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毫无征兆的沉默让赵亦晨皱紧眉头,忽然彻底清醒。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看了眼时间。

凌晨四点二十分。

他眉心拧得更紧。

“您找哪位?”握着话筒,他再一次启唇出声。

这回电话那头的人只沉默了几秒,便开了腔。

“你女儿在这里。”是个男人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的处理,沉闷、冰冷而又怪异,“过来找她。不然她就会死。”

而后砰地挂断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胡珈瑛。

如文案,女主是真的死了。

男主不会有第二春女主不会以灵魂的方式出现,但她绝对贯穿全文。

怕大家误解所以简单交代一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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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1-2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八岁的胡珈瑛赤脚来到了X市。

那个时候她还不叫胡珈瑛,她的名字是许菡。许菡头一次到这个城市,便看到了满街的大学生。她想要过桥,却见桥上挤满了人,或站或坐,还举着竹竿挑的旗子和横幅,上头写着好些大字。傻傻站在桥头,她觉得脚底的桥都在跟着他们的脚步打颤。

有人看到了她,在她脚边丢下两枚硬币,哐当哐当,吓得她拔腿跑开。

她身上只裹了件脏兮兮的单衣,□□在外的皮肤上有一块块鲜红的疹子,乱糟糟的头发里尽是黑色的泥污和跳蚤,臭得像只从下水道里钻出来的老鼠。

但许菡知道,桥上那些人没把她当老鼠。

他们把她当叫花子。

十天之后,南方的隆冬悄然而至。

骑楼老街底下的商铺挂起了年货,天不亮就开了张,铺主拿着竹帚扫去门前的灰尘,也扫去那些蜷缩在长廊里的乞丐。他们通常以天为被,以地为炉。偶尔在身子底下垫上两张报纸,睡在油墨的气味里,也死在油墨的气味里。

包子铺的老板娘抬了蒸笼出来,瞥见一个小小的人影缩在铺面边的墙脚,身下的报纸被滑过地板的风刮得哗哗作响。她走出铺子仔细看了会儿,发现那是个女孩儿,一动不动抱着膝盖缩在那里,光着的脚丫长满了狰狞的冻疮。

“喂,细路?”老板娘随手抄起擀面杖,小心弯腰拨了拨她,“死咗啊?”

那蓬头垢面的小姑娘还是没动,瘦小的身躯硬邦邦的,也不知是只剩了皮包骨头,还是早被冻僵了四肢。这时候老板走出来,伸长脖子瞅了瞅,“乜事啊?”

“唔知…”又拿擀面杖拍拍那姑娘的胳膊,老板娘见她没有半点反应,迟疑着嘀咕:“好似系死咗喔…”

刚开张就碰上个死人,实在不吉利。

老板赶忙裹了袄子跑出去找人来抬尸体。而老板娘回身走进铺子洗干净了擀面杖,出来时已瞧不见那小乞丐硬邦邦的尸体,只有冰凉的报纸翻滚着朝长廊的尽头远去。

再抬头,便发现堆得比人高的蒸笼上少了笼包子。

许菡抱着那笼包子使劲往前跑。

滚烫的热气冒出笼屉,熏湿了她的衣襟,烫红了她的胸口。路边尖利的石子刺破乌紫色的冻疮,扎穿她的脚底,捅进她的脚心。她疼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却不敢喊疼,更不敢停下脚步。

可她最终也没跑过第二个拐角。

老板带了人回来,刚好跟她迎面撞上。包子撒了一地,许菡闭上眼,只觉得星星点点的拳头砸下来,包子在滚,她也在滚。不同的是,包子不会叫,她会叫。直叫到喉咙嘶哑,再没了声音。

他们把她丢到了桥墩下的臭水沟边。入夜后,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脸爬过,她醒过来,才知道自己还活着。月色清冷,从她指间滑过去的是条泥土色的水蛇,她抬起眼皮,看到还有个被污水泡肿的人躺在她身边,肥腻的白色小虫钻出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拱动身体。

