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泰哥这话极是。鲍十郎一行初来浦阳,嫌疑只能从最近几日与他们班子有关联的人物中寻觅。”

“鲍十郎在这里遇上了夙仇,亦未可知。”乔泰又道。

“倘若遇上夙仇,鲍十郎适间因何不说?他心中何尝不明白。再说,八九岁的孩童虽不会有仇家,但倘使他看见或听见了十分隐秘的阴私或不慎闯入不应去的地方,也会诱致凶犯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乔泰心里佩服,不禁又问:“那么作案机会呢?吴大虫和劳松甫都可能偷换两柄宝剑。他们始终站立在那刀架和竹箧后面——他们俩有没有杀人的动机呢?”

马荣搔了搔脑壳,笑道:“吴大虫是个乞丐无赖,会不会动了王氏和她女儿的歹念?或许被鲍十郎识破,故而含恨,施出这歹毒之计。”

乔泰点头,又问:“那么劳松甫也是动了这个邪念么?”

“不,劳松甫是个古板守旧的迂腐之人,他热心为鲍十郎班子张罗,只是心好江湖技艺而已。他要寻欢作乐,何不去花街柳巷勾当,偏偏迷恋这两个走江湖的女子?”

乔泰道:“看来吴大虫是主要嫌疑。对,我得设法寻到他,探他口风。马荣弟不妨去护国大戏台看看,说不定还能摸到鲍十郎一家更多的底细。——想来这是老爷最想知道清楚的。”

马荣爽快答应:“从那两名女子口中探出些内情,并非十分难事。倘若今夜他们还在护国寺开演,此去定非空走一遭。”

乔泰寻访了几家下三流的茶肆酒楼,才从一蔑匠那里探得吴大虫的行踪——他常去东城根的一家小酒肆走动。

乔泰赶到东城根那小酒肆时,天已漆黑。酒肆里点着一盏污黑的油灯,三个衣着褴楼的无赖正在一张破桌边闲聊饮酒。乔泰登时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吴大虫!

吴大虫见进来一个大汉,心中一喜,挥手示意旁边两个无赖上前寻衅,心想讹出几文酒钱。乔泰笑道:“吴大哥,何必见外。我也是折了本钱的穷弟兄啊!近日来只是晦气,连喝碗酒的铜钱都断绝了。”

吴大虫道:“你这厮原来认识我?莫非也干的是没本钱的勾当。”

乔泰叹了口气道:“正被吴大哥猜着了。只道是饥不择食,吴大哥可知道近日里有否发兴头的买卖。小弟狗急跳墙,顾不得许多危机了。”

吴大虫沮丧道:“这几日我也是连连晦气,煮熟的鹌鹑都飞了!那一日我在林子边刚打翻一个车夫,一车大米眼看就要到手,却窜来一个小郎官,冒冒失失惊叫起来。我吓得藏匿进林子里。后面突然来了一帮人,赶着辆大轮车,待仔细看时原来是个江湖卖艺的班子。他们扶起了那车夫。两下合并作一处辚辚而去!——白白折了我一车大米,好不气闷。”

乔泰佯惊道:“昨日我见一个江湖班子在街头卖艺,正有一个小郎官,八九岁模样,翻筋斗好利索,倒立着可走场几圈,莫非就是那个小精灵鬼?吴大哥还是小心回避为是,倘若被他认出,岂不坏了大事?”

“贤弟不知,那小精灵鬼已认出我来。那日在护国寺看他们演出,正打了照面,令我好不心怯。如今倒好了,那小精灵鬼竟无端死了,天下哪有这般灵验的报应!”

乔泰心中思忖,果然是这条大虫作下的恶孽!他口中说是报应,不正是他借刀杀人,布下的圈套?竟谎称“无端死了”来哄骗于我。想到此,立刻沉下脸色,叱道:“吴大虫,杀了人岂可没报应的?此刻便随我去衙门走一遭!”

吴大虫大惊失色:“贤弟这话怎讲?去衙门作甚?”

乔泰道:“你心中真不明白?还来装蒜?实与你说了吧,我正是衙门里做公的,专一访拿犯科作奸的歹人。那小郎官正是被你施毒计害死的!”

