻扇着。

“老爷,这事甚是顺当。我在菜市边偏巧碰上了柯府的一个快嘴使女——柯元良果然今天一大清早骑马出门了。”

“他是不是有清早遛马的习惯?”狄公急忙又问。

“不!柯元良从来早上不出门。那使女说柯府里上下都认为他心中痛苦,思念琥珀,想出去遛遛马散散郁闷。那使女还说,虽然柯元良与琥珀夫人年岁悬殊,但夫妻间感情笃厚,十分的恩爱。琥珀她识大体,知进退,不仅体贴柯元良,还殷勤照拂金莲。柯元良有一个亲亲热热和睦幸福的家庭。而如今……”

狄公沉默不语。突然他指着书案上放着的两枚竹牌问道:“这两枚竹牌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噢,忘了告诉老爷了,这是南门的校尉刚刚送来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检看,见那两枚竹牌上都潦草的画着“贰佰零柒”这个数字。一枚字迹歪扭、笨拙,另一枚则娴熟、漂亮。狄公用手指沾濡了水,轻轻将那第二枚上的数字拭去,小心纳入袖中,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一枚我留下了,那一枚你拿去还给南门的校尉。洪亮,我还没有与你讲紫兰小姐的情况哩。”

“紫兰小姐?对!她怎样?她真是一个美貌优雅的女子?”

狄公答道:“她一不美貌,二不优雅,初望之令人三分生畏。但人虽粗鲁却晓明大义,嫉恶如仇,不欺懦弱,专好打抱不平,端的是个女中豪杰。”

狄公将他与紫兰小姐见面的情况简扼地告诉了一遍洪亮,末了说:“如今我们终于知道了有一个心狠胆大、手段残忍的恶魔正在濮阳城放肆地害人虐物。他先雇用了董梅以后又改雇夏光为他诱拐女子,供他淫乐。这三起杀人案可能便是这个恶魔一手酿成。”

洪亮道:“如此说来,柯元良便不是嫌疑了,我们姑且认为他出于妒忌杀死了琥珀和董梅。但他决不会出钱雇人去寻觅别的女子,更不会贸然杀死夏光。”

“洪亮,这话可未必能一语说死。从外表看来甚至在柯府的上下奴仆使女眼中,柯元良是一个知书达礼、温文尔雅的长者君子,他对妻妾不仅温情脉脉百般恩爱,便是对下人也是十分的体恤。但这类人善于将他们邪恶卑鄙的品性隐藏得很深,人但见其面目不识其肝肺。但凡是这一类大奸大恶的恶魔,犯的科、作的案便是疑难十分,最不易勘破。当然最熟知柯元良为人的莫过于他的妻和妾,因之我十分疑心金莲那病的起因,她会不会因为是熬不过柯元良的折磨而企图逃走呢?然而她没有成功。绝望的心情终于摧毁了她正常的思维和记忆。我见琥珀身上亦有鞭痕,这或许正说明同样的问题。洪亮,我还专门拜访了孔庙对面开骨董铺的杨掌柜杨康年,他对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发人深省。”

狄公将柯元良如何摔破波斯玻璃碗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继续说“仅仅因为碗底有一小疵点,柯元良他竟暴怒地摔破了一个价值连城的稀世之宝。可以想象他一旦知道琥珀夫人的不贞会是如何的犯怒了!——一个女子最大的疵暇莫过于对丈夫的不忠。但这里我迷惑不解的是他为何不亲自手刃那淫妇,却偷偷雇用夏光这样的一个无赖去下手。这一点与柯元良的性格心理未免抵牾不合。至于他杀死夏光当然是为了灭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正是去了翡翠墅?”

洪亮点头频频,沉思了半晌,又问:“但柯元良雇用董梅、夏光为他猎取骨董是实——御珠买卖双方不正是柯元良与董梅?”

狄公皱眉道:“今天杨掌柜告诉我说,卞嘉和郭明也都搜集骨董,尤其是珠子!这又使我不敢轻易断定柯元良是真凶——这背后还有更复杂的内情。”

前衙正厅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两排衙卒应声吆喝鱼贯而出。

狄公换过一领墨绿色锦缎官袍,玉带,皂靴,乌纱帽,上下齐整。他照了照铜镜,站起身来一手牵着洪参军衣袖说道:“我将草草结束堂上公事,退堂后你立刻去找沈八打问清楚龙船赛上卞嘉九号船的赌注,顺便也告诉他我已在紫兰小姐面前替他吹嘘了。然后你再赶去八仙旅店找到掌柜或账房,问他们郭明是否常来他们那里住,一次住多久,中间隔多少日子,有没有人来拜访他,也问清楚他是否与青楼行院里的妓女有来往,是否有人与他争吵过或抱怨他。这个蹊跷的药材商从京师突然赶来这里,不由人不生疑心。如今我想要知道有关于他的尽可能详备的情况。”

