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的灯光不紧不慢地滑过他的眼底。他记得吴丽霞说过,曾景元的团伙不仅贩毒,还开地下赌场,经营“洗脚店”。他敢利用未成年人运输毒品,自然不惮于把他们送进自己的“洗脚店”。

那些孩子就像当年的李君。只不过比起那个姑娘,他们更加没有反抗的能力。

他想,胡珈瑛或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解剖室的门被推开。

法医林智强正站在解剖台前为王妍洋的尸体进行尸检,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来,恰好撞上赵亦晨的视线。不同于往常的打扮,他换上了一次性手术服,戴着头套和口罩,一面拉了拉不大合手的手套,一面冲林智强略微点头,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眸色平静:“小林。”

微微一愣,林智强反应过来,点头回应,“赵队。”

法医鉴定中心修建在名校A大的北校区,几年前才申请到一整套最新的设备,如今任何人要进解剖室都需要先在更衣室更衣,再到风淋室狠吹几分钟的风。鉴于程序复杂,如果不是遇上重案要案,一线的侦查员已经很少造访解剖室。

“情况怎么样?”赵亦晨慢慢走向解剖台,手里还在调整手套的松紧。

“目前判断应该是自杀。”早已习惯不受打扰的工作,林智强放下手中的手术刀,不太自在地向他进行报告,“不过死者身上有生前遭到反复击打的机械性损伤,可能遭到过长期的虐待。”

视线扫过解剖台上平躺的尸体,赵亦晨注意到她性敏感区内的伤痕,语气平平地陈述:“包括性虐待。”

“对。”林智强空着两只手附和,一时不知是该接着解剖尸体,还是继续向他汇报。几秒的思考过后,他选择接一句不痛不痒的解释:“您也知道死者的身份,其实像这种性虐待最常出现在两种群体里,一种是贫困人群,另一种就是这些…社会地位很高或者家境很富裕的人群。”

终于不再拉扯那副几乎快要被扯破的一次性手套,赵亦晨对他后面的话置若罔闻,只又问:“家属来认领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王律师很受打击,强烈要求查清死者的死因。”

闻言略略颔首,他稍抬下巴示意,“你继续。”

这才松了口气,林智强伸手拿起手术刀。

目光停留在王妍洋被江水泡得略微发肿的脸上,赵亦晨一动不动站在一旁。他不是第一次看法医解剖尸体,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与自己相识的人躺在解剖台上。过去的这几年,他甚至曾经梦到胡珈瑛躺在这里,赤/裸着她骨骼纤细的身体,脸色苍白,轻合着眼,好像只是已经沉沉睡去。

直到他得知,她死在了冰冷的水里。

赵亦晨突然很想抽一根烟。

解剖室的空气受到严格控制,微量物质不能超标。他不过忖量两秒便转身离开,还能听到身后林智强在兀自嘀咕:“超过五十米的桥,内脏基本都已经破裂了…”

待解剖室的门在背后合上,声音才被彻底隔绝。

换回自己的衣服径自走过低温检材存放室,赵亦晨听着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轻微的声响,将右手拢进裤兜,抓紧了打火机。一盏接一盏顶灯随着他脚步的前行闪过他的视野。他脑海中浮现出王妍洋尸体的脸。而那张脸的五官逐渐变化,最终成了胡珈瑛的眉眼。

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了一根香烟。

烟熏味浓郁,一股脑冲进他的口腔。呼出第一口白烟,他在尼古丁的麻痹下平静下来。摇开车窗,他一条胳膊搭在窗沿,把夹着香烟的手随意伸出窗外。

二零零五年五月的某一个晚上,胡珈瑛头一次同他提起王妍洋。

那天她回家很晚,他在卧室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已近夜里十点。

赵亦晨走到玄关,见胡珈瑛正扶着门框弯腰脱鞋,脚下摇摇晃晃,像是随时都要跌倒。他于是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又替她拎起了手里的包,“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

脱下一只高跟鞋,她抬起头略显迷蒙地看看他,“我以为你不在家。”

“正好结了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酒气,他皱起眉头,“喝酒了?”