吴大虫不听则罢,听乔泰是衙里的公人,又是来访拿他的,登时火起,口中唾骂一声,抡起双拳便向乔泰扑来。

乔泰早有防备,站稳步子,运气作势,迎向吴大虫。

两个一交手如咬斗作一处的蟋蟀,拼出全身招数,打得难分难解。究竟乔泰艺高一着,一拳正中吴大虫左臂,打脱了臼位。吴大虫失声呻吟,眉心又吃了一拳,只觉眼睛发黑,金星乱迸,双腿站不稳,被乔泰顺势一脚,踢倒在地,脑袋撞在酒桌腿上,不动弹了。

乔泰命酒店伙计唤来当坊里甲,用绳索将吴大虫捆缚了,命团丁抬着押去县衙大牢收监。——另两名无赖早吓得逃之夭夭,乔泰整了整衣衫乃乐滋滋信步跟随向县衙走去。

话分两头。且说马荣回到县衙,洗了个澡,换过一身干净衣帽,便匆匆向护国寺赶去。

护国寺戏台上果然没有歇场。鲍十郎虽然不幸丧子,但已立下的契书,不敢怠慢。高高的戏台上放着红绿锦绣的桌椅,鲍十郎与王氏正穿着戏装合作一台戏。此时,王氏正应着鼓板的节拍,挥着水袖唱着哀苦的曲词。

马荣台上不见鲍小姐,心中一喜,赶紧钻到后台。——后台与前台之间用一条大竹席遮隔。

鲍小姐刚演完一幕,退入后台,凤冠霞帔,正坐在一张靠椅上休歇。她抬头忽见马荣闯来,心中不由一惊。

“马长官?你来这里作甚?”

马荣彬彬行了礼,轻声道:“鲍小姐休要惊慌,为小姐之弟特来此地询问你几句话。”

鲍小姐双手捂住脸,不由抽泣起来:“他不是我兄弟……”

“不是你兄弟?鲍小姐莫非过于悲哀,一时糊涂了?”

“不,不,我母亲半年前才领回这个儿子。他不是我父亲的,在外面寄养了八年。唉,这种日子,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你知道我在扮演什么?扮演公主!金枝玉叶,千娇百媚,父王视我为掌上明珠。好不滑稽可笑!可我过的是怎样凄苦的日子……唉,我父亲是个可怜虫,他只得认了这个儿子。”

马荣点点头:“今日之事,究竟是谁暗中做的手脚,莫非你父亲在此地有宿仇。”

鲍小姐道:“那两柄剑十分相似,未必有人换过,也许真是我父亲自己不慎拿错。”

“鲍先生不是断定有人将剑换过了?言之凿凿,并不含糊。”

鲍小姐似乎不愿再谈她兄弟遇害之事,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马荣不好再问,便转了话题:“鲍小姐适间说日子过得很凄苦,这话可当真?莫非你父母虐待你。”

鲍小姐凄戚的脸容闪出一丝微微的红晕:“谢天谢地,我就要跳出这个牢笼了。有位有钱的先生,愿娶我作妾,他已答应给我父亲一笔丰厚的彩礼。”

马荣不以为然:“与人作妾这日子便好过吗?”

“不,不,他的正房妻子已病入膏盲,大夫说活不过今年了。他说只等那女人咽了气便将我扶正。”

“那先生是谁?”马荣不由心生妒嫉。

鲍小姐略一犹豫,扭怩答道:“不瞒马长官,我未来的丈夫便是劳松甫劳掌柜。他如今正在积攒钱银,到那日一把拿出来体体面面娶我过去,还说婚礼要办得风光些。劳掌柜年岁虽大了些,但为人品行端正,古板守旧。老实说,我恨透了现时的一班纨侉少年,不知生计之艰,只会饮酒作乐,挥霍父母的钱银。”

“鲍小姐是如何认识劳掌柜的?”

