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出来……学校不要紧么?”

陈星泽听他沙哑的声音,眼圈酸热。

“没事,我们明天没课。”

其实他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现在正是复习阶段。

陈星泽拉着米盛的手。窗外车流汹涌,像条发光的长蛇。他想起自己从前因为陆昊耽误了考试的经历,觉得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性。但圣人有云,人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两件事不论再怎么相像,也总会有不同的地方。

米盛不是陆昊,而自己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米盛还在颤抖,陈星泽手掌微微用力,希望能给他传达力量。

他们赶到疗养院时,夜幕浓厚。车上米盛给王姨打了电话,王姨在门口接他们。一见到米盛,王姨就自扇了个耳光。

“我差点犯大罪了!”王姨哭着说,“我明明应该跟着她的!”

“我妈怎么样了?”

“好在有惊无险,没什么大事,不然我真没脸见你了!”

陈星泽跟在米盛和王姨身后,王姨絮絮念:“她是从二楼卧室掉下去的,地上有草坪,她赶巧没摔在寸劲上。工作人员说她是自己站起来的,上楼还吃了点东西,然后护士给她吃了镇定药物就休息了。唉,本来今天都好好的,不知怎么忽然发病了……”

他们来到疗养院二楼,屋里灯黑着,米盛母亲正在睡觉。旁边有个护理人员,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米盛悄悄走过去,看到母亲容颜的瞬间,他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哭出声来。

小姑娘来到米盛身边,小声说:“已经睡下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幸好这楼矮。”

米盛情绪波动太大,太阳穴和额头上涨出青细的血管,他控制不住怒火,洒向护理人员。“你们是怎么看护的?”

小姑娘自知理亏,心虚道:“一整天老太太的状态都特别好,吃得也挺多,还叫人拍了照片,谁能想到晚上忽然就……”

米盛伸手指着她,“你把你们负责人给我叫来,这事没完,你们别想善罢甘休!”

小姑娘:“我们院长听说出了这事,马上就往这赶了,现在应该快要到了……要不您先跟我来,我们去外面等,别吵到老太太休息。”

米盛怒火中烧,正愁屋里不够喊的。

“行,你给我出来。”

王姨怕他们冲突加剧,也跟着出去了。

眨眼之间,屋里只剩陈星泽一人。他看看时间,今晚怕是赶不回学校了。他给施恺发了条消息,收手机时,他无意间竟跟米盛母亲对视上了。

陈星泽心里一惊。

屋里没拉窗帘,米盛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迎着月光,目光朦胧。

“……阿姨,您醒了?”

他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下意识要去找护士,没想到米盛母亲朝他伸出手,轻轻招呼了一下。

“阿姨?”

走廊里传来激烈争吵的声音,与之相比,屋里像是宁静的花园。

陈星泽走到床边,试着拉住米盛母亲的手。米盛母亲很漂亮,有着跟米盛一样细长流光的眼睛。她冲陈星泽笑了笑,目光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

陈星泽不知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发病。

“你是他男朋友吗?”

陈星泽一怔。

“米盛可真厉害啊,能找到你这么俊的孩子,真厉害……”米盛母亲看起来很累,强提起精神,说话艰难。

陈星泽蹲在她面前,问:“阿姨,需要我叫米盛来吗?”

她摇头,拉着陈星泽的手,轻声说:“米盛很优秀,小时候就特别聪明,学什么都快,家里人都很爱他。你可以放心跟米盛在一起,他很会疼人的。”

陈星泽看着极力推销自己孩子的母亲,温柔地笑:“嗯,他是挺会照顾人的。”

“你别看他平日里厉害,其实胆小得很,还爱哭……但他以前没这么爱哭,都是长大被欺负的。孩子,你要对他好一点……”

“嗯。”陈星泽感觉握着自己的手掌越来越没力气了,担忧道,“阿姨,我还是叫护士来吧。”

“孩子,你怕我吗?”

“什么?”

“……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拖累你们。”

“您说什么呢,您是他妈妈,您怎么会拖累我们?”

“不用担心……”米盛母亲意识愈加模糊,胡乱念叨,“……今天天气真好啊,吃饭了吗……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然后便闭上眼,似乎又睡着了。

“阿姨?”

那只握着陈星泽的手掌松开了,可陈星泽的眉头却依然皱着。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米盛母亲呼吸渐渐平稳。他起身往外走,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他脑中混乱,步伐越来越慢,到门口时忽然折了回去。

他轻碰米盛母亲的肩膀。

“阿姨,阿姨?”

