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偏头看向他。俊美的面容如一池静水,却少了前几日的无声疏离,想起他昨夜站在月下时露出的微疲,心隐隐一动,“准奏。”

“皇上丰功盛烈,致四海升平。皇夫才德远播,受天下景仰。百姓受益匪浅之余,更写下万民书与臣,代叙其愿,望能一赌龙颜凤姿。”

丰功盛烈?四海升平?明泉心中苦笑,面上却文风不动,“行百姓之愿,朕甘之如饴,准卿所奏。只是不知这第三礼,是否又是百姓所愿?”

“这第三礼与百姓无关,却与臣有关。”连镌久突然卖起了关子。

“哦?”

“皇上皇夫大婚从简,却可怜臣等伸长脖子,也未等到宴帖。皇上若不愿动用内务府,臣等倒愿凑分子。”他前二礼说得一本正经,众人正听得点头,谁知第三礼却突然变成调侃,不禁皆是一怔。

明泉忍不住笑道:“连卿愿凑多少?”

自明泉登基以来,早朝这般轻松尚属头次,而带头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女帝与向来稳重的左相,众臣不禁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十两。”

明泉转头,“皇夫觉得如何?”

安莲眼中也有了笑意,“还可再谈。”

明泉朝连镌久道:“连卿可听到了?”

连镌久突然转向孙化吉,“孙大人觉得应该怎么谈?”

孙化吉佯作恨恨道:“一开口就是十两,还能怎么谈!”

话音未落,有几个官员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明泉坐在龙椅上,底下一片其乐融融。上了数月的早朝,这还是第一次看到。

下了朝,明泉记得接着还要召见三鼎甲,因此早早回宫换洗一番,趁着日头正好,便悠然踱步前往。

文清殿坐落在乾坤殿之前,属天罡宫第一殿,是历代皇帝召见新科及第学子之地,因此被天下学子奉为梦想之地。

明泉负后进门的时候两个小太监正要禀告,却被她摇手制止。在朝中打滚数载甚至数十载的文武官员她都见得多了,初出茅庐的却还少,她有几分好奇。

她向来不喜琐事,因此此次进宫除了她不得不召见的一甲之外,剩下的进士出身及同进士出身都由安莲接见,不过他是天下学子楷模,那些进士恐怕更乐意此结果。

如今时间未到,所有人都聚集在文清殿偏殿等候。她还没走近,熙熙攘攘的嘈杂声已不绝于耳。皱了皱眉,她加快脚步,却听砰得一声,桌子似被重捶了一下,一个尖锐的笑声响起,“有本事你打我!光会拍桌算哪门子英雄!”

“王兄,你少说几句吧。”温和的声音在一旁劝阻道。

“凭什么我少说!如他这般才不如我,势不如我,其貌不扬的乡下小子也能作榜眼,老天真是瞎了眼!”那声音不屈不挠地嘲笑道,只是话音里还夹着浓浓的愤恨。

之前敲桌子的便是那个满篇经国之道的榜眼?明泉心中冷哼一声,这几人将皇宫当什么地方?大声喧哗不算,居然还敲桌摔椅的!

严实见她面色一沉,便欲上前,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放榜无欺,王兄你何必气急败坏呢?”另一个人插进来,带着几分不屑。明泉却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

那个王兄似乎被噎了一下,急道:“成兄,你你…你是知道的,怎么也帮着他说话。”

“书怀只是觉得王兄若对科榜结果有疑义,与其在这里学犬乱吠,不如等下见了皇夫直接询问会更好。”

王兄虽对成书怀有所忌惮,此刻也忍不住叫道:“成书怀,莫以为你得了状元便可目中无人!”

里面顿时剑拔弩张,连站在门口的明泉都看到了火星。叹了口气,她跨门而入。

众人看到她都有些怔忡,成书怀第一个反应过来,跪下道:“草民成书怀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他人如梦方醒,一个个跪下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明泉注意到成书怀见到她时并不惊讶。看来在杯莫停,她的身份已经曝露了。

“平身。”她目光扫了眼还不及收拾的浪籍,“王兄是哪位?”淡淡的王兄二字微露嘲意。

站在最左的青年一个哆嗦,“草民传胪…王泰同。”

明泉微讶,只差一名的传胪?怪不得有如此怨气了,“你对科榜有疑义?”