“我们来浦阳的当天,他便一眼相中了我。他好心为我们班子安排演戏场所及宿处,又亲去衙门为我们登记……”

前台爆发出一阵热烈掌声,鲍小姐收了话头,道:“该我上场了,父王要为公主招驸马了。”说着急忙站起,掀起布帘转出前台。

马荣回到内衙见了乔泰。乔泰将他生擒嫌疑犯吴大虫的本末向马荣讲了一遍;马荣也将他与鲍小姐的会面情形告诉了乔泰。他们猜测鲍小姐与劳松甫、吴大虫两人或许都有勾搭,以致两人发生争吵。但这与杀死她的兄弟又有何干?

乔泰引马荣去后衙大牢鞫审吴大虫。

乔泰示意典狱开了牢门,牢房里黑幽幽,又闷又潮。吴大虫满身是伤,被铁链锁了,铁链的一头拴在墙上。

乔泰厉声道:“吴大虫,委屈你来衙门大牢坐坐,只是为了鞫审一桩杀人案。一旦证实你确是无罪,便可释放。如今我问你:如若你在林子里打倒了那车夫后真抢得一车大米,你将如何出脱?须知你没有加入米市行会。”

“我认识劳松甫,他有办法。他是米市行会的行首。”吴大虫不假思索地说。

马荣急问:“你是如何认识劳松甫的?”

“我们认识多年了。当时在邻县的一个大行院里,我与他曾形影不离。劳松甫在那里有个相好的,却是个夜叉,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在外面托人养了八年。”

马荣恍有所悟,又问:“你又是如何认识鲍小姐的呢?”

“我与鲍小姐一见倾心,第一天她在护国寺演戏,我们便认识了。往来了三四次,两个真如游鱼得水一般。一日,我们正在护国寺的偏殿内幽会,她那兄弟突然闯到,躲避不及。小郎官虽是八九岁,究竟懂事了,如此出乖露丑,鲍小姐非常不安。”

乔泰道:“今日黄昏时他们在翠羽阁下卖艺,我见你与劳松甫争吵不休。当时你两个都站立在竹箧剑架边上,你可看见有人动了那两柄剑?

吴大虫皱了皱眉头,摇头道:“我当时正留意场上的艺技,又不忘溜眼看觑鲍小姐,偏偏劳松甫又与我罗唣不休,我推了他一把,他差点儿摔倒在那竹筐边。记得当时场上四周密密围了一圈人,天知道谁动了那柄剑。”

“你呢?——那两柄剑是你偷偷调换的吗?”马荣冷冷地说。

“你们两个鸟公人,原来一个心意要将那罪往我头上栽!我吴大虫要么当面吃人,从不会背地里做那等没起眼的勾当。我与那小郎官何怨何仇,要谋他的性命?”

乔泰递了个眼色与马荣,两人默默出了牢门,背后只听见吴大虫将手中铁链扯摇得铿锵作响。

乔泰、马荣回到内衙。马荣乃攒眉道:“乔泰哥,看来那剑真不是吴大虫调换的。”

乔泰嘿然,半晌乃道:“劳松甫原是个好色之徒,他在邻县与一个母夜叉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仗着他有钱又打起了鲍小姐的歹念。鲍十郎不是已经答允将女儿与他作妾吗?他又何苦设计害了鲍十郎儿子性命。不拘怎样,我们还是将他关进大牢为妥。老爷回衙,鞫审吴大虫,也少不得要他执证词。”

“对!”马荣道:“我们索兴将鲍十郎、王氏、鲍小姐以及那个老鼓手一并拘押来衙门监管。——老爷明日升堂,便可开审。与这案子有干系的人物俱在,我们亦好交代。”

于是乔泰命老书吏起草了一份详尽的案卷文本,以便让狄公过目。

狄公回到浦阳县衙已近半夜了。一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显得倦容满面。一见到乔泰、马荣,便急忙问道:“这里出了什么事?值房议论纷纷,都道是衙里押了两名杀人嫌疑,又传出了四名证人。”

马荣踌躇道:“老爷,正是如此。被杀的是个八九岁的小郎官,案情离奇,我们不敢擅断,先扣押了当事人质,只等老爷回来鞫审。这份案卷记录了本末详情,请老爷过目。”