米盛母亲呼吸顺畅,但始终没有睁眼。

陈星泽感觉有一丝不对。

月光照耀下,米盛母亲的眼角分明是湿润的。

陈星泽以前没见过精神病人,他不知道他们发病时会有什么举动。他们会装睡吗?会温柔说话吗?会忍着泪跟别人聊起自己的孩子吗?

陈星泽不了解精神病人的什么样的,但他了解爱孩子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他在米盛母亲身上看到了吴行芝和赵珊的影子。

陈星泽心口陡然攥紧,直觉一闪而过,他连忙掏出手机,拨打120。

他打完电话跑向走廊,米盛还在向小姑娘发火。小姑娘情绪也很激动,大声道:“我们人员有限,也不能24小时盯着,所以才叫人随护的啊!”

王姨也愤怒起来,“我是有责任!我不推卸!难道你们就完全没责任吗?!”

小姑娘被逼急了,声音越来越尖。

“我什么时候说我们完全没责任了!再说了,来前你们没有签字吗?上面明明写着活动只允许‘轻度患者’参加,你们这叫‘轻度’吗?!”

陈星泽来到米盛身边,告诉他说:“我叫救护车了。”

可惜他的声音被争吵淹没了。

米盛气得脖子都红了,“你说我妈什么?”

陈星泽:“米盛,你冷静一下,刚刚……”

小姑娘:“我什么时候说你妈了?你们自己隐瞒病情把人送来,出了问题就闹事,还讲不讲理啊!”

陈星泽:“米盛……”

米盛:“谁隐瞒病情,你再说一遍!”

叫嚷声鼓噪着刺激耳膜,陈星泽开始怀念刚刚只有月光和微笑的房间。

“我让你们别吵了!”他蓦然大吼,声音之大整个楼层都有回音。“我已经叫救护车了!你们准备一下等会去医院!”

所有人都看向他。

米盛:“救护车?”

陈星泽:“我觉得阿姨有点不对劲,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小姑娘在旁不耐道:“都说了是她自己爬起来的。”

陈星泽没有理会她,对米盛说:“我感觉阿姨不像是发病。”

米盛怔然,“什么意思?”

陈星泽抿唇,“总之,我们先带她去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他的严肃让米盛紧张起来,他攥住陈星泽的手臂。“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还有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不像发病?”

陈星泽没有回答。

救护车赶到时,米盛母亲已陷入深度昏迷。他们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小姑娘终于开始慌了。“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个时候昏了呢?”

到了医院,小姑娘遭到了医生的严厉训斥。

“你有护士资格证吗?你不知道跳楼的人不管看起来什么样都必须要送医吗?”

小姑娘:“我看也没流血……”

医生:“你只看外伤?你就不想想内脏有没有流血?这幸亏是送来了,再晚几个小时就没救了!”

小姑娘被吓住,“可她是自己爬起来的,我们问她情况她也说没事,还吃了东西才睡觉的。”

医生:“吃东西?”

小姑娘:“对啊,我们本来要送她去医院的,她自己不去,我们看她走路吃饭一切都正常才让她睡的。”

医生皱眉,“那就是一心求死了。”

事实如同陈星泽所想,米盛母亲确实没有发病,就像护理人员说的,她一整天的状态都很好,她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决定自杀的。

医生那边长叹一口气,“肝脾都破了,还吃得下东西,老太太可真能忍啊。”他转头看向米盛,“患者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米盛自从上了救护车起就失了神,要靠陈星泽扶着才站得稳,他茫茫然看向医生。

“……什么?”

“之前她没跟你交代过什么吗?”

交代?

米盛恍然想起早上的时候,那时天还是纯蓝的颜色,自己和母亲心情都不错,母亲久违地给他做了八宝饭,还换上了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临走前温柔地对他说:“好孩子,累了就休息,妈妈来帮你分担压力。”

米盛头冒虚汗,耳内尖鸣,他想着想着,画面就浑浊了,声音也含糊了,最终再也坚持不住,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第36章

米盛一晕,场面再度陷入混乱。医生为他检查,说是急火攻心,没有大事。医院半夜暂时安排不出空病房,陈星泽就抱着米盛去输液室的病床上休息。

一整晚都是陈星泽在忙前忙后。手术和救护车的费用是他付的,术后的住院事宜也是他安排的,甚至连医生讲的护理方法都是他一句不落记下的。等这一切忙完,已经后半夜四点多了,陈星泽一屁股坐在医院走廊的凳子上,使劲揉了揉脸。

那个护理的小姑娘也一夜没睡,此时筋疲力尽蹲在墙边。现在已经没人有精力埋怨她了,大家都在后怕。

陈星泽低头,手按在太阳穴上。

如果他没陪米盛母亲说那些话,如果他没灵光乍现想起吴行芝和赵珊,甚至如果他稍微站歪了点,没与米盛母亲对视上,那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走了。在睡梦之中,在儿子跟人的争吵声中,告别这个世界。

