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些人把我的老师倒吊在树上,烧十几壶滚烫的开水往他头上浇。我想上去帮他说话啊,结果被我母亲捂着嘴拖住。她一直在我耳朵边上说,‘闺女,闺女,我求求你,你可千万别去。你要是去了,被吊在那里的就是你啦’。”扮着母亲夸张的语气,吴丽霞学得焦急而小心翼翼,压低了声线,真像回到了当时的情景似的,叫许菡不自觉抬起了脸。

但她什么也没瞧见。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吴丽霞的下巴。圆润,却绷得紧紧的。

“所以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老师被烫死了。”她听到她说。

平静的语调,就好像刚才的紧张和入戏都是错觉。

许菡又听见她叹息。

“那个时候我在想,人真是可怕啊,任何时候都能因为任何原因划分成不同的群体,相互攻击,相互践踏。如果没有一条明确的规矩约束我们,让我们明白人和人之间是平等的,没有哪个人有资格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和基本权利——那这个世界就真的要乱套了。”她捏捏许菡的手心,忽而驻足,歪了脖子低下头来冲她一笑,语气轻松,眉眼间却尽是她看不懂的无奈,“你想想,每个人的好恶和是非底线都不一样。要是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用他们的观念说你得死,你就必须得死…这一天都能死一大半人了,是吧?”

同她一起停步,许菡抬头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就记起了马老头的那只独眼。

他说他把老幺卖给了牙子的那天,也是这么眯着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缝里头亮晶晶地闪着光。

她于是愣愣地盯着那双眼,忘了吱声。

见她半天没有反应,吴丽霞终于笑了笑,放开她的小手,揉揉她的脑袋。

“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记着,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哪怕是对我们亲手抓回来的犯罪分子,也要有起码的尊重。不能虐待,不能想杀就杀。”重新牵起她往前走,吴丽霞带她踏上台阶,一步步拾级而上,“你说对犯了罪的人都要尊重,更何况那些没犯错,就是穿得稍微邋遢点的人呢?”

许菡握紧她的手,没有搭腔。

她想起马老头把她背到满是大学生的街边,哭天抢地地乞讨。那时她躺在破布上,就像被剖开了肚子的鱼。警笛一响,人们便从她身上踩过去。

她流着泪,淌着血,眼里只有青白的天,和黑色的人影。

除夕临近,吴丽霞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连着几天在外巡班,她白天夜里都不回家,只能托邻居给两个孩子做饭。还把一打红纸留在家里,让许菡学着剪窗花玩。

最冷的那个早上,许菡睁开眼,仍旧找不到吴丽霞的影子。

椅背上却搭了一件新的袄子,湖蓝的颜色,水似的干净。她爬起来,赤着脚丫跑上前,小心地摸了摸垂下来的袖口。

有松紧的袖子,跟那件红的一样。

那天深夜,许菡忽然醒过来,在黑暗中张了眼。

屋子里有人在走动。她摸黑坐起身,被一只粗糙的大手压着脑袋捂住了嘴。脑仁一紧,她正要挣扎,就听见那人凑过来出声:“嘘——”他说,“丫头,是我。”

沙哑,低沉。是马老头的嗓音。

许菡僵住了身体,不再动弹。

摸索着摁亮床头的灯,马老头就站在床边,披着那件破洞的军大衣,佝偻着背,眯着独眼,上下打量她一眼,咧嘴露出一排玉米粒似的黄牙,哼哼冷笑,“你这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捉紧被子,许菡留意着隔壁屋里的动静,却听不见半点声响。

“阿良怎么了?”她问他。

“吹了点药,小屁股睡得跟死猪似的!”“咔咔”怪叫两声,马老头往脚边的垃圾桶里啐了一口,一屁股坐到床沿,拽了她的胳膊恶狠狠地瞪她,身上一股子腥臭扑过来,“你跟那些条子都说什么了?曾景元的洗脚店都被抄了!他现在到处找你,逮着了就要剁碎了喂狗!”

许菡蜷紧了埋在被子里的脚趾。

“狗娃呢?”

“死了!”他甩开她的胳膊,使劲扯了把肩膀上的军大衣,指头直戳她的脑门,竖起眉毛龇牙咧嘴地骂起来,“东西烂在肚子里,刚回去没多久就死了!我早告诉过你不要管闲事!他被条子逮着就逮着,顶多放回来以后打断条腿——你说你这么插一脚能有什么用?他死了,你还惹了曾景元,照样活不了!”