狄公接过案卷坐在太师椅上开始细读,马荣、乔泰侍立一边,焦急地注视着狄公的脸色,只盼望露出赞赏的笑容。

狄公两道浓眉紧蹙了半晌,渐渐松驰,两颊漾开了微微的红晕,最后他将案卷往桌上一撂,笑逐颜开道:“古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去金华才三日,你两个不仅将县衙庶务料理得如此井井有序,而且能将此奇曲折之案件抽出头绪,并采取及时果敢行动,为最后勘破做了一应必需事先准备,真不愧跟随了我这许多日子。日后我尽可放心让你们独立理刑了。”

马荣、乔泰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不由都咧嘴笑了,脸上泛出羞赧的红晕,又觉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

狄公继续说道:“吴大虫、劳松甫两人正是此案的最大嫌疑,及时押下大牢监守正是勘破本案的首要之举。但是我们还须细细揣摩发案情由,尽可能多的考虑到意中意外的诸种情况。譬如说,鲍十郎或可能是真的失手拿错剑了。因为出事时已近天黑,他们夜里还得赶去护国寺演出,慌乱之中失手拿错剑也不是不可能。鲍十郎久闯江湖,深通世故,一来害怕官府,二来亦想推卸干系,故谎称是有人暗中换过了剑,正好蒙过官府追究。再看另一面,倘果真是暗中有人换剑,不仅劳松甫、吴大虫,即便是鲍十郎本人也是一个可疑之人广

“鲍十郎?他怎可能杀那小孩?”马荣大惊。

“那小孩显然是鲍夫人王氏与劳松甫生的,这一点鲍十郎不会不知。在外寄养了八年,如今王氏公然领回,正说明她无所顾忌。鲍十郎虽不露喜怒,但他无动于衷是装出来的,心中却是妒

火中烧。他舞剑前见劳松甫正在场圈外观看,他立刻想到这是极好的机会。一剑刺杀那男孩,正好移罪责于劳松甫,一箭双雕,陷劳松甫于不可救拔的泥淖之中。当然劳松甫更有可能暗中换剑,鲍十郎一旦身陷囹圄或判了死罪,他不仅可乘机霸占鲍小姐,还可同王氏鸳梦重温,又可省去一笔丰厚的聘礼。”

狄公稍稍停顿,略一沉思,又说:“我见鲍小姐为人亦有荒唐之处,自己既已答允与劳松甫为妾,却又毫无顾忌地与吴大虫厮混。再说,她大言不惭,揭出她母亲的隐私。——只不知她是否知道劳松甫正是那男孩的生父。”

马荣道:“我见鲍小姐词情哀苦,想来是遭遇了许多不幸,她一意想逃出戏班这个樊笼,正说明心中有难言之苦衷。”

狄公道:“这类江湖的女戏子舞台上忽而公主佳丽,金技玉叶,忽而瑶台仙姬,洛女宓妃,忽而红粉英雄,巾帼女侠。但台下却大多萍寄飘泊,运命坎坷,饱受欺凌,生活愁苦。即便有些奇思异想,举止不合礼法,也不必深究苛责。”

乔泰问:“老爷,那么吴大虫呢?”

“当然,他更知道舞剑的那一套秘密,要存心算计一下鲍十郎易如反掌。他与鲍小姐暗里幽会时不是曾被那小孩撞破过吗?由此也种下忌恨的种子。好,我这就去盥洗一下,完了就亲自鞫审这案子有关的几个人物。如果顺利勘出内情,便当堂断结此案。”

宽敞的衙厅正堂灯火通明,几十盏大油灯高高悬挂。正中一张大案桌,桌面上齐整放着签筒、笔架、朱砂盒和惊堂木。案前左侧跪定劳松甫,右侧跪定吴大虫,后一排跪着鲍十郎夫妇。鲍小姐和那老鼓手。八名衙役左右侍立,如凶神恶煞一般。

一声铜锣响,三通鼓毕,狄公掀开帘幕步入大堂。乌帽、玉带齐整,水绿色官袍闪闪发亮。乔泰、马荣左右跟随,大堂内顿时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狄公锐利的目光朝堂下跪定的人一扫,见他们一个个神色倦怠,面容愁苦。吴大虫、劳松甫又多一层畏惧,鲍氏一家则悲戚未已。

“鲍王氏!”狄公突然开了口。“死者不是鲍十郎的亲生儿子吧?”

