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珈瑛的脚很小,有时穿三十五码的鞋都嫌大。不是双漂亮的脚,还满是粗糙的冻疮,每到深冬便痒。他手上长着厚茧,握上去手感更是不好。但他一声不吭,只把她的小脚捧在手里,一点点轻轻搓热。

喉中有些哽,胡珈瑛轻笑一声,爬坐起来:“那是小时候冻的。”接着便探过身子,摸索着拉了拉他的胳膊,“你上来吧。你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我抱着你就不凉了。”

这么温声细语地哄了,赵亦晨才再给她搓了一会儿就爬上床,躺到她侧旁。她挪动身体缩到他身边,任他伸出胳膊将她揽进怀里,拍拍她的大腿,好让她曲起膝盖,把脚背贴到他最暖和的腿根。

“刚做了个梦。”额头挨在他的胸口,胡珈瑛咽下堵在喉咙里的哽咽,轻声告诉他,“梦到我被人诬陷,结果还碰上蛇鼠一窝。到法庭上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检察院、法院、警察…谁都救不了我了。”

谁都救不了她。她只能等死。

赵亦晨捋了捋她脑后细软的头发,下颚挨上她的发顶。

“是不是白天看到张文的家属了?”他问她。

“你们那里也听说了啊。”

“听说了。”他的胸腔微微震动,声线低缓,“都是她自己选的,跟你们没什么关系。”

轻叹一口气,胡珈瑛把脚挪到他膝间,贴上他发烫的膝窝。“我就是想,万一张文真是无辜的,那怎么赔都换不回一条命了。”她记起白天看到的血迹,“她老婆要不是觉得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应该也不会怀着孕就自杀。”

“张文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万事都有因果,要真冤枉了他,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拍拍她的后脑勺,赵亦晨亲了下她的头发,“不去想了,睡吧。”

胡珈瑛应下来,侧耳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再言语。

她已经很久没再做梦。

梦到妹妹,梦到雯雯。梦到青白的天,梦到黑色的人影。梦到大黑狗的血,还有曾景元的脚。

只有看到周楠的脸,胡珈瑛才会想起来,万事也许都有因果。

就像她睡在吴丽霞身旁的第一个夜晚,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她感觉到身边的人正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个时候许菡知道,自己应该是要死的。

从她选择活下来开始,她就应该是要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到26-2再加个尾声就结局了,最后几章内容很多,所以安排起来比较困难,写的时候就卡。

更慢了,抱歉。我尽快,尽最大努力在年前完结。

第56章 24-2

合贤中学早晨七点的铃声是首悠扬舒缓的钢琴曲。

车子在校门前缓缓停下,刘磊解开安全带,攥紧腿上书包的背带,隔着车窗望向校门。他的腿还有些软,手心里也覆了一层薄薄的虚汗。从副驾能看到食堂通往高中部教学楼的长廊,这会儿正是住宿生结束晨跑去食堂吃早餐的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他,也不会有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他。

但他还是有点怕。好像一闭上眼,他就能听见昨天晚读时身遭的窃窃私语。

“去吧。”刘志远松开换挡杆,拍了拍他的胳膊,“等下我去接你妹妹,要是她状态不错,晚上就带她一起来接你。”

压下心底的不安,刘磊点点头,扭回脸朝他看过去,“晚上舅舅会不会回来啊?”

“不一定。”右手重新搭上换挡杆,刘志远收拢眉头,“我中午打个电话问问他。”

抿嘴点头,刘磊伸手要开车门,却又在扶上车门把手时顿下来。

“对了爸,那个,我前天找了点书看…”他回过头,犹犹豫豫地开口,“就是,像善善这种情况,能讲话了可能也不代表全好了。康复还需要一个挺长的过程吧…所以我们要多注意她的情绪变化,最好不要放松。”

刘志远一愣,嘴皮子动了动:“行,我知道了,我详细问下秦医生。”而后他问儿子,“你在哪看的书?”

