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折折穿出朱漆彩绘回廊,便见一个花木扶苏的小花园。花园的东南隅,两株巨槐翠盖亭亭,正遮荫了一个八角琉璃瓦亭阁。亭阁的尖顶是一个金光闪烁的圆球。狄公登上青花石台阶,推开了亭阁的门。

亭阁内闷热异常,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靠右首一隅安放有一张湘妃竹榻,竹榻上直挺挺仰面躺着一具女尸。尸身的脸面朝里,只见她一头乌黑发亮的浓密长发散披在双肩上。她身穿白绸绘榴裙,脚上套着一双如弯弓一般的绣花鞋。

狄公命件作开始验尸,又命管家将亭阁内一排四扇琐窗打开,他开始观察起亭阁内的陈设。

亭阁正中有一张桃花木细雕小方桌,桌上放一个茶盘,茶盘里两只茶盅,一柄茶壶倒翻在桌上,壶嘴正搁在一个扁平的梅花形锃亮的黄铜盘上。茶壶边搁着一段红绫,小方桌两边各放着一柄靠椅。右首两扇琐窗之间则是一个瘦竹书架,书架上放着几卷书秩和几件小古玩,煞是清雅幽静。

管家打开一排琐窗后,指着高处一根朱漆横梁道:“老爷,太太正是吊死在那根横梁上,那里还缠着一段红绫。”

狄公点点头,问道:“今天早上贺夫人是否神情异常?”

管家答言:“不,老爷,太太到吃午饭时还心情很好,并无异常。只是……只是夏先生来找我家老爷时,她才……”

狄公一惊:“你是说夏明?夏明他午饭后来拜访过贺先生?他来宅上作甚?”

管家茫然,犹豫了半晌,乃答道:“老爷,我去外厅献茶时,听见了他们之间一二句说话。夏相公似乎说什么下午商议时要我家老爷暗里相助,他还说要给我家老爷一笔酬赏,但我听见我家老爷生气地斥责他。”

件作回来与狄公耳语道:“老爷,我发现一个十分奇怪的现象。”

狄公命管家:“你去将贺夫人的侍婢唤来!”

管家退出亭阁,狄公乃转身到那竹榻旁、仵作将死者的头翻转过来。狄公见贺夫人二十五左右年纪,瓜子形脸,白净面皮,长得十分俊俏。

“老爷,她的太阳星上有伤痕,十分可疑。再有她虽说是吊死,但颈脖似没有受伤和脱位。显然她是从那靠椅爬上方桌,然后将那匹红绫甩上横梁,活结系紧,另一端做成套圈,再将头钻进去。往桌下一跳。——不慎碰翻了那茶壶。她吊在那儿离地只几寸,那套圈抽紧将她慢慢勒死,死时必是十分痛苦。她为何不将靠椅再迭在方桌上,从靠椅上跳下,猛一下坠,可图一个速死,很是干净利落。当然那无疑得伤了颈脖。——真不知贺夫人当时是如何想的。看那太阳星上的伤痕,我思量下来会不会是……”

狄公点头频频,忽向道:“可否推断人是何时死的?”

仵作面露难色:“这个却不易做出明断。老爷,她尸身尚未冷尽,手足也未僵硬。但如此燠气的天气,又是在如此闷塞的亭阁之内……”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眼睛却好奇地盯住了方桌上那个梅花形的黄铜盘。细看又见黄铜盘内梅花五瓣各缭绕着一圈盘香,烧剩的浅褐色香灰积在铜盘的边缘。他恍有所悟,对仵作道:“这是一种精制的香炉。铜盘上的香圈俗称‘五朵祥云’,可用来计时焚薰。你瞧,从茶壶嘴里流出来的茶水正浸湿了那第三圈盘香,故香火烧到那里便熄了。如今我们只要知道这香炉是如何点燃的,便可以推断出贺夫人是几时上吊的,因为她投缳跳下方桌时,正撞倒了那茶壶……”

管家引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胖女人走进亭阁。那胖女人一见竹榻上的尸身,便泪如泉涌,抚尸恸哭起来。

狄公问管家:“这女仆一向跟随贺夫人?”