王氏一惊,叩头如捣蒜,怯生生答道:“是的,老爷。”

“为何让他在外寄养八年才接回?”

“因为……不敢瞒老爷,他不是鲍家的骨血,为此一直不敢领回。孩子的生父答应收养,并说他的妻子已病入膏育,一旦殡天,便立即娶我续弦。——后来,我发现他是个品行不正的伪君子,便明言告诉他从此一刀两断。他逼我不成,便将已经八岁的孩子扔回给了我。我向丈夫鲍十郎道明了原委,乞求他宽恕收留那孩子。我丈夫心地善良,并没有深责于我,他认了那男孩为儿子,又教他技艺、戏路,十分疼爱,如同亲生的一般。”

“你告诉鲍十郎男孩的生父是谁了么?”

“不,没有。”王氏窘迫道。“尽管那人阴狠刻薄,我不想损毁他的名誉。再说,鲍十郎也从不问我,我丈夫他肚量很宽。”

“原来如此。”狄公长吁一声,他心里已经明白了是谁暗中调换了剑,也明白了为的是什么原因。——马荣、乔泰一开始就猜到了杀人灭口,却没有进一步深探已经暴露出来的事实。此刻他必须趁热打铁,当堂揭示真相,披露罪犯。

“劳松甫,你在浦阳道貌岸然,像个正人君子,暗地却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在邻县的行止吴大虫都—一如实说了,如今我问你一句话,你必须照实答来,不许含混支吾。鲍王氏当年的情人是不是你?快说!”

劳松甫平静答道:“是的,老爷。我请求老爷……”

堂下突然一声尖厉的嘶叫,鲍小姐杏眼圆睁,气急败环冲到劳松甫前,“啪”地狠狠批了一巴掌,一面哭骂道:“我道是终身有托,却原来是如此一个衣冠禽兽。当年骗了我母亲,如今又要来玷污于我。恨我有眼无珠,上当受骗。正是怕我兄弟将我与吴大虫的事张扬出来,吃你耻笑,我才丧心病狂地偷换过了那两柄剑,灭了他的口,一心一意巴望着做你的妾,过好日子。老天!我还活着干什么?我错认了你这么一个人面畜牲,犯下了伤天害理的罪孽……”

她发疯一般揪住了劳松甫的衣领,又哭又骂,气喘咻咻。狄公点点头,飞眼示意,两名衙役迅步上前,押了鲍小姐退下堂去。鲍小姐一面挣扎,一面哭叫,声音凄厉,撕人心肝。

鲍氏夫妇大梦初醒,两人不禁抱头大哭,几欲昏倒在地。

狄公拍了一下惊堂木:“天亮后早衙,木堂将听取鲍小姐的招供,具结此案,备文申详上司。劳松甫、吴大虫两人虽不是案犯,但伤风败俗,行为苟且,礼法难容,判去镇军劳营服一年苦役,以脱恶习,改邪归正。”

四名衙役答应上前,分押了劳松甫、吴大虫退下堂去。

大堂上好一阵寂寥,只微微听得鲍十郎夫妇抽抽噎噎的啜泣之声。

狄公默默地看看堂下跪着的这一对可怜的夫妇——他们一天之内失去了儿子和女儿,其中心中苦痛,可想而知。他好言宽慰了他们一番,最后道:“天很快便要亮了,黑夜、恶梦都已过去,你们应该抬起头,勇敢走向新的生活。”

鲍氏夫妇晃悠悠站起,拭干泪痕,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公堂。

天上乌云背后,正隐隐透出皎洁的月光。

雨师秘踪

这个故事发生在蓬莱盛夏的某一天暴雨之后。

炎夏连续半月,正是潮湿阴霉的日子。一夜滂沱大雨后,第二天仍不见晴,衙舍的槛窗外浑浑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黄雾,墙上、地上潮渍渍的都渗出了许多水珠,人走时发出嘶嘶的声音。虽是清晨却闷热异常,令人困乏。