洪参军心中狐疑,不好再问,他们已步行到前厅门首。

洪亮伸手掀开珠帘绣幕,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上高座。衙官、书记喝唱参拜,两列衙卒发一声喊,堂下顿时一片肃静。

狄公俯视堂下,远远见廊庑外黑压压一片看审的人,柯元良和卞嘉挨肩并排也在其中,后面刚好站着郭明和杨康年。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宣布升堂问事。廊庑外郭明排开众人抢先步上公堂跪下。狄公道:“郭先生不妨站起说话。”

郭明从容站起,拱手禀道:“小民遵依老爷吩咐,已租赁了西城八仙旅店。老爷但要传见问话,小民随唤便来。”

狄公点头。示意退下。传命堂下有状递状,有冤喊冤,只不提董梅、琥珀、夏光被杀之事。

人群中应声闪出两个员外,双双跪在堂下为一亩田产打官司。狄公耐心听完双方的讼诉,判落一番,两人称服退下。

忽然一个当铺掌柜跪上告讦两个篾片意图讹诈他,接着又有三起芝麻绿豆官司告到堂下。狄公耳中听讼,口中发落,手中批复,—一秉公处断,无不洞然。

外厅廊庑下看审之人见如此情状不由失望扫兴,纷纷退出衙门。

狄公抬头望去,柯、卞、郭、杨诸人都早已不见,便回头对洪亮说:“你此刻便自顾去办事,不必等候退堂了。”洪亮领命即转去后厅。

狄公问理完最后一桩官司,只觉唇焦舌敝,全身汗涔涔。他正待宣布退堂。衙门口突然一阵喧哗骚动,三个大汉步履踉跄抢上公堂,双膝跪定在水青石板上浑身哆嗦不已。狄公见那三人衣服撕破,满脸青肿,一个抱着头的双手是血,口中呻吟。

紫兰小姐满脸怒容阔步昂首后面跟定,一个年轻的女郎紧随着她的身后,脸上一块青紫,泪痕未干。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拦。紫兰小姐伸手将他轻轻一推,衙官趔趄几步,险些儿仰八叉倒下。

紫兰怒气未消,对惊愕万分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条规,休得你来罗唣!” 她转脸对身后跟随的女郎道:“跪下!这是衙门的规矩。”那女郎应声跪下。

紫兰开口道:“狄老爷,恕我不跪了,我名隶东官簿册,只对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定的那三个歹徒正是我遵依老爷嘱咐押来公堂听候裁处的,他们的名字是方彪、王登高、廖杰。这个跪着的丫头名叫牡丹,是官府注册的妓女。

“我正坐在家里后院吃午饭,忽然听见后院外的僻静小巷有女子大声呼救。我赶忙跳出院墙去,正见这三个歹徒强拽着牡丹向前急走。牡丹见了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厮在她脸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便上前拦住方彪,很有礼貌地问他是怎么一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我的问话,扬了扬手中尖刀喝令我快滚,休管闲事。但很快他自己就滚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诉我说,前天秀才夏光给了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要他们将这牡丹从她的行院里拐骗出来,拽到老君庙后南小街的一幢房子里去交给一个姓孟的老婆子。他们选择了中午吃饭时动手,因为那时行院和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他们用一块黑布蒙住了牡丹小姐的头。牡丹小姐抵死挣扎,抢脱出手来将那黑布拉下大呼救,幸亏碰上了我。这三个歹徒已供认了暴力绑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了衙门正在侦查缉访夏光的行动,所以便立即将他们三人押拿来公堂,也将牡丹小姐一并带到,作为人证。深望老爷察破其中隐情,秉公明断,莫要放过一个作奸犯科的邪恶之徒。”

狄公听得明白,忙示意衙官上前小声吩咐道:“你立即带领几名番役赶去老君庙后南小街那姓孟的老婆子家里,拘捕那里的所有人,全数押进衙里大牢。”

衙官领命匆匆退下。

狄公转脸对紫兰小姐说:“紫兰小姐当机立断,见义勇为,维护律法,徒手拿获了奸恶凶徒,真令人可敬可佩。只不知小姐是如何治服这三个歹徒的?”

