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57、58…”我坚持地念着数字。

“等会儿再数,快点过来一下。”高展旗急到跺脚。

我只好把钱一骨脑塞进包里,烦燥地说:“干什么呀,让我数完钱都不行!”

“不行不行,要出人命了。”高展旗一面说,一面拽着我走到无人的角落。

“郑主任外面的那个女人,就是那个小孟,来了。”他神秘地说。

“啊?她来干什么?”

“大概是郑主任想甩了她,她要来找郑主任评理,要青春损失费!”

“上次去北京,她不还跟着去了吗?怎么又要甩了她呢?”我奇怪地问。

“谁知道啊?!”

“她在哪里?”

“我好不容易把她劝到那个包厢里,你再去安安她,我去通知郑主任。”高展旗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包厢。

我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孟面容憔悴地坐在桌前,看到我,她起身喊了句:“邹律师…”眼泪就奔涌而出。

小孟曾是我们所里的内勤,从乡下来的,年纪极轻,长相俊俏,在所里干了不到一年就被郑主任安排走了。至于她是来之前就已经随了郑主任,还是在工作期间碰撞出火花,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郑主任后来特地为她租了套房,还出钱让她办了个彩票销售点,偶尔在没有外人只有知情人的场合,也会带她出来与大伙见见面。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若无其事,所以我与她,也还算熟人。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用知心大姐的口吻对她说:“怎么啦,受了什么委屈?”

“郑光明他不是东西,他那时候花言巧语把我骗到手,现在要一脚把我踢开,让我回乡下去。我跟了他五年,这五年的损失他怎么补偿?邹律师,你要帮我说话啊!”

我还没来得及开腔,身后的包厢门打开了,郑主任冲进来,带着一身的酒气:“你还在这里闹什么?存心让我下不来台是不是?”

小孟开始大声地哭泣:“郑光明你太无情了,你骗了我的人,骗了我的感情,现在你玩腻了,就要把我一脚踢开。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痛快。今天我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你就是个玩弄女性的流氓!”说着她就向门口冲去。

我急忙拦住她,劝道:“小孟,冷静点,有话好好说,不要撕破了脸!”

郑主任也不示弱,仗着酒劲低声吼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这边骗我的钱,那边去养小白脸,我什么都知道,我不找你算帐就是好的了,你还要找我算帐,看我下次不找人打断那个男人的腿!”

天啊!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我暗叹。

一时间,包厢里一男一女,一老一少,因为金钱和感情吵作一团,我和高展旗两人现场发挥律师专长,巧舌如簧,足足花了半个小时才勉强稳定住了局势。小孟答应另寻时间与郑主任算清这笔感情帐,郑主任也表示既往不咎,一定给小孟合理的交待。

那厢高展旗陪着郑主任返回宴会现场,继续笑脸迎人。这厢我陪着小孟走出酒店坐上出租,确保她不会半路杀个回马枪。

站在酒店门口等车的空档,小孟眼含热泪对我说:“邹律师,郑光明真的是个骗子,那时候他总说她婚姻不幸,骗取我的同情,还答应我两年之内离婚娶我,结果我等了他五年,他也没离婚。我为他前前后后流产七次,医生说我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现在我三十岁了,他却找借口说我有男人,要把我甩掉,你说我怎么会心甘啊?”

我看着她,突然有深深的怜悯。虽然旁人看来,这真是一场不堪的闹剧,但他们两人,应该是有真心相爱、海誓山盟的时刻吧?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昨天,我也许只是个暗地里嘲笑他们的看客,但这件事发生在今天,竟让我有了感同身受的同情。

小孟上了车后,朝我哀哀地挥手。我望着她,心想,也许,我正在重复着她走过的道路。

(三十四)

酒席散场,把部分客人送走,把另一部分客人安排到麻将房和卡拉OK包厢,再把烂醉如泥的郑主任架回家。我和高展旗已是疲惫不堪。我本打算打出租回家,但他坚持送我。

坐在车上,他突然感叹道:“想不到郑主任精明一世,居然也过不了美人关!”

