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下起了雨。阴沉沉的天气,淅淅沥沥的雨声。

“怎么不说话啦?”李瀚两手插在裤兜里,一步步踩上台阶,走到他身边,“作业写完没有?借我们参考参考呗?”

五指收拢,死死抠住扶手。刘磊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出声。

对方便别有深意地笑起来,随手拿烟头摁上他抓着扶手的那只手:“哦,差点忘了。你们实验班的作业跟我们平行班的作业不一样,是吧?”

刘磊吃痛地抽出手,猛然转过身硬着头皮往上冲。堵住他去路的那两人却早有预料一般,下来一步逼上前,狠狠将他推了回去。脚下一个趔趄,他翻身摔下了楼梯。背脊擦过一级级台阶硬邦邦的边角,脑门撞上拐角的墙壁。他眼前一黑。

“干嘛呀?想跑啊?”李瀚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笑意,最终停在他头顶上方,“带钱了吗?”

视野渐渐恢复清明,刘磊半瘫在墙脚,眯眼看着他痞笑的脸,攥紧了拳头。

李瀚笑笑,把烟灰弹到他脸上,“没带?”

另外两个人围上来,一人一边按住刘磊的胳膊,抬起一只膝盖用力顶上他的胸口。还有一个人一屁股坐到他腿上,伸手扯开他校服裤的裤带,一把扒下他的裤子。

“干什么!”刘磊即刻红了眼,发了狂地挣扎起来,梗着脖子嘶吼:“放手!放手!”

裤腿卡在他的运动鞋上边,那人用力拽了拽,最后把鞋子也给拽了下来。

楼道窄长的玻璃窗外,只透进一点灰暗的光。刘磊光着两条腿,歇斯底里地踢蹬。他看得到头顶亮着的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他疯狂地吼叫,扯着脖子,红着眼。按着他胳膊的人却伸出手来,把他抬起的脑袋推向冰冷的地板。他视野震荡,后脑发麻。

回响在楼道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

李瀚拎起他的裤子,慢条斯理地掏着裤口袋。

“这不是钱?还说没带,骗谁啊?”掏出那五十块钱,他蹲到台阶上,自上而下俯视刘磊,“哎呀,眼睛还红了?怎么?要哭啊?想哭就哭呗,不过我们不是你妈,可不会帮你擦眼泪啊。”

其余四人都笑了。那两人松开刘磊的胳膊,任他躺在那里,自顾自地站起了身。李瀚把裤子扔到他脸上,遮住了那令他恶心作呕的光。刹那间,屈辱,疼痛,仇恨——一切感官都在黑暗中清晰起来。

刘磊发起了抖。狼狈地爬起身,他低着头,用哆嗦的手穿上裤子。

“录了没?”他听到李瀚的声音。

抓着裤腰的手一颤。

“录了。”有人回答。

另一个人嗤笑,“看他下次还敢牛?”

胡乱穿好裤子,刘磊拔腿冲下了楼。

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追上来。他却不要命地跑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像后头有野兽追赶。

脚下的道路在中段变暗。到了拐角,又重新被灯光照亮。循环往复,仿佛再也没有尽头。

他想,刚才对他动手的,有三个人。

在场的五个人里,还有一个,自始至终没上来。

因为他不动手。

他录像。

冲出教学楼的时候,刘磊没有打伞。他一头扎进雨里,踩着满地积水,往校门的方向跑。家长们撑着伞等在校门前,伸长了脖子张望。他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看他。看他跑,看他不敢吭声。看他被摁倒在楼道里,扒掉裤子。

一只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听见一个男声响起:“急急忙忙跑什么?”

下意识地一抖,刘磊转过身来,恰好对上来人的眼睛。

“舅、舅舅…”他止不住结巴,“你怎么来了?”

赵亦晨左手打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右手抓着他的手腕,微微蹙起了眉头。

“你爸妈有事,我来接你回去。”他审视他一眼,视线落在他腰间,“裤带子散了。”

神色一慌,刘磊低下头,急急忙忙要系上。

伸手把他背在右肩上的书包拉下来,赵亦晨不轻不重道:“书包背前面,上车再系。”

这才想起周围全是家长和学生,刘磊红了脸,点点头,把书包背到了身前,遮去那两根垂在裆前的裤带。

他一路心神不宁,等到上了车,才注意到赵希善坐在副驾驶座上。

愣了一愣,他说:“妹妹也来啦…”

小姑娘透过后视镜瞧着他,还是呆呆的模样,眼神发直,只字不语。

收了伞跨进车里,赵亦晨重重地关上车门,拿起车上的一盒抽纸递给刘磊,“你怎么回事?”