“狄老爷但须看看这三个歹徒的狼狈相便知,何必细说。他们已领教了老娘的手段,亏他们还是男子汉,弄过些拳头棍棒。我只想说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定的那三人,见他们正抚摩各自的伤痛哼哼卿卿。那为首的方彪抬起头来想要说什么,只是喉咙里咕咕哝哝发出一些听不清楚的声音。

狄公慢慢捋着胡子,沉吟半晌,忽然厉声喝道:“方彪,你抬起头来,本堂有话问你。你是何时何地见到夏光的?须从实招来,倘有半点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将手从头上放下,鲜血顿时从他那破裂的耳朵边渗流出来。他战兢兢答道: “前天,老爷,我们是前天在市廛的酒店里遇见他的——以前我们并不认识这个蔑片。他给我们一人一两银子,答应事成之后还当重重致谢。”

“夏光说了没有谁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着狄公,摇了摇头。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给我们钱,并不知道他还有主人。那天夜里我们就想动手,只是碍于这牡丹正在接客,且行院里人又多,无可奈何。昨夜又是如此。今天一早我们去那酒店找夏光想问他再赏几个钱,因为这究竟是担风险的勾当。但夏光不在那里,因此我们便想中午碰碰运气,夜里再找他邀赏。吃中饭时,我们好不容易将牡丹诱拐了出来。刚将她带到将军庙转弯的小巷口时,她突然扯下蒙巾大声呼喊。于是从高墙下飞下一个大娘子——她……她用一柄飞刀将小人的一片耳朵钉在了门柱上。”

方彪说着不禁哽噎住了,一手捂住鲜血淋漓的耳朵,发出一声声悲哀的呜咽。

狄公用惊堂木狠狠在堂上一拍,喝道:“你们三人知罪吗?”

三人吓得磕头及地,口称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爷开思,从轻发落。

狄公一挥手,如狼似虎的六个衙卒上前将他们上了脚镣手铐押下。

狄公和颜悦色对牡丹说:“小姐站起,你也将适才发生之事细细讲一遍与我听听。”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青肿,轻轻答道:“我与姐妹们正在凉轩准备吃饭,这三个无赖进来行院假称我老娘有病诱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计,刚跟随出了行院门首便被一幅黑布蒙了头,反扭了双手催逼着向前。只说借我去一夜明日便放回,并不伤害,还有赏银。我心中惊恐万分,拼命挣扎呼喊,反被他们乱行踢打。半日,我偷偷挣脱出一只手,猛地扯下蒙在头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这位侠义心肠的女菩萨。她将我救了,打翻了这三人,如此山岳般大恩日后自当报答。”

狄公问:“以前可曾有人诱拐或是劫持过你?”

“回老爷,从未曾有过。”牡丹小声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来干这等事的会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惘然望着狄公,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委实不知谁会暗中行使此等勾当。我被卖来行院只有一年,见短识薄,交际极少,我熟识的几个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决不会行此无耻犯法的勾当。”

“牡丹小姐,你除是在行院里接客还出去馆墅、府第唱堂或酒楼舞院里应酬?”

“噢,不,不,奴婢不会吹弹,也不会跳舞,故从不曾应邀去唱堂,但偶尔也跟随行院里的行首班头出去应酬夜宴,替她们梳妆更衣,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将这两个月来你应酬的大小筵宴的日子记忆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参加,能说出么?”

牡丹沉思半晌,报出了一大串筵宴日期、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而杨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报出。牡丹还记起郭明也以嘉宾的身份出席过一次小小的宴会,那宴会是由本地生药行会发起的。

狄公道:“客人们有谁对你特别留意或深感兴趣?”

“老爷,奴婢并不记得有什么人留意过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财主阔爷只是与行首班头们调笑取乐,哪有闲工夫来与我厮缠。当然他们也都给我赏钱,有时数目还不少。”

“牡丹小姐可听说过董梅、夏光这两个名字?”

牡丹想了一想,摇了摇头。

狄公对紫兰小姐的大义勇为再表谢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兰小姐告辞狄公径直走下公堂。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随紫兰而去。

第十四

狄公转回内衙,忙摘了乌纱帽,褪下锦缎官袍,换上了那领凉快的细纹葛袍,吩咐衙役将他的午膳送到书斋并备下一盆干净的井水、手巾以便洗盥。传话值防衙官回来即来书斋禀报。

衙役答应退下,狄公低着头在书斋内来回踱步,思索着案情最近的进展。夏光显然是在他的主人的指意下出钱雇下这三个歹徒,无疑他的主人正是那个杀人的真凶。然而住在老君庙后的那个孟老太婆会不会认识这个人呢?看来这太容易了,反倒可能不大。但有些复杂疑难的案子往往正是在幸遇上一个突如其来的契机而迎刃而解、水落石出的。

