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一个声音:“曾少,这女娃会讲话。”

她埋下脑袋,流着泪,颤抖地喃喃自语,嗓音细弱蚊蝇:“求你保护我…”

“不是个哑巴啊。”被马老头抓住裤脚的人笑了笑,“过来。”

站在许菡身后的男人便拎起她的衣领,把她扔到了他的脚边。

她扑在他脚尖前,歪着脑袋,看到马老头的脸。他缩成一团,还睁得开的那只眼只张开一条缝,玉米粒似的牙齿被血染成了红色。她被他捡到那天,可能也是这个样子。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濒死的鱼。

“爬起来。”站在她面前的人命令。

许菡撑着胳膊爬起来,抖成了筛糠。

“自己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说话。

那人挪动一只脚,踩上她撑在地板上的手,抬起脚跟,见她缩起身子,慢慢地碾:“说。”

“许菡…”她哑着嗓子,“我叫许菡…”

“哦,不姓马。”抬脚松开她的手,那人又问她,“听别的乞丐说,你还会写字。挺聪明,是吧?”

她缩回手,低着头,没有吭声。

然后听他继续说:“这样,你想法子给我弄个比你小点儿的丫头来。我送去给牙子卖了,就算你们还了钱。干不干?”

仰起脸,许菡看清了他的模样。剃着光头,眯着眼睛,嘴有点歪。额头上还有条狰狞的疤。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一条狗。

第二天,一个母亲牵着自己五岁的女儿,走到街口的菜市场买菜。

刚踩上台阶,女儿就晃了晃母亲的手,抬起小胳膊指向一旁:“妈妈,我要看姐姐折纸。”

母亲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个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岁,穿着干净的棉裤和小袄子,坐在一个菜摊旁的台阶上,正低着头折纸。她脚边已经放了几只纸灯笼,还有小纸鹤。都是用红彤彤的糖纸折的,模样很是漂亮。

扭头看了眼那个菜摊,母亲见青菜新鲜,便松了女儿的手,“行,那你就跟姐姐在这玩,不要跑远啊。”

目送女儿跑到小姑娘身旁,她才走上台阶来到菜摊前,拎了一把菜苔:“老板,今天菜苔怎么卖?”

老板报了价钱,给她称好装进袋子里。

她又挑了几颗小土豆:“再拿两根葱给我吧。”说完就探过脑袋冲台阶那头喊,“雯雯?要走啦,跟妈妈去买鱼。”

没有人答应。

猛地抬起头来,母亲扔下手里的土豆,跑到外头的台阶边。

两个小姑娘的身影早已不见。

“雯雯?!”她顿时慌了神,左右张望着,手足无措地大喊,“雯雯?!”

末了又冲回菜摊边,瞪大眼睛问老板:“我家孩子呢?!”

“孩子不见了?”老板一脸茫然。

“她不是跟你们家孩子在那里玩吗?!”

“不是,你别急,什么我们家孩子啊?我都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人群聚集过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坐那里折纸的不是你们家孩子?”没等老板回答,她便抱住脑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神情恍惚地念起来,“雯雯…雯雯…”

周围嘈杂声渐起,她突然就丢下手里的包,发了疯似地拔腿往外跑,边跑边哭喊:“雯雯——雯雯——”

街头巷尾,只有她歇斯底里的喊声,无人应答。

远处的巷子里,许菡拉着女孩儿的小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另一只肉嘟嘟的手里还抓着她给的纸鹤,女孩儿磕磕绊绊地走着,忽然回头望了一下,又抬起脑袋去瞧她:“姐姐,我好像听到妈妈在叫我。”

许菡不做声,从兜里掏出一只纸叠的小青蛙塞给她。

女孩儿笑起来,把小青蛙捏在手里,一边低着小脑袋打量它,一边问:“姐姐,我们要去哪里看漂亮的纸鹤啊?”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她便抬起头来,傻傻地张开了小嘴巴,“姐姐你怎么哭了…”

抬起胳膊擦掉眼泪,许菡埋下脸,停了停脚步,又接着朝前走。

两年前,她也是这么牵着妹妹的手,躲进了狭小黑暗的柜子里。

车子开动的时候,妹妹问她:“姐姐,他们会不会发现我们?”

