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菡摇头,已经注意到她的视线,“妈妈说不能让不认得的人跟着回家。”

“这你妈妈倒教的对,要小心坏人。”吴丽霞没有强求,咧嘴一笑,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指了指她背后的书包,“唉,你书包拉链没拉上,阿姨帮你拉上吧?”说完便不等她反应,弯腰探出身子替她拉动拉链,“好了。”

她动作很快,但许菡分明感觉到拉链被拉了两回。

吴丽霞在查她书包里的东西。可惜什么也没查到。

“谢谢阿姨。”她向她道谢。

深深瞧了眼她的眼睛,吴丽霞摆摆手,“没事,赶紧带弟弟回去吧。”

许菡于是乖巧地点头,“阿姨再见。”

而后拉了拉还在挠屁股的男孩儿,跟上了等在马路这一侧的那队学生。

绿灯亮起来,队伍最前头的老师开始领孩子们过马路。男孩儿挠着屁股,终于没忍住,眼泪汪汪地仰头看向许菡:“想拉粑粑…”

触电似的低头看他,许菡还没来得及竖起食指让他噤声,便听到几步外吴丽霞赫然抬高的声音:“小姑娘等一下!”

闻见她掉头追过来的动静,许菡旋即拽紧了男孩儿的手,“跑!”

她拖着他,拔腿就跑。

走在前边过马路的学生们回过头,见他俩跑过他们身边,冲向马路对面。男孩儿摇摇晃晃,中途磕绊了一下,扑摔在地,脱了许菡的手。

许菡刹住脚步要去拉他,却见吴丽霞快要追上来,便顿了一顿,丢下男孩儿,发足狂奔。

逃到马路对面时,她背后传来男孩儿的哭声。

“姐姐…姐姐…”

恐惧,惊颤,撕心裂肺。

那个瞬间,她记起了妹妹小声的祈求。

“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苹果。”

许菡往前跑。就像两年前牵着那个女孩儿的手,没有停下脚步。

“被抓的娃娃都跟他们说什么了?”曾景元含笑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傻的傻,残的残。是没什么好说的。”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马老头的脸浮现在她眼前。

“像你这样的,要是被条子逮到一回…放回来以后,保准打残你。”

她不要命地跑着,想起那青白的天,黑色的人。想起蓝色的血,纸叠的青蛙。想起甜腻的蛋糕,滚烫的烟头。

周楠抽烟的模样闪过她的脑海。隔着烟雾,她看不清她的表情。

——“丫头,这世上只有自保和善良是不需要理由的。”

猛然顿住脚步,许菡扔下书包,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军刀,掉过头跑了回去。

震荡的视野里,她看到吴丽霞把男孩儿拖回了马路对面。他不停哭喊、挣扎,不论她怎么安抚都不肯停下来。

绿灯成了跳跃的数字。还剩十五秒。

许菡冲过马路,使尽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向毫无防备的吴丽霞。两人一块儿摔倒,男孩儿跌到了一旁。混乱中许菡抽动军刀,割向了吴丽霞的脚踝。听见女人倒抽一口冷气的同时,她扭头冲着男孩儿大吼:“跑!快跑!”

男孩儿哭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马路。

还有八秒。

许菡翻过身子,曲起发抖的腿,想要站起来。

吴丽霞却在这时咬牙伸出手,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打掉她手里的军刀。

绿色的数字跳转成五,男孩儿跑到了马路对面。

扭头咬住她的手,许菡拼了命地挣扎,嘴里冒出一股子血腥味。吴丽霞死死捉着她细瘦的胳膊,不肯松手。

红灯亮起,车流涌动。

许菡回过头,看见男孩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咔嚓。

冰凉的手铐铐住了她的手腕。

人声嘈杂中,她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平息。

再无纷扰。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关于他们跑的原因。

男孩吞的“水果糖”是毒/品,这是人体贩毒的方法。吞进去之后在排便时排出来。

这种方法现在已经不鲜见,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新型运毒方式。但警方也有线人提供消息,所以对这些会很敏感。

第32章 14-2

二零零五年七月,胡珈瑛从原先工作的律所辞职,加入了成和律师事务所。

成和律所距离他们的住处不远,与赵亦晨工作的刑侦支队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七月底的酷暑,气温到了傍晚也不见下降。他拎着刚从菜场买来的菜走到律所门前时,已是满身的汗。薄薄的衬衫紧贴着背,能用手抓出水来。

胡珈瑛下班出来,抬头便看见了他。她驻足,愣在台阶的最顶端。

“前几天没回家,今天换班就比较早。”赵亦晨拎高手里那条鲈鱼,逆着光冲她一笑,“我发工资了。回去给你蒸鱼。”

终于莞尔,她下了台阶跑向他,脚下的高跟鞋将瓷砖地板踩得嗒嗒轻响。

赵亦晨注意到她左脚有些跛。虽说极力掩饰,但依旧瞧得出来。他皱紧眉头,等她停到自己跟前就伸手扶住她一条胳膊,低头看向她的脚:“脚怎么回事?”