“她是大太娘家时的侍婢,三年前太大嫁到这里,便也带了她一同来贺家。前后跟随太大有二十多年了。她虽不甚伶俐,但忠厚勤俭,故太太最是器重,常在左右服侍。”

狄公问胖侍婢:“你也莫要太悲恸了,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点燃这香炉的?”

胖侍婢收了眼泪,停了哭声,答道:“午牌时分——太大说亭阁里太闷塞,我便点燃了这香炉——内里五圈香可烧到申牌交尾。”

“你点燃香炉离开亭阁时,你太太可好?——这以后你就没有再见到她了?”

“夏相公午饭后来拜访老爷,我便陪侍大太来了这亭阁。大太说要睡午觉,嘱我也去自己房中午睡,她说下午没事。后来老爷来过,管家服侍他换过衣服,说是去衙门里议事。老爷命我去唤来夏相公,两人便一齐出门了。”

“你去唤时,夏先生在哪里?”

“我就在这后花园里找到他的,他当时正在赏花。”

管家插话道:“正是,夏相公与我家老爷在外厅说完话之后,我老爷便要夏相公稍候片刻,他自来后花园亭阁换公服并与太太辞别。想来夏相公外厅等腻了,便踱进花园,乘便四处看看花木珍果。”

狄公道:“原来如此。那么又是谁最先发现太太上吊的呢?”

胖侍婢答道:“奴婢最先发现。奴婢来这里正是申牌交尾,见太太悬挂在横梁上,吓得赶紧叫了他来。”

管家点头道:“我赶紧上去用剪子绞了那红绫,抱下太太,解了脖颈上的套缳,放平在这竹榻上。即是早已断了脉息,没救了。我还怪她没早一步发现……”

狄公捋须半晌,又问管家:“你适才说贺太太吃午饭时还兴致很好,只是听见夏先生来宅上拜访才变得神思郁幽,恍恍惚惚的,是吗?”

“是的,老爷,太太听说夏相公来了,便脸色苍白,很快退出外厅去了,我见她……”

侍婢忽然打断了管家的话:“我陪侍太太从厢房来到这亭阁,并不曾见太太脸上不高兴。”

管家欲待再辩。狄公吩咐他道:“你此就去问问看门的仆人,夏先生与贺先生出去后,有谁都来过这里,来作什么,呆了多久时间。快去!”

管家不敢违命,只得又快快退出亭阁。

狄公瞅着侍婢,作色道:“我问你,你家太太为何听见夏先生来拜访,便脸色苍白,神情紧张?”

侍婢脸色转白,胆怯地望着狄公冷峻的眼光,支吾答道:“老爷问话,奴婢实在不知道。但是……近半个月里,太太常愁容满面……她瞒着家里老爷去了夏相公处两回。我不放心,想要陪侍她一同去,但冯先生说……”她突然停住了,脸上又泛出红晕,只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冯先生是谁?”

她紧攒双眉,只不吱声。

“快快讲来!冯先生是谁?”狄公愈下紧追问。

侍婢惶恐地瞅了狄公一眼,料瞒不过,便答道:“老爷,奴婢只说他们从未干过什么丑事。那冯先生是一个画画的,家境贫寒,且身子多病。他住在离这不远的一个杂货铺子楼上。太太在家里做姑娘时,太大的父亲曾聘请冯先生教授太太画花鸟鱼虫。那时节,冯先生少年英俊,人模样也风流,而太太才二十岁,难怪两下存了个意思在心底,彼此却又不曾说破。听说冯先生家原先也是读书做官的,后来犯了王法,才把家业败了……”

狄公道:“且不说他家如何了,这姓冯的与贺夫人有无奸情?”

侍婢使劲摇头:“不,不,他两人从不曾有非分之举,更不曾做下什么丑事。冯家虽一贫如洗,但他却正经央托媒人来太大家提过亲。只是,只是冯先生吐了血,医官说犯的是肺痨,没救药的。故此冯先生才断绝了娶亲之念。太太闻知内情也悲痛不已,恨不能结为夫妻。冯先生表示要远走高飞,免得两个缱绻,总非益处。太太则苦苦哀求他留下,万一他病情凶险,也可扶助汤药。三年前,秉父母之命,太太下嫁到了贺府,冯先生也偷偷搬迁到这里附近居住。他们保持着清白的往来,如同兄妹一般,朋友一般……”

“你太太与贺先生结婚后仍与那姓冯的厮会?”