衙役将午膳端进书斋,又送上一盆冰凉的井水和一方清洁的手巾。

狄公匆匆进了午膳,头脑只一味萦绕着这三起杀人凶案,连酒菜的味道都不曾尝出。他感到侦查已经到了一个转捩点,因为罪犯的动机最终暴露出来了。起初他将贪财看作是主要动机,罪犯的目的在于盗劫御珠和黄金,以后他推倒了贪财的设想,认为嫉妒才是这御珠案的关键。现在看来嫉妒也应退到次要地位,因为这三起杀人案都与一个贪狠残暴的淫魔有关,其作案无疑是为了虐害女子满足其邪恶的淫欲。罪犯一旦怀有这种邪恶的冲动,在他的阴谋遇挫或罪恶暴露时便容易激起狂暴的行动而不顾一切严重后果。

嫌疑已经圈定在三个人之中,狄公此刻面临的是一个嗜杀成性、行为疯狂的恶魔,他会随时肇端杀人。案情又缠上那颗神奇玄妙的御珠,他没有时间去作系统的、广泛的、详备的背景调查,他必须刻不容缓采取最明智果敢的行动,斩断魔爪,大白案情。但他此刻要采取什么行动呢?针对哪一个嫌疑呢?——狄公头脑里依旧疑云弥漫,一片混沌暖昧。

狄公呆呆坐在太师椅上苦思冥想。书斋里闷热异常,他满身是汗却一点儿都未曾觉察到。

突然衙官急匆匆闯入书斋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心中纳罕,慌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启禀老爷,卑职率领四名番役赶去老君庙后南小街,很快便找到了姓孟的老婆子住的宅子。那里原来是一幢古老的园邸,但残破荒圮早已不住人家,惟有后院东南隅角的宅子修葺得十分齐整,那便是孟老婆子的家。那孟老婆子孤身孀居,常闭门不出,只有一个帮佣的女仆每天早上去她那里帮助料理点粗重活。邻里隔壁常见深夜拂晓男男女女进进出出,都疑心那宅子是一个私窑。由于那宅子背面临河,两边是一片瓦砾场,故十分的幽僻,宅子里的人在干些什么,街坊邻里也看不真切,听不仔细。因此……竟也没有人知道是谁杀死了孟老婆子。”

狄公惊叫:“什么?!你说什么?孟老太被人杀死了?”

衙官胆怯地点了点头。

“你为何不早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细细讲来!”

“老爷,孟老婆子她……她被人勒死了。”衙官沮丧地答道。“就在我们到她家之前一刻有人拜访了她,因为桌上的两盅茶还是温的。孟老婆子躺倒在地上,一张靠椅翻倒着,一条绸巾紧紧勒在她的脖颈间。我立即上前将绸巾解开,一摸已没了脉息。她的尸首已带回衙里,此刻仵作正在验尸哩。”

狄公紧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这是第四个被杀死的人了!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不使喷发出来。半晌乃平静地说道:“这不怪你,你还是出色地履行了你的职责,你可以走了。”

衙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站起身来急忙退出,却正与洪参军撞个满怀。

洪参军在值房已听说了孟老太遇害之事,他一进书斋便焦急地问道:“老爷,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意味着我们面临的是一个极端凶恶且极端狡狯的对手。”

狄公将适间紫兰小姐闯入公堂之事与洪亮细说了一遍。接着又说:“那罪犯必定是路上看见了紫兰小姐将那三个无赖和牡丹小姐押来衙门。那三个无赖他并不认识,因为夏光与他们谈交易时他没有参加。但他却认识牡丹小姐,他在某次宴席上看见了她并动了邪念,将她列入他将来虐害的对象。他见此情状马上明白是紫兰小姐路见不平出来阻挠,治住了那三个无赖。那三个无赖无疑是夏光所雇,他们一旦押上公堂肯定会招出孟老太的宅子,因为夏光正是遵依他的吩咐将牡丹强劫去孟老太家的。于是,他当机立断抢先一步赶到老君庙后孟老太家里,亲手勒死了孟老太灭了口。——看来事情就是这样。”

狄公叹息一声,转而问道:“洪亮,你会到了沈八没有?”

“会到了。我与他谈了很长时间,他尽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我,因为他想得到衙门里那笔悬赏——那是我故意诳他的。看来他丝毫不知这御珠案的底细,他只知道几个暗中左右龙船赛输赢的人与一桩骨董生意有瓜葛。”

狄公叹道:“又是骨董生意!我的天,怎么每一个与杀人案有关系的人都对骨董有兴趣?”