她想吐,胃里却空空荡荡,连一口酸水都吐不出来。

许久,她挪动手指,慢慢爬到了这个脸已经肿得看不清五官的人身上。

她在他的裤兜里摸到了一枚五毛钱的硬币。

桥西的夜市有家包子铺,铺子门口竖着块硬纸板,上头写:肉包子一毛一两,一两两个。

许菡把五毛钱的硬币给老板娘,老板娘给了她两个包子。她用红肿哆嗦的手掰开白面皮,里头是白菜。

巷子口站着条大黑狗,一个劲地冲她吠。她跑,狗追着她跑。掰开的包子落下了馅,那团白菜掉在地上,大黑狗停下来,伸出鲜红的舌头把它舔进了嘴里。

最后许菡躲回桥墩底下,在黑暗中看着那具泡肿的尸体,发着抖,一面作呕,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已经变冷的包子。包子是咸的,一半面皮,一半眼泪。

那是那年冬天最冷的一晚,许菡在熏天的臭气中睡去。

第二天的黎明,她睁开了眼睛。

她找到一块锥子似的石头,爬上桥,摇摇晃晃,走向桥西静悄悄的市集。

等到天光微亮,早点铺子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发现,裁缝铺养的那条大黑狗死在了巷子里。狗脖子不知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大窟窿,刺穿发紫的舌头,猩红的血一汩一汩往外冒。

老裁缝跑出来,扑在大黑狗跟前嚎啕大哭,如丧考妣。

到了中午,他给小孙子做了顿大餐。

小孙子吃着爷爷喂的肉,嗦干净手指头上的油:“爷爷,这是什么肉啊?”

老裁缝给他擦嘴,笑眯眯地告诉他,是狗肉。

作者有话要说:

那几年,她死,无人替她哭。

狗死,有人如丧考妣。

她的命不如一条狗。

可狗死了,主人哭得再伤心,等宰了喂给比狗更重要的心头肉,还是会笑眯眯的。

世间冷暖,唯有自知。

第4章 2-1

一九九七年,警校放假,赵亦晨只身找去了胡珈瑛读的那所大学。

大学东门外有间律师事务所,附属于学校法学院,给校内的学生提供实习场所。胡珈瑛刚念大二,时常会往律所跑,打打杂,替律师整理案卷。那天轮到她值日打扫,事务所已经关了门,玻璃门内只有她弯着腰扫地,一手扫帚一手撮箕,长长的头发扎成马尾,黑色长裙的裙摆下边露出半截小腿,白衬衫的袖口套着袖套。

赵亦晨远远瞧着她,发觉她喜欢穿黑白灰三色的衣服,不像其他姑娘赶着时髦穿得艳丽。但她身上有股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不动的时候沉静,活动起来沉稳,一点儿没有这个年纪的姑娘活泼的特质,却也讨人喜欢。

他叩响玻璃门,胡珈瑛这才抬起头来看见他,微微一愣。

“诶,是你啊?”她放下撮箕,把扫帚靠墙搁好,擦了擦手走上前来给他开了门,“你来找律师吗?都已经下班了。”

“我来找你。”赵亦晨没有进门,只站在原地,好平视她的眼睛。她个头比较小,而他又高又结实,铁铸的墙似的立在那儿,要是不借着台阶的高度减少两人的身高差,怕是会给她太多的压迫感。

胡珈瑛还扶着玻璃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找我干什么?”

“我想和你处对象。”他说。

然后他看到她红了耳朵,眼底的慌乱转瞬即逝。她侧开身告诉他,“你先进来。”

看出来她这是害臊了,赵亦晨控制住已经快要浮上嘴角的笑意,点点头走了进去。胡珈瑛飞快地关上玻璃门,转过身来拿背紧挨着它,好像要借那冰冰凉凉的感觉醒醒神:“你跟我开玩笑吧?”

赵亦晨正对上她的视线,严肃地板着脸,认真道:“没开玩笑,我中意你,我要跟你处对象。”

“我们才见过三次面,你都还不了解我,怎么就知道你会中意我了。”她回嘴,一双黑眼睛眨啊眨,眼里有水光似的亮。

“只有三次,也看得出来你的人品。”早料到她会这么说,赵亦晨一脸平静,不慌不忙地看着她的眼睛,几乎都要看清她眼里的自己,“而且我知道你学习好,爱看书,喜欢骑单车,早上会绕着操场散步,边走边背英语单词。”

“知道的还不少。”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搜集情报。”

“你说这话就不害臊吗?”

“害臊,从看到你开始我就害臊。”

“我没看出来。”

“我将来要做警察,知道该怎么控制情绪。”

胡珈瑛笑了。他觉得她笑起来最漂亮,蒙娜丽莎的微笑也比不上她。

“你这么想做警察啊?”她问他。

“对。”

“为什么?”