“啊?”他接过抽纸盒。

一言不发地从后视镜里看他,赵亦晨目光平静,却叫刘磊喉咙一紧。他天生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一点刘磊最清楚。他怕他,也是因为这个。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实情说出来。可那让他头晕目眩的白炽灯灯光又闪过他的脑海。他记起他们的笑声,记起李瀚拎着他裤子的动作,也记起那台录了像的手机。他抓紧自己的裤腿,喉咙愈发的紧。

良久,他才垂下眼睑,听到自己吞吞吐吐的解释:“我…我把买复习资料的钱弄丢了…怕我妈又骂我…”

坐在驾驶座上的赵亦晨沉默了一会儿,“丢了还是花了?”

“丢了…”他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到喉咙眼里好像有团火在烧,“真是丢了…”

又是沉默。

雨刷反复刮着挡风玻璃,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嗒嗒,嗒嗒。

刘磊悄悄揪紧裤腿,手心里全是汗。

“多少钱?”半晌,赵亦晨才再度开腔。

“五十…”他说。

然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刘磊偷偷抬眼,看到赵亦晨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钞票,反手给他。犹豫几秒,刘磊接过来,攥在了手里。

“这么大人了,不要再丢三落四。”赵亦晨收回手,打开车里的暖气,眉眼间神色平淡如常,“这事我不告诉你妈,但是不要有下次。”

刘磊吞了口唾沫,埋首点头:“谢谢舅舅。”说完又问,“爸妈是有什么事啊?”

“都在医院。”对方答得随意,“你妈经期出血过多,要输液。”

“这个也会…出血过多?”他诧异,“严不严重啊?”

“可能要进一步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推动换挡杆,赵亦晨把车倒出车位,“等下回去我做饭,你照常复习,等你爸回来就知道了。”

“哦…”含糊地应下来,刘磊没有多疑,转头看向窗外。

车子经过学校后门那条小路,校门外的便利店亮着灯,正好有人推门走出来,三五结伴,嘻嘻哈哈。

是李瀚。

赵希善安静地坐在车窗边,歪着脑袋看玻璃窗上的雨点汇聚成水珠,沉甸甸地滑落。

从她的角度,可以通过倒车镜看到后座的刘磊。他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某一处,被倒车镜表面的雨水模糊了表情。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灰色的天,还有黑色的人。

再无其他。

第28章 13-1

许菡推开116的门。

正好“唰”地一声将窗帘拉上,周楠站在窗边,只着了一件宽松的上衣,光着两条纤细笔直的腿。那窗帘许久没有拆洗,扬起不少灰尘,惊慌失措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里。她回头瞧了许菡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的桌前,拎起椅背上的裤子,弯腰抬起脚踩进裤腿。

合紧身后的门,许菡杵在门边,不像以往那样脱下书包翻出货来,就这么站着,直勾勾地盯着她。

半晌,她说:“《圣经故事》。”

周楠手里攥着两条裤带,眉眼一抬:“什么?”

“我想看《圣经故事》。”许菡两眼一眨不眨地同她对视,“你可不可以借给我。”

拉开椅子坐下来,周楠勾起嘴角笑笑,像是来了兴致。

“你信这些?”她一面穿袜子一面问她,乌黑的头发滑过肩头,垂到脸边,“基督教?还是天主教?”

立在门边的姑娘没有说话。

周楠穿好了袜子,抬起头去看她。她背着书包缩在门上行李架投下来的阴影里,身上穿的还是那所小学夏天的校服,短裤短袖,纸人似的单薄。周楠的视线转了一会儿,寻到她那双漆黑的眼睛。这屋子里光线不好,她在她眼里瞧不见半点亮光。

“我没有这本书,不过可以帮你在图书馆借。”敛了敛笑,周楠转过身子,收拾起了桌上的杂物,“还要不要一本《圣经》?”

许菡摇摇脑袋,“我背得下来。”

随手将一支钢笔插/进笔筒里,周楠又笑:“那你背一段给我听。”

抠紧书包的背带,许菡望着她的侧脸,一时不肯吭声。她打了耳洞,干净漂亮的耳垂,扎着一颗金色的耳钉。许菡想,扎穿那么一层肉,应该是疼的。

“你平生的日子,必无一人能在你面前站立得住。”她张张嘴,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我怎样与摩西同在,也必照样与你同在。我必不撇下你,也不丢弃你。你当刚强壮胆。因为你必使这百姓承受那地为业,就是我向他们列祖起誓应许赐给他们的地。”

周楠靠上椅背,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香烟,给自己点燃了一根。

“只要刚强,大大壮胆,谨守遵行我仆人摩西所吩咐你的一切律法,不可偏离左右,使你无论往哪里去,都可以顺利。”许菡看着她,看着她微垂的睫毛,看着那白色的烟圈慢慢溢出她红艳的嘴唇,“这律法书不可离开你的口,总要昼夜思想,好使你谨守遵行这书上所写的一切话。如此,你的道路就可以亨通,凡事顺利。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许菡停下来。周楠不开腔,也不看她。好一阵,她只在那里抽烟。

“这是哪一段?”许久,她问道。

“《若苏厄书》。”许菡说。

再次沉默下来,周楠又把香烟送到嘴边,微仰着头,深深吸了一口。

“你真的信?”吐出那口白烟的时候,她问许菡,“你的神?”

