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想起来了,老不说话的那个。那吴所人呢?又出去啦?”

“连环抢劫那个案子还没破,吴所能不出去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所的脾气,犯人没逮着,她一天都不会休息…”

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段落上,许菡默念一遍,再默念一遍。

于是他替这条没东西吃的大鱼感到伤心,但是要杀死它的决心绝对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减弱。它能供多少人吃啊,他想。可是他们配吃它吗?不配,当然不配。凭它的举止风度和它的高度的尊严来看,谁也不配吃它…

“好了不说了,我得给丫头送饭进去,别让她饿着了。”

门外的交谈声停下来,有人推门走进了办公室。

许菡抬头转身,对上来人的视线。是个女警,穿的警服,拿着饭盒,笑盈盈地走到她跟前,将饭盒摆上办公桌,“来,小姑娘,你的午饭。”

转眼看向饭盒,许菡一时不做声。

米饭,白菜,豆腐,腊肉。满满一盒,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在看什么书啊?”女警弯下腰,好奇地捏了捏她手里的书。

瘦小的手覆上书页,许菡挡去刚才反复默念的段落,低声开了口:“谢谢。”

女警没有听清她的话,“嗯?”

遮在书页上的手微微收拢五指,许菡垂下眼睑,“谢谢你。”

片刻的沉默过后,女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暮色四合,吴丽霞依然没有回派出所。

许菡趴在办公桌边,握着铅笔,一点一点演算课本上的课后习题。写下数字3时,她听到了门外女警说话的声音。

“阿良来啦?”稀疏平常的语气,像是在笑。

“妈妈没回家,我来吃晚饭。”这是万宇良的嗓音。

不再一笔一划地写公式,许菡一只手巴住演草纸,抬起脑袋朝门的方向看去。

“吴所可能还要一会儿,你先进去她办公室写作业吧,丫头也在里面。”女警在门板后头小声交代,“等会儿我就给你俩把饭端来啊。”

“嗯,谢谢阿姨。”

门被推开,万宇良立在门口,直勾勾地撞上许菡的目光。他还像昨天那样,一身短袖短裤,胳肢窝里夹着脏兮兮的足球,汗水将胸口的衣服浸湿了大片。

两人对视一阵,他什么也没说,只把足球丢到角落,踱到办公桌前,脱下书包坐到她对面,然后埋下脑袋翻出作业和文具盒。许菡看着他。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脑门。

男孩儿却没有搭理她。他摊开作业本,趴到桌边,抓起笔写作业。

良久,她重新低头,计算剩下的应用题。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你今天看那本书了吗?”万宇良突然开了腔。

许菡抬起眼皮,见他稍稍仰起了脸,灰黑的眼睛里映出她小小的剪影。她想了想,点点头。

“写的是什么?”他又问她。

“一个故事。”许菡说。

扁了扁嘴,万宇良憋出一个干巴巴的回答:“哦。”

说完就低下脸,继续写他的作业。

她也半垂脑袋,再看一遍刚才的题。

一缸水,用去二分之一和五桶,还剩百分之三十…

余光瞥到男孩儿再次抬起刺猬似的小脑袋,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住我家?”

视线停在题目的最后一个标点那里,许菡不抬头,也不说话。

“不说算了。”他嘀咕一声,又去瞧作业本,绷着脸,满脸不高兴。

两条胳膊还搭在冰凉的桌面,她胸口抵着桌沿,只字不语地盯住了自己握着铅笔的手。

“我做坏事,”半晌,她才找回她的声音,“是坏人。”

偷偷拿眼角瞄她,万宇良垮下嘴角,学着大人的模样,一面写字一面开口:“你还小。”他说,“我爸爸说过,小孩子是要被保护的。”

“但我是坏人。”许菡的语气木木的,就像她的表情。

男孩儿皱起眉头瞪她一眼,“那你也是小孩子。”

凶巴巴的口吻,有意要吓唬她。

许菡慢慢眨了眨眼,垂首看向演草纸,不再吭声。

夜里回到家,吴丽霞给她洗了头发。

浴室的灯烧坏了一盏,只剩下一个灰蒙蒙的灯泡,打亮昏暗的一角。许菡穿上新买的背心和裤衩,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张着光溜溜的腿,弯腰埋着头,头发垂在盛满热水的脸盆里。

吴丽霞用浸过水的毛巾打湿她的头发,“丫头,你今天跟阿良说话了?”