说完还狠狠一推她的脑袋,“还硬脾气是吧!啊!”

怔怔坐着,她任他推搡,脑子里一片空白。

马老头喘着粗气,两手拍上膝盖,瞪圆了那只独眼瞧她。“牙子现在跟曾景元掰了,准备回东北老家去。我让他明天晚上过来接你,悄悄走,免得被曾景元抓回去。”他说,“牙子欠我一条命,到时候在东北那边给你找个好爹妈,不会亏了你。”

许菡望见屋里的灯,墙上的影。

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卧室亮着灯。光从门框投出去,在客厅的地板上打出一道方形。她想到她来的那天,吴丽霞抱着她穿过屋子,走进这间卧室。

许久,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走。”

“你不走?你不走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狗!”赫然抬高嗓门,他涨红了脸,隔着被子用力掐了把她皮包骨的腿,“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子住哪的?啊?你晓得曾景元为啥到现在都没被抓?啊?他后头有人!”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探过身子逼近她的脸,那股腥臭的味道再次扑进她的鼻腔,“这条子又算什么东西?小小派出所所长,不说她本人,就那屋里睡得跟猪似的小屁股——动点手脚就能弄死!你不想他们死吧?啊?”

周围静下来,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许菡盯着他,看得清他眼里的每一根血丝。

马老头眯起眼,松了掐她的那只手,拍拍她的膝盖。又重,又缓。

“丫头,听我的,赶紧走。”他轻声告诉她,“我这是保你的命,晓得不?”

许菡不说话。她扭过头,看向床头摆着的照片。那是吴丽霞丈夫的遗照。

黑白的照片,肃穆的人。

不像那件水蓝的袄子。

她从相框的玻璃片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漆黑的轮廓,遮着背后的光。

它的脑袋动了动,点了头。

第40章 17-2

卧室的房门被叩响。

刘磊转头,恰好见刘志远将门板打开一条缝,探进脑袋瞅了瞅。

“爸。”放下手里的笔,刘磊转动转椅面向他。

“复习呢?”彻底把门推开,刘志远端着一盘哈密瓜走进屋,又合上身后的门板,“作业写完了吗?”

瞄一眼他手里的水果盘,刘磊搭在桌面的右手微微一动,伸长五指碰到那支笔,紧紧攥到手里,而后才点点头,“写完了。”

刘志远便走到书桌边搁下水果,顺势在床头坐下来,摸摸自己的膝盖。“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他端详刘磊一番,微锁眉心,口吻严肃,不像进门前那样小心翼翼,“怎么突然就摔了一跤啊?还把善善都吓到了。”

几个小时前他牵着赵希善和刘志远碰头的时候,浑身脏兮兮的,说是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但作为一个老师,刘志远对学生情绪的变化非常敏感,知道事情绝对不是这么简单。要不是碍于当时小姑娘在场,也不至于拖到回家才追问。

抓紧那支笔,刘磊舔了舔下唇,手心里渗出汗珠。李瀚的脸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光影交错中,那张脸微斜着嘴,长长的刘海几乎要遮住眯起的左眼。小腹隐隐作痛,刘磊在父亲的注视下垂首,不自觉按住了自己的肚子。

屈辱和愤怒再度涌上心头。

“肚子痛?”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刘志远疑惑地挑高了眉梢。

摇摇脑袋,刘磊没有抬头。

不同于赵亦晨,刘志远虽然严肃,但不会给人压迫感。刘磊在心里权衡。理智告诉他,让爸爸知道事情真相是最好的。他是老师,清楚最佳的处理方案。

咬紧下唇,刘磊将按在腹部的手攥成拳头。他感到耳根发热,喉咙发紧。嘴唇像凝成了石膏似的难以动弹。

“其实…”

厨房传来碗碟摔碎的动静,紧接着又响起赵亦清的呻/吟。

触电一般站起身,刘志远慌了神,赶忙冲出卧室,往厨房的方向跑去,“怎么了怎么了?又痛啦?”