“至于郭明,老爷,那八仙旅店的账房说他是一个性情和平十分安稳之人;他依例拜纳房金,从不揽事惹非。我查阅了账册,发现去年以来郭明共在八仙旅店前后住歇过八口。那账房说他经常出其不意地来到濮阳,不过他每回住歇从不超过三天。他经常一大清早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旅店。也从未见有人来旅店拜访过他。”

“郭明最末一次来濮阳是什么时候?”

“约二十天之前。郭明偶尔也要旅店掌柜替他寻觅个妓女,但他指明不要收费昂贵的行首班头,人模样也不需十分标致,只要清洁健康、价格低廉便行。我去了八仙旅店附近的一家烟花窑子,找到几个曾应接过郭明的妓女。她们也似乎说不出什么东西来,她们觉得郭明这个人也不好也不坏。郭明从不曾对她们有过什么非分的要求,她们毋需作出努力来讨他欢喜。他从不给她们额外的赏钱,是否生性吝啬。老爷,有关郭明只有这些了,不过,我始终不解,因何老爷对郭明要作如此一番详尽而细致的调查。”

狄公微笑正待答话,仵作进来书斋,鞠躬行礼毕,恭敬递上一份验尸格目,禀道:“老爷,这孟老太看来才五十出头,除了脖颈留下深深的勒痕之外,全身并无暴力损伤迹象。在下推测,凶手正陪同孟老大饮茶时借故站起离开椅子,当他绕到孟老太背后时冷不防用一条绸巾套住了她的脖颈。——凶手勒得很猛,以至那绸巾几乎嵌入孟老太脖颈间的肉里,险些儿当场勒断喉管。”

狄公道:“多烦先生指教。说来也惭愧,至今尚未勘破一桩,尸首倒增至四具了。你将这尸首暂时收厝了,这样闷热的天气,尸首很快便会腐烂,必须尽早安葬。对,柯元良先生已将琥珀夫人的尸首认领回去了吗?还得尽早通知夏光在京师的父母来濮阳领尸,不管他们认不认儿子。再问先生一声,那三个歹徒的伤势如何了?”

仵作答道:“依在下看来,那两个几天之内便可痊愈,只有一个伤了喉咙的恐怕要过几个月才能开口说话。”

狄公点头,示意仵作退下。又转脸对洪参军道:“看来那三个歹徒都受到了不轻的惩罚,紫兰小姐果真是手段不凡。哦,这天怎会如此的闷热?洪亮,瞧你满头大汗,衣袍都湿透了,快去将那窗户打开。”

洪参军打开窗户,将头伸出窗外,很快又缩了回来将窗户关上。

“老爷,外面比屋里更热,一丝风都没有,少刻恐怕便有大雷雨。”

狄公唤衙役换过铜盆井水,拈起手巾自己拭了,又拧了一把递给洪亮。

“适才我将这三起杀人案又从头至尾细细回忆了一遍,孟老太之死并没有改变我的根本推断,我现将眼下案情进展总括出来说与你听听。”

“老爷最好先讲讲你因何要怀疑郭明,这一点我最是迷惑不解。”

“我少刻便要去找郭明,他在我的设想推断中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脚色。洪亮,还是让我有条不紊一个一个地来理清这些复杂疑难的头绪吧。我深信这三起,不,四起凶杀案可能都出自于同一个淫暴残忍的恶魔。至于究竟是谁,我们尚无直接的线索。这恶魔极端敏感,万分狡诈,他总是事先——那怕仅仅是抢先一步——将有可能危及他安全、导致他败露的人毫不犹豫地除掉。琥珀、董梅、夏光还有那孟老太都死了,眼下没有一个证人,没有一条直接可牵引出他来的线索。况且重复出现的骨董生意这个令人生疑的主题,再加上一百年前失窃的那颗御珠、朦胧出现的白娘娘的奇怪阴影以及她那座神秘莫测的曼陀罗林——这一切可以交织成一个五光十色神奇玄妙的故事,茶余酒后同一二知己细细回味,纵横猜测。然而我却必须尽快猜破这些哑谜,驱除迷雾,拿获真凶。如果时间拖延一久,这个狡狯的恶魔无疑会掐断我们此刻手中还捏着的那有限几根间接线头。如果条件许可,或他认为有必要,他还会制造更骇人听闻的杀人惨剧。”

洪参军递上一盅新茶,狄公接过仰脖一口吸干,润了润喉咙又继续说道:“杀人的恶魔究竟是谁?三个人同时是最大嫌疑——每一个都有作案的可能和条件,更重要的是每一个都有言之成理而令人信服的犯罪动机。