“是的,这个无须欺瞒老爷。只是他们相会都在这亭阁之中,且每回都有我在场。我可以赌咒说:“冯先生连太大的手指都没敢碰过。”

“贺先生可知道他们之间的事?”

“他当然不知道。白天家里老爷外出勾摄公务。我便传信笺去约冯先生,冯先生即过来相会。进的是后花园小门。他们闲话一番,各喝一盅上品香茶。三年来这些偶尔的会面支撑着冯先生活了下来。”

“你则从中勾当,搭桥铺路。——大胆奴婢还不知罪?正是你一手酿成了这桩凶杀事件!你太太决非上吊自尽,而是被人谋害致死,犯案时间在未牌前后!”

“但,但这决不会是冯先生干的啊!”侍婢急得哭出了声来。

“当然我还需细细勘查。”

他转脸对仵作:“我们到门口去看看吧!”

缉捕和两名衙役坐在前院的一条石凳上,一见狄公出来,忙不迭跳立起来行礼。

缉捕禀道:“棺木已经备办妥当,要不要这就抬来?”

狄公不耐烦地应道:“不须。”一面继续往前走。

大门内管家正在训斥司阍的老头,见狄公走来,怒气犹未消尽,说道:“这老糊涂抵死说大门没有人进来过,可又承认午后足足偷睡了一个时辰!”

狄公问那司阍:“你可认识那个画画的冯先生?”

司阍老头点点头道:“回老爷话,奴才知道有个冯先生,大号冯松涛,正是画画的。他就住在我们后院附近的一家杂货铺的楼上,一个时辰前,我还看见他在花园后门外转悠哩。”

狄公道:“你这就去杂货铺楼上将冯松涛请来,就说这里有人要请他作画。”回头又对管家道:“我们回进外厅去,我要在那里见这位冯先生。”

他们回进外厅,管家为狄公沏了一壶新茶,便小心退出。

司阍去了一盅茶时,果将冯松涛带进了贺府外厅。狄公见那冯松涛三十左右年纪,形容清癯,风采隽爽。两眼有神,只是凹陷下去的颊腮挂着肺痨特有的桃晕。狄公示意冯松涛一边靠椅上坐下,仵作为他沏了一盅茶,便垂手侍立。

狄公道:“听说冯先生是丹青画工,今日有幸见识。”

冯松涛答言:“惭愧。只不知县衙老爷因何嘱小生来这里,小生猜来老爷决不会是央我作画吧。”

狄公点头:“冯先生正猜着了,这贺府后花园出了事,下官唤你来是想作个证人。”

冯松涛一惊:“出了事?莫不是贺夫人出了事?”

狄公正眼瞅了瞅冯松涛惊慌的脸色:“正是贺夫人出了事。有人见你未牌时分独个在后花园门外徘徊踯躅,莫不正是欲来后花园与贺夫人厮会。”

冯松涛失声叫道:“她……她出了什么事?”

狄公冷冷地道:“冯先生心里真不明白?还要下官说破。——你在后花园亭阁里杀害了她!”

“天哪!”冯先生懵懂了,顿时泪如雨下。他双手捂住脸面,全身抽搐起来。半日,乃稍稍镇抑住自己,抬头问道:“老爷因何诬我杀害了她?”

“她与贺春帆先生结婚三年来,你无时无刻不厮缠住她。如今她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并欲在贺先生面前披露你的秽行,你既愤恙又畏惧,便生下了歹念。”

冯松涛长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老爷的解说不无道理。事实上,未牌时我正是在后花园门外转悠。”

“贺夫人知道你来这里吗?”

“知道,正是她约的我。今日上午有一个卯角小童递与我一张她的亲笔信笺,要我未牌时来后花园相会,说是有急事告知。只须如往常一样,在后花园门敲上四下,侍婢自会放我进去。”

“你进花园后见到了什么?”狄公下紧问。

“我没能进去花园。敲了几次门,井无侍婢接应。我在门外盘桓了好一阵,想或是贺夫人一时摆脱不开,便快快回家了。”

“你且将贺夫人的纸笺与我看来。”

冯松涛急了:“早已焚去,她一再嘱我莫留下那些字迹,恐生意外。”

“如此说来,你不曾杀害贺夫人?”

