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和赵姐说过了。既然正好碰上你,就再跟你说说吧。”语调仍然平和如初,她丝毫没有受到他冷淡态度的影响,言简意赅道,“善善目前厌食和失眠的症状很严重,情绪长时间低落、忧郁,经常流泪,属于内向型抑郁症状。我给她做了测试,回去才能分析结果。不过现在来看,我认为她有很强烈的自责自罪情绪,这是导致她生病的重要原因。”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另外一点你也知道。是失去母亲。”

仿佛没有听到她最后的补充,赵亦晨神色不改,只重复了一遍她刚才的用词:“自责自罪情绪。”

秦妍点头。

“就像一些因为父母离异而引发儿童抑郁症的孩子。他们无法接受父母分开的事实,从父母的言语、行为或是自我的怀疑中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产生强烈的自责自罪感。孩子不懂排解,一旦陷于过度的自责自罪中,就很难走出来。久而久之,便成了儿童抑郁症。”

脑海中浮现出那晚小姑娘仰起脸望着自己流泪的模样,赵亦晨缄口不语。

“所以善善是把许菡的死归责于自己。”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失语也是这个原因?”

“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测。失语的诱因还要继续治疗才能慢慢摸清。”没有对他的定论予以苟同,秦妍挪动一下右手,让勒住手腕的包带滑向了手掌,“今天见过了善善,她对我并不是很排斥,我们也建立了一定程度的信任关系。如果你放心让我来,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善善。抗抑郁药物对孩子的伤害很大,我有处方权,但一向不主张药物治疗。孩子暂时没有自虐自杀的症状,可以通过非药物的方法来引导。”

颔首以示同意,赵亦晨问她:“接下来怎么安排?每周带善善去你们康复中心?”

不曾料想他知道她在康复中心工作,秦妍微微一愣。

“你们要是方便,就下周四上午十点来一趟。先看看善善喜不喜欢康复中心的环境。如果她在家里更放松,就换我每周过来。”抽出手从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她将它递给他,“有特殊情况就立刻联系我,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好。”接过名片,他眼睑微垂,神情一如最初,镇定而淡漠,“这段时间我能做什么?”

“听说你们肖局给你批了两个星期的假。”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秦妍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多陪善善吧。多和她交流,陪她吃饭,带她出去散步,或者短途旅行。关键是多和她交流。她现在不说话,对别人讲话的反应也好像没有听见,但其实大多能听到,也能听懂。所以不要说些可能会伤害她的话,也不要因为她没有回应就不说。”

他简单应了一个音节,“我知道了。”

再度抬眼去看他,秦妍只犹豫了半秒,便问:“你昨晚和今天去哪里了?”

“这是我的事。”赵亦晨把外套搭上肩膀,没有看她的眼睛。

合了合眼,她感觉到夜里的微风滑过她的眼角,卷起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扑进她的鼻腔。

“心理学上的伤逝有七个阶段。震动和否认,痛苦和内疚,愤怒和许愿,消沉、回忆和孤独,好转,重建生活,接受现实。”唇齿间溢出这些烂熟于心字句,她听见自己慢慢回忆,“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八年多以前。当时你放年假,家里一团糟。衣服不洗,东西乱扔,厕所臭气熏天,啤酒瓶和方便面堆满茶几,厨房的池子里全是没洗的碗筷和苍蝇、蟑螂。不论谁跟你说话,你都只会发脾气。”

止住嘴边的话,她睁开眼,看向他眼里自己的剪影。

“那是第三阶段。后来我和赵姐联系过几次,从她的描述来看,我认为你已经慢慢好转,开始重建生活了。”她说,“但我觉得你现在正在从头开始重新经历这七个阶段,或者根本就还没有接受现实。”

赵亦晨只字不语地同她对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淡得好像与八年前那个躺在一屋子里狼藉里的男人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秦妍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看到他嘴唇微动。

“你想太多了。”他说。

“你刚刚说的是‘许菡的死’。”终于感到有些疲惫,秦妍眉梢低垂,轻声问他:“许菡和胡珈瑛是同一个人。你没明白么?”