“学校图书馆不都有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刘磊支支吾吾,“我是中午写完作业了,就翻了下…”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抬眼偷偷瞄了下父亲的脸色。所幸刘志远没有生气,只颔首道:“你们也快一模了,这个时候看别的书不要花太多时间,复习期间偶尔放松一下就行。”顿了顿,又补充,“要是你对这方面感兴趣,等高考完了可以多买几本回家看。”

刘磊赶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短叹一声,刘志远挑了挑下巴,“去吧,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连连点头,刘磊打开车门钻出了车子,回过身交代一句:“爸你开慢点,注意安全。”

他还是怕被教训不务正业的。刘志远收收下巴,没急着把车开走,远远目送儿子进了校门。刘磊的脚步先还有些快,接近校门时才慢下来,头略微低着,露出剪得过短的头发里几片头皮的颜色。他本来就比同龄人要矮小,也不结实,这么低着头,就更显得势弱。

刘志远看着他,再度重重叹了口气。家里正是多事之秋,他自以为不让孩子管,孩子就不会担心。可这怎么可能呢?孩子大了,已经快成年,早有自己的思想。一味的保护和拘束,都是错的。

他们这些当父母的,也该反思反思了。

单肩背着书包的刘磊已走进教学楼。刘志远再看了会儿,才踩下油门,驱车离开。

依然是个日光浑浊的天气。

教学楼走廊的灯尚且没有打开,刘磊三步并作两步爬上楼梯,穿过走廊,在教室门口驻足,微微喘气。班主任这个时间还没有抵达学校,教室前后门都上了锁,他徒劳地拧动一下门把,最终只得退后几步,趴到走廊的栏杆边。

四面的走廊都对着天井,他伏在栏杆旁望了望对面实验室那头的楼道口,视线下挪,强迫自己看向天井底部的羽毛球场。一只野猫绕着羽毛球网一边的架子转了一圈,甩了甩尾巴,又飞快地窜进走廊的阴影里,消失无踪。

揉了揉眼睛,刘磊摸摸自己的裤口袋。

校服裤腿的侧面硬邦邦的,他知道里头不是水果刀,只有单词本。他把本子拽出来,翻到第一页,一手遮住左边那列中文,默默地一个接一个认下去。

楼道里传来不重的脚步声,刘磊背得专注,没有发觉。

“刘磊?”

宋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刘磊吓一跳,扭头对上对方视线,才张了张嘴,愣愣挤出一个字:“早。”

“你每天都来得好早啊。”宋柏亮还穿着学校夏天的运动服,短袖短裤,胸口被汗水濡湿了一片。他刚跑完步,又吃了热腾腾的早饭,浑身是汗地走到教室后门,边拿钥匙开门边抬头看他,“好点了吗?”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刘磊喉咙有些发紧,尴尬地点了下头。

好在宋柏亮没再瞧他,身子靠在门板上,开完锁便推开门走进了教室。刘磊埋下脑袋跟在他后头进去,慢吞吞地找到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一声不响地搁下书包。

“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的。”已经快步走到自己的书包柜前面,宋柏亮蹲下身找出校服长裤和外套,脱掉跑鞋把裤子往自己穿了短裤的腿上套,“李瀚那帮人,留级两年了,也不是第一次搞这种事。我觉得学校这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根本就是纵容。还好这回他自己家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刚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登记表,刘磊听完他的话不禁愣愣:“他家里人?”

“啊。”穿好了裤子,宋柏亮胡乱系上裤带,回头看他一眼,“李老师还没跟你说啊?”

刘磊呆呆望着他,摇摇脑袋。

或许也是没想到他还没听说这件事,宋柏亮动作一顿,再抓起外套抖开。

“就是…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他一面把胳膊捅进外套的袖管里,一面斟酌着解释,“李瀚被他爷爷押过来了,说是已经办了退学,找你道歉来的。你不是不在吗?他爷爷就说今天一早会把李瀚送去公安,到时候警方介入了,再按程序办。”

昨天晚上?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

他记得他昨晚在体育中心和李瀚他们对峙的时候,是九点左右。第三节晚自习十点四十分下课,中间只隔了一个多小时。

“怎么突然这样了啊?”他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们也奇怪啊。”拉好外套的拉链,宋柏亮反手撑住书包柜的柜面便坐了上去,小心地观察着刘磊呆愣的脸,“不过我看他爷爷好像是个军人吧,看起来还挺正直的,当着我们的面还把李瀚教训了一顿,就差没上拳头了。估计是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运转迟钝的大脑提醒刘磊,黄少杰也说过李瀚家有部队的背景。

“哦…”呆滞地翕张一下嘴唇,刘磊手里捏着抽出一半的作业登记表,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昨晚到今天,他最担心的就是李瀚这个所谓的背景。没想到它非但没成为威胁刘磊的背景,反而还让事情峰回路转了。怎么会这样?