冯松涛有点玩世不恭:“倘若老爷查获不到真凶,不妨就断小生杀的,以便了结此案,免了许多精力劳顿。我已是春冰风烛,存日不多,左右是死,那管他死在病榻或是死在法场,到终来一副薄棺,一怀黄土。唉!不期贺夫人先我而去,念之断肠摧肝。我本已痛不欲生,那顾忌这杀人些小罪名?不过,老爷果有本事拿获真凶,我倒想亲见那恶魔下地狱,也可奠祭贺夫人冤魂。”

狄公沉吟半晌,忧郁地捋着他那又黑又长的大胡子。忽然,他问道:“贺夫人可经常差小童送纸笺与你?”

“不,老爷,纸笺一向是她那个胖侍婢送来的,只是这番却是差遣了那小童。不过字迹确是她的……”

冯松涛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吐出了几口殷红的鲜血。他淡淡地望了那血迹一眼,又说到:“小生真不知贺夫人今番约我何事相告?究竟凶手因何要害她性命?我从未听说过贺府有什么仇家。她的婚姻也是美满的,他们夫妻相敬如宾。她虽然至今尚未生育,也不曾听说贺先生要纳小。再,小生与贺夫人的友情是光明磊落的,并不曾做下半点见不得人的丑事。贺夫人谨守妇道,与我只是师生之谊,她未出闺时我曾教授过她画画,这一点小生也是问心无愧的。”

狄公问:“冯先生既然如此熟捻贺夫人,可知道她近半个月来因何事常忧心戚戚暗自伤叹。”

“这小生也曾听她讲起过。只因贺夫人的父亲欠下了船商夏明一笔银钱,夏明追逼很紧,定要她父亲典押祖上传下来的几亩薄田。她父亲哪里肯答应?为此,贺夫人曾私下找过两回夏明,求他宽些期限。谁知夏明却反而放刁,竟动了贺夫人的歹念,缠住她非要轻薄,倘不遂其愿,那笔欠银便迫逼更紧。”

“贺春帆可知道她私下去求夏明?”

“这事贺夫人瞒过了她丈夫,只因贺先生也不富裕,无力替岳父偿清欠款。——贺夫人很体谅她丈夫。”

“体谅丈夫还会私下与你厮会?临大事不与丈夫商计,反寻你暗诉,仅这一点便是不守妇道。”

狄公拂袖而起,说道:“委屈冯先生权且作为杀人嫌疑随我去衙里听审。真凶拿获之前,你脱不了这杀人干系,尽管你辩解得头头是道。”他又转脸命仵作:“将贺夫人尸身抬去衙里再行细验,递呈一份详尽的验尸格目与我。”

狄公回到了衙厅。

贺春帆战战兢兢、忧心忡忡问道:“狄老爷,贱荆之事料理妥当了?”

狄公一口吸干一盅热茶,双手扶住太师椅靠手,仰着脸瞅了贺春帆半晌,乃慢吞吞答道:“贺先生,下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令太太不是自杀的,而是被人谋杀的。”

贺先生倒抽了口冷气,急问:“狄老爷这话是实?贱荆被人谋杀,是谁杀的?究竟又为何要杀她?”

夏明与叶守本面面相觑。夏明的额上沁出了汗珠。

“从目下迹象看来,嫌疑最大的是一个名叫冯松涛的人,他是个画画的。”

“画画的?冯松涛?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说过这个人?”贺春帆惊讶十分。

“贺先生莫要惊惶,让下官略说个本末。这冯松涛与令太太来往已有五六年,你们结婚之前,他就教授过令太太绘画。近三年来,他俩若断若续,时常私下约会,令太大似乎萌生悔悟,欲想与冯松涛断了往来。——可能今天下午他俩又约会在那后花园亭阁中,话不投机,冯松涛便起了杀机。”