笑着点点头,她弯下腰去脱另一只鞋,“师傅的女儿要结婚了,请律所的同事吃饭。”身子有些站不稳,她晃了两下,总算顺利将鞋脱下来,“男方是常院长的儿子,常明哲。”

“那王律师高兴也正常。”注意到她已经脚步不稳,赵亦晨便矮下身把她打横抱起,动脚拨开她歪倒在一边的鞋子,走向亮着灯的卧室,“有了这层关系,以后办事方便。”

“常明哲风评不好。妍洋…就是师傅的女儿,我见过几次。是个挺单纯的小姑娘。”抬起细瘦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胡珈瑛梦呓似的咕哝了这么一句,在他胸口挪了挪脑袋,难得地像在撒娇,“头疼。不想洗澡了。”

知道她喝多了有时会说胡话,赵亦晨翘起嘴角一笑,紧拧的眉心舒展开来。

“明天再洗。”将她抱上床,他调暗床头的灯光,宽厚的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自己先眯会儿,我去给你弄杯蜂蜜水。”

她和着眼点头,又迷迷糊糊别过了脸。

再端着一杯蜂蜜水回来时,赵亦晨却见她睁开了眼,一手搭在自己的小腹上,歪着脑袋安静地凝视他。他来到床边,她就轻轻拉他的手,不喝蜂蜜水,只说:“你上来。”

自上而下俯视她的眼睛,他瞧出她心情不好,便也爬上床,躺到她身旁,揽过她的肩。

翻个身挨近他胸口,胡珈瑛缩在他身边,任凭自己陷入疲惫的沉默。

“我想换个地方工作。”良久,她轻轻出声,“换一间律所。”

灯罩顶部漏出的灯光照亮了半边天花板。赵亦晨看着那条明暗交界线,松开覆在她肩头的手,揉了揉她细软的长发。

“你最近压力太大。如果换个环境更好,就换。”他说。

或许是被酒精扰乱了情绪,她埋着脸,竟轻声笑了笑,“都不问我为什么啊?”

赵亦晨没有撤开逗留在明暗交界线上的视线。

“要是想说,你自己会告诉我。”

胡珈瑛重新安静下来。

“我就是突然觉得,有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的声线很闷,还带着点儿鼻音,“欲望太多了,就会盲目追求。到头来不仅发现自己活得没什么意义,还伤害了很多人。”伸出左臂抱住他,她长长地叹息,“不像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变成什么样的人。”

大抵明白了她的想法,赵亦晨嘴角微翘,瞥了眼她的发顶,“很难。”

“嗯?”胡珈瑛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疑问的音节。

“当初我读警校,我姐最反对。她大半辈子都在替我操心。”用另一只手摸摸她埋在他睡衣里的脸颊,他粗糙的掌心替她揩去快要干掉的眼泪,“还有你。跟着我每天都要提心吊胆,而且买不起不打脚的鞋,过不了好日子。天底下没那么多好事,既能走自己想走的路,又不伤害身边的人。”

她从头到尾闭着眼,睫毛微微发颤,却始终睁不开眼,“不一样…”

看出来她已经乏得意识不清,赵亦晨给她拉了拉薄被,应得心不在焉:“哪不一样了?”

没想到她稍稍一动,与困意做了一番的斗争,含糊不清地呢喃:“我是你老婆,你是我老公…我支持你…就跟你支持我一样…没有条件…”说到最后,字音难以分辨,人也落进了梦乡。

赵亦晨亲了亲她的头发,关掉床头灯,在黑暗中回忆她那些含混的发音。寻思许久,他终于拼凑出了她最后没有说清的话。

她说,只要他们在一起,别的都不是问题。

嘴唇夹着烟蒂,他深深吸了口烟。

夜风灌进车窗,卷着夜色,冲破他唇齿间溢出的袅袅白烟。他仰头,后脑勺靠上椅背上方的枕圈。透过挡风玻璃能够看到不远处一排漆黑的梧桐。树影摇曳,时而会遮去夜空中那颗最亮的启明星。

赵亦晨曾听年轻人埋怨过这座城市的环境。

但他们不知道,再往北走,更多城市的夜晚甚至看不到这颗孤星。

小时候赵亦清就常常指着这颗星告诉他,母亲去了天堂,会变成天上唯一的、最亮的星星。赵亦晨从来不信。

他再次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隐去了他视野中忽明忽暗的那一点亮光。

“珈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平静,笃定。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人的回应。

四下里一片寂静。

他便想起自己读过的唯一一部剧本,名字叫《等待戈多》。

什么都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第39章 17-1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扫黄大队闯进桥西居民楼底下私改的商铺,带走了一批嫖客,以及十几个未成年的“洗脚妹”。

面馆被查封,拐角破洞的楼道被水泥填补,从那生锈的楼梯再也爬不进昏暗闷热的楼道,没有人知道面馆厨房外边黑黝黝的墙壁经历过什么。冬季悄悄到来,这儿成了真正的居民楼,冷清、潮湿,鲜少有衣衫褴褛的乞丐徘徊。

