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极有可能看到了什么。那是与胡珈瑛的死密切相关的。

可她还那么小。一提到妈妈,就哭得那样伤心。

他怎么忍心问她。

最后,赵亦晨把小姑娘背回了宾馆。

趴在他背上时,她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泣。等到了宾馆,却已经沉沉睡去。赵亦晨出示自己的证件,重新开了一间房,将她背回房间,轻轻放上床,盖好被子。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只在他替她拨开额前的头发时抽了抽鼻子。兴许是刚哭过,睡梦里还有些委屈。

赵亦晨从洗手间拿来一条热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泪痕,又擦干净了黏糊糊的小手。

他知道小孩子的手总是有些凉的,赵希善的手却总是格外的凉。恐怕是因为生病一年,身体已经开始虚了。把毛巾攥在手里,他将她两条小胳膊搁回被窝,坐在床边垂眼看她。

乍一看她和他小时候的模样很像。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鼻子和嘴更像胡珈瑛。

捋了捋小姑娘胡乱散在枕头上的头发,赵亦晨想,她的发质也像她。

就这么坐在床畔凝视着孩子的脸,他许久都没有动弹。

小姑娘睡得不安稳,似乎正做梦,皱起眉头垮下嘴角,不安地抬了抬小脑袋,嘴唇一张一合像是说了什么,但没有发出声音。

赵亦晨看懂了。她在喊“妈妈”。

伸手摸一摸她的额头,赵亦晨没有叫醒她。他记得在他小时候,有时他做噩梦,他的母亲也会这样摸他的额头。直到她遭遇车祸离开人世。

这样的触碰终于让小姑娘安了心。她的呼吸逐渐平稳,眉头也慢慢松开,侧过脸平静下来。

又守了她一会儿,赵亦晨才悄悄起身离开。

拎起回来时被自己搁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拉开内侧的拉链,拿出一个小小的皮面记事本,脚步无声地走进洗手间,关上了门。

来到盥洗台前,赵亦晨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自封袋。袋子里装的是一张便签的副本,许菡的字迹。据说是郑国强带人搜查许家别墅时扣下的,他给了魏翔副本让他带给赵亦晨,方便对比笔迹。

便签上的内容很简单,是从前许菡写给赵希善的留言:善善,妈妈晚上回来,要记得写作业,听小姨的话。

隔着自封袋将这行字看了不下十次,赵亦晨收回目光,将它搁到盥洗台边,视线又转向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记事本上——已经有些年头,皮面的边角被磨开,纸张泛黄。这是他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给胡珈瑛买的礼物,因为她喜欢摘抄。

这些年他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从来没有翻动过。

打开皮扣,他翻开记事本。第一面是一首诗,狄金森的《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她抄下了英文原诗,把自己最喜欢的翻译抄在另一边。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深的荒凉

没有可以对比的字眼,赵亦晨继续往后翻看。

胡珈瑛只有在读文学作品时会习惯摘抄,没有什么规律,只将自己喜欢的部分抄下来:有时是一句话,有时是一首诗,有时是一段对白,或者一个场景。她写中文不如英文好看,不过字迹清秀,哪怕是密密麻麻写满一整页,也从不会乱了套。

翻到某一页,视线触及某句话,他停下了手中要接着翻页的动作。

这一面抄的也是一首诗。叶芝的《当你老了》。

赵亦晨还记得她抄下这首诗的那天。当时他在区支队工作,休年假的头一天回到家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傍晚醒来,便见胡珈瑛下了班,正坐在窗边替他补袜子。无意间抬头发现他醒了,她就冲他笑起来,搁下手里的活儿,拿上手边的记事本爬上了床。

“我今天看到一段很好很好的翻译,译的是首英文诗。”爬到他身边侧躺下来,她一双漆黑的眼睛被床头灯映得亮晶晶的,眸中盈满了喜悦,“抄下来了,我读给你听吧?”