细瘦的胳膊缩在胸前,许菡微微捏着拳头,感觉到有水从头发里滑下来,钻进她的耳朵。

“以前我就告诉阿良,不要去跟虐待小动物的人玩。那种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都坏。”吴丽霞的手抓着她的头皮,不轻不重,缓缓揉出泡沫,“可能天生就坏,也可能是摔坏了脑壳才变坏的。”

缄默地动了动脚趾,许菡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开裂的指甲瞧。

“至于你们啊…你们还小。可能会做错事,也可能会做坏事。这没什么奇怪的。大人也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有的是自愿的,有的是被逼的。一句话说不清。”头顶的声音还在继续。闷闷的,隔了一层带着泡沫的水。

另一只脚浮现在许菡眼前。穿着黑色的皮鞋,鞋底很硬。鞋尖踩在她手上,用力地碾。

她记得那只脚。曾景元的脚。

“但是你们这么小,很多时候没法选,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粗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她微痒的头皮,吴丽霞放缓了语速,腾出一只手来拎起水里的毛巾,将温热的水淋上小姑娘堆满了泡沫的脑袋,“所以你们做错事或者做坏事了…其实都不怪你们。是爸爸妈妈没有教对你们,也是我们这些做警察的没有保护好你们。”

泡沫水从眼角滑进了许菡漆黑的眼睛,刺痛眼球。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的视线扫过自己的裤裆。干净的裤衩裹住耻骨,只露出两条竹竿似的腿。

她紧紧合住眼皮,捏紧了蜷在胸口的拳。

“我怕。”

吴丽霞替她冲洗泡沫的动作一顿。

“什么?”

一片黑暗之中,许菡想起曾景元房里的那个小姑娘。她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腿张开,下面捅着一个细颈的酒瓶。

许菡缩紧身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怕疼。”她说。

第二天一早,吴丽霞带着许菡来到了市立医院。

替她检查的是个女医生。瘦瘦高高的个子,戴着眼镜和口罩。

从诊室出来以后,许菡便坐在挨近门边的椅子上,等吴丽霞领她回家。走廊里挤满了病患和家属,有男人,有孕妇,也有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克制的嘈杂声里,间或响起护士的叫号。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经过许菡身旁。她跳下椅子,走到诊室的门前。

“会阴二度撕裂。”门板敞开一条不宽的缝隙,她站在门边,隐隐听见女医生压低的嗓音,“缝过针,看样子已经有四五年了。应该是当时处理得及时,才没有引发感染和别的问题。”

大肚子的女人坐上了许菡空出的位子,吁出一口气,揩了揩额角的汗珠。

“那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诊室里的吴丽霞欲言又止。

“宫颈组织有损伤,如果不注意,很可能会出现宫颈糜烂…”

靠在门框旁,许菡侧过脸,从门缝中望向她的背影。

面朝大门的女医生注意到她,悄悄示意吴丽霞。

她回头,恰好同许菡视线相撞。

逆着光线,许菡只能看清她紧绷的下颚,以及微红的眼眶。

那天下午,吴丽霞跨上单车,载着她骑向市公安局。

她单枪匹马闯进会议室的时候,许菡就站在门外,瘦削的背紧贴着冰冷的墙,沉默地听她愤怒的质问。

“她才十一二岁!十一二岁就有这样的旧伤!四五年前她才多大?六岁?七岁?”一声声反问响彻空荡荡的长廊,不住敲打许菡的耳膜,“在座的各位都是有子女的人——我相信没人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遭遇这种事!但是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它现在就发生在我们管辖的这块地方!”