“但比较而言,我仍然认为柯元良是首要的嫌疑,其大概轮廓我已同你说过。如果他确是本案的元凶,我试着来安排一下他的犯罪程序。

“柯元良雇用董梅为他搜集骨董,同时也为他猎取女子供其淫乐。董梅诱拐来女子乘黑夜偷偷送到老君庙后的孟老太家,而柯元良自己则蒙了面或乔装打扮去那里。他慷慨地赏赐给那些女子大量的钱银,故很少弄出风险。这事唯一不足之处便是他必须依赖董梅,而偏偏董梅又是一个狡黠精明、野心勃勃之人。他漫天要价,有时还不免勒索讹诈柯元良,而最使柯元良恼怒至极的则是他与琥珀有私情,并使琥珀怀了孕。柯元良决意要杀死董梅和琥珀,他等待着适当的时机。作为第一步他解雇了董梅,当然他得找寻个体面的托辞并给董梅一笔优厚的酬金,堵死他的口。然后他改雇夏光,夏光不及董梅狡诈和贪婪,因此也不易惹出麻烦,更不敢讹诈勒索他。

“当琥珀告诉他董梅搞到的那颗御珠要出脱时,柯元良见复仇雪耻的机会来了。柯元良是一个对骨董深有研究的行家,他断定那颗御珠根本不可能存在,这只是董梅、琥珀两人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目的是借此从他手中骗得一大笔钱远走高飞。柯元良思忖这正是他将计就计顺手落刀的绝好机会。

“柯元良召来了夏光,他叫夏光先不忙去诱拐牡丹。此刻他脑子里已筹画了一个阴险狠毒的杀人计划。柯元良给了夏光一张董邸翡翠墅的地图,图上标出了一个亭阁。告诉他说今夜龙船赛后董梅与琥珀必在那个亭阁会面,琥珀身上带着从我这里偷去的一包金锭。柯元良要夏光冒董梅之名去那亭阁杀死琥珀并将金锭取回。当然他答应给夏光一大笔酬金。钱,柯元良他根本不在乎。很可能柯元良当时便已拟定了随后便除掉夏光的全盘计划,做得滴水不漏。

“昨天夜里,当他与卞嘉一起在白玉桥酒店招待龙船赛众桨手时先毒死董梅。单除掉这董梅,便可称是一石三鸟:首先,他雪了耻复了仇,解了心头之恨;其次,他翦除了可能招致他罪恶行径败露的隐患——董梅知道他的全部底细;再次,董梅一死,卞嘉九号船必输.他押了一笔巨金的赌注可以净赢。

“夏光按约摸到了翡翠墅并在那亭阁里杀死了琥珀,他将琥珀身上携带的那包金锭带回交给了柯元良。然后柯元良乃告诉夏光说董梅在那亭阁中找出藏匿了的一颗御珠,琥珀又携去这么多钱,两人正是想带了黄金和御珠一并逃走到远方去逍遥快乐。夏光不知是计,便答应翌日清晨再去翡翠墅那亭阁搜寻御珠。今天一早,城门刚开,柯元良便与夏光分头去了翡翠墅——柯元良是骑马去的,他骗家里说是去散散郁闷,将琥珀不幸遇害的悲痛忘掉一点,夏光则扮成了一个赶早工的木匠。于是柯元良趁夏光认真搜寻御珠时,不提防用一块大砖砸碎了夏光的头,将他死尸扔到矮墙外的水沟里,然后骑马回城。

“中午,柯元良赶来公堂看审,想试探官府的虚实。他见官府没有动静,很是放心,没等退堂便出了衙门自顾回去家中。但在半路上他忽见紫兰小姐押着三个无赖和牡丹走向衙门,看这情景象是去告诱发拐牡丹之事。他虽不认识这三个无赖,但他一眼认出了牡丹。他马上明白,这事可能要败露并最后牵涉到他——孟老太一旦被拿,必定会供出他来。柯元良赶紧抢先一步到孟老太家亲手勒死了她。于是万事大吉,可能导致他败露的后患全翦除了。”

狄公捋了捋他的胡子,洪参军替他斟上一盅新茶。狄公呷了一口,又用冷手巾拭了拭脸面,继续说道:“倘若柯元良无罪,那么他妻子金莲的病真是起于一次可怕的脑病的袭击,而琥珀背上的鞭痕也只能是她在董府当使女时被董一贯抽打出来的。再次,柯元良确实信了御珠之事。——这不奇怪,我乍听之下也轻易地信了它,这御珠的传说太迷惑人了,叫你不能不信。好,如今你须忘却我适才说的一切,将柯元良撂到一边,再来细细推敲第二个重要嫌疑卞嘉的犯罪动机和犯罪经过吧。