“你和郑主任说说,还是尽管处理好,不管怎么样,小孟毕竟跟了他五年,一个人,有几个五年啊?”我认真地拜托。

“唉,这些女人,不知自重,做第三者迟早会被甩,想扶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把情人变成老婆,那不是还得找个情人,多麻烦啊!”高展旗用轻蔑的口气说。

这话在我听来,特别刺耳。我将头靠向车窗,不想再多言语。

高展旗可能发觉自己话说得太狠,连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找情人终归是不对的。你看现在左辉不就后悔了吗?说明凡是找情人的男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是有前车之鉴,绝对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所以女人如果嫁给我最安全。”

他哪知道我心里的迷茫,越说越令我不悦。

到了目的地,我说话的劲头都没了,只向他挥挥手,就下了车。

没走几步,突然电话响,是林启正。

“喂…”我接通电话。

“怎么回得这么早?”他在电话里说。

他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左顾右盼。

“往后看。”他又说。

我一回头,只见一台黑色的宝马正停在路边,车身在路灯的映照下光亮可鉴。

我快跑过去,他坐在车中,向我微笑。

看见他,我的心里顿时充溢着喜悦,一切不快暂时都消失了。“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上车吧!”他挥手说。

我坐上车,他边将车向前开去,边问:“送你回来的是谁?”

“高展旗啊。”

“那是他的车?”

“对啊。他刚买的。”

“你会开车吗?”他转头问我。

“那时候和他们一起混了个驾照,但从来没上过路。”我答。

“我买台车给你吧?奥迪A4还不错。”他轻描淡写地问。

“收买我?”我瞪他。

“我现在还需要吗?”他竟有些得意地反问。

我作泄气状:“总是忘了要先和你谈好条件!”

他笑,一手掌方向盘,另一手将我手握住:“没关系,你永远都可以和我谈条件。”

我望向他,他目视前方,眼睛里荡漾着笑意。他并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满嘴的甜言蜜语,但是总能在不经意间,说出直击我内心的话,让我不由自主的感动。

“我们去哪里?”我问

“随便哪里,我们到处转转。”他说。

我们游走在城市的夜色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指着一些完工或没完工的楼盘,告诉我这是他们公司的产业。

突然走到一家星巴克前时,他指指楼上说:“我住在这里。”

“是吗?”我偏着头望上去,然后问:“顶楼?”

“对,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吃惊。

“有钱人不都住顶楼吗?”我答。我总把有钱人挂在嘴边,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上去坐坐吗?”他发出邀请。

“好啊!倒看你住的房子有多豪华?”我爽快地答应了。

他笑而不言。

跟着他乘电梯上到顶楼,我满心期待地等在门前,指望着看见一座宫殿。

他用钥匙打开门,对我说:“请进。”

我走进房内,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房子?就是林启正这个大富翁大公子哥儿的寓所?

这是一套极常见的两室一厅,虽收拾的很干净,但完全可以用“简陋”来形容。地上铺的是瓷砖,家具做工普通,电视机甚至是28寸,卧室里只得一张单人席梦思床和一个大衣柜,书房里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电脑、打印机、传真机之类的东西。

我难以置信地问:“你就住在这里?”

“对啊,不然我应该住哪里?”他坦然地回答。

“我觉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很大的房子里,楼上有十几间,楼下有十几间,全是落地的玻璃窗,电视机有一面墙那么大,电冰箱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水龙头和抽水马桶都是镀金的,佣人穿着制服排着队站在沙发后面等候招唤,可是,你居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我表情夸张的说道。

他笑着点我的额头:“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那样的房子住起来多难受啊!一个人住够用就好了,这是公司一个老员工原来的房子,我看着大小合适,就搬过来了,连家具电器都是现成的。平时我回来,除了洗澡就是睡觉,偶尔有时间,也要处理一些公事。”

“那当有钱人还有什么意思啊?”我怪叫道:“难不成你已经破产了,而我还不知道?”

他无奈地笑,将我带进卧室,神秘地说:“为了证明我还没有破产,让你看看这房子里最值钱的东西。”

他弯腰下去打开一个保险柜,从里面拿出大大小小十几个盒子,我打开盒子一看,全都是极漂亮的名表。他如数家珍,一只只向我介绍,大部分说的都是英文名,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知一味地赞叹不已。忽然我看见他手上所带的腕表,黑色的皮表带,白色的表面,黑色的指针,我说:“这款表漂亮!”