王泰同听她语气温和,立刻壮胆道:“草民与常恒同出一师,对其造诣了如指掌,他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治国之论断断不可能高明于我!”

好大的口气,好强的自信。明泉转过头,看向来到门口的安莲,浅笑问道:“他的卷子可在?”

安莲身后的如意立刻奉上一张卷子,竟像是准备好的。

明泉摊开看了两行,忍不住点头。

王泰同显然精于计算,对于各行各业走向去势简直信手拈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为何他如此文章却落得第四名。他看安莲的眼神虽是偷偷摸摸,但其眼神所示之意简直令人发指!看来安莲还是起了爱才之心,不然以其龌龊的心思,便是落榜也不为过。不过传胪还是太便宜他了,看他张狂言行,莫非…

“王四海是你什么人?”明泉冷冷问道。

王泰同一怔,心虚地瞄了安莲一眼,又挺胸道:“正是家伯。”

明泉暗道一声巧合,当下有了算计,面露不悦道:“你适才可是妄议科榜?”

王泰同见她变脸,心中大惊,急道:“草民不敢。”

“谅你也不敢。”王泰同刚想松气,却被她下一句话吓白了面色,“莫非你妄议科榜乃是出自王四海的授意?”

“绝无此事!”他声音被逼得有些尖锐。

明泉冷笑道:“天下科考失意者岂止你一人,怎么就你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猖獗?”

猖獗此词如棒喝般打得他一阵眼晕,瞥见平日考生与他交好或受起恩惠的考生此时都噤若寒蝉,低头缩脑,他把心一横,“草民不敢。但是科考乃天下学子视若神圣之事,还请皇上亲躬,以免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正因科考乃天下学子视若神圣之事,朕才交由皇夫处理。科考是为选拔天下人才而设,朕若为了一己私名,无论长短,事事亲为,才真正是寒天下学子之心!”明泉歇了口气,正色道,“同理而证,今日能入此殿的皆是我大宣明日栋梁,朕决不辜负任何才德兼备的有用之臣,却也不会放任信口开河的狂妄之徒!”

安莲弓身道:“吾皇圣明!”

众人正是憧憬未来,惶惶难安之际,此刻明泉一席话如一块磐石将他们的心稳了下来,一声“吾皇圣明”发自肺腑。

王泰同面如死灰,垂头不语。

明泉趁机与安莲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微点头,便放心负手离去。

一甲三人见皇帝走远,只好与二甲三甲混在一处,跟在安莲身后朝文清殿走去。

文清殿不但是天罡宫中的一处宫殿…更是天下学子兢兢业业,梦寐以求的圣地。

因此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众人依旧兴奋难抑。

安莲将每个学子殿试策问时的对答一一轻点,虽所言甚少,其犀利见解却令他们大为汗颜,连身为状元的成书怀,曾在墨莲社大放阙词的榜眼常恒,内心暗自不服的王泰同都有种自愧不如的挫败。他们本在心中暗诽过明泉的才华,毕竟养在深宫,又无作品传世,现在却不得不佩服她用人之明。

安莲说得再少,一个个轮过去,也耗了近一个时辰。

正当众人或兴奋或惶恐地步出殿外时,恭候已久的严实却宣读了一道圣旨,将他们汹涌的热血一气冷却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王泰同形态轻狂,言语莽撞,殿前失仪,有负圣恩。念其年少无知,革其传胪功名,收押待审!”

震虎(中)

乾坤殿内,落子声脆脆荡荡,香炉烟飘飘渺渺。

明泉的诗词虽然难以出手,棋却下得不错,安莲下到第十二子时,明显比第一子慢许多。

自得地啜了口茶,她趁安莲低头思考之际,坦率地打量这张绝世容颜,看着看着脑海中突然浮现小时读到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之句。当时还笑徐太妃常太妃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却也当不得如此赞美,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斯人,恐怕是曹植言过其实。后遇到高绰君,雅则雅矣,却少了朝霞的灿烂。如今见了他,才知道此句竟是专为他而写。世上果然有这样的容貌,即使看过千遍万遍,到第一千零一遍一万零一遍时,还是会忍不住赞叹。

白子轻落,安莲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明泉毫不掩饰地一笑:“看到皇夫的时候,朕真希望是在照镜子。”

安莲伸向棋盒的手顿了下,他的容貌虽然天下皆闻而广议,但知他个性之人都不敢当面谈论。偏偏这次议论之人是当今皇上,而他居然不感到不悦,甚至…暗暗欣喜。

明泉见他不语,不禁有些尴尬。毕竟男女有别,身为男子,尤其骄傲如安莲,大约不喜此类赞美,赶忙岔开话题道:“你猜第一个来的会是谁?”