等他摔上了门,刘磊才回过神,腾地一下从转椅上弹起来,跟着他跑出了房门。这时刘志远已经扶着赵亦清走出厨房,慢慢朝客厅的沙发挪,“快快快,去坐着休息,碗我来洗…”

脸色苍白地点头,她一手被他搀着,一手还捂着肚子,隐忍地弯着腰步履维艰。赵希善小小的身影跟在她身旁,左手还抱着那个绿裙子的人偶,右手则轻轻捏着她的衣摆,抬着小脸睁大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怯怯瞧她。

没忘了身边还跟着孩子,赵亦清转过脸忍着疼安抚她:“善善没事,姑姑休息一会儿就陪你下楼睡觉啊…”

傻傻杵在过道里看着他们,刘磊手心里的汗珠还没有干,那些复杂的情绪却被硬生生地压了下去。他喉结上下动了动,又转眼去看厨房池子里没洗完的碗筷,还有满地瓷碗的碎片。转身到阳台拿上撮箕和扫帚,他边把碎片扫到一块儿,边提高嗓门对刘志远说:“爸,碗我来洗,你们先带善善下楼吧。”

“会洗吗?”对方在客厅喊着回他。

刘磊抬了抬脑袋,“又不是没洗过。”

“也行,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客厅里的刘志远嘀咕,“来,下去休息。”

被他搀扶着经过厨房,赵亦清驻足,伸长脖子对儿子交代,“早点复习完,早点休息啊。”

刘磊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手里的活儿没有停下,“妈你别操心了,赶紧睡吧,下星期还要动手术。”

话音刚落,又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拿着扫帚抬起脑袋,他对上赵希善的视线。小姑娘独自走进了他的视野,只字不语地立在餐桌前,表情木然地望着他。她两只小手垂在身前,依旧紧紧抓着那个小人偶。

明明她一个字也没说,刘磊却好像忽然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他张张嘴,犹豫几秒,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回去,最后只说:“善善乖,跟姑姑一起早点睡。”

小姑娘的眼神直勾勾的,好一会儿过去,才缓缓收了收下巴。

他们关上玄关的大门时,刘磊已经收拾好摔碎的碗,捋起袖子抓起被搁到一旁的洗碗布。

刚打开水龙头,裤兜里的手机就震动起来。他在身上擦擦沾湿的左手,掏出手机看看,是同桌黄少杰发的短信:“磊哥磊哥,数学卷子写完没有?选择填空拍张照片对对答案呗!”

抿抿嘴,他言简意赅地回复:“你自己写。”

确认信息发送便要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它却再次一震,又收到一条彩信。依然是黄少杰发来的,图片是他给自己的作业拍的照片,还配上一行文字:“我都写完了!就想跟你对对答案!”

见卷子上的名字的确是黄少杰三个字,刘磊叹一口气,把自己记得的答案编辑下来,给他发了过去。那头很快回他:“谢啦!”紧接着又追发一条,“对了,群里那个视频你看了没有?”

视频?

“什么视频?”

等了一阵,黄少杰才回复一条短信:“就是我们年级私群里那个视频啊,刚刚有个马甲加进来上传的!你快去看,不然过会儿就要被群主删了。”

刘磊兴致缺缺,“我早把Q/Q卸了。是什么视频?”

屏幕上显示短信发送成功,他把手机搁到一边,捡起池子里的碗开始清洗。

油腻腻的锅里盛满了水,碗筷堆放在锅内,被水花冲出泡沫。他刷了一遍碗,又擦干净锅底的油,将它放回灶上。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没有搭理。

动手拧开水龙头,他拿刷过的碗在清水底下冲洗。

手边的手机再次震动。

弯下腰把冲洗好的碗筷放进消毒碗柜,刘磊蹲下身,伸长胳膊捞来手机,挠着脑袋解开锁屏。黄少杰发了两条短信给他,都是大段大段的内容,感叹号让人看着头晕脑胀。

“就是一段录像,拍的四个男的在打一个男的,还扒了他的裤子!五个人都穿的我们学校的校服,打了马赛克,我看那楼梯间也像我们教学楼的,可能是实验室那边下楼的地方!现在都在议论,说不知道被打的是谁,打人的又是哪几个!不过平行班混子那么多,估计难找!”

瞧清内容的瞬间,刘磊挠头皮的手顿了下来。

脑子里像是有颗白色炸弹炸开,他耳际一阵嗡鸣,突然便无法正常思考。

出于本能,他眼球转动,看向下一条短信。

“刚才宋柏亮把视频删了,还给人禁了言,说要把这事汇报给级长!我就搞不懂他那脑子了,这点小事用得着嘛,还跟级长打小报告!那个被打的也是孬,看那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要是换我,被打一次肯定就叫上几个兄弟打回去了!太没种了!”