拎过他另一只手里的几袋青菜,她摇摇脑袋,轻轻蹬了蹬左脚以示无碍,“鞋子有点打脚,没事。”

分明能从鞋后帮的边缘瞧见她脚跟磨出的血泡,赵亦晨没有戳穿她,只转过身蹲下来,稍稍偏过头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知道犟不过他,胡珈瑛只能叹一口气,从他手中接过剩下的菜,趴到他背上,圈住他的脖子。他两手穿过她的膝窝揽紧她的腿,起身背起她往车站走。胸前的两袋青菜轻微地晃动,菜叶上的水濡湿了他的衣襟。

连着工作好几天,加上天气闷热,赵亦晨本来是又累又困,使不上什么劲。可胡珈瑛细瘦的胳膊圈着他的脖子、温热的身子紧贴他的背脊,他竟不觉得热,也不觉得乏。他想,可能背老婆都是不会累的。

胡珈瑛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贴在他耳边问:“这几天按时吃饭了吗?”

又是那副温声细语,却又带点儿严肃意味的口吻。

赵亦晨笑笑,稍稍用力将她背上来一些,“听了你的,至少吃一个鸡蛋。”

“鸡蛋饱肚子。”她顺势调整了胳膊的位置,不让手里的鱼和青菜挨在他胸口,“你们工作强度大,老往外跑。所以更要注意身体。”

“有你这么整天在我耳边念,想不注意都难。”周遭来来往往的不少人都忍不住多瞧了他们几眼,他却神态自若,不忘调侃她这么一句。胡珈瑛不说话,仅仅是几不可查地从嗓子眼里轻哼一声算作回应。他清楚她平时就不爱娇嗔,大庭广众之下更不会和他计较,顶多白他一眼,还叫他看不见。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笑,接着便问:“新律所怎么样?”

“很好。可能因为大家都比较年轻,干劲很足。”两条胳膊微微收拢,她声线不自觉清亮了几分,似乎总算有了精神,“乔律师原先在京工作,把那边的一套运行模式也带过来了。案子到手都是大家一起讨论交流,最后再决定由谁来接。这样新人也能很快融入进来。”

“嗯。环境重要。”顿了顿,赵亦晨动动脑袋,碰了碰她的侧脸,“你最近还在做刑事的案子?”

下意识地沉默了片刻,胡珈瑛点点头,“大部分是未成年人犯罪。”

毕业之后成为律师,她的工作一直以刑事案件为主。代理费很少,因而收入也不多。夫妻俩过得拮据,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这个。赵亦晨知道她心有愧疚,但他并不介意她的选择。他只在意别的:“故意杀伤,强/奸,抢劫,贩毒,投毒,放火,爆炸。”将脑子里记得起来的内容悉数背出来,他背着她不紧不慢走向车站,嘴边的笑容早已敛去,“主要也就这八种,不过都是重罪。尤其贩毒,可能涉及团伙。你做这些案子要小心,记住安全第一。”

略微紧绷的胳膊放松下来,她短叹一声,凑到他脸边贴了贴他满是汗珠的额角,然后才说:“好。”

“叹什么气?”他问她。

“我还能记着安全第一,不像你。”喃喃自语似的咕哝,胡珈瑛攥紧了手里的塑料袋,“你们警察都是哪危险就往哪跑,还得冲在最前面。”

说的像是抱怨的话,语气却轻飘飘的,让人听了没法来气。赵亦晨便顺着她的话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才佩服你。”

“我?”她鬓间细软的发丝蹭过他的脸颊,那触感有些痒。

他翘了翘嘴角,口吻依旧是严肃的,“明知道我要当警察,还敢一毕业就跟我结婚。”

从他的角度看不见胡珈瑛的脸。但他听得到她的呼吸,也知道她愣了一愣,而后笑了。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她的声音很近,又轻又稳,贴在他耳畔,清晰可闻,“我也喜欢你这样。”

车窗被敲响,梦境毫无征兆地结束。

赵亦晨睁开眼便被满目的夕阳余晖扎痛眼球,他抬手挡了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了过来。

所幸车窗外传来闷闷的人声:“赵队长吧?”