她没有吭声。小姑娘便放开她的手,缩在那小小的角落里,双手合十,小声地祈求:“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是瞳人。”许菡说。

“哦。”她咕哝了一声,重新祈祷。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

求你保护我。

她握紧女孩儿胖嘟嘟的手,在死胡同里刹住脚步,扯出兜中蘸了药水的帕子。

拿帕子捂住女孩儿的口鼻时,许菡闭上了眼。

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作者有话要说:

旧约·诗篇 第17章第8节

"Keep me as the apple of the eye;hide me in the shadow of your wings."(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

旧约·申命记 第32章第10节

"He found him in a desert land ,and in the waste howling wilderness ;he led him about,he instructed him,He kept him as the apple of his eye."(耶和华遇见他在旷野荒凉野兽吼叫之地,就环绕他,看顾他,保护他,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

旧约·箴言 第7章第2节

“Keep my mandments,and live;and my law as the apple of your eye.”(遵守我的命令,就得存活。保守我的法则,好像保守眼中的瞳人。)

第20章 9-2

在派出所值了一整晚的班,快到轮班的时间,刘敏才按按太阳穴,悄悄伸了个懒腰。

脚边的塑料袋里还装着女儿的衣服,兜帽上的兔子耳朵露出来,她伸手便将它按了回去。这是她头一天晚上担心赵希善留在派出所过夜会着凉,便特地从家里带来的。赵亦晨带着小姑娘回X市之前把衣服还了回来,刘敏刚好值完班回家休息,直到昨晚才从同事手里拿到衣服。

记起小姑娘瘦得可怜的小脸上满是泪水的模样,刘敏忍不住叹息。

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她抬起头,看清来人的面孔时一吓。

“呃,赵队…”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她险些踢倒脚边的塑料袋,“你们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通往档案室的这条走廊十分安静,赵亦晨身型高大结实、脚步却轻,忽然出现在她的办公桌前,自然把她吓得不轻。他还穿着前天那身衣服,一手拢在裤兜里,外套就势搭在臂弯。只微微冲她颔首,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又会来Y市:“我想要许菡的死亡证明副本,还有当时出警的警员、作鉴定的法医的姓名。”

刘敏一愣,张了张嘴,拧起眉头面露难色:“您知道这些没有批准我们是不能…”

“我是赵亦晨。”赵亦晨打断她。

“我知道,可是…”

“是死者家属。”仿佛没有听到她的争辩,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借着头顶灯光投下的阴影掩去了脸上的疲色,嘴唇一翕一张,每个字句都平缓而笃定,“我到这里来,只有这一个身份。”

下午两点,Y市河东洗煤厂居民区的旧平房里,侯德平给午睡醒来的女儿洗了脸,而后抱着她走出屋子,将洗脸盆中的水倒在了门前的果树底下。转身要回屋时,还在咿呀学语的女儿趴在他肩头,突然抬起肉呼呼的小胳膊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他回头,恰好撞上一束视线。

是个脸生的男人,停步在那棵果树底下,高高壮壮的身子瞧上去就像一堵铁铸的墙,脸型窄长却线条刚劲,微微上挑的浓眉底下是双眸色深沉的眼睛。他垂在身侧的左手抓着一件外套,身上穿的是普普通通的汗衫和深色长裤。

侯德平认出来,那是警裤。

“你找哪个?”见对方正看着自己,侯德平便转过身开口问道。

他说的当地方言,对方回的却是带点儿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侯先生,我找您。”被果树繁密的枝叶割得破碎的阳光打在他脸上,阴影在微风里摇晃,模糊了他的表情,“我是许菡的丈夫,赵亦晨。”

听到“许菡”这个名字,侯德平面色一僵。女儿抱住他的脖子好奇地扭过头来,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下巴,发顶还带着点儿奶香味,钻进他的鼻腔。

他缓了缓神色,旋身示意对方,“进屋说吧。”

赵亦晨随他进了屋。

房子里陈设简单,家具大多是二手货,就连侯德平手里的脸盆也生了锈斑,可见他们生活拮据。他把赵亦晨领到客厅的沙发边,自己则抱着女儿走进厨房烧了壶白开水,盛满一杯端上茶几。

从餐桌底下拉出一张小板凳摆到茶几前,侯德平同赵亦晨隔着茶几坐下来,将女儿抱到腿上坐稳,才仰头对上赵亦晨的视线,抿了抿唇道:“我不知道许小姐还有丈夫。”