刘磊盯住这条短信,一动不动蹲在原地。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他低下头,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那天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回到了耳畔。硬邦邦的台阶,窄长的玻璃窗。他记得他的头顶亮着一盏白炽灯。灯光让他晕眩,恶心。

缩紧身体,他咬紧牙关抱着头,发起了抖。

夜色渐浓。

凌晨过去不久,赵希善从睡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卧室里又静又黑,只有赵亦清躺在她身旁,呼出轻微的鼻鼾。一声不响地爬起身,小姑娘抱紧怀里的绿裙子人偶,赤着脚丫踩上木地板,小手扶上窗沿,摸索着走出了房间。

客厅阳台的落地窗早已紧锁,厚重的窗帘拉得密不透风,挡住了外头全部的灯光。她摸黑走在一片阒黑之中,摇摇晃晃,终于找到沙发的一角,轻手轻脚爬了上去。等爬到沙发的尽头,她伸出手,想去够小圆桌上的电话,却不小心碰翻了座机的听筒。

按键亮起蓝色的光,听筒跌在一旁,传出绵长的嘟声。

条件反射地收回手,赵希善趴在沙发边等了等,才又捡起听筒,小心拿到耳边。

她把小人偶夹在颈窝里,探出另一只手,在亮蓝色的按键上轻轻拨出一串号码。

直到等待接通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她才把手缩回胸前,安静地等待。

嘟…嘟…嘟…

第三声戛然而止。

听筒里一阵杂音,接着便响起一道熟悉的女声:“喂?”

揪紧电话线,赵希善没有回应。

电话那头的女人默了默,“是善善吗?”

小姑娘手里还揪着僵硬的电话线,仍旧不吱声。

女人却好像愈发确定是她,自顾自地继续问道:“善善?这几天在爸爸那里住得习不习惯?要不要小姨给你带点吃的过去看你?要的话就敲一下话筒,嗯?”

将听筒放回座机上,赵希善挂断了电话,重新抱住绿裙子人偶,小小的身躯蜷在沙发的尽头。

她记得,最后一次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周围也像现在这样黑。

“善善,听妈妈的话。”当时母亲就站在柜门前,紧紧牵着她的小手,小声叮嘱她,“躲到柜子里,不管谁叫你都不要出声,好吗?”

“杨叔叔和小姨叫我都不行么?”小姑娘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囔。

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母亲似乎摇了摇头。

“就当这是个游戏,好不好?”她摸摸她的脑袋,“要是善善赢了,就可以见爸爸了。”

“真的啊!”赵希善听了张大眼,困意不知被扫到了哪个角落里,“真的可以见爸爸吗!”

“嘘——”竖起食指抵到唇边,母亲示意她要小声说话,“真的。”

连忙捂住自己的小嘴巴,小姑娘点了点脑袋,然后慢慢松开手。

“因为爸爸工作不忙了吗?没有好多好多案子要办吗?”她抓住母亲的手,轻轻地、兴奋地追问,想要在昏暗的光线里瞧清母亲的表情,“我们可以跟爸爸一起吃饭、一起去动物园吗?晚上可以跟爸爸一起睡吗?”

母亲好像笑了,“可以,都可以。”

“那我要去把我的奖状找出来,都给爸爸看!”险些高兴得跳起来,赵希善忙松开她,迈开小腿就要跑回自己的房间。母亲却及时拉住了她:“等一下,善善——”捉着她的小胳膊将她拉回跟前,她压低声线告诉她,“奖状我们不带,以后会有机会给爸爸看的。善善只要乖乖躲在柜子里,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记住了吗?”

黑暗中小姑娘看不清母亲的表情,但依稀感觉得到母亲的紧张。

她安分下来,用力点头,“记住了。”

“乖。”母亲便捏了捏她的耳朵,就像从前每一次哄她入睡那样,嗓音轻柔好听,“善善很快就会见到爸爸的。”

赵希善从沙发上坐起身。

室内静悄悄的,能听见挂钟秒针跳动的声音。她抱着绿裙子的人偶,赤脚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把窗帘拉开了一条不宽的缝。街边昏黄的灯光投进来,被落地窗外的防盗门割开,在她瘦小的脸庞打下一道阴影。

她望着楼底空无一人的街道,额头抵到玻璃落地窗前,微微翕张了一下嘴。

她想喊,妈妈。

喊不出声,也无人回应。

与此同时,远隔她六百公里的Y市市区依旧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