狄夫人正与侍婢们将皮箱中的衣衫裙袄抖出来烘烤。——许多衣裙都生出了霉斑。屋角一尊黄铜炉内烧着炭火,覆盖在上面的一件皮袍正袅袅然升起一缕水气。

狄公自己沏了一盅茶慢慢呷啜,只觉心口沉重,四肢酸胀,他踱步到窗口望了望衙院外的景色,沮丧地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于是撩起袍襟急步下楼来,穿过湿渍渍的后花园细石小径,开了角门走出了衙院。

大街上细雨纷纷,人迹稀少。狄公盲无目的地晃悠着。转过孔庙的高檐门楼时,他忽然想起了孔庙西首有一幢“聚奎楼”,楼上正开着爿茶肆。此时百无聊赖,何不就去那里坐坐,也好听听那些早起的茶客们闲聊些城里城外的新闻。

狄公上了“聚奎楼”,却见茶肆内寥寥几个茶客正在那里等候。茶水尚未烧开,茶博士态度温恭地招呼着每一茶客,嘱他们耐心稍候片刻,一面递上甚不清洁的手巾。

狄公不好推辞,用手巾擦了擦他那乌黑发亮的大胡子,便拣了一副临窗的空座头坐了。

茶博士来收毛巾时,小声道:“客官,恁的早起,可听说了北门外发生的事?”

狄公一愣:“不知。”却见周围几个茶客正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茶博士作色道:“北门外那座废弃的谯楼上杀死了一个人!”

狄公忙道:“愿闻其详。”

茶博士得意一笑,仰起了身子:“小货郎告诉我的。——天刚亮时,他去那谯楼里收买鸭蛋,见了那尸首,血淋淋的,剁了七八刀。那哑姑娘还傻乎乎蹲在一角落里哭泣哩。”

狄公诧异:“哑姑娘。——那哑姑娘去谯楼作甚?”

茶博士笑道:“客官真不知那哑姑娘?唉,她是个可怜的弃儿,半傻不痴的,原先倒有个老婆子收养她。如今老婆子死了,她便独个住在那谯楼上,靠养鸭子为生。今天小货郎正是去她那里收买鸭蛋。——噢,你快看!军营里出来了士兵,可能是去抓凶犯的。小货郎见了尸首便跑去军营报信了。”

狄公朝窗外一看,果见北门外隐隐有几个士兵从谯楼出来。灰蒙蒙的大雾里看不真切,只见北门外绿茸茸一片。他知道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那座废弃的谯楼正在沼泽地的边上。

“被杀的是士兵?”狄公问。

蓬莱城北门外有一大片土地划归军镇管辖,驻守有军营,军镇事务县衙一概不问。但士兵倘与百姓发生纠葛,则狄公以县令身份必须参与仲裁。地方制度如此,军镇与县衙一向相安无事。

“兴许是。那哑姑娘可长得俊俏哩。倘与军营的士兵缠上了,保不定便会做出人命来。”茶博士颇会想象。

狄公又望窗外,见几名士兵正押着一个渔夫向军营走去。

狄公站起道了声谢,便匆匆下了“聚奎楼”。——如今他必须亲自赶去军营交涉。因为士兵拘押的分明是一个渔夫,而渔夫属他辖下的百姓,倘涉刑名嫌疑,县令有权干预。

狄公在街上一铁匠铺里租了一匹坐骑,猛抽一鞭,向北门飞驰而去。

北门不远。守门的军校认得是县令,便恭敬致礼,开大了城门。狄公道:“快拨四名士兵,随我去军营勾当。”

出北门过了河便有一条官道直通军营,官道两侧一片水汪汪的沼泽地。由于昨夜下雨,积水尚未退尽,狄公坐骑赶得凶急,溅起的水花打得全身湿透。雾气茫茫里,五尺开外便混沌一片,看不亲切了。

狄公等五骑到军营辕门翻身下马,自报了官衔。守卫辕门的士兵不敢怠慢,便让狄公等进了军营。一面派人飞报张校尉。

狄公进了中军营幕,见一个全身披挂的军官正伏案疾书,走近乃知在填写一份案卷格目。

张校尉转过脸来略略欠身算是行礼。——甲胄在身,讲究不得。狄公拣了一张竹椅坐了,见那张校尉满脸大胡子,两目寒光炯炯,脸上一道刀疤从左额延伸到嘴唇。

“狄县令来得正好,我这里填写的案卷格目正待派人转呈县衙。”他指着营幕一角的一副担架道:“那芦席下便是被害者的尸体。凶手虽已缉获,甚是强悍无礼,此刻正押在营后土牢里。因他是个渔民,依例就让狄县令亲自押回县衙判决。”

