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么快。”

米盛欲言又止,陈星泽背上包,米盛跟上来说:“我送你吧。”

两人沉默着来到医院门口,陈星泽说:“那我走了。”

米盛再次叫住他,“小鬼。”

陈星泽回头。

米盛犹豫道:“你考完试再来找我一次吧,或者我找你也行。我把钱还你,我不习惯用卡,还你现金行不行?”

陈星泽发现米盛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在某个瞬间视线似乎偏移了一点点。他平时不擅长揣测人心,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的真实意思。

他回到米盛身边,对他说:“你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只要你打,就算正在考试我也会来的。”

米盛嘴唇微张,好像没料到陈星泽会这样说。

陈星泽冲他笑了笑,“你知道的,对吧,只要你叫我我一定会来。”他帮米盛撇开额前的碎发,“好好休息,照顾好阿姨,我先走了。”

手腕被拉住,米盛本能般扯住了他。他只剩右手能用,更是拼尽了力气,手背上的骨头和筋络全部突显出来。

他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死死拉着陈星泽不让他走。

那双望着陈星泽的眼睛是赤红的。

陈星泽忽然想起昨夜里米盛母亲对他说的话——别看他平日里厉害,其实胆小得很,还爱哭。但他以前没这么爱哭,都是长大被欺负的。

陈星泽的心宛如浸在了柠檬汁里。他往前半步,抱紧米盛。他听着耳旁颤动的呼吸声,越听越难受。“你别这样,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米盛也抱住陈星泽,“小鬼……”只有两个字,还是走音了,米盛把脸埋在陈星泽的肩膀里,没一会,陈星泽就感觉肩头湿了。

怀里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了,陈星泽还看到他头发里混杂了几根白发,他想起自己十七岁时见到的米盛,风姿卓越,既潇洒又自由……即便那潇洒有几分是装出来的。

如今才过去五年不到,米盛却像老了十岁。

陈星泽用更温柔的力道抱着他,低声问:“是不是害怕了?没事的,别怕,都会好起来的。”

米盛无力道:“不会好的……”

“会,一定会。”陈星泽跟他犟嘴,“你以前不是告诉过我吗,我们都会幸福的。”

“那是骗你的。”

“嘿嘿,只要我信就是真的。”

米盛头埋得更深了,他更用力地抓紧陈星泽,恨不得整个人嵌进他身体里。陈星泽一下下顺着他的背脊,“想不到你力气还挺大的。”

回到学校已是下午,施恺又是给他一顿臭骂。

“我看你是乐不思蜀了!”

卢小飞说:“哎,你这词用得不准,看他这造型,应该是‘苦中作乐’差不多。”

“你们可别闹了。”

陈星泽书包一扔,脱了衣服匆忙洗澡,抓紧每分每秒抱佛脚。

第二天,考试周开始,陈星泽感谢自己平日用功,考试靠老底就吃得开。

考场上他还是挂念着米盛,他原本以为经过复读那年,他已经能达到主席菜市口读书的标准,但事实证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狗怎么都改不了吃/屎。考试周才过了一半,陈星泽的心就飞到米盛身边了。

可米盛那边稳得不行,在陈星泽考试期间一个电话也没打过,最多就是睡前发条消息道晚安。陈星泽一度觉得那天医院门口米盛依依不舍的画面全是他的臆想。

好不容易忍到考试结束,陈星泽终于可以放飞自我。他出了考场直接飞奔至医院。在米盛母亲病房门口,陈星泽见到米盛正在跟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抱着手臂,有跟米盛相似的容貌,只是神色冷漠,目光颇为严厉。米盛一直低着头,脸色苍白,像在认错。

陈星泽脑中电光火石,判断这女人应该是米盛的妹妹。

他怕米盛被欺负,快步上前。

第37章

米盛看到陈星泽来了,为双方引荐。

“这是我妹妹米婕,这……这是我朋友。”

“我叫陈星泽,你好。”

“你好。”

米婕声音不高不低,很冷淡。她穿着高跟鞋跟米盛差不多高,背脊笔直,一身标准的浅灰色OL装看起来十分严苛。她嘴唇抿成一道锋利的线,看向陈星泽的目光里带着属于长者的审视,很有压迫力。