倚着墙壁滑坐下来,她抱住膝盖,无意识地抠弄自己的手指。

“除了门口的那个小姑娘,还有别的、更多的孩子正在经历这些!孩子啊——他们都还是孩子啊!但是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身为人民警察,甚至腾不出人手来彻查来帮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桌面被拍得砰砰作响。

许菡挪动一下脑袋,将脸埋向膝盖。

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夜晚,窗外昆虫鼓噪,屋子里没有开灯。

黑暗中她缩在大床的角落里,满脸的眼泪。

“姐姐,姐姐…”妹妹摸黑爬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推她的胳膊,一遍遍叫她,“姐姐疼不疼?”

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流出来。许菡缩成一团,蜷紧脚趾,浑身颤抖。

“姐姐不哭,小涟的糖给你吃…”小手胡乱摸着她的脸,妹妹掏出兜里偷偷藏好的糖果,拆开包装,推到她嘴边。

许菡还记得,那是颗奶糖。

沾着眼泪含在嘴里,又腥又咸。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更新的时候太晚了,没来得及写作者有话说。

“生日”那章里,曾景元的房间里有个死掉的小女孩,她“光不溜湫”、“腿张开,下面捅了一个细颈的酒瓶”,这里可以联系【14-3】中赵亦晨说被拐的孩子“不是被卖去穷乡僻壤,就是被卖给‘洗脚店’”,而曾景元指着死掉的女孩对许菡说“你可以干这个,这活你熟”,意思就是许菡以前在许家就是干这个的。加上后来曾景元说的“你开/苞的时候几岁”、“陪过几个”、“洋鬼子的家伙大不大”、“你爸爸跟你玩过没有”这些…相信她以前在许家被迫干什么,已经很清楚了。

许菡两次趴在曾景元脚边发抖,都是因为曾景元威胁要把她送去洗脚店,或者送回许家。虽然第一次也是为了救马老头,但许菡妥协,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内心存有深深的恐惧。

留下阴影时,她六七岁。

选择伤害别人来保全自己时,她十岁,十一岁。

我不想辩解什么,因为当时她已经有分辨能力。但她害怕。恐惧是罪恶的根源,也许你们能够克服,而她做不到。

第38章 16-2

“怎么知道她的?”

“零八年雪灾,在服务区偶然碰到的。当时她跟王绍丰一起,我以为她是王绍丰的情妇。”

“后来呢?”

“我找机会跟踪王绍丰,发现他只是负责接送周楠。根据王绍丰的人脉关系网,我推测周楠应该是其中某位官员的情妇,所以这几年一直在让线人留意周楠的行踪。”

张博文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十月底的夜晚,这座南方城市仍旧没有大幅度降温。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轻响,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投下昏暗的光。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手肘撑着桌沿,交叠的食指有意无意地遮挡在嘴边,丝毫不掩饰探究的目光。

他在审视静立桌前的赵亦晨。

“当初为什么要跟踪王绍丰?”张博文紧盯着他的眼问他。

“他曾经是我妻子在律所的师傅。”神色不改地回视他的双眼,赵亦晨回答得有条不紊,就好像在汇报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工作,“零六年我的妻子失踪,王绍丰在接受调查时向侦查员暗示他和我妻子有过肉体交易。我怀疑我妻子的失踪跟他有关,跟踪他也许能找到线索。”

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左手拇指的关节,张博文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沉思片刻。

两人相识的时候,他已经当上刑警队长,为了方便一线的侦查工作,极少穿全套的警服。因此在张博文眼里,此刻的赵亦晨看上去并不陌生:高壮似一堵铜墙的笔直身形,窄长而线条刚劲的脸,还有眉峰微挑的浓眉下那双深棕色的眼睛。他两手垂在身侧,右手手心里还抓着一件浅灰色的外套,面色平静,视线直勾勾地迎上张博文的端详。