“我妈是警察,我爸不是。我妈没有我爸富有,但她一辈子都比我爸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她还在笑,但笑容里的意味不一样了。那时候赵亦晨感觉得到,她看他的眼神是柔的,柔得像水,咸的水。

“那我考考你。”她这么说完,走过他身边,从事务所前台后头拎出一袋水果。塑料袋哗啦啦地响,她拿出一颗芒果,抬起脸对他说:“我想吃芒果,你帮我去洗洗吧。”

这考题出得怪,赵亦晨接过芒果想了想,转身走出了律所。

几分钟之后,他带着芒果回来,已经把它去了皮切片,盛在不知哪儿弄来的盘子里。

胡珈瑛好奇地瞧了瞧盘子里的芒果片,“为什么把皮剥了?”

“我不确定你对芒果过不过敏,不过只要去了皮,过敏的人也能吃。”

赵亦晨这么一本正经地讲完,便见她又一次笑了。这一笑很短暂,她只是弯了眉眼,嘴角略微上翘,紧接着就摆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接过盘子好整以暇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了解你,你也不够了解我。你倒是有胆量,敢直接过来跟我说想和我处对象。”

他也算是把处变不惊的本事发挥了出来,“我知道你会答应。”

“这么有自信?”

“你不常笑,但我们见过三次,你冲我笑了两次。”终于不再克制嘴边的笑意,赵亦晨两手插兜里,直勾勾瞧着她,语气变得愉快而又肯定,“刚才你又笑了两次。这证明你也中意我。”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像个警察,倒挺像流氓。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高兴。

所幸高兴的不单只是他。胡珈瑛也弯了眼笑。

她说:“是,我也中意你。”

赵亦晨见过很多种眼睛,有的眼睛是天生会笑的,有的眼睛是不爱笑的。胡珈瑛的眼漆黑,深邃,但那黑色里头还有更深的阴影,压在眼底,压住了她本该有的情绪。她那双眼睛是不常笑的眼睛。

可她喜欢对他笑,笑起来眼里有亮光。

就像破晓时分,要是没有前头的黑夜,日出便带不来后头的光明。

电话铃声大作。

赵亦晨再一次惊醒,眼球被一束打进客厅的阳光刺痛,赶紧眯起眼适应光线。盖在他身上的毛毯滑了下来,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杯豆浆和一只用不锈钢盘子盖住的碗,他恍惚了几秒,知道这是赵亦清来过了。

边伸手捞电话边抬起胳膊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已是早晨六点五十分。

来电显示是刑警大队副队长陈智的号码,他值晚班。赵亦晨两个多小时前接到那个古怪的警告电话之后,就通知了陈智去查号码的所在地,这时候应该是有结果了。他接起电话,感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只拿食指压了压:“喂?”

“赵队,查到那个号码的地址了。”陈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Y市的固话,在外省。”

“通知当地的派出所,让他们去看看情况。”掀开滑到腿上的毛毯,赵亦晨抓了把自己的后脑勺,已然清醒不少,“把情况说明清楚,还要记得提醒他们,便衣过去。”

“好,我去办。”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陈智顿了会儿,又说,“您再休息会儿吧,这几个月太辛苦了。”

“没事。”赵亦晨前倾身子揭起盖在那只碗上的不锈钢盘,“我待会儿就回局里。”

碗里的肉包子还冒着热气,赵亦清知道他习惯什么时间出门上班,所以总能及时把早餐送过来。换作往常,赵亦晨会起身洗脸刷牙,吃完早餐便出发。但这天他没有。

他挂断电话,来到阳台落地窗前,拉开已经被赵亦清扯出一条缝隙的窗帘,站在了清晨的阳光下。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将光割裂,阴影和天光同时投向他的身躯。这张防盗门是胡珈瑛失踪后安上的。他伫立在它后边,好像囚犯伫立在监狱的铁窗里边。

唯一不同的是,监狱里没有阳光。

晚上八点,陈智敲响了赵亦晨办公室的门板。

“小陈。”他抬头见到是陈智,便放下了手里的笔,“早上我叫你查的那个号码,后来怎么处理的?”