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肩,他把她拉到怀里,见她高兴,便亲了亲她的发顶,“你读。”

她于是翻开记事本,后脑勺枕在他胸口,垂眼读起来。

“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倦坐在炉边,取下这本书来,

慢慢读着,追梦当年的眼神,

你那柔美的神采与深幽的晕影。

多少人爱过你昙花一现的身影,

爱过你的美貌,以虚伪或真情,

唯独一人曾爱你那朝圣者的心,

爱你哀戚的脸上岁月的留痕。

在炉罩边低眉弯腰,

忧戚沉思,喃喃而语,

爱情是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

怎样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她的普通话算不上标准,就和大多南方人一样,说起话来腔调平平,不如北方人那样起伏鲜明。但也得益于这样的口音,她读诗时总是显得克制而又极富感情,听上去别有一番韵味。

安安静静地听完,赵亦晨感觉到她仰头看向了自己,才拿过她手中的记事本扫了眼全诗的内容,笑笑道:“是翻译得挺好。就是光听的话,有些词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知道你会嫌它太文绉绉了。”一点没埋怨他的话煞风景,她从他手里抽回本子,弯了眼笑着扣到胸前,“我觉得喜欢,主要是因为想起前几天在超市排队结账,前面站的是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只买了两根冰棍。一开始我还奇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居然吃冰棍,而且还吃两支。结完账走出去才看到,他和他老伴就站在超市门口,一人手里一支冰棍,慢慢咬。”长吁一口气,她歪了歪脑袋将耳朵贴近他的左胸腔,好像在借此听他沉稳得心跳,“当时太阳快落山了,刚好看见他们这样,我觉得很感动。”

每回见到她副感动满足的模样,他都有些想逗她。

“人家也不一定是老伴。”这么说玩,余光瞥见她拿眼角瞧了自己一眼,赵亦晨才笑着用食指刮了刮她的下巴,“开个玩笑,我知道什么意思。白头偕老,对吧。”

她没有回答,只问他:“你说我们老了还能牙口那么好吗?”

摇摇脑袋,他选择诚实,“我估计不行了。我抽烟。”

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微微拧起了眉心。

“你也是压力大才抽。”她语气一本正经,甚至有些严厉,“不过还是得控制着点。”

赵亦晨便笑了。

“笑什么?”她回过头,很是严肃地瞧着他,“我说真的,你一次不能抽那么多。”

“我是想,其实不用牙口好。”随手帮她把垂在脸边的长发捋到耳后,他拿拇指搓了搓她皱起来的眉心,难得地将一次笑容保持了很久,“等我们也到了那个岁数,你还像现在这样管着我,就够了。”

这才舒展开眉头,她也翘起嘴角笑了笑,又靠回他胸口,重新拾起记事本,翻看前面的内容。她在看摘抄,他则在看她。

“有时候我挺想不通的。”翻了翻她头顶的头发,他找出几根白发来,一一连根拔掉,“你这么感性,为什么要去当律师。”

“我感性吗?”

“感性。”

“哦。”胡珈瑛应得随意,“那可能我只在你面前感性/吧。”

赵亦晨拽住一跟白发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因为你最好。”举起手来顺着他的手摸到了自己那根白发,她使了使劲自己拔下来,而后往下缩了缩身子,离开他的胸口侧躺到他身旁,一小半脸埋进枕头里,面朝着他微笑:“有你在,生活就最好。只有在境况最好的时候,我才能感性。”

鲜少听她说情话,他愣了愣,一时竟有些嘴拙,便只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回她一笑:“书读得多,话也讲得漂亮。”

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如今回想起来,却仍旧历历在目。

赵亦晨捧着记事本静立良久,又将它翻回了最开始的那一页。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他抬起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把那通红的眼眶埋进黑暗里。