“首先,卞嘉犯罪的动机可能是什么呢?我思量来正是一种挫败后沮丧的心情使他变得道德败坏和生活放荡。他用这种生活态度来作为对他凶悍的妻子的反抗,他的妻子嫉妒成性,不许他纳妾,为之他精神十分苦痛——他尚没有孩子。再者,他的职业又逼得他要假装正经,强作斯文,他不敢公开与妓女鬼混。也许他天生来便是一个性子残忍阴毒的人,但他遮蔽得严实,发泄得巧妙。起初,卞嘉只是暗中寻些低贱出身,才貌平平的女子厮混,中间拉皮条的起先是董梅,后来则是夏光。他俩先后受雇于卞嘉,这同适才解说柯元良的原由一样。

“然而这个邪恶的人渐渐开始追求起颖慧典雅、知书识字的贵妇太太、闺阁淑媛来了。那些粗俗的、低贱的女子已不再能满足他不断升华的变态的欲望。这时他的眼睛盯住了琥珀夫人,琥珀不仅年轻美貌风度翩翩,而且知诗书,通文墨,娴淑幽雅,韵格高绝,与一般女子判若霄壤。卞嘉常去柯府,他按时为金莲看病,暗中却窥伺琥珀动静。当然要从柯元良手中攫夺去琥珀极非容易,柯元良视之如掌上明珠,胜过任何一件骨董珍宝。故卞嘉只能耐心等候时机。他命夏光严密监视柯府里外情况,如果夏光能为他将琥珀骗上手,他许诺付给夏光一笔很高的酬赏。

“夏光从董梅口中探知他龙船赛后要与琥珀在翡翠墅会面交易一颗御珠,当然董梅不会透露御珠的交易是他们精心密谋的诡计。夏光见机会来了忙报告卞嘉,一心想从卞嘉手中得到那笔高额的酬赏。他草草绘了一张董邸翡翠墅的地图,他必是早先随董梅去过那里几次,故地形很是熟悉。他对卞嘉说只须设法先将董梅支开,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会面琥珀并将琥珀反锁在那个亭阁里,然后卞嘉便拿着地图寻到那亭阁收拾他的‘被关进了鸡舍的小鸡’——一旦事发,谁都认为是那些无赖闲汉犯下的罪孽,并不疑心到卞嘉、夏光头上。

“卞嘉喜出望外。他心中盘算不仅要攫获琥珀,还要夺得那十根金锭——那笔钱正好用来解决他钱财上的匮乏。不管他信不信御珠的故事,他心中明白董梅正是打算那夜与琥珀一起远走高飞,而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卞嘉在白玉桥酒店里招待众桨手时,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除掉了董梅他一举二得:一来他摆脱了这个深知他罪恶底细的证人;二来他故意输掉自己的船而赢得巨额赌注。

“当夜,琥珀在亭阁里认出来人不是董梅,便知坏事,但夏光这时已不让她出那亭阁,企图将她绑在那张竹榻上然后锁门。琥珀奋力抵抗并掣出一柄尖刀戳伤夏光的臂脯,夏光怒起便杀死了琥珀。其实夏光并非有意杀死她。只是琥珀反抗太猛,他心一急不知轻重便失了手。正在这时我出人意外的出现了,逼使夏光不及搜寻御珠,只拿了琥珀身上那包金锭匆匆逃出了翡翠墅。

“他回城详细将经过回报了卞嘉,琥珀虽没锁住但抢得了一包黄金,他仍要卞嘉付给他那笔酬赏。然而夏光却不知卞嘉比他更狡狯十分,残忍十分,卞嘉已拿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死夏光斩绝后患。卞嘉假意允诺他的要求,他深知夏光性贪,便诱骗夏光去搜寻那颗御珠,夏光当然一口应允。于是两人第二天即今天一早再去翡翠墅。——同样,卞嘉乘夏光不备,杀死了他。来,洪亮,再给我一杯茶,我的嗓子干极了。”

洪亮问:“卞嘉杀死夏光之后因何不立即逃走,还留在翡翠墅与郭明会面?”