转头循着声音望过去,落入眼中的是一张老人精神抖擞的脸。她站在他的车边,灰白的头发统统梳到脑后盘起来,略略弯着腰,身上穿的干净汗衫,被汗水打湿了一圈衣襟。鹅蛋脸,大眼睛,丰满的弓形唇,以及厚大的耳垂——从长相上来看,她极易辨认,以至于赵亦晨第一时间认出了她:吴丽霞。

拔下钥匙打开车门,他刚下车便被她牵着的狗扑了个满怀。是条毛茸茸的拉布拉多,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从车门底下钻出来,扑到他身上嗤嗤哈气。

没料到老人还牵了一条狗,赵亦晨稍稍一惊,两手接住它的前爪,睡前握在手里的记事本便掉下了地。

“吴所…”他匆忙抬头去找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像孩子似的手足无措时,不禁一愣。倒是吴丽霞自然而然地收紧了狗链,叫一声“回来”,便让拉布拉多听话地收回了爪子,一边摇尾巴一边掉头回到她脚边。

她弯腰捡起那本记事本,拍了拍上头粘上的细砂石,笑着递给他:“肯定是小李教你的!早就不是吴所了,还这么叫。”说完便招招手,牵了狗转身朝前边那幢居民楼提步,“我接到小李打来的电话了,刚刚在外头遛狗。走,进屋去坐吧。”

接过记事本,赵亦晨跟上她的脚步,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注意到记事本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几行字。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收住,他垂眼看向手里的记事本。还是那本胡珈瑛留下的摘抄,刚才从手中掉下去,封底的硬纸脱了皮套,露出原先夹在内侧的一面。

是首短诗。胡珈瑛的字迹,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也没有英文。

我从未说过爱你

爱你正直,勇敢,担当

爱你的朴实

爱你偶尔的笑

爱你一生光明磊落

爱你给我勇气

追逐太阳

我从未说过爱你

但你当知道

你是我的太阳

我追逐,拥抱

我竭尽一生

只为最终

死在阳光之下

夕阳橘色的光线铺上硬纸光滑的纸面,在他的指缝里留下一圈浅黑的阴影。

他脚步一顿,梦里的声音又闪过脑海。

“你说过你想像你妈一样,一辈子过得踏实、对得起良心。”

温和,含笑。

——“我也喜欢你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珈瑛的最后一首诗。

第33章 14-3

“赵队长!”吴丽霞远远响起的喊声拉回了赵亦晨的思绪。

他抬头,见她正站在一幢居民楼楼底的铁门前冲他招手。将那张硬纸重新夹进皮套,他合上笔记本,抬脚小跑上前,随她进了楼。

与赵亦晨从前同母亲生活过的那间房子一样,吴丽霞的住处也在老城区。居民楼大多有十年以上的房龄,物管松散,违规改建的商铺随处可见。她住三楼,屋子底下便是一间打通了里层的小卖铺。

楼道的白墙早已污秽发黄,写满了办/证的号码,还有孩子的鬼画符。赵亦晨跟在吴丽霞身后上楼时,留意到她腿脚似乎有些不方便,每上一级台阶都要捂一捂膝盖。想要扶她,却被她摇摇手笑着拒绝。倒是那条拉布拉多活泼敏捷,一溜烟窜到了阶梯顶端,回过头蹲坐下来,摇着尾巴哈气,等她慢慢上去。

好不容易进了屋,她行动才再次利索起来,抬着膝盖左右敲敲,请他在客厅坐下,自己则从厨房里端出了一套旧茶具。拉布拉多一路跟在她后头,片刻不离。她坐到茶几边舀出一勺茶叶,它也凑上来闻。拿手肘推开它,老人白它一眼,没有责骂,却让它懂了她的意思,乖乖地趴到了她脚边,抬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瞅她。

赵亦晨将他们的互动收进眼底,又抬眼瞧了眼前方的电视柜。正中央摆的是一台旧彩电,只一旁的机顶盒是新的,上头还搁着三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正值壮年的夫妻俩,都穿着警服;吴丽霞和一群孩子一块儿站在客厅里,孩子们有大有小,都系着红领巾;她同儿子、儿媳坐在沙发上,背后的墙还贴着一张福字。三张照片的背景都是这间屋子,前两张似乎已经年代久远,可见更久以前这里曾经十分热闹。