陈星泽有点紧张。

米盛也比陈星泽大很多,但陈星泽跟米盛在一起就不会紧张,他时常忽略米盛的年龄,有时甚至觉得米盛有些举动十分稚嫩可爱。

“谁是家属,来领一下药。”护士来叫人,米盛应声,“这里……”他跟着护士去领药,陈星泽内心惨呼,不想让他走。

只剩米婕和陈星泽,陈星泽有种独自面对初中教导处主任的感觉。

“那个,我进去看看阿姨。”陈星泽想往病房里躲,米婕在后面说:“从今天起我来照看妈妈,等她出院了我就接她回去。”

陈星泽驻足,“你要接阿姨走?那米盛呢?”

米婕嗤笑,“让他照顾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我早该想到才对。”

陈星泽觉得米婕的笑容很冷酷,他知道自己不该干涉别人的家务事,但还是忍不住帮米盛说话。

“他很尽心照顾阿姨的……这次、这次是意外。”

“那下次呢?”

“不会有下次的!”

“你拿什么保证?”

“我……”

米婕平缓的声音带给陈星泽很大压力,他不敢看米婕的眼睛,小声嘟囔:“……干法律工作的人都像你这样吗?”

冷冰冰的……

米婕神色不变,“你怎么知道我做法律工作,米盛跟你说的?”

陈星泽:“嗯,他提过。”

米婕依旧审视着陈星泽,陈星泽都不敢喘气。又过了一会,米婕说:“你过来,我们换个地方聊。”

米婕领头,陈星泽迫不得已跟在后面。米婕来到走廊尽头,推开安全通道的大门,等陈星泽进来再度关上。铁门隔绝了外界声音,潮湿的水泥气味也盖住了消毒水的味道。米婕靠在窗口。窗外有一台大型起重机,医院正在扩修住院部,施工人员走来走去。

米婕掏出一支烟,点着,又将烟盒往陈星泽这边意思了一下,陈星泽摇头,“我不抽烟。”

米婕将烟收起来了。

陈星泽说:“你抽烟的姿势跟米盛很像……”

“你很了解米盛?”

“也不是很了解。”

米婕细长的手指夹着烟,眼眸在烟雾中微微眯起。

“你是他男朋友?”

陈星泽一惊,“啊?不、不是。”应该还不是……

米婕听到他否认,轻笑一声,说:“也对,你这样的男孩怎么会跟他那种人在一起呢。”

这话听着就有点刺耳了,陈星泽说:“米盛人挺好的,很多人喜欢他呢。”

“是么?”

陈星泽抿抿唇,鼓起勇气说:“其实……其实我听说过一点你们家里的事,我是外人也不好说什么,但我知道米盛真的很爱你们,很想跟家里重塑关系,你们能不能——”

“不能。”

陈星泽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这句“不能”听得他心都凉了。

“可米盛也没做错什么,全让他承担太不公平了……”

“全让他承担?”米婕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她又抽了口烟,徐徐吐出烟雾,回忆道:“我们家以前条件很好,八十年代时候就是万元户,你可能都没有听过这个词。那时父母身体都很健康,工作也顺利,我和哥哥的学习成绩也很好。所有事都很完美,但这一切在我十五岁那年就结束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时间磨平了愤怒,只余下苦果。

她用就事论事的态度问陈星泽:“在法律里,很讲求责任认定,事情变成这样,总该有个人负责。你说他没有错,但我的家没有了,你告诉我应该怪谁?”

陈星泽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他觉得压抑,觉得透不过气。

“其实……”陈星泽低着头,艰难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家人能支持他的话,事情可能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糟。”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错了?”

“我没这么说。”

米婕呵呵笑,烟燃到一半了。

“我们家有四个人,按照3比1的票数也该他妥协才对。”

“不能这样看吧……”

“那该怎么看,你觉得应该多数服从少数?”