狄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长吁了一口气道:“张校尉及时赶到现场,排难析疑,侦破凶案,缉拿正犯.下官敬佩不已。”

张校尉淡淡一笑,狄公倒打了个寒颤。那张可怕的脸像一个地狱里出来的魔鬼,然而他的声容笑貌还是挺温和友善的。

“我一接到小货郎报信,说那谯楼里杀死了人,便断定凶犯必在这河岸边沼泽地一带隐匿潜伏,并赶紧布下罗网,派遣士兵搜索。谯楼里那姑娘是个哑巴,年少体弱,当然不会伤害人。”

狄公问:“为何单搜索河岸边沼泽地呢?凶犯也可能在官道上杀的人,然后将尸体搬挪进那谯楼里去。”

“不,我们军营的戍楼上旧夜有士兵监视着那条官道,官道上一举一动没有能逃过他们眼睛的。从半夜到天明,戍楼上的士兵只见到小货郎一人走官道去过那谯楼,故断定凶手必然还潜伏在沼泽地至河边一带。——当然从谯楼还有一条幽僻的小路穿沼泽地边上芦苇丛可径到河边,但那小路曲折多岔,深浅不辨,非十分熟悉那里地形者是穿不出去的,反而困陷沉没,空折性命。”

“你的士兵便是在河边沼泽地里抓到那凶手的吗?”

“是的。他们在河边芦苇深处发现了一条小船。那凶手名叫王三郎,正在船上洗涤满是血污的长裤。不由分说,便将他拘捕了。我审讯时,他抵死不承认杀人之事。问他长裤上哪来血迹,他答是准备给那哑姑娘送一条大鲤鱼去,用刀剖鱼肚时弄污了长裤,并非人血。搜他的身,搜出三两白花花的银子。——不是赃物又是什么?”

张校尉将三两银子和一个大信封放在书案上。

“这信封是死者身上搜出的,信封内除了一叠名刺外,还有两柄管钥。对,这里还有一张典质的票据,是在死尸的脚边发现的。原来死者名叫钟慕期,在北门内开着爿大质铺,很是有钱。那张票据是他铺子当天签押的。我猜想来这钟慕期必是昨天夜里来河边钓鱼,雇了王三郎的船,渡过河对面去。王三郎认得是城里的大阔佬,便花言巧语,将钟慕期骗至废谯楼内,将他杀害,盗去了那三两银子。”

张校尉说着站起身来,掀去了担架上的芦席。

狄公弯下腰来细细端详着钟慕期的尸首。死者是个干瘪精瘦的老头,葛衣绸裤,穿扮不很起眼。满身血污和泥巴,眉须头发略略斑白。满是皱纹的脸上,五官挤作一团,鹰钩鼻尖几乎连着了扁薄嘴唇,嘴巴呲咧着,十分丑陋。

张校尉弯下腰来将死者的肩背托起,给狄公看了他背脊下一大块浓厚的血污。

“这干瘪老头系被刀子从背后刺人心脏致死。他仰面躺在谯楼上那哑姑娘的房门口。不过,那王三郎也太狠毒了,人已杀死,还不解恨,隔了多时,又口头连在他胸口、腹肚猛戳了七八刀。——正如你看到的那样,胸口、腹肚虽七八处深痕却不见有多少血,倒是背脊后那致命的第一刀放去了他大量的血,故那污斑最是浓厚,色呈深紫,且早已干凝。噢,狄县令,还有一件东西忘了给你看了。”

张校尉拉开书案抽屉,打开一个油纸包,抽出一柄薄刃尖刀,递给了狄公。

“这尖刀是王三郎船上发现的,虽是没见血迹,但他人在河里,还不是早将血污洗去了?王三郎性子狡诈,至今不肯招供。就说这尖刀也只认是他杀鱼用的。我想狄县令押他去衙门大堂,动起大刑,十稳八九竹筒倒豆,一一供认不讳。”

狄公点头,又道:“可通报了尸亲前来认尸?”