忽而劲起的风掠过耳际,她没有得到他的回答。

“孩子很敏感,你的状态也会影响到善善的状态。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只好作罢,她低下头,反身离开。

“我去看了她的墓。”背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她是被火化的。除了一把骨灰,什么都没留下。”

顿住脚下的步伐,秦妍背对着他站在了原地。

“九年前珈瑛失踪之后,我保留了她的指纹。”她听见他低哑而平稳的声线,顺着风缓缓滑进她的耳中,“昨天和许涟见面,我把她在星巴克用过的咖啡杯买下来,带回队里做指纹采集。法医昨晚已经把对比结果发给我了。许涟不是珈瑛。”

她回过头,在路灯的映照下红了眼眶。

正如他神情冷硬的脸上,那双带着血丝,却克制而隐忍的眼睛。

“所以我知道,那把骨灰是她。”他这么告诉她。

这回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早点回去。”等待许久,他最终提步走向她,同她擦肩而过的同时,不咸不淡地嘱咐,“开车注意安全。”

秦妍直到最后都没有应声。

她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等到整个中心广场只剩下自己,才缓慢地蹲下身,捂住了满是泪水的脸。

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六栋三单元的楼道里很是安静。

楼道的灯早在五年前就换成了感声灯,赵亦晨每上一层楼,都会有新的灯亮起来,为他照亮前路。他原本是要去四楼赵亦清家接赵希善,却在经过三楼自家门前时,发现门边摆着赵亦清的鞋。

因此他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刚将门推开,便见小姑娘从客厅的沙发边跑过来,赤着小小的脚丫,抱住了他的腿。他弯腰抱起她,抬头看到穿着睡衣的赵亦清拎着鞋追过来,撞上他的视线才刹住脚步,垮下肩松了口气。

她看了眼小姑娘瘦削的背,又看向他:“非要等你回来,昨天已经熬了一个晚上。”

赵亦晨略略点头,没有说话,仅仅是抱着小姑娘走到了自己的主卧,拉开被子的一角,将她放上了床。

“睡吧。”给她掖好被子,他俯下身拿宽厚的掌心抚了抚她的额头,“爸爸洗个澡就过来陪你。”

大概是刚洗完澡,小姑娘身上还有些皂香。她躺在被窝里,两只小手扒着被子的边角,大而疲惫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瞅着他,好半天才动动下巴,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赵亦清候在客厅里,等赵亦晨出来,才起身走上前小声对他说:“我昨天打了个电话给珈瑛的那个朋友…”

“我知道。”猜到她要说什么,他合上身后的房门,打断得不轻不重,“刚刚停车的时候碰到了秦妍。”

原本还要再问几句,她瞅见他眼底的疲惫,便欲言又止了一阵,最后改口道:“你出去一天,也累了。去洗个澡吧。”末了还不忘问他,“吃晚饭了吗?我去给你下碗面。”说着便要去厨房。

“姐。”赵亦晨拉住她,迟疑片刻,还是微微沉了嗓音:“谢谢。”

眼泪霎时间模糊了视野,赵亦清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几秒过去,他把她拉到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小时候母亲过世,她抱着他,轻拍他的后背。

二十分钟后,赵亦晨洗过澡,回到了卧室。

床头灯已经打到最暗的光线,小姑娘缩在被窝里,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瞧。听见他开门的动静,她才扭过头,朝他望过来。

他躺到她身旁,她便挪动小小的身子,蜷到他身边。

替她捂紧被子,赵亦晨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喜不喜欢姑姑?”

小姑娘依然目光空洞的睁着眼,点了点脑袋。

“也见过姑父和哥哥了。”他放缓了声线,继续问她,“喜欢他们么?”

没有表情地点头,小姑娘动作迟缓而机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他的问题。赵亦晨沉默下来,摸摸她的脑袋。转念记起秦妍叮嘱过的话,他便想了想,又问她:“听姑姑说你今天吃得很少。是不是姑姑做的菜不好吃?”

小姑娘慢慢摇头。她是听得懂的。

“那你喜不喜欢姑姑做的菜?”

她再一次点了头。

赵亦晨低下眼帘看向她长长的睫毛,还有瘦得颧骨微凸的脸颊。“爸爸小时候也喜欢吃你姑姑做的菜。”他伸出一条胳膊绕过她的小脑袋,就着儿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动作,轻轻捏她的耳朵,“她六岁开始学着做菜,煎的第一个荷包蛋是给我吃的。据说煎糊了,但是我吃得很香。”

一言不发地听着,小姑娘缓缓眨了眨眼睛。

竖起手肘托住自己的下颚,他侧过身看她,温热的手停在她的耳后:“明天爸爸不去上班。教你煎荷包蛋,好不好?”