天气转冷的时候,吴丽霞带着许菡到裁缝店里做了件袄子。

穿衣镜斜斜地架在角落里。她站在镜子跟前,穿的新做的红袄子,梳的两条硬邦邦的麻花辫,清瘦的小脸颧骨微凸,眼神空洞,表情麻木。吴丽霞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蹲下来,冲着镜子里的小姑娘笑笑。

“红色好看。”她边说边替许菡理了理衣领,“小孩子就要穿得艳一点。等要过年了,再给你做件别的色的。”

默了一会儿,许菡盯着镜中的自己,慢慢点了点头。

一月初,万宇良的学校放了假。

元旦那天下午,许菡坐在客厅写数学题,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他在楼底下的喊声。

“丫头——丫头——”

她搁下笔起身,跑到客厅的窗边,巴着窗沿探出脑袋往下面看。万宇良就站在一楼的小卖铺前边,仰着刺猬头似的小脑袋冲她挥动胳膊,“下来玩!快点!”

一言不发地瞅瞅他,许菡又扭过头去瞧餐桌上摊开的稿纸和习题。恰好吴丽霞听见声音从厨房走出来,撞见她的视线,笑着拿手里的毛巾擦了擦手:“没事,下去玩吧。大过节的,你都憋了好几天了。”

许菡于是点点脑袋,抓上钥匙跑出了门。

和万宇良一起的,还有个眼生的男孩儿。矮墩墩的个子,跟瘦瘦高高的万宇良站一块儿,像极了她在电视里看到的相声演员。许菡刚推开铁门跑出来,就瞧见男孩儿垮下了脸,转头操着一口乡音问万宇良:“你喊女娃娃下来玩做莫子嘛。”

刹住脚步,她听懂了他的话,只木木地望着他们,没再往前走。

万宇良却板起脸,伸长了胳膊把她拽过来,告诉她:“这是耗子。”然后又扭头给男孩儿撂下话,“我妹妹跟我一起,你爱玩不玩。”

耗子撅了嘴,满脸不乐意。

“你跑不跑得快咯?”他去瞧许菡的眼睛。

仔细想了想,她点头。

对方马上说:“那就你当小偷。”

许菡刚要点头,便被万宇良捏了捏手。他一条胳膊挡在她跟前,脖子一梗,有模有样地学出大人不容置喙的语气,“不行,要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当小偷。”

抓抓自己的腿,耗子垮着嘴角不高兴,却没敢吭声。

他们石头剪刀布,一起出了手。

两个石头,一个剪刀。

耗子指着许菡跳起来,“她输了!她当小偷!”

垂下黑瘦的小手,她漆黑的眼睛去找万宇良,“怎么玩?”

“我们当警察,你当小偷。跑就行了,我们抓你。”

费劲地捋起肥厚的袖子,耗子插嘴:“要是我们抓到你,你就输了,下一轮还当小偷。”

环视一眼群楼之间弯弯绕绕的巷子,许菡再问:“我跑到哪里会赢?”

万宇良抬胳膊指向这条巷子直通的正门,“碰到正门的梧桐树就算你赢,我们下一盘重新剪刀石头布。”

她听明白,微微颔首,“好。”

担心他俩反悔,耗子赶紧说:“数三下就开始。”

三个小家伙都做好了准备。

“一…二…三!开始!”

话音落下,许菡拔腿便冲进了一旁的巷子里。

居民区的巷子大多互通,只要不拐进死胡同,怎么跑都能跑到最外边的马路,沿着马路碰到正门的梧桐树。许菡反应快,跑得也快,拐了几条巷子就甩掉了两个男孩儿,只远远听见耗子哀嚎:“这女娃娃跑太快咯!”

倒是万宇良有了主意,立马指挥他,“你抄近路去梧桐树底下堵着!”

许菡收住脚步,扎进路线更短的巷子。

两个男孩儿穿的硬板鞋,脚步飞快地穿梭在巷子里,鞋底拍打着地面,啪啪啪地轻响。她脚下踩的软底棉鞋,动静小,自然叫他们发现不了。

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一边顺着巷子狂奔,许菡忽然注意到一个脚步没了声音。她停下来,屏息细听。身后不远处有很轻的脚步。猛地回头,她瞧见一个影子从巷子口闪过去。是万宇良。

即刻沿着原先的方向跑起来,她拐了个弯,又拐了个弯,最后钻进一个小单元昏暗的楼道里,轻轻喘着气等待。

半晌,一个轻微的脚步声经过这条巷子,停顿了一下,而后很快远去。

许菡躲在楼道里候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跑出去,左右看看,松了口气。

没想到余光一瞥,万宇良又从左边巷子口的拐角猛然冲了出来!