“不是。”

陈星泽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一个怪圈里,他急于寻找出口,可他找不到。

“也只有像你这样完全站在他那边的小朋友,才能说出‘他没有错’这种话了。”

陈星泽溃败地垂下头。

米婕靠在窗口,淡淡道:“其实我恨他,并不因为他是同性恋。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我而言意义不大。我恨他是因为他为了别人背叛了家庭,他出柜时父亲正在竞选单位党部书记,而我正在准备考试。这些他都不管,他考虑的只有自己,他毁了这个家,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米婕将此事盖棺定论,陈星泽心口空空的。

烟燃尽了。

米婕将烟蒂捻在窗缝里,转身往外走。

“如果他喜欢的是女孩,大概就没有这些事了吧……”

在米婕走到门口时,陈星泽轻声开口。

“其实我曾经也想过,同性恋到底算不算是一种病。”

米婕停下脚步。

陈星泽:“说到底人也是生物的一种,生物最基础的本能就是繁衍生息。如果这样看,大概我们真的有问题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沉重和无奈。

“……可已经这样了,改不掉的东西我们又能怎么办。而且我想人再怎么说,也跟其他动物有差别吧。文明发展到现在,我们总归可以找到什么方法,贡献一些其他的东西,来补偿家庭补偿社会。”

米婕拧开铁门把手,却没有出去。

她低声道:“怪不得他会这么着迷。”

陈星泽没听清,“什么?”

米婕回头,淡淡道:“你跟米盛很不一样,他不会想这些问题。他不会反思,也不会自省,他是个对待感情极其自私的人,他只会考虑他自己。”

陈星泽:“你不要这样说他,他不自私,他对我很好,他对你们也很好。”

米婕笑了。

“当年父亲将他赶出门时,曾经给了他一笔钱,这个他没跟你说过吧?”

“……没。”

“父亲要跟他断绝关系,但到底念及亲情,给他拿了钱。他本来可以换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这样对所有人都好。或许等大家冷静下来,将来还有讲和的一天。可他始终不走,只要有空他就会回家,被骂被打还是会回来,最后把家逼成这个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星泽说:“不知道……”

米婕接着道:“去年我跟男朋友结婚,那时我就想把妈接过去了。明明这样他也能轻松下来,可米盛还是不同意。你觉得他这样做是因为孝顺吗?”

陈星泽无言。

“不是。”米婕回答他,“那是因为他身边根本离不开人。小时候楼道里没有灯,他每次都要拉着别人的手才敢上楼。长大了也一样,自从宋柏杨背叛他,他这毛病就越来越严重了,等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两人一同陷入安静,米婕不欲再谈,迈开步伐准备离开,陈星泽再一次喊住她。

“对了!你提醒我了!”

米婕回头。

陈星泽:“宋柏杨!你不是不知道该追究谁的责任吗?就怪他吧!”

米婕挑眉,陈星泽破罐子破摔。

“怪他怪他!我们一起怪他!你不要怪米盛!”

物极必反的道理派上用场,陈星泽的发言幼稚到了极点,反而很有说服力的样子。米婕思考片刻,笑着点头,“嗯,行,你想怪他就怪吧。”

陈星泽满意了。

米婕走了,陈星泽没敢跟她同行,等了几分钟才回去。米婕已经接替米盛照顾母亲,米盛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陈星泽。他最近休息得不好,总是发愣,陈星泽坐到他身边才回神。

“你们去哪了?我问米婕她不告诉我。”

“去楼梯那聊了一会。”

“聊什么了?”

“也没聊什么。”

“那怎么这么久?”

米盛就像个生怕自己被同学孤立的小学生,不停发问。陈星泽握住他的手,温声道:“说了点阿姨的病情,还有出事那天的事。”

“哦。”米盛低下头,“她很生气。”

“气一会就好了,不会一直气的。”陈星泽将米盛的手拉到自己腿上,然后看到米盛的脖子有点红了。

“你皮肤好白。”

“是吗……”

“变一点颜色看得清清楚楚。”

米盛知道他在说什么,将脸偏向另一侧,想抽出手来,但陈星泽不松。米盛似乎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你考试结束了?”

“嗯。”

“要回家了吗?”

“没,我跟家里打电话了,这个假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