王泰同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但他背后的势力不容小觑。一石投下,必然水浪千层,却不知道谁的性子最急。

安莲缓缓道:“恐怕是个意想不到之人。”

谁是意想不到,谁又是意想之中?明泉苦笑道:“看来是朕问了个怪问题。”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严实道:“户部尚书孙化吉大人求见。”

明泉怔了下,喃喃道:“果然意想不到,宣。”

孙化吉进来的时候眼睛笑眯成一条缝,连喊万岁的声音都比平常高亢几分。

明泉好笑道:“怎么?孙夫人同意你纳小了?”

孙化吉咧开的嘴巴立刻拉成一条扁担,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臣连上茅房都得用跑的,哪里还能想这个?”

“这也不难,朕赐你一只马桶随身携带便是。”

孙化吉讪笑道:“臣俗人一个,怕污了别人的眼鼻。”

这话只会越说越不雅,明泉浅笑着带开话题道:“这几日与北夷使者谈得如何?”

“大体达成一致,惟独在边界布兵上还有分歧。”

“他们待怎样?”

“他们希望双方兵力相同。”就是北夷若留一万人,大宣就不能派两万。但是同等兵力下,大宣自开国以来便从未赢过,北夷士兵在蛮力与地形上,实是胜出良多。

明泉沉吟了下,“同意无妨。”

孙化吉面上惊现异色。

明泉心中却是别有打算,普通士兵一对一打不过北夷,但帝轻骑不同,除了争风骑,他们以一挡三不在话下,一味将他们滞留于京是大材小用了。

从和亲,到打仗,到议和,与北夷的紧张关系总算缓和,她舒出口气,“春税快到了,你将议和之事交于杨卿,先将户部充盈为上。”

孙化吉喜形于色道:“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双眼放射的,分明是提到钱时才会有光芒。

明泉看了眼安莲,见对方也流露些许笑意,心中立刻透亮,“孙卿又在动什么脑筋啊?”

“皇上圣明,布了一个好局。臣驽钝,愿忝为棋子,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

明泉笑道:“你可听到了,孙大人要做棋子杀你个片甲不留。”

孙化吉连连摆手道:“臣不敢。”天底下除了皇上敢对安莲说一个杀字,其他人连想都得把脑袋藏起来想。

安莲右手一抬,白子轻落,黑子被拿起一片,闻言头也不抬地笑道:“皇上若再分心,恐怕真的只能让孙大人上棋盘了。”

明泉轻应了一声,倒真的全神应付棋局。

孙化吉眼珠子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撇撇嘴角,脸上流露几分懊丧。

明泉全神贯注棋盘,安莲悠然落子,一时无语。

半晌后,如意蹑手蹑脚将茶重新换过,安莲轻啜一口,见孙化吉身躯微弯,额头细汗密布,讶异道:“孙大人可是不舒服?”

孙化吉松了口气,忙装模作样地擦拭了番额头上的汗水道:“臣这几日忙昏了头,行事有失分寸,正在反思不已。”

明泉心中暗赞一声,果然是孙狐狸,一点就通。表面上却诧异道:“朕下得忘我,竟冷落了孙卿。不过也难怪朕,向来喋喋不休的嘴巴好象上了封条似的,该不是又在算计哪家的财帛了吧?”

孙化吉赔笑道:“臣就这么一颗脑袋,哪里算计得过来。”

明泉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适才你说愿意做朕的棋子…想怎么个做法?”