习惯于审讯中的施压,大多刑警即便在日常生活里,也会不自觉让自己的言谈举止带给旁人压迫感。赵亦晨并不例外。

哪怕是提及自身的软肋,也半点不曾卸下武装。

“小赵,你已经当了三年的刑警队长,对我们的工作也非常清楚,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半晌,张博文终于开了口,“小魏过来替你带话给我之前,正在处理王妍洋的事。加上你跟踪过王绍丰,现在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你已经推测出我们这次行动的目标是谁。”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睛,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我想明确的是,你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们提供关键证人的线索,有没有别的目的。”

赵亦晨神情平静如初。从交代魏翔带话开始,他就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只要稍有不慎,一句错话都可能毁掉他的前程,甚至威胁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您打算用王妍洋的死说服王绍丰成为检方的关键证人,对他和他的家人进行秘密保护。”片刻的斟酌过后,赵亦晨从容出声,语气平稳如常,“孤证不立,除了王绍丰,找到另一个证人是当务之急。作为人民警察,我有义务配合检方的工作。”顿了顿,他注视着张博文深邃的眼睛,嘴唇微动,“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想有机会见王绍丰一面。”

张博文微微挪动的拇指停下来。

“为了你妻子的事?”

赵亦晨颔首。

松开十指交叠的双手,张博文靠向椅背,拧起眉头,紧闭着嘴从鼻腔里呼出一口长气,抬手摸了摸下巴。

“必须有我们的人在场,”再开口时,他抬眼重新看向赵亦晨,“而且你们的谈话需要即时录像留证。”

言下之意是,他同意他的要求。

紧攥着外套的手松了松,赵亦晨垂眼埋首,“谢谢张检。”

离开检察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赵亦晨开车经过市区,渐渐又绕到了附近的老城区。

在吴丽霞的住处楼底停下车,他转头望向她住的楼层,依稀还能从光线昏暗的窗洞里看到闪烁的蓝光。老人节约,恐怕是关了灯,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转动钥匙给车熄火,赵亦晨抬手想要打开车门,却忽然记起几个小时前他切断与陈智的通讯之后,吴丽霞说的那番话。

“是这样,赵队长。”当时她撑住膝盖颇为费力地站起了身,好尽可能平视他的眼睛,“我理解你想要弄清楚你妻子以前的事,不过另一方面,我是个女人,也接触过这小姑娘——所以我也明白她瞒着你这些事的原因。我希望我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方式,尽可能不伤害她,又让你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是今天我还没有准备好。”然后她瞟了眼他刚揣进兜里的手机,“我看你好像也有别的事要忙,不如等我们都做好了准备,改天再谈。你说这样行不行?”

当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再次拧转钥匙,赵亦晨收回手扶上方向盘,把车开出弯弯绕绕的街巷,驶向刑警大队。

事故多发的路口有交警在抽查酒驾。穿着荧光背心的交警打手势拦住他的车,握着酒精检测仪叩了叩车窗。

摇下车窗,赵亦晨接过检测仪,听对方的指示呼气。

周围车辆来往,车灯打在交警的荧光背心上,在赵亦晨呼气的瞬间映入他眼中。

视野内一片荧亮,他没有来由地记起了胡珈瑛。

瘦削温暖的身躯被他压在身下,两条细细的胳膊环过他结实的背,指甲修磨得平滑的手指紧紧掐着他舒展的背肌。他每一次进入她的身体,她都忍不住绷紧浑身的肌肉,仿佛既痛苦,又忍耐。

但她只用颤抖的唇贴紧他的耳,沉默地回应,喘息着承受。

“好了,没问题。”交警看了看检测仪上的数据,示意他可以离开,“走吧。”

关上车窗,赵亦晨拨动换挡杆,踩下油门重上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