他点头:“是,我也最喜欢这一块,杜佛的表,极简单,但非常精美。下次有女版的话,我一定买来送你。”

“这里的表加起来有多少钱?”我问。

他想了一下说:“足够你我下半生衣食无忧。”

“那我们就带着这些表逃吧?”我开玩笑地接了一句。

突然两人之间的气氛变的微妙起来,他看着我,表情渐渐凝重。我们绕不过的一个心结,无意之中被我说了出来。

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站起来向外走,佯做无事地说:“我要喝水了。”

他突然从后面扯住我的手:“邹雨,给我三年时间,等我安排好一切,我一定让我们在一起。”

他说这话,让我想起了刚才在我身边哭泣的小孟,仿佛每一个故事都循着相同的轨迹在运行着。

我回转身看着他,他的表情十分认真。我说:“你刚才讲,我随时可以和你谈条件,现在,我们就谈谈条件,好吗?”

“好!”他点头。

我望着他,郑重地说:“不要送我名车,不要送我名表,不要送我任何贵重的东西,不要帮我做你能做到的事,而且,不要给我任何承诺,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为什么?这都是我真心想做的。”

“不要!我不要!你有钱有势那是你的事,不要扯到我头上来!”我坚定地说:“我们俩个人,依旧做自己该做的,做自己能做的,不要顾忌对方,不要强求对方。有时间有空间,又彼此想念,我们就见面,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话,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果你想退出,你随时可以离开,如果我想退出,你也不要挽留。你同意吗?这就是我的条件。”我一口气说完后,等待他的回复。

他凝视我良久,方才黯然点点头说:“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同意。但是就我而言,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要想以后,你也不要想,我也不要想,只要我们现在在一起。”我缓缓地回答。

他前进一步,将我拥进怀中,我再次在他的吻中迷失了自我。

(三十五)

回到家中,已是十一点。邹月的门缝仍隐隐透着灯光,想必仍在上网瞎混。我从自己的行李中翻出为她带回的珍珠项链,轻敲她的房门。

她在里面喊“请进”。我推门进去,惊讶地发现她居然埋在一堆书中,口里念念有词。

“你在干什么?”我问。

她抬起头:“我在复习,准备考试。”

“考试?”

“姐夫局里要公招十名公务员,下个月考试。我去报了名。”

“是吗?”我有些高兴,对邹月而言,这倒是个好机会。

“嗯,姐夫还说了,只要我通过笔试,面试那一关归他想办法。”

“别听他吹牛,他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你还是凭自己的实力考。尽力就好,现在考公务员竞争激烈。”

“你可别小看姐夫,现在他在他们单位上可吃得开呢,是局长身边的红人,最年轻的部门负责人!”邹月连忙反驳我。

“你听谁说的?”

“姐夫啊!”

“那你怎么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有,我说过一万遍了,别再喊姐夫姐夫,你存心让我不爽是不是?”我正色道。

“好好好,喊什么呢?左哥?辉哥?”邹月吐吐舌头:“难听死了!”

“难听就别喊!”我把手中的项链递给他:“给你的礼物!”

“谢谢!”邹月接过去,对着桌上的小镜子,在项上比划。

“你早点休息,别搞得太晚。”我转身准备离开。

“姐…”邹月突然喊住我。

我回头问何事。

“你在海南呆这么久,这次谈判很顺利吧?”

“还好,反正最后签成了合同,算是成功而返吧。”我答。

邹月又开始显出那种欲说还休的表情,我大概知道她的心思,狠狠说:“如果你问林启正,就免开尊口。”说完后,我立刻关上门,逃回自己的房间。

躺在床上,我来不及回味今天的大起大落,反而陷入了极度自责之中。我真自私,我真卑鄙,我居然爱上了自己的妹妹一直暗恋着,甚至为他痛苦到自杀的人。我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如果邹月知道真相,会是怎样的情形。上帝啊,天主啊,让她的真命天子早日出现吧!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窗外阳光明媚。

梳洗整齐后,我下楼去上班。心里念念不忘那个也许正坐在星巴克等着我的人,小小的快乐在心头跳跃。

走到一楼,正见左辉出门。他望向我,表情期待。

想起邹月的公务员考试,我热情地与他打招呼:“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