“你…要不先去食堂找找李老师?看还有没有别的要转告你的。”见他一脸怔愣,宋柏亮琢磨着建议,“一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你爸妈吧,可能警察会联系他们。”

说完便不等刘磊做出反应,宋柏亮跳下书包柜,挥挥手替他做了决定:“去吧去吧,我帮你收作业。”

刘磊被他连拖带拽地赶出了教室。

重新走到楼梯口时,刘磊仍有点恍惚。楼道里的灯依旧暗着,室外阴云污脏,昏黄的天光透进狭长的窗口。他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走。教学楼底下渐渐有了人声,一楼的过道有杂乱的脚步在响。

李瀚的脸闪过他的脑海。刘磊能回忆起他在白炽灯下背光的面孔,还有广场照明灯刺眼的白光里他嘴角微斜的笑脸。光影交织,总是晃得刘磊的神经不住跳痛。既真实,又虚幻。

他在一级台阶上停下脚步,咽下一口唾沫,抬手摸向自己的裤兜。

心跳一时间加快,好像窜进了嗓子眼里。隔着校服裤粗糙的不料,他摸到了自己的大腿。

没有单词本,也没有刀。

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刘磊挨着墙滑坐下来,两手捂住埋低的脸,哭着笑起来。

早上八点,Y市的乌云散尽,天已大亮。

赵亦晨坐在刑侦总队队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微微弓着背,伸出胳膊任法医杨涛检查伤处。郑国强负手站在一旁,上下打量赵亦晨。他已经换下那身湿透的衣服,穿的是副队给他找来的警裤和T恤。包括那双把杨骞揍得头破血流的拳头,他身上的外伤都被简单清理过,不至于感染。

“就剩许涟在逃了。”盯了他许久,郑国强还是率先出声,“也没登机。现在全网追逃,她出不了境,应该能很快抓到。”

略一颔首,赵亦晨的视线仍旧落在自己的胳膊上,按照杨涛的指示动了动关节,脸上的神色没有变化:“怎么从机场跑掉的?”

“变了装,也是查监控录像才发现的。”郑国强没有隐瞒实情,又瞥了眼赵亦晨搁在身边的那台手机,稍稍抬高下巴交代:“我已经让人告诉你那个朋友你在这里了,你手机泡成那个样子没法用,要是还要联系什么人,就先用我的。”

对方沉默地点头,专注于配合法医的检查,没有开腔。

郑国强知道他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是状态并不好。从被找到开始,除了在接受检查时回答过杨涛的几句话,赵亦晨从头至尾都没有吱过声。就像现在,他坐在那里,微弯着腰,一条胳膊随意地搭在腿边,呼吸已然平静下来,肌肉也不再紧绷。他眼神清明,面无表情,仿佛那个在江边差点把嫌犯活活打死的人不是自己。

“有点软组织挫伤,其他都是皮外伤。要是觉得头还晕,就要再去医院检查。”放下他的手,杨涛起身拍拍衣摆,这么简单做了个总结。赵亦晨活动一下手腕,略微收了收下颚,“谢谢。”

杨涛自觉使命完成,便想找借口离开。转过身刚要向郑国强申请,却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杨涛噎了噎,不得不清清嗓子,又面向赵亦晨教育道:“您下次别这么随随便便就跳下去了,很危险的。”

稍稍垂下眼皮,对方只说:“我有跳水经验。”

“那就…”冷不防被郑国强踩了一下脚,杨涛倒抽一口冷气,硬生生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僵硬地憋足了气改口:“那——也挺危险。”

“你就算不拿你的命当回事,也想想你们家姑娘。”一旁的郑国强乘热打铁地接上话,“人小姑娘才多大啊?刚没了妈,要是再没了你,你让她怎么办?啊?”