她摇头。

轻笑一声,周楠摁灭那根烟,“那你还看什么书,背什么《圣经》?”

“我想信。”许菡告诉她。

食指还掐着烟头,周楠盯着那圈渐渐暗下来的红色火光,好半天才松手,打开抽屉,拿出几张钞票,扔到她脚边。

“东西放地上,你走吧。”她声音冷下来,头也不回地支好镜子,拾起了手边的眉笔,“下次来的时候,我把书给你。”

许菡便脱了书包,将那袋白色的粉末翻出来,蹲下身搁到地上。

然后她又捡起钱,塞进兜里。

周楠余光瞥到她重新站起身,背好了书包。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走。

她于是从镜子里对上她的眼睛,“怎么了?”

“王绍丰让他们在里面掺了东西,”许菡告诉她,“你轻易戒不掉的。”

说完便转身打开门,逃命似的跑了。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宿管乱糟糟的值班房。没有回头,也没有偷看周楠的表情。

只觉得书包里的那本绿皮字典在跳,心脏也在跳。

跳啊,跳啊。跳到了嗓子眼里。

那之后的几天,许菡一直在等。

等那台黑色的广本,也等瞎子来找她。每回曾景元要见她,都是瞎子来带话的。

马老头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白天去讨饭,偶尔在兜里揣一块砖头。砖头砸开,里头就是白色的粉末。有时候他也会吞几袋到肚子里,一走便是十几天。

许菡不管他,她只管自己。她每天都会做梦,梦到曾景元踩着她的脑袋,手里拿着大刀。他先砍她的腿,再砍她的胳膊。最后砍了她的头,把她扔进那间面馆的厨房烧。她被烧成一滩油,一堆骨头。

梦醒了,她满头的汗。

连着好几天,没有黑色的车,也没有瞎子的手。

只有静悄悄的夜,还有翻垃圾的狗。

到了星期六,许菡又换上那身校服,背着书包,走过通往市立图书馆的大桥。

图书馆一早就开了馆。人们进进出出,有老人,有学生,也有孩子。她坐到图书馆大门前的台阶上,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取下书包,找出一支笔,一本薄薄的语文课本。

就着拼音,开始读课文。

农民把玉米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玉米。

农民把花生种到地里。到了秋天,收了很多花生。

小猫看见了,把小鱼种到地里…

周围人来人往,渐渐嘈杂起来。

不少人坐在台阶上看书。也有人捧了书,坐到她身旁。

“阿婆,真不能进去!”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扬高,突兀地闯进她的耳朵里。

许菡回过头。守门的门卫拦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涨红了脸,张开胳膊铜墙铁壁似的杵在那儿,说什么都不让她进去。

“我就给我孙子借本书…他要写作业…”老人使劲扒他的胳膊,压低了声线,不断哀求。她脚边还搁着一大捆废品。啤酒瓶,旧报纸,踩扁的易拉罐。用渔网扎在一起,挑在扁担的一头。

“但是我们馆有规定,真的不能让您这样进去!”门卫不肯让开,一边挡着,一边避开频频回头的路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几乎红透了耳根,“这样,您回去换套衣服再来,好不好?”

老人急得拍起大腿,“这跑回去一趟多远啊!你都知道我就是拣点破烂卖,不是乞丐——”

“阿婆…”

不再去瞧他们,许菡重新看向腿上摊开的课本,眼睛跟着笔尖,一点一点划过一行行的课文。

身边坐着的人站起来,她也没留意。

春天,阳光灿烂,田野里百花盛开,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还有金黄的油菜花,散发出一阵阵浓郁的香味…

“先别争,先别争——”另一个女声打断了争执,“老太太,这小兄弟也是按规矩办事,我看他也挺为难的。不然这样,我看我和您身量差不多,我们到那边的公共厕所去把衣服给换一换,然后您再进去借书,省了一趟跑回家的工夫,行吗?”

食指的移动顿下来,许菡屏住呼吸,仔细地听。

“行,行…谢谢你啊姑娘。”老人松了口气,连连道谢。

门卫的语气也缓下来:“谢谢啊,大姐。”顿了顿,又忽然惊叹,“吴所——”

悄悄扭头看过去,许菡瞧见了那个女人的脸。

微胖的鹅蛋脸,大眼睛,厚耳垂。她穿的便服,左手扶着老人,右手抓了什么东西,正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嘴边,笑盈盈地示意门卫小声些。而后她把那东西放进口袋里,对他笑笑:“回头我跟你聊聊。”

许菡收好笔和课本,背上书包,一声不响地离开。

她看清了女人手里的东西。那是张工作证,绿皮的,印着公安的字样。

是个警察。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