夏明递个眼色与叶守本,两人立起身来拱手告辞,口称恐妨衙门政事刑案。狄公正色道:“不妨,不妨,正要两位先生一旁看了,好知全局。”两人无奈,只得又坐了原位静听。

“那姓冯的恶魔如何杀的贱荆?待我亲去揭了他的皮!”贺春帆羞愤交加.痛恨至极,言不择辞了。

狄公道:“他先一拳击昏了令太太,正伤在太阳星上。便将预先备下的红绫做了缳套,将令太太活活勒死,再悬吊在横梁上,布下悬梁自杀的疑阵。凶手作案时不慎碰翻了方桌上的一柄茶壶,茶壶里的茶水浇熄了那个梅花形的黄铜香炉。从熏香熄灭的时间推算,令太太遇害在未牌时分,而这之前有人看见冯松涛在后花园门口转悠。”

贺春帆情绪激动,神情恍惚:“狄老爷允许的话,此刻我就回府去看看。”

狄公道:“且慢,下官还有一句话问你。”

贺春帆茫然坐下。

“贺先生午牌至申牌都在这里衙厅坐着,整整都有半日。你府上的管家来报凶信时,我记得你脱口而出道‘我离家才一个时辰她就去了’。——这意思莫非是你早已知道令太太死于未牌时分?”

贺春帆一愣:“当时我并不知贱荆死于何时,只是猜来而已。——管家来衙里报信时,已是申牌交尾了。”

“贺先生因何就不猜想令太太遇害于午牌尾,或申牌头呢?——香炉上那‘五朵祥云’烧到正未牌上熄了,你离家正好一个时辰。可见贺先生是未卜先知的。”

狄公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令人颤粟的凉意,直透贺春帆脊梁。”

“这个,这个,莫非我信口说中。”贺春帆支吾,额上沁出了细微的汗珠。

狄公厉声道:“不是信口说中,而是贺先生的着意安排!明言与你说穿了吧,正是你午牌时窥伺着侍婢离去那亭阁,便偷偷溜进去杀死了令太太,布下悬梁自尽的疑阵。又故意让茶壶翻倒,让茶水打湿了三朵‘祥云’。这样谁都会相信尊夫人未牌上吊时,不慎碰翻茶壶泼湿了盘香,而这之前冯松涛又正好在后花园门口徘徊逡巡。其实那纸笺是你临摹令太太笔迹写的,又差遣了一个小童诓骗冯松涛未牌时来后花园打门。——贺先生不愧是专理刑名的高手,思量得出如此绝妙好计。然而恰恰是你自以为得计时,画蛇添了足,道出‘未牌’一词,反露了形迹。你在衙厅整整呆了半日,而尊夫人死在未牌时,你又恰恰不在府里。这些话只可记在肚中,静心窥伺我寻丝觅迹,怎可迫不及待强先提示?所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贺先生自鸣得意之时,已坠入恢恢法网之中。——正是那‘五朵祥云’坏了贺先生的邪恶诡计,替无辜遇害的贺夫人作了证词,洗了冤案,庶几可告慰她在天之灵。”

贺春帆垂下了头,沮丧他说:“我怎会杀害自己的发妻?老爷岂非平白厚诬于我。”

狄公道:“你发现了尊夫人与冯松涛的行迹,不问青红皂白,便生出了这个歹毒之计。李代桃僵,不仅一并害了两个无辜人的性命,而且还可保全门户的名声。好了,这已是酉牌交尾了,明日在公堂再一一招供你的全部犯罪详情吧!”

狄公一示意,两名衙役走进衙厅将贺春帆押下。叶守本和夏明惊异十分,只觉尴尬不自在。

狄公缓和了颜色对叶守本道:“叶先生,我这就派衙役送你上轿回宅邪。”

夏明上前欠身也要告辞,狄公道:“夏先生,且慢一步,下官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夏明心中发怵,腿筋微微酥麻。

“夏先生,说实话,我还怀疑过你是杀害贺夫人的凶手哩。这有两条证据:一、贺夫人偷偷与你相会过两回,这事单瞒过了贺春帆。她求你宽缓她父亲的债务期限,但你却动起了她的邪念。二、贺夫人在亭阁里被害前后,你恰巧在贺府后花园赏花。当然你终究不是杀人凶犯,然而你也犯了两桩大罪。”

“两桩大罪?”夏明惊愕。

“对,两桩大罪。一、你妄图诱奸一个有夫之妇。你是如何胁逼贺夫人的,冯松涛可以作证。二、今天衙厅议事前,你又诱逼贺春帆便私于你,并且企图行贿,贺府的管家可以作证。——他听见了你与贺春帆的谈话。——仅这两桩大罪,本官就可以判你坐牢……”

夏明“扑通”跪倒在地,大汗淋漓,捣蒜般叩头求饶。

“望狄老爷宽恩超豁,小民再也不敢犯恶作奸了!”