“正要跟您说。”陈智关上身后的门走到他办公桌前,手里还拿着一沓刚整理好的档案,是上个月阅兵前扫黄打非专项行动的报告,“是这样,他们派出所派人去看了,那家人姓许,还挺有钱的,家里有个八岁大的孩子,看起来不像会勒索别人,倒是有被勒索的条件。便衣试探了一下,许家人都在,没有多出来的孩子,他们一家子的行动也没什么可疑的迹象。”

陈智有点胖,人憨厚,娃娃脸,看上去年轻,却也是有十年经验的刑警。这几个月专项行动过后又是十一长假,大量的警力都被调出开展安保工作,加上九龙村的事,他好几天没回过家,眼看着瘦了一大圈。赵亦晨原想再交代后边的事,瞥见他眼底的黑眼圈,开口时便话锋一转:“知道了,我再联系他们郑队多留心,暂时不打草惊蛇。你今晚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张了张嘴想说自己还能再干两天,但陈智想了想,他和赵亦晨共事六年,是知道赵亦晨的脾气的。如果这时候真把话说出来,想必又会挨一通训:不花点时间养精蓄锐,只能事倍功半。于是陈智叹了口气道:“诶,好,赵队您辛苦了。”

重新拾起笔,赵亦晨示意他把手里的报告放桌上。陈智顺从地放下了东西,刚要和他道别,又忽然想起点什么,忙不迭开口:“对了赵队,其实这个事会不会…不单纯是许家人的事?您看,打外地号码还要加区号,就算打错了,也不该正好打到您这儿来。而且那小姑娘八岁,零七年出生的…”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几秒,小心观察着赵亦晨的脸色,“有没有可能,跟嫂子有关系?”

赵亦晨没有说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表现。可陈智总觉得,这没有表情的表情,其实也藏了某种情绪在里头。他说不清,只是凭着刑警的直觉判断的——他认识赵亦晨的时候,胡珈瑛已经失踪了三年。关于她的事,他从没听赵亦晨谈起过。只不过这是队里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赵亦晨大抵也清楚他们知情。但别人说起它,他却总是不说话。每到那时,他脸上露出的就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

从前陈智想过,或许赵亦晨早就看淡了,不想提,索性就不提。至于之后为什么没再找老婆,怕也只是刑警队的事太忙,实在没工夫操心别的。直到那回队里来了个计算机技术水平高超的年轻技术员,有天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到陈智问他:赵队的老婆是不是失踪了?

陈智问他听谁说的,那技术员只说:“没人告诉我。就是前两天赵队私下里找我,让我看看能不能帮他电脑分析一段录音里的背景杂音。就那个十一秒的接警录音,您知道吧?”

那时陈智才明白过来,原来赵亦晨从没放弃过寻找胡珈瑛。

因此这会儿见赵亦晨沉默下来,陈智没有轻易收口。他考虑了一阵,又试探性地问:“十一也快过了,不然到时您亲自去看看?”

赵亦晨总算没有再置若罔闻。他颔首,将报告拉到跟前,“我会安排,你回去休息吧。”

稍稍松了口气,陈智应下来,离开办公室时不忘关上了门。

等他阖好门,赵亦晨才搁下笔,伸手去拿电话联系Y市刑警队长郑国强。他去Y市出过几次差,和郑国强算是有些交情。正要拨号,余光扫见刚放下的黑色中性笔,赵亦晨身形一顿。

他记得还是二零零三年的时候,他刚被调到区刑侦支队,胡珈瑛送给了他一支钢笔。

英雄100全钢的笔,对于当时省吃俭用过日子的他们来说,贵得很。她平时自己稍微多花几块钱都会心疼,买了那支笔给他,却只是乐呵呵地笑。赵亦晨宁可她多吃些,吃饱些,长胖些。不过见她笑得高兴,他也就没说什么,只状似无所谓地一笑:“买钢笔干什么,我在一线工作,又不是文员。”

“在一线工作也会需要笔啊,你们吴队不是也要坐办公室的么。”胡珈瑛忙着替他盛汤,袖管卷到手肘上,小臂瘦得可怜,一张小脸却红光满面,“等将来你做了队长,也会用得上的。”

“你倒是想得早。”赵亦晨把两盘菜从厨房里端出来,“等我做队长的时候,这笔估计都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她笑笑,满不在乎的样子:“怕什么,到时候我再给你买一支不就好了。”

那个时候他们的生活里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说法,有的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

当初胡珈瑛送给他的那支钢笔,倒确实如他所料,早已不知去了哪个角落里,蒙上一层灰。值得庆幸的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如今比起钢笔,中性笔要实用得多。

然而赵亦晨想要的,还是胡珈瑛允诺过要再送他的那支笔。

他合眼片刻,把桌上的黑色中性笔放回抽屉,锁上。

然后,他拨通了郑国强的号码。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