就像从来不曾见过阳光。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会有一更,补回昨天的。

但应该会比较晚了,大家可以明天起来再看。

第16章 8-1

许涟推开赵希善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合上身后的门板。

孩子的卧室当初是由许菡布置的,四周的墙和天花板都贴上了夜光壁纸,白天吸足了光线,入夜后便发出淡绿的荧光,像极了漫天星光。不过荧光只会持续十分钟,而后渐渐黯淡下来,最终回归黑暗。许涟记得许菡之所以选这款壁纸,就是因为它既能让孩子睡得安稳,又不会对人体健康产生伤害。

靠着门静立好一阵,待那莹莹光点彻底被黑暗吞没,许涟才动手打开了卧室的顶灯。

床铺上被褥铺得平整,再没有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走到衣柜前,许涟打开柜门,眼前是挂得整整齐齐的衣物,瞧不见别的东西。过去的一年里,她几乎每晚都会来看赵希善一次。她知道小姑娘总是睡不安稳,夜里常常哭醒,然后爬起来躲进衣柜里。

从今往后,恐怕打开衣柜也不会再找到她了。

抿了抿唇,许涟弯腰从柜子底端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旅行袋,又拿上几套小姑娘从前爱穿的衣服,后退几步坐到床边,按季节将衣物叠放好,一一收进旅行袋里。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发出轻微的声响。

许涟没有回头,只继续手里的动作,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动静。

直到站在门口的杨骞问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会去见赵亦晨。”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拎起一件印有西瓜图案的白色T恤,搁在腿上熟练地叠好,“谈善善监护权的事。”

杨骞沉默数秒,“他是不是你叫来的?”

“我有事没事干嘛叫他过来?”

“那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

“他一直都在找许菡,你不是不知道。”不耐烦地放下手中的衣服,许涟将脸别到一边,抿紧嘴唇闭上双眼,眉心隐忍地微蹙,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再说郑国强那边已经盯我们很久了,故意透露线索给赵亦晨,然后趁这个机会闯进来搜查的可能性也有。”

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杨骞思量一阵,最终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善善的监护权你打算怎么办?”

“给他。”

他皱起眉头,“你疯了?”

许涟微微侧回了脸,语气忽而冷淡下来:“我会想办法把遗产留下来,但是善善必须跟赵亦晨走。”

“这不可能。”没有在意她口吻的变化,他亦不自觉沉下了声线,铜墙铁壁似的杵在门边,不打算退让,“就算他不贪这笔遗产,也会发现你态度怪异,然后找理由跟我们周旋。别忘了他是条子。”

扭过头将冰冷的视线投降他,许涟反问:“那你想怎么样?眼睁睁看着善善在这里病死?”

脸上愠怒的神情一僵,杨骞稍稍收敛了神色同她对视,语调重新缓和下来:“这个心理医生不行,我们还可以再找别的。”

“没有别的了!”抓起手边的衣服往床头狠狠一甩,她忽而抬高了音量,变得声色俱厉,“善善只要待在这里,就不可能好转!你别忘了她是怎么生病的!”

紧绷的双肩垮下来,杨骞松开门把手走进房间,放软了表情,一面走向她一面安抚:“你别激动。”

霍地站起身,许涟警惕地面向他,浑身的肌肉都绷得僵紧,嘴角隐隐抽动。

“我不激动谁激动?你吗?”她眯起眼冷笑,“那是我外甥女!我看着她出生看着她长大!”

“我知道你关心孩子,但是也不能冒这么大的风险…”总算走到她跟前,杨骞伸出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轻轻摩挲起来,“乖,不要这么冲动。”

“我告诉过你不要再碰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她警惕地退后两步,冷冷瞧着他神情温柔的脸,“许菡的事查清楚之前,我不会相信你。”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这件事,杨骞就一改方才的态度,拧起眉头摆出一副已经厌烦的模样。

“那事真不是我策划的。”他说,“是你自己说的,只要她…”

“出去。”打断他的辩解,许涟面无表情地抬手指向房门。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杨骞的神情松了松,终于妥协一般叹了口气,上前吻了吻她的额头:“早点睡。”