狄公作色道:“赎罪之方有二,夏先生好自为之。一、立一字据允诺贺夫人的父亲缓期还债,不许逼他典卖田产。二、重金聘定冯松涛为画师,与你描画新船样本。如今即去预付聘金五十两银子与冯松涛,以为他衣食药石之资。——完此两事,赎了前罪。日后但有不轨之举,并究既往,重刑发落。”

夏明叩头及地,连连称谢,乃惟惟退下。

狄公站起身来,推开衙厅的槛窗,观赏了一会那千娇百媚的木兰花,便信步朝内衙书斋行去。

莲池蛙声

万籁俱寂,清辉一派。花园里的莲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莲花池中间有一翼小亭。小亭的栏杆边站着一个人。他低头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匕首的柄竖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线殷红的血,沿着他那灰布长袍慢慢往下流。圆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酒壶边有两只瓷杯。那人端起一只瓷杯,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不无得意地对死尸说:“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会有人间的烦恼了。”

早已过了子夜,有谁会到这个乡村花园里来呢?莲花池对面那房舍静悄悄,黑黝黝,没有一点可疑的声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见不曾留下一点血迹,便转出小亭。刚待离开,忽听得身后一声响,不觉吃了一惊,忙转身细看,原来是一只大青蛙从池里跳上了青石台阶,正鼓凸着一对大眼睛紧盯着他。

他吁了一口气,冷笑道:“是你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杀人不成?”说着狠命飞起一脚,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动了几下后腿,便仰卧着不动弹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圆桌边,拿起死者面前的一只瓷杯,端详了半晌,然后小心地纳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台阶,忍不住又看了看仰卧着的死青蛙。

“见你祖宗去吧!”他又飞起一脚,死青蛙“扑通”一声掉进了莲花池。顿时,蛙声“呱呱”响成一片。那人又咒骂了一声,便匆匆踏过一座歪斜的板桥,出了花园门。

东方破晓。狄公、马荣和袁凯三骑,沿着湖边向城里悠然而归。晨曦照在他们的狩猎装束上,晨风吹起一湖涟漪。时值仲夏,正是打野凫的好时机。然而他们今日却是晦气,折腾了许多时,一无所获。

狄公如今是这韩原县的县令。马荣是他的亲随干办。袁凯则是韩原县的首富,在县城东门里开着爿大生药铺;他打野凫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约他一同去湖滨沼泽地狩猎。

三人放辔并驱,很快便进了建筑在山坡上的县城西门。他们在孔庙前下了马,沿着依山势开凿出的石级向上步行。县衙建在石级的最高处,十分雄伟;站在县衙门口,可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风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刚要走进八字衙门,巡官就气咻咻跑来禀报道:“老爷,诗人孟岚被人杀了!他的侍童刚来这里报了凶信,说是尸身发现在他家花园内的一个亭子里。”

“诗人孟岚?”狄公皱起眉头。“我来韩原也一年了,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袁凯插言道:“狄老爷,这孟岚住在东门外的一座幽雅的田庄里。他秉性恬淡,息交绝游,也不愿进城,嫌城里喧嚣混浊,故本县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诗名却早已震动了京师,乃是清流名士一类人物。”

狄公道:“我们立即去案发现场。洪亮、陶甘、乔泰回衙了没有?”

巡官答道:“没有,他们仍在西界牌村查访。老爷,洪参军一早派人送来报告,说他们至今尚未发现那伙盗劫衙库的强人的线索。”

狄公铁沉了脸,慢慢捋着颌下又长又黑的胡子,自语道:“那伙强人盗去衙库十二锭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里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马荣,你可认识去孟岚田庄的路?”