张校尉答言:“钟慕期已丧妻。他的两个儿子都在京师经商。还烦狄县令赶紧遣派人去通报。但他质铺的二掌柜林嗣昌先生已来这里认过尸了。林先生与钟慕期同住在质铺后的一幢

宅子里。”

狄公满意地望着张校尉,心中着实感激。——既是民事刑案,军营却尽了如此大的义务。狄公拜谢再三,乃站起告辞。一面吩咐跟随来的四名士兵,两个押了王三郎,两个抬着钟慕期尸身的担架回转北门。

狄公决定就在北门下守门军校的值房内鞫审王三郎,然后即去谯楼现场勘查。倘一干人马先回县衙,再转出北门来去谯楼,不仅费周折,且恐贻误时机。

鞫审前狄公先匆匆看了一遍张校尉填写的那份案卷格目,上面除了明确载录钟慕期,年五十六,河东籍,哑女名黄莺儿,年二十四外,几乎与张校尉适才叙述过的相差无几。狄公又细看了那张质铺票据,票据上押着“钟记质库”的蓝印,还标明了典质之物,典质者裴氏,典质日期及赎回期限,月息利钱等详细款目。

他命两名士兵将担架放在隅角,便问北门的军校:“你可知道那个叫黄莺儿的哑女的详情。”

“老爷,”军校尴尬道,“卑职也不十分清楚,只知道她是个弃儿,原由一个卖鲜果的老婆子收养。两年前,老婆子死了,黄莺儿便独个住在那废弃不用的谯楼上。她在那里养了许多鸭子,靠卖鸭蛋维持生活。——城里一班恶少知她哑巴,故取笑她,赶着叫她‘黄莺儿’,谁知便叫出了名。黄莺儿不仅哑,天性也痴呆,倒也识不少字,只是性情古怪,有时还会扮神弄鬼,故恶少多不敢近她厮缠。也有说她半疯不傻的。卑职没见过,说不准。”

狄公点点头,吩咐将王三郎押进值房。

两个士兵将一个精悍壮实的后生押到狄公面前,喝令下跪。那后生脸色黝黑,怒容满面,一身衣裤鸦衣百结,针线工十分粗陋。一条铁链套了他的脖颈,被士兵强按着跪倒在狄公面前。

狄公一言不发打量了王三郎半晌,慢慢从衣袖中取出那三两银子。

“王三郎,这银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王三朗神色踌躇,答道:“这是我的一点积蓄,存放着打算买一条新船,不意被那帮强盗强搜了去。”

“你昨日遇到钟先生是什么时候?”

王三郎骂道:“钟先生?只恨我没亲手宰了他……他时常在河边转悠,有时也装模作样钓鱼,只见过几次面,并不相识。呸,这个恶鬼!”

“钟先生的质铺诓骗了你的钱?”狄公见王三郎咬牙切齿,骂声不绝,不由诧异。

“我一个穷打鱼的能有什么可送去质铺?”

“那你为何骂他恶鬼?恨没亲手宰了他?”

王三郎一对充血的小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目光,低头小声道:“开质铺的,吸人血的,不是恶鬼,却是什么!”

“昨夜你究竟在干什么?”

“老爷,适才那军官审我时,我已说过,昨夜我在北门外那条河里打到好几条大鲤鱼,便将船泊在近谯楼的河岸边睡了,我打算天亮后,将其中最大一条送去给黄莺小姐。”

狄公觉得这王三郎与黄莺儿似关系不凡,转口便道:“既然不是你杀的钟先生,想必就是那哑姑娘黄莺儿下的毒手了!因为这一带寥无人迹,只有你们两个最是嫌疑。”

王三郎狂怒,眼中顿时闪出凶光。

“你这个昏官,你怎可平白诬……”

两名士兵急步上前,不用分说就批了他几个巴掌,又狠狠地叱骂。

谁知王三郎性蛮,竟猛的站起抢向狄公啐唾,军校闻声进来,伸一脚将王三郎绊倒,又朝他脸上飞起一脚。这一脚用力过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鲜血不省了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