像是对他的反问无动于衷,赵亦晨仍然垂着眼,面不改色地活动着手腕,陈述得语气平淡:“当警察的,命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没料到他还敢顶撞回来,郑国强瞪大了眼。

“你跳下去的时候是当自己警察吗!”他嗓门顿时拔高一个八度,背在身后的手也叉住了腰,脸红脖子粗地弯下腰瞪赵亦晨的脸,“你想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你要当自己是个警察,你能把杨骞往死里揍啊?我没拦着你他还有得活啊他?”

对方眼皮都没抬一下,面色平静如初地看着自己还能灵活转动的手腕,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有杨涛静立在一边,尴尬地看着自己脸已经快涨成猪肝色的队长,大气都不敢出。他进警队七年,没少见郑国强跟经侦队长为了办案的事争得面红耳赤,可像这样仅仅是郑国强单方面发火的,还是鲜见。

大约预感到自己只会一拳打进棉花里,郑国强瞪着牛眼看了赵亦晨近半分钟,最终别开脸,率先妥协下来。

“行了行了,我也不说你从警十几年,碰上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了——我不是你,没到你这境地,也没立场说你。”他直起身子甩甩手,环抱胳膊靠到墙边,“说吧,怎么知道杨骞行踪的?”

“我这边的线人一直盯着。”赵亦晨答得平静,也当刚才的僵持从没发生过。

“那怎么只追杨骞,不管许涟?”

“我女儿告诉我,她亲眼看到杨骞杀了珈瑛。”

郑国强愣了下,“孩子说话了?”

“说话了。”赵亦晨放下竖起的手肘。

“上次去找孩子的时候,我们在许家找到了一些东西。”沉吟几秒,郑国强斟酌着透露,“其中包括一张写着一个车牌号的字条。孩子有没有提过什么跟车有关的事?”

仍在隐隐发疼的后背靠上沙发的靠垫,赵亦晨转眼对上他的视线。秦妍提到过的那个牌照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粤A43538。”他说。

一字不差的车牌号让郑国强眉梢一跳。

“老赵,我们现在不是在审讯,所以不要相互套话了,行吧?”他抹了把脸,有些无奈,“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赵亦晨依然微偏着脸同他对视,面上不见多少表情,没有丝毫要开口的迹象。

“好,我先说。”只好举手投降,郑国强烦躁地皱紧眉头,“字条上除了车牌号,还有车到达别墅的时间、目的地,跟要运走的几样旧家具。字迹和许涟的很像,时间又正好是许菡死前近二十六个小时,目的地在X市,所以我们怀疑这跟许菡的死有关系。”

目光转向正前方的办公桌,赵亦晨保持沉默,像是陷入了沉思。

“善善本来应该在其中一个衣柜里面。”半晌,他才吭声道,“珈瑛想用这种方法把她带回来。”

“结果被杨骞发现了?”

他注视着不变的一点,十指习惯性地交叠在腿间,微微颔首。

“那就怪了。”郑国强的眉头越拧越紧,“如果真是许涟把字条给的许菡,那她有什么目的?杨骞又是怎么发现的?难道他们串通一气,合谋杀害了许菡?”

交叠的十指略微收紧,赵亦晨脸色仍然平静,“二十七号那天许涟人在哪里?”

“白天在国外,晚上九点才回来。”憋了许久的杨涛插嘴,“许家的基金会那天有个活动,她出国了。”

赵亦晨合眼,没有去看他被郑国强瞪一眼后缩脑袋的动作。

他还能回忆起那天在星巴克里,许涟提到许菡时隐忍的神情。赵亦晨从警十余年,不至于轻易动摇自己的判断。

“审吧。审杨骞。”他睁开眼,嘴唇微动,“这件事只可能是一个人策划的。不是他,就是许涟。”

同一时间,辖区派出所的两名民警刚刚在九龙村完成现场笔录。

村民把阿雯的尸体抬到鱼塘边,为了方便民警做尸体体表检查,没用铺盖卷起来。天亮以后,孩子们都结伴跑到附近张望,大胆的还捡了石子往尸体这儿扔,被大人叫骂几句才嬉笑着一哄而散。

除去临时过来看热闹的,只剩夜里目睹了意外的几个村民还留在方家门前,面对面,挨个儿做完了笔录。徐贞是事故发生后才到现场的,她独自坐在一边的小石墩上,安静地等程欧和李万辉,自始至终没有插嘴。