语罢,便转身离开了卧室。

等他将房门合紧,许涟才扶着身侧的墙壁,重新坐回赵希善的那张小床边。衣服刚整理到一半,她已有些疲累。因此她脱下鞋,缩到床靠墙的一边,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许菡的房间里有一个小小的帐篷。每到害怕时,许涟就会藏进帐篷里,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总要许菡爬进去,哄她好一会儿,才肯出来。

后来许菡走了,父亲拆掉了那个帐篷。许涟再也没有能够躲藏的地方。

合眼沉吟许久,她将手伸进赵希善的枕头底下,摸索一阵,找到了小姑娘藏在那里的照片。是张半身照,赵希善在中间,许菡揽着她的肩膀,另一边则是穿着警服一脸严肃的赵亦晨。

照片是合成的,所以赵亦晨看起来总有些格格不入。许菡刚去世的那段时间,赵希善情绪崩溃,每天都行尸走肉似的呆呆地坐在床上,谁也不搭理。为了讨好她,许涟就合成了这张照片送给她。结果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小姑娘每晚都会趴在被窝里,打着小小的手电筒,看着这张照片哭。

“你从没问过我恨不恨你。可能你也根本不在乎。”盯着照片里许菡望着镜头微笑的脸,许涟喃喃自语,“但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善善。”

照片上的女人当然不可能给她答案。

漫长的等待过后,许涟捏着照片,将脸埋向了自己硬邦邦的膝盖。

干涩的眼在昏暗的光线里正对着漆黑的裤腿,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想,或许是因为太多年没有哭过,她早已忘了该怎样流泪。

黎明一过,晨光微亮,赵亦晨便睁开了眼。

身边的赵希善还在酣睡,两条细瘦的手臂抱着他的胳膊,膝盖蜷到肚子前,低着脑袋,微微张着小嘴。这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就像蜷缩在母亲温暖的子宫里。赵亦晨轻轻抽出自己的胳膊,无声无息地下了床,没有惊醒她。

给她掖好被子,他悄声走进洗手间,转过身刚要关门,就听见小脚丫踩在木板地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赤着脚跑到房间里唯一亮着灯的这扇门前,刹住脚步表情呆滞地看了看他,随即便冲上前,抱住了他的腿。

她不能说话,但他好像明白过来,她是醒来发现他不在,以为爸爸也像妈妈一样不见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脑勺,赵亦晨把她抱起来,回到床边给她穿上了鞋。

他去洗手间洗漱,她也跟在他身边。于是他拆开一副牙膏和牙刷递给她:“今天我们去见小姨。”顿了顿,又问,“知道小姨么?”

许菡留给赵希善的便签上,是管许涟叫“小姨”。但赵亦晨不确定,以赵希善目前的状态是不是明白这个词的意思。

所幸小姑娘点了点头,接过牙膏和牙刷,认认真真在牙刷柔软的刷子上挤出一条牙膏。

帮她把漱口杯盛满了水,赵亦晨刚拆开自己那副牙刷,就从镜子里看见小姑娘举起小胳膊,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递到他手边。他一愣,低头看向她。赵希善抬着小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像是在等待什么。

“给我?”

小姑娘点头。

赵亦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给自己手中的牙刷挤上牙膏,一手递给她,一手从她手里接过她那支牙刷。小姑娘这才转过身去,端起杯子漱了口,将牙刷塞进嘴里。她在同龄人中算不上高,踮起脚勉强可以刷牙,不需要踩小板凳。

见她不用他帮忙,赵亦晨自己便也盛了杯水,开始刷牙。

一大一小站在镜子面前,刷牙的习惯一样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小姑娘刷得慢,父女俩的动作便渐渐同步。她低着眼睛没有留意,赵亦晨却看得清清楚楚。

刷完牙,他搓好毛巾给小姑娘擦脸。下手重了些,隔着毛巾抠她眼角时,她便使劲往后躲。

蹲到她跟前,赵亦晨又帮她擦了擦耳朵:“想不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小姑娘顶着一张被他擦红的小脸,认真地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