马荣摇头。

袁凯道:“在下认识孟先生的田庄,出东门有一条捷径。老爷若不避嫌,便由我带你们去那里。”

袁凯一马当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马荣、巡官三骑后面紧跟,出东门沿着湖滨的柳荫官道急急奔去,渐渐便听得柳荫深处隐隐有丝竹檀板之声——原来东郊湖滨曲隅有一“杨柳坞”,是韩原县的风月渊薮,开着好几爿歌楼妓馆,是城里一班浮浪子弟出没的场所。

狄公策马向前问袁凯:“袁掌柜认识孟岚?”

“老爷,其实我与孟岚也不甚熟稔,只见过几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对人尚是谦恭宽厚,颇有仁爱之心。他两年前才迁来‘杨柳坞’后田庄隐居。那田庄清静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间房舍,却有一个景色佳美的大花园,花园里还有一个莲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丁?”狄公问。

“不多,老爷。孟先生迁来这里时还是一个鳏夫。他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住在京师。去年孟先生赎出了‘杨柳坞’里的一个妓女,算是续了弦。那女子胸无文墨,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样俊俏一点,细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后,也空乏了内囊,衣食生计都仰仗别人接济。尽管孟岚比那女子年纪大了许多,但两下却倒是恩爱互敬,甚是美满。”

狄公道:“大凡诗人都要娶一个知音的人作为妻子,才可唱随和合,不然,雅俗异趣,久则乏味,终不是美满的。”

“老爷,那孟夫人虽不通文墨,心地可贤惠哩。又温柔,又娴静,将孟先生服侍得十分周到。”

柳荫官道愈走愈窄,四人岔入一条小径,在林木疏密处隐隐可见到一片沼泽地,水气氤氲间深绿浅翠,别有一番景色。

狄公四人在竹栅门前下了马。狄公推开竹栅门,顿见一座宁静幽雅的大花园,一座歪斜的板桥通向莲花池中央的小亭。莲花池畔,芳草萋萋,野花含靥,水鸟喁喁,蝴蝶盘旋。莲花池上则新荷一片,幽香阵阵。微风拂来,荷叶翩翩,波光摇动,宛如画中一般。

袁凯道:“孟先生终日在这花园里吟诗品茶,养颐晚景。”

狄公点点头,踏着摇摇晃晃的板桥,走到了那翼小亭里。小亭上翘着的六角飞檐上,各垂下一个铜铃。亭柱的红漆已斑驳脱落,亭顶的绿瓦也参差残缺。莲花池对面,疏疏几间房舍,被一株参天的大橡树遮蔽了大半。亭子的浓荫里只见霭霭晨雾弥漫,不闻一点鸡犬之声。

小亭内站上四个人,便显得拥挤。狄公细细向斜靠在竹椅上的死尸看了半晌,又摸了摸死尸的双肩,扳了扳死尸的臂膊。

“尸身刚僵硬。——天气如此闷热,四周又如此潮湿,一时不易断定死者遇害的时间,大略应在午夜之后。”

狄公说着,将刺入死者左胸的匕首拔了出来,反复端详。那匕首锋刃闪闪,甚是锐利。

马荣道:“老爷,这种匕首城里随处可买到,并不稀罕。”

狄公默然,将匕首递给了马荣。马荣用一张油纸包了,纳入衣袖。狄公见孟岚瘦长的黄脸已走了形,嘴歪斜着,一对混浊的乌珠安详平静,雪白的山羊胡子并不凌乱。——显然临死前并不惊惶恐惧。

狄公拿起圆桌上那把锡酒壶摇晃了几下,里面只剩一丁点酒了。他又拈着酒壶边那只瓷杯端详了一阵,点点头,纳入衣袖。

他命巡官:“你去找一副门板来,设法将尸身抬回衙里。”又转脸嘱袁凯:“袁掌柜在此亭内稍候片刻,下官去池那边看了就来。”一边示意马荣,随他同去。

狄公、马荣踩着那“吱吱喳喳”摇晃的小桥,来到莲花池畔,绕着水堤转到花园那头孟家的宅舍。

马荣上前敲了敲门,半晌门开了,出来一个面目姣好的侍童。侍童听说是县令前来访察,忙进内屋禀报。狄公见外屋四壁萧然,微风吹隙,几件家具都十分破旧,不由对马荣道:“凶犯作案显然不是为了偷盗。”

马荣低声说:“老爷,主妇来了。——哟,作案动机有了:年迈衰老的丈夫,年轻貌美的妻子,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总不落此套数之外,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