“自然是听皇上的吩咐,臣只管顶着张脸面,勤快两条腿就是了。”

“那朕要你来何用?”明泉故意板下脸道,“还不如找个模样好看的,拿出去也有面子。”

孙化吉苦着脸道:“看相的说臣这样的是福相。”

明泉想忍,却终究没忍住笑出声道:“也罢,你去见见王四海,看你这张福相能值多少。”

孙化吉急忙道:“遵旨。”

“顺便看下王越身子好了没?”她眼中精光一闪,又轻声道,“若好了,便告诉他,皇宫里有个位置…朕一直给他空着。”

孙化吉脑袋如遭雷击,虽然这阵子隐隐感到明泉与往日已有所不同,但这种感觉从未如此清晰的被剖析呈现出来。那个曾因选秀而羞红脸蛋气愤难耐的少女皇帝,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她,褪去了曾经高高在上的骄傲,举手投足皆是谈笑自若,却显得高深莫测,难以揣度。先皇没有看错人,她的确是君王之选,越是艰难的环境越能磨砺她的性子,激起潜伏的求胜欲望。

只是这一切来得太措手不及,变幻好似只在毫无预警的朝夕…他突然想起北夷议和急报那一夜的血,暗红色喷在青砖上,化成一朵又一朵娇艳的朱花。

御医说是怒极攻心,可北夷议和是喜事,皇上明明也同意的。他将那夜的情形又回忆了遍…是因为慕流星么?不是,是斐旭。

看来朝中那些有心之人,想借慕流星讨好斐旭,借斐旭讨好明泉的手段并没有用错。斐旭在朝中结交泛泛,惟独慕流星可当至交二字。只是二人真是交情至此,斐旭何以又扯上私纵北夷太子之罪名?

他素来自诩精明玲珑,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孙卿?”明泉见喊了两声都没反应,不得不提高了声调。

孙化吉思绪一收,“臣在。”

明泉看他眼下黑影沉沉,以为疲劳过度,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你…唉,先回府梳洗休息一番。王四海,朕另派人召他进京。”

“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孙化吉连日操劳本已疲惫不堪,又提心吊胆地站了一会,此刻真是四肢无力,闻言也顾不得多作推脱,立刻垂手后退。转身的刹那,他不经意抬眼,见地上两个影子被拉得很长,安莲的头正好碰在明泉额头上,好似相依相偎,心中不觉一惊。若明泉对斐旭抱得真是他所猜想的心思,那安莲…

思忖间,他已跨过门槛。

一盘棋只有黑白两色,多一人,便只能旁观。只是…谁是那个旁观者?摇头叹笑,无论怎么样,只要与户部无关,与国库无关,即与他无关,他何必操这个闲心,还是先想想回家怎么面对那个冷落了近两个月,已经在户部门口发了好几飙的孙夫人是要紧。

震虎(下)

两人边下边等,下到第三盘,却仍没有人求见。

明泉看着西下的日头,笑道:“这年头,人都跟猴精似的。”

安莲淡笑道:“只是辛苦孙大人了。”

明泉偏头一想,便明白他的意思。王泰同是被圣旨打入大牢的,所谓上意难测,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愿做斥候。难得蹦出个孙化吉做‘出头鸟’,有心人自然会舍难求易,去孙府探消息。

她摇摇头,“到朕跟前,顶多被斥责两句罢了,落在孙狐狸手里…恐怕荷包不空走不出门。”

“只是斥责两句?”

“不然呢?”她叹气,“王四海既然能成为大宣首富,他朝中的人脉恐怕比看得到想得到的都多。杀了贬了?那还有谁给朕当差?”

安莲不料她看得如此透彻,本来想说的劝解之词反倒多余,“他在民间的口碑不错,信誉也很好。”

“朕也不想动他。”她喃喃道,将茶慢慢饮尽,起身走到夕阳下,“随朕徒步走走?”

安莲含笑点头。

两人兴致勃勃出门,明泉见车辇跟得太近,又挥手撵出几丈才肯歇。

自天罡宫去承德宫,路程不近,两人边走边说,竟也不远。

“范拙一走,吏部倒成了软肋。”明泉没心思说什么风花雪月,又转到朝事上来,“孙化吉是很好,可惜再好也只这么一个,填了一处,就空了另一处。而且…”她顿了顿,“他故意将心思放在王家上,也是向朕暗示无意吏部。”上次只那么一提,他今日就来了这么一出,呵,孙化吉啊孙狐狸。

安莲整个人沐在落日红辉下,清冷的眸子被氤氲一层暖意,浅笑道:“皇上不也还了一击么?”把一个忙得焦头烂额的当朝大员不尴不尬地晾在一边半天。

“那自然。谁让他算计来算计去算计到朕心思上,朕也不能显得太好欺负不是?”

“谁说皇上好欺负。”他似叹非叹。

明泉停下脚步,似笑非笑,“皇夫话里颇为不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