但如今屋子里收拾得干净简单,像是常年只有老人独居。

“您现在一个人住?”赵亦晨的目光转向了吴丽霞。

“还有这小家伙。”老人刚巧起身,拿脚碰了碰伏在她脚旁的拉布拉多,转身拔掉窗台边电热水壶的插头,端起了水壶,“我老伴过身得早,儿子又是做警察的,跟你一样。”重新坐回茶几边,她把开水浇进茶壶,唇边自始至终挂着笑容,“三天两头不回家,结了婚之后就更少过来了。我们干这行的都这样,习惯啦。”

一壶茶很快沏好,她给他斟上一杯,递到他手边。

“谢谢。”接过茶杯,他思忖片刻,最终开口:“家母也是警察。”

“我知道。你母亲的葬礼我也去了。你那时候还小,可能没印象。”替自己也倒了杯茶,吴丽霞短叹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却又对他笑笑,眼尾堆满了细纹,“她要是知道你这么有出息,一定高兴。”语罢便喝掉杯中的茶水,习惯性地拍了拍膝盖,敛下嘴边的笑,望向他的眼睛,“今天来,是想了解跟曾景元有关的事?”

喝一口茶,赵亦晨放下手里的茶杯,微微弯下腰颔首,手肘搭上了膝盖。

“他的团伙最开始是在这片地区活动。”他交叠起十指,“据说还是八十年代的事。”

抿唇点头,吴丽霞绷紧了下巴,将茶杯搁回茶几上。

“赌场,‘洗脚店’,毒品。什么来钱搞什么。”两手覆上膝盖骨,她皱起眉头回忆,“我们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一定的规模了。但是他们做得很隐蔽,一直抓不到证据。尤其是贩毒这一块儿,隔三差五地出新花样。有段时间为了掩人耳目,专让乞丐运毒,还都把东西藏在小乞丐身上。等我们发现这种套路了,又让小孩子扮成学生的样子运毒。”说到这里,她默了默,才继续道:“全省最早开始‘人体运毒’的,估计也是他们。而且一开始用的还是小孩子。”

隐约记起九岁那年第一次同母亲一起去市立图书馆,他在路上注意到的那个抱着断脖女婴的小姑娘。赵亦晨还记得当时母亲反复问她,她身边的那个老人究竟是不是她的爷爷。或许从那时起,母亲作为警察就已经发现这种现象。

只不过事实太残忍,她那时从不与他详说。

“不能进食,也不能喝太多水。”略微垂下眼睑,赵亦晨听到自己的声音,“就算是成年人,也有忍不了的。”

“还很危险。”吴丽霞接下他的话,摇了摇脑袋叹息,“要是包装被胃液融化,那些玩意儿流出来,命就没了。”

点了点头,他抬起双眼对上她的视线,“那些孩子都是他们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

“基本上是的。”从始至终紧蹙眉心,她神情凝重,“你也知道这些被拐的孩子最后都去了哪里。”

出于习惯,赵亦晨抽出右手伸向口袋,想要掏出烟盒抽根烟。摸到裤兜边缘时突然意识到这是在老人的家里,他动作一滞。

“卖到穷乡僻壤,或者卖给‘洗脚店’。”收回自己的手,他重新十指交叠,“还有您说的这种。”

老人颔首,重重地叹了口气。趴在她脚边的拉布拉多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抬高了搭在前爪上的脑袋。

“最开始那段时间我们抓到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还会放回去,”她便垂手挠了挠它毛茸茸的下巴,目光仍旧停在赵亦晨的眼里,“后来发现那些被抓了又放回去的孩子都没什么好结果…要么被打断腿,要么坏了脑袋。所以后来都不敢再放,尽量把他们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再帮他们找家人。”手中的动作停下来,她掌心还覆在舒服地眯起眼的拉布拉多嘴边,偏首望向窗外,视线越过重重旧楼,浅灰色的眼仁里映出远方的天际最后几片橙色,“不过人手不够啊。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失踪人口数据库,有些孩子找不着家,就只能送去福利院,或者干脆我们自己带着。光是我这里就收留过好几个。”

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窗外渐深的夜色,赵亦晨沉默良久,最终还是出声打断了她的回忆,“听说您还留着那些孩子的照片。能看看么?”

静坐几秒,吴丽霞站起身,走向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