小姑娘看着他,目光有些呆滞。他凝视她的眼睛,安静地等待。

良久,她才好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和方才一样,认真地点头。

脑子里紧绷的一根弦于是渐渐松下来,赵亦晨顺势摸了摸她的前额。

“那就早点睡。”他低声告诉她,“明天我们早起给姑姑、姑父还有哥哥做早餐。”

小姑娘听懂他的话,乖乖闭上了眼。

动手关掉床头的台灯,他把她蜷成一团的瘦小身躯搂进怀里,在黑暗中合上双眼。

孩子的呼吸时长时短,却真实可触。

这是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希望,胡珈瑛不要出现在他们的梦里。

他和女儿的梦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从此只剩父女二人。

第21章 10-1

桥西有片居民楼,一楼都被私改成了商铺。

曾景元的赌场开在地下,洗脚店开在地上。一楼店面,二楼包间,三楼四楼住着原来的业主,五楼六楼的每一张门后都藏着尖叫和呻/吟。

洗脚店旁边开了一家面馆。每个星期二都有乞丐聚在这里,等店家施舍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许菡在他们闹哄哄的背景里,偷偷溜进了面馆的后门,爬上洗脚店潮湿生锈的楼梯。

一楼和二楼之间的拐角被凿开一个洞。上个月的某天,有人半夜从这儿摔出去,摔断了脖子。第二天她正好过来,就瞧见了那人的模样。打着赤膊,只穿一条底裤。据说脑袋磕到楼梯的一角,碰碎了颅骨。没有血。

许菡从那个洞跳进楼道。开出洞的那面墙底下是面馆的厨房,墙壁黑黝黝的,像是经历过火灾。马老头曾经告诉她,曾景元在那儿烧过人。活生生的人,烧成一滩油,一堆骨头。最后剩下一把骨灰。

楼道里洒着水,六月的天气,又湿又热。许菡拾级而上,经过三楼,路过四楼。瞎子在五楼的拐角等她。他四十出头,是个驼背,不瞎。去年年初,他揪着她的头发,听曾景元的吩咐,差一步就把她送到这里。

领她走到五楼尽头的那间屋子,瞎子掏钥匙开了门。

客厅乌烟瘴气,飘着的却不是香烟的气味。摊开的沙发床上趴着一个小姑娘,头发散乱地盖住脸,光不溜秋的身上搭着被子的一角,只露出满是青紫的屁股和竹竿似的腿。腿张开,下面捅了一个细颈的酒瓶。

曾景元就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背着光,手里捏了一根烟卷。烟头的火星忽明忽暗。

他歪着脑袋,冲许菡招了招手。瞎子推搡着她的肩,让她站到他跟前。

走近了,许菡才发现曾景元脚边摆着一个大蛋糕。雪白的奶油,五颜六色的蜡烛。十一根。她僵在了原地。

“今天你生日。”曾景元抬了抬翘起的脚,示意她,“给你买的蛋糕。”

许菡垂着脑袋,没有动弹,也没有吭声。

扯了嘴角笑起来,曾景元眯起眼,把手里的烟卷送到嘴边:“先吃吧?不吃怎么谈正事儿啊?”

站在许菡身后的瞎子一顶她的膝窝,她扑通一声跪下来。他抓住她的头发,按着她的脑袋,将她的脸摁进了蛋糕里。蛋糕塌了一半,奶油埋住她的脸,沾上她的头发。她闭着眼,张开嘴,被瞎子推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咬。

甜腻的奶油被咽进喉咙,她趴在曾景元脚边,忍着作呕的感觉,狼吞虎咽。活像一条狗。

“好不好吃?”她听到曾景元问她。

瞎子拎起她的脸。她睫毛上沾满了奶油,睁不开眼,只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又哑巴了。”曾景元说。

瞎子便一巴掌抽上她的脸。

“好吃…”许菡哆嗦着嘴唇发出声音,半个脑袋都发麻发烫,“好吃…”

“不好吃。”曾景元笑了,“你以前肯定吃过比这更好的。”

浑身上下发起了抖,她不应声。

挥挥手让瞎子出去,等他关紧了门,曾景元才弯下腰,拿空着的手揩掉了许菡眼睛上的奶油。“听说最近你们这帮娃娃,好多被抓到所里去了。”他凑到她脸前,嘴里一股香甜的气味,“怎么搞的?头三个月不是好好的吗?”

许菡紧紧合着嘴巴,抖得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别光顾着抖啊,说说呗?”他又替她揩去脸颊上的奶油,甩了甩手。

终于克制住了打颤的牙关,她张张嘴,嗓音发哑:“条子知道我们在送货。”

“这年头条子都变聪明了。”重新靠回椅背前,曾景元吸了口烟,“咱用小叫花子送货,他们也知道?”