身为警察的她跟程欧都知道,证人聚在一块儿做笔录不合规定。但他们谁都没出声指正。来九龙村之前他们就知道,这里地偏民刁,当地的警察只能对村民收买被拐妇女儿童的情况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每年都有其他地区来的干警前来解救被拐妇女儿童,除非事情闹大,当地警方都极少配合。

徐贞和程欧是假借电视台记者的身份秘密过来的,如果在这两个民警面前暴露身份,这次的解救行动十有八九要失败。

孙孟梅从屋里端出一盘瓜子,一一分给坐在方家门前小长凳上的几个村民。瓜子送到徐贞跟前的时候,她抬脸对孙孟梅笑笑,道了谢,没接。孙孟梅怯怯地看她一眼,也没有多客气,转背回了屋。

徐贞的视线便再度移向方德华。他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看上去比沈秋萍要大几岁,皮肤和大多数南方人一样偏黑,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凶悍,眼角留着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民警把笔录递给他,他不会写字,正接过印泥,用力在笔录下方按上指印。笔录涂涂改改了几处,每个地方都得按指印,他一个个摁过去,也不管手指头上的颜色已浅,拧着眉头,一下比一下使劲。

两个民警见他态度不好,虽然没出声教育,但也脸色难看。还是村主任在一边打圆场,觍着脸问他们:“那警察同志,这个还要不要带回去尸检啊?”

“已经确定是意外事故了,就让家属处置吧。”高个头的那个民警操着一口带乡音的普通话,收回了印泥,才又看向候在一旁的李万辉和程欧。他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没有多关注李万辉,倒是仔细观察了几眼程欧,“把尸体打捞上来的是你们两个?”

程欧点点头,听身旁的李万辉应道:“诶,是。”

“那就跟我们去趟派出所,把笔录补充完。”高个头民警把手里圆珠笔的笔头摁进笔管里,“李万辉你有摩托车吧?”

一直不发一言的徐贞抬起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去。

被点名的李万辉愣了愣,然后忙不迭点头,“有,有,我有摩托,我可以骑摩托跟在后面。”

派出所距离九龙村比较远,途中还有很长一段山路,两个民警开了辆七座的警车,能载他们过去,但不能送他们回来。矮个头民警听李万辉答应,便冲着程欧抬抬下巴示意,“你就跟我们上车,到时候回来再让李万辉载你。”

赔着笑脸点头,程欧应下来,又转头找到早已警惕地抬头的徐贞,扬声向她交代:“徐贞啊,那我先去了啊,你…”

话还没说完,进屋安抚两个孩子的沈秋萍就突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怀中抱着儿子方海阳,一把扑到程欧的脚边,腾出一只手来死死抱住他的腿,仰起脑袋颤抖着乞求:“带我们一起走…求求你们带我们一起走…”

瘦小的男孩被她压在怀里,惊慌失措地哭出了声。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程欧更是没料到这一出,瞪圆了眼对上沈秋萍那双含着恐慌眼泪的眼睛,感觉到她哆嗦的手抓着他的裤腿,皮带把他的胯骨勒得生疼。

徐贞腾地站起身,却还是晚了方德华一步。他就站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一个箭步上前就扯开了沈秋萍的胳膊,扯着她的头发往后拖,狠狠几脚踢向她的背:“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进去!给我进去!”

孱弱的女人被他踹得嘶声惨叫,抱着哭嚎的孩子拼了命地挣扎,还是被他掀倒在地,拖耕似的往方家的屋子扯。徐贞脑仁一紧,飞快地冲上前拉住方德华的胳膊,手脚并用地拦他踹向沈秋萍的脚,哑着嗓子吼起来:“别打!别打!”

“救我!徐警官救我!救我!”沈秋萍听见她的声音,又翻个身疯了一般扯住她的腿,满是血丝的双眼像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嘴里不住嘶嚎:“他会打死我——他会打死我——啊!啊啊啊——”

听到她嘴中的“警官”两个字,方德华心里一惊,甩开徐贞便愈发狠命地掴了沈秋萍一巴掌,再去扯她怀里的大哭的方