掏出手机,赵亦晨调出他给胡珈瑛的身份证拍的照片,还有他们的结婚证、户口本。

“她因为一些原因,曾经有一段时间用过这个假身份,和我结了婚。”把手机递到侯德平面前,他语速不疾不徐,“九年前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突然失踪了。前两天我得到消息去许家找她,结果听说她已经过世了一年。”

女儿伸手去扒拉,侯德平轻轻拉开她的小手,接下手机仔细看过几张照片,便递还给他,动了动嘴唇:“节哀。”

见他面色平静,赵亦晨就将手机拢回兜里,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我来找你,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在这之前我想说清楚几点,以免让你认为我有所隐瞒。”他微微弯下腰,好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手肘习惯性地搁上大腿,十指交叠在两膝之间,“我现在是X市的刑警队长,已经做了十五年的警察。但我今天来这里,不是作为一个警察,而是一个丈夫。这一方面是因为我的上级通知我不要再调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不想让你因为觉得这是警方在介入而有压力。”

小姑娘无所事事地抓了抓侯德平的下巴,摸他的胡渣。他借此低下眼睑去拉她的小手,避开了赵亦晨的目光。

“我懂了。”等一手握住女儿的一只手,侯德平才重新仰起脸迎上他的眼睛,面上神情寡淡,“赵先生,我很感谢你尊重我。但如果你想问的是许小姐的死因,那么法医的鉴定报告里面已经写得很清楚。我在材料上签过字,这也是我的态度。我认为法医的鉴定没有问题。”

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双眼,赵亦晨面色不改,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回答,并未因此而惊讶。

‘“那时候你刚当上警察一年。”他淡淡陈述,“在警校你的成绩就很优秀,也立志要做一名刑警。可是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之后,你突然辞了职。”

略微眯起了眼,侯德平抿紧双唇,以不耐烦的神色掩饰眼里转瞬即逝的情绪。

“看来你说是不以警察的身份过来,其实来之前也已经调查过我了。”他张口换上一副生硬的口气,回避他话中暗含的问题,态度不再如刚才那般配合:“我辞职是有私人原因,和许小姐的事没关系。”

“这个私人原因要紧到你还没有找好退路,就辞职了?”赵亦晨却紧接着追问,从头至尾不露情绪,一点儿没有因他态度的转变而慌了手脚,“听说这一年半你换了三次工作,现在还处于无业的状态。你不像这么没有规划的人。”

抱着女儿站起了身,侯德平彻底板起脸:“这些都是我私人的问题。如果你没有别的要问,就请回吧。”语罢便转身要带女儿回卧室。

孩子天真无邪,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紧张,只感觉爸爸抱着自己转了个身,于是咯咯笑起来,吐了个口水泡泡。

清脆的笑声击打着耳膜,在沉闷的氛围中尤其刺耳。

“我和许菡的女儿,今年已经八岁了。”赵亦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侯德平停下脚步。

“孩子因为妈妈的死,得了儿童抑郁症。除此之外,还由于某些诱因导致了失语,不能讲话。”他听到他说,“她长到八岁,我从没见过她。现在我找到她了,也没有办法听到她叫我爸爸。”

或许以为这又是大人在逗自己讲话,侯德平怀里的女儿咧嘴笑得开心,抬了抬小屁股,跟着吐字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

心头一震,侯德平转过脸来,看向女儿肉嘟嘟的脸。她什么都不懂,凑上前“啵”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手掌心里的口水蹭在了他的衣领上。他顿了顿,拿她襟前的围兜小心翼翼擦去她手上的口水,亲了亲她带着奶香味儿的额头。

小姑娘被他没有刮干净的胡渣刺得痒痒,一个劲地往后躲,嘴里咯咯直笑。

回过身再次对上赵亦晨的视线,侯德平发现他仍旧坐在那里,维持着方才的姿势,静静看着自己。像在等待。等一个迟到了多年的结果,和一个未知的未来。

抬起脚走回茶几前,侯德平重新在小板凳上坐下,将孩子抱到自己腿上。

“我辞职,是因为我发现我不适合做警察,更不适合做刑警。”他回视赵亦晨那双浅灰色的眼,依旧拧着眉头,却不再像刚才那样拒人千里,“坚持自己的怀疑,寻找线索追查到底——这种精神我没有。比起真相,我更担心追查下去会给我和我的家人带来什么负面影响。”