身子一抖,她撒腿往右跑,却不及男孩儿跑得快,没跑出两步就被他揪住了后领一拽:“抓到了!”

跟着他的手劲摇晃了两下,许菡收回跨出去的脚,踉踉跄跄地停下来,回过身看他。松开她的领子,万宇良弯下腰,细长的腿曲起来,两手撑着膝盖歇气。

她半张着嘴喘气,他也在呼哧呼哧地喘。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要开口。

歇了好一会儿,万宇良才望着她说:“你反侦察能力挺好的。”

手探进领子里抹了把汗,许菡看看他,“什么是反侦察?”

“我跟踪你,叫侦查。你防备我的跟踪,叫反侦察。”总算缓过了劲,他站直身子,两手叉腰,“这个以后如果读警校,是要考试的。”

胸膛里的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还在小口喘息,眼睛瞄向他的鞋,指了指右脚散开的鞋带,“但是你抓到我了。”

“那是我厉害。”蹲下来系鞋带,他揪着两根脏兮兮的带子三下五除二地绑紧,“我长大要当警察,像我爸爸一样。”末了又抬头去瞧她,两只浅棕色的眼睛里映着青白的天光,“丫头,你也当警察吧,你反侦察肯定能过关。”

许菡望着他的眼,小喘着摇摇头,“条子也有坏的。”

万宇良蹿起来推了把她的小脑袋,“坏人才喊条子,不准这么喊。”

摸摸被他推疼的地方,她低下头,没反驳,也没答应。

隔天一早,吴丽霞骑车去市立图书馆还书。

许菡穿着红彤彤的棉袄和黑色的棉裤,脖子上圈着厚实的围巾,两只小手捉住吴丽霞的衣服,坐在她单车的后座。

临近春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有瘸了腿的乞丐捧着生锈的饭碗,灰头土脸地乞讨。许菡把大半张脸藏在围巾后边,只露出一双眼,目光沉默地滑过那些蓬头垢面的身影。有人也在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慢悠悠地转着,始终将她鲜红的袄子锁在瞳仁里。

冷风在轻微的摇晃中刮着她干涩的眼球,她松开一只手揉了揉眼角,额头轻轻抵住吴丽霞的背,低着脸闭上了眼。

单车穿过大桥,微微颠簸着停在了市立图书馆旁的停车架前。

许菡跳下车,抱住吴丽霞递来的书,等她锁上车轮。

正是星期六早晨,图书馆还没开馆,已有不少人徘徊在正门的台阶边。老人居多,捶着腿蹬着脚。也有打扮得体面的中年人,模样斯斯文文,像是老师。转动眸子一一扫过他们的脸,许菡又望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女人。她坐在台阶上,叉这两条细长的腿,一只手翻着摊在腿间的书,一只手拽着渔网兜的废报纸。

定定地瞧了她一阵,许菡挪动视线,看向门楣上方挂着的横幅。

还是当初吴丽霞挂上去的那张,红底白字,在猎猎作响的风中不住腾动。

锁好车,吴丽霞来到她身旁,循着她的目光瞅了几眼,翘起嘴角问她:“丫头,看什么呢?”

眼里还映着那红色的横幅,许菡仿佛走了神,仅仅是讷讷地念出来:“‘人生本平等,知识无偏见’。”

吴丽霞因此去看那张横幅,咧嘴笑了。

“我把这横幅挂上去那天,你也在,是吧?”

小姑娘抱着书点头,表情木然,瞧不出情绪。

“我是在北方的大院长大的。那会儿邻居不是军人,就是警察。跟他们待久了,眼里总是容不得一点儿沙子。”长叹一口气,吴丽霞弯下腰从她怀里抱过那几本书,接着便牵起她微凉的小手,引她朝台阶踱去,“当时很怪,稍微说错一句话,都可能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还是轻的,严重的时候,命都可能丢掉。我的老师就是这么死的。”她停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跟我住同一个院子的男孩儿,因为不喜欢他,就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给这个老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莫须有的罪名被我那些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朋友传啊传,隔天就传到了大人物的耳朵里。”

两眼追着自己的脚尖,许菡垂着脑袋静静听着,好像既不好奇,也不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