“下线,”许菡说,“下线太多。”

沉默了一会儿,他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许久才又问:“被抓的娃娃都跟他们说什么了?”

“没说。”

“没说?”

许菡跪在他脚边,身子隐隐发颤,埋着脑袋,不再出声。

“傻的傻,残的残。是没什么好说的。”曾景元喃喃自语,替她答了。

放下翘起的腿,他坐直身体:“下线留着不安全。你比马老头聪明。”掐灭手里的烟头,他弯下腰问她,“还想跪大街不?要不你来这里,干这个。”

指了指沙发床上死人一般趴着的姑娘,曾景元咧嘴一笑,“这活儿你熟,是吧?”

许菡跪直的腿开始打抖,却依然低着脸,一声不吭。

“我就说许菡这个名字怎么听着那么耳熟。”他还在笑,“原来你真是许云飞的闺女呀?”

听到那个名字,许菡趴下来,两只脏兮兮的手撑在冰凉的地板上,胳膊直哆嗦。

“你们有钱,平时都是怎么玩的?跟这里的玩法不一样吧?”曾景元的声音在她脑袋顶上响,慢条斯理,字字针扎似的刺着她的耳膜,“马老头捡到你那会儿,你也没过八岁吧?那你开/苞的时候几岁?那么小的女娃,我都没玩过。”

身子不受控制地发着抖,许菡眼前发黑,听他继续问她:“陪过几个?有没有洋鬼子?洋鬼子的家伙大不大?许云飞跟你玩过没有?”

恐惧淹没了她。那感觉就像把脸埋进了蛋糕里。甜腻,恶心,窒息,羞耻。她不能呼吸。

“识得字,还说不记得自己打哪儿来的。你爸爸在到处找你,知道不?他们没通知条子。这事儿条子不能知道。”弯着腰低下脑袋,曾景元咧开他那张歪嘴,“要是条子知道你为什么跑出来,那还得了啊?”

说完他又笑,捻掉她头发上一团白花花的奶油,抹在她惨白的脸上,“许菡,你说我要不要做个人情,干脆把你送回你爸爸那里得了?”

许菡伏下身,狗似的抱住他的脚,颤声流泪:“求求你…求求你…”

在抖得厉害的视野里,她看到了那个趴在沙发床上的姑娘。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凌乱的头发底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黑色的眼仁,红色的血丝,直勾勾的眼神,湿漉漉的眼角。一片死气。

她死了。许菡想。

“放心,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她感觉到曾景元摸了摸她的头发,用他也摸过那具死尸的手,“我觉得你爸爸就是一畜生。咱那边穷得饿死,也没见过把闺女洗干净做童子鸡的。你说有钱人是不是脑子都长得跟底下那玩意似的?”

许菡望着那个姑娘,忘记了开腔。她身子还在抖。本能地抖。

“这样。明天开始,马老头做马老头的,你做你的。”曾景元说,“咱区那所美术学院对面的附小,听过吧?我给你弄套校服过来。你每个星期从我这里拿货,就管那块儿,把货都出手了,我给你分成。干不干?”

半个钟头后,许菡从楼道的洞眼爬出来,爬到咯吱作响的楼梯上。

正午阳光刺眼,她头晕目眩,脚下一滑,摔下了楼梯。面馆的厨房扑出油烟,和着她满脸奶油的气味,让她一阵作呕。

她抖着身子爬起来,蹲在那个男人摔死的地方,张开嘴呕吐。

这天夜里,她没有回马老头睡的火车站。

市区的骑楼开了夜市,七拐八拐的巷子里有间小教堂。许菡蜷在教堂的铁栅栏外,合上了眼。

翌日清晨,她睁开眼,看到手边摆着一只干净的碗。碗里盛了两个包子。

她伸手去拿。捧在手里,还有温度。动手掰开。是叉烧。

怔愣一阵,许菡低下头,咬了口包子。馅是甜的,甜得发涩。她终于大口咬起来,就好像昨天跪在曾景元脚边,大口大口咬那个蛋糕。

流着泪,发着抖。

太阳出来的时候,美术学院的教职工宿舍里,陆续有大人牵着孩子出来。

孩子们穿着附小的校服,脖子上系了鲜红的红领巾。他们穿过大半个美术学院,走向马路对面的那所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