赵亦晨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

“你觉得她不是意外落水。”他说。

“她不是。”紧紧盯着他的脸,侯德平一字一顿,语气肯定,“您干了这么多年的刑警,应该知道意外落水溺亡的尸体是什么样的。我们赶到的时候,许家人已经把尸体打捞上来。她的确全身都湿透了,但单从外观来看,鼻腔、口腔和衣服都很‘干净’。”

沉默片刻,赵亦晨接上他的话:“意外落水,一般会在鼻腔和衣服这类地方留下泥沙或者其他污物。”

侯德平颔首同意:“至于肺部积水和肺里有没有检测出别的藻类浮游生物,我不清楚。那是法医的事。”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但尸体的脸部皮肤发红,这和意外溺水不同。”

“外力导致血管破裂出血。”出乎他的意料,赵亦晨的神色没有变化,甚至不需要多做思考就下了判断,口吻冷静到近乎冷漠,“她不是意外溺死,是因为窒息。”

“我认为是这样。”小心留意他的反应,侯德平尽可能措辞委婉,“但也有不能解释的地方,比如死者脖子上没有勒痕或者掐痕…”

“头部被按在水中窒息而死。”对方平静地出声打断,“这也是一种可能性。”

下意识噤了声,侯德平垂下眼皮,沉默下来。

“谢谢。”许久,赵亦晨再次开了腔。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红包,搁在茶几上推到侯德平面前,声线沉稳,叫人听不出半点情绪的起伏:“我知道孩子下个月满周岁。这些给孩子。”

说完他便起身,走向了半敞的大门。

咬了咬下唇,侯德平抬起脸,望向他背光的背影。

“赵队长。”他嗓音沙哑地开口,“对不起。”

赵亦晨在门边驻足,抬手扶上门把,没有回头。

“如果不做警察,就多陪陪家人。”

这是他留给侯德平的最后一句话。

开车回X市的路上,赵亦晨在经过南郊公墓时停了车。

他摇开车窗,给自己点燃一根香烟,没有下车。这个时节少有人扫墓,墓地管理员搬了张板凳坐在入口,远远地瞧了他的车一会儿,便弓着背回了屋。

荒郊野岭,远山远水,满目寂静。

十月中旬,这片地区已弥漫了些寒意。不如X市那样的南方城市,要到十二月才迟迟步入冬季。

赵亦晨依稀想起来,两年前的五月,他曾经为了追捕一名嫌犯,途经这座城市。

当时他在公园接了捧水洗脸。那水很凉。

而胡珈瑛最终就是在那样凉的水里,沉入了水底。

七个小时后,赵亦晨如常把车停在了十五栋楼底。

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两束刺眼的光却忽然打向了他的眼睛。他条件反射地抬手遮了遮,意识到是停在对面的车打开了远光灯。下一秒,远光灯熄灭,他听见车门关上的声响。昏暗的光纤中,有人走下那台车,朝他的车踱来。

双眼适应了光线变化的第一时间,赵亦晨就看清了她。是秦妍。

她比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要瘦了不少,棕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穿着一条宽松的薰衣草色亚麻长裙,一手拎着包,一手插在兜里,缓慢地走向他。大约是注意到了他的车牌,她才开了远光灯好引起他的注意。

赵亦晨下了车,碰上身后的车门。

“好久不见。”她在他跟前驻足,冲他微微一笑。

秦妍和胡珈瑛不同,她爱笑,也不大在意保养,这么些年过去,眼角便早已有了细纹。所幸她天生一张鹅蛋脸,眉眼柔和可亲,哪怕是老了一些,都总叫人讨厌不起来。

多年没有联系,赵亦晨不像她这么坦然自若,只看她一眼,脸色平静地点了点头:“我姐联系你的。”

“赵姐跟我说了珈瑛和善善的事。”把另一只手也拢进衣兜里,秦妍颔首,不紧不慢的语态一如从前,“我是儿童心理医生,所以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忙。”

“麻烦你了。”夜色浓稠,低矮的街灯只照亮他一半的脸,眉眼间的神色同他此刻的语气一样冷淡而疏远,“孩子的情况怎么样?”

敛了敛笑容,她抬着眼望进他眼底,眼里盈满了橙色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