狄公道:“卞嘉性狡狯,多诡计。我猜来他必是先在翡翠墅外的林子里一边躲过,让郭明先进来那花园看罢亭阁里外凌乱景象才露面去会他。但他从林子里出来时,却见你我也在亭阁之外,心中虽十分狐疑但也更是放心,因为你我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证人——他比我们三人后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同柯元良的推测情形一样,中午衙门看审他也早一步退出公堂,他也是在街上遇见紫兰小姐和牡丹和那三个无赖,他赶到老君庙后孟老太家抢先一步勒死了孟老太。——简言之,琥珀虽死,但他却已摆脱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干系,他仍可高枕无忧。尤为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锭正解救了他钱财上的困境,而且在龙船赛的黑交易里又赢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赌金。”

这时远处传来隐隐雷声,书斋内似乎阴凉了不少。

洪参军沉吟半晌,说道:“老爷,这第二个设想端的有理。依我愚见卞嘉杀人的可能最大,不仅老爷适才言之凿凿,我尚可举出两点为老爷补充。一,卞嘉故意诊断董梅系心病猝发而死,意图蒙蔽老爷脱却干系。二,他又诡称龙船赛后亲眼见到夏光回城。”

狄公点头频频:“嗯,这两点更意味深长。但我们仍不可贸然断定卞嘉便是那魔君元凶。假设、推断究竟不能作定罪的依据,再说董梅之征象也有七分像心病猝发,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难免看错人,将另一个脸上有疤痕的人认作是夏光了。”

“那么,老爷,究竟又是谁修葺了那个破旧的亭阁呢?”

“多分是董梅修葺的。那里原是他家的旧宅,他虽在城里租赁了房子,但仍时常去翡翠墅歇宿,很可能还在那里与琥珀幽会。但他修葺那亭阁并非储放他的骨董,我头里曾错误地这样假设过。那装有铁栅的窗子,那加固了的门户,那把胳膊般大的铁锁,所有这些并非防范外人的闯入而是防范关禁在亭阁里的人逃出来!对于那些干不干不净勾当来说,这亭阁远比老君庙后那孟老太家适宜。正如夏光告诉紫兰小姐的那样,没有人会听得见‘小鸡的咯咯咯叫声’。”

洪参军不住点头,他慢慢拧着颔下一把山羊胡子,忽然皱起了眉头又问:“老爷,适才说有三个最大嫌疑。不须分说,剩下的那个必是郭明无疑了。我是想说… …”

突然书斋外传来一阵皮靴的急步声,洪亮忙刹住了话头。——衙官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禀告道:“启禀老爷,卞大夫……他……他在孔庙前街遭歹徒暗算,险些丧命!”

第十五章

狄公一惊,与洪亮暗递了个眼色忙问:“是谁暗算了卞嘉?”

“禀老爷,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细细禀来,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当时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说是去市桥那头看病,刚经孔庙墙下,一个暴徒突然上前将他猛击,拖倒了正待加害,杨掌柜闻声赶来,那人见势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腿便跑。杨掌柜紧紧追赶,那暴徒过了市桥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钻便没了影儿。卞大夫幸好伤势不重尚有知觉,杨掌柜叫孔庙一个杂役赶紧来衙门报信。”

衙官深深吐了一口气,又说:“偏偏这卞大夫还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门来仵作诊断了骨头未折才肯起来。”

狄公站起命衙官道:“你速去通报仵作随后赶来,再叫番役抬去一副担架。洪亮,我们立即赶去孔庙前街。”

街上日光烤灼,热气蒸腾。孔庙前,已围定了一群人正看热闹。衙官推开众人,让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庙捣红胶泥的墙根下,轻轻呻吟,杨康年站立一边。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头发也松散了,长长的灰胡子粘贴在汗湿淋淋的脸上。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块瘀肿,左半边脸严重击伤,他的长袍从肩头一直撕破到腰间,沾着许多尘土。

仵作赶到,忙弯腰验看。卞嘉满面委屈,痛苦地呻吟着,轻轻说道:“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头断了没有,哎哟哎哟——”

狄公弯腰问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么事?”

“狄老爷,我正待去市桥那边街上一大户家看病,这里附近正没行人……哎哟 ……”

仵作正在敲击着他的胸肋。

杨掌柜忍不住愤愤插上言来:“那暴徒从背后上来袭击了他——”

卞嘉声音微弱地说道:“我忽然听得背后有脚步声,正待回头看时,那人便一拳打来正中右边太阳穴。我一阵晕眩,眼冒金星,猛撞在这庙墙上,跌倒了下来。朦胧中我见一个高大身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颈。我高声呼喊救命,他迅速扯开我的袍子……突然他见有人赶来,撇下我便朝市桥那面急急逃去。原来杨掌柜正及时赶来,救了我的性命。”

杨康年道:“那暴徒身子高大,上下一身深褐色衣裤。”

狄公问:“你看清了他的脸吗?”

“只匆匆溜过一眼,不十分看仔细,像是一个圆盘大脸,两颊上有浓密的短髭。 ——卞大夫,你说是不是如此模样?”

卞嘉点点头。

狄公问卞嘉:“你身上带了不少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