如果真是这样,陈星泽无法想象米盛将来要如何回忆这一天。

“幸好……”小姑娘抱着自己的膝盖,缩成一团啜泣。“幸好你发现了,不然真的惨了……可她又没发病,到底为什么要自杀。”

陈星泽无言。

小姑娘:“院长怎么还不来,我要辞职,我再也不想跟精神病人打交道了。”

陈星泽叹了口气,回到输液室。王姨正在照看米盛。王姨年纪不小了,一夜未眠让她形容憔悴。陈星泽说:“你休息一下吧,我来照顾他。”王姨眼睛肿得睁不开,她抚摸米盛的脸颊,声音嘶哑道:“这娘俩命真苦,到底有什么坎过不去。”

“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都会好起来的。”陈星泽嘱咐王姨,“你先回家吧,休息一下,米盛妈妈要住院一段时间,明天你把日常要用的东西拿过来。”

王姨:“好好,我这就去拿。”

王姨走了,陈星泽坐到床边。米盛睡觉的姿势很缺乏安全感,抱着身体。陈星泽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那小姑娘不懂米盛母亲为什么要自杀,他懂。他知道米盛也懂,但他宁可米盛不懂。带着这复杂的情感,陈星泽探身过去,替米盛母亲在米盛额头上亲了一下。

或许是感受到安慰,米盛动了动。陈星泽发现米盛一直用嘴巴呼吸,鼻子似乎不通畅。他碰碰他的嘴唇,干裂起皮。陈星泽去找值班护士想买唇膏,护士说现在药房还没开,给陈星泽拿了一小盒凡士林油。

陈星泽洗了三四遍手,用指尖为米盛涂抹。原本这种精细的活不适合男人干,但此时陈星泽的心比绣花姑娘还要细,他演奏母亲乐团里那把两三百万的小提琴时都没有这么小心过。

上好药,天已蒙蒙亮。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磨,饶是陈星泽再身强体壮也心力交瘁了。明天开始就是期末考试周,陈星泽必须回学校,他看看时间,现在刚过五点,他计划小睡一会,上午赶回去。

米盛睡觉喜欢溜边,床空出了一部分,陈星泽小心躺上去。他原本想着眯一小时就走,可背一沾到床,他立马如坠仙境,眼皮一合,几秒钟就沉入梦乡了。

陈星泽最后是被孩子打针的哭声吵醒的,他费力睁开,太阳早已当空照,输液室里来了好多人。陈星泽浑浑噩噩爬起来,戴上眼镜。扎针哭了的小朋友被妈妈抱着,年轻妈妈哄孩子。“乖宝宝,别哭了,你看这大哥哥的发型。”

陈星泽:“……”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出意外睡变形了。他寻思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干脆逗小孩开心一下,于是给自己怼了个猪鼻子,又对了眼,摇头晃脑。小孩子破涕为笑,陈星泽心情也开朗起来。然后他不小心扭头,跟安安静静站在床尾的米盛对视上了。

尴尬。

陈星泽咳嗽两声,松开手,然而下一秒他看到米盛左手胳膊肘打了石膏,立马变了脸色。

“怎么了?”

“没什么,今早起来胳膊肿了,伸不直,拍了片子医生说有一点骨裂,不要紧。”

“啊?骨裂?”陈星泽眉头紧皱,“昨晚你怎么没说呢?”

米盛垂头不语,陈星泽了悟,昨晚大风大浪,胳膊这点伤痛米盛哪有功夫放在心上。

“疼吗?”

“没事。”

“阿姨怎么样了?”

“我刚去看她了,手术很成功,谢谢你。”

“说什么谢啊……”

陈星泽看米盛的状态还可以,渐渐放下心。然后关注点开始偏移,他奇怪为什么大家都是睡觉,起床后的发型差别这么大。自己已经爆炸了,米盛的头发依旧那么柔软妥帖,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红红的暖色调。

“这个给你。”米盛来到陈星泽身边,递给他一叠湿巾。陈星泽道谢,拿来擦了脸。

米盛在旁凝视着他,“小鬼……”他刚想说什么,陈星泽的手机响了,是施恺打来的,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还回不回来了!考试也要我们替你去吗?!”

“回回回,马上就回!你再帮我顶一下!”

“我顶你祖宗!”

挂断电话,陈星泽转向米盛,“怎么,你刚想说什么?”

米盛头微低,脖颈弯出一个很好看的角度,轻声道:“……没什么,你要走了?”

“嗯,明天开始是考试周。”

陈星泽下床,稍微舒展了下筋骨。

“要考一周?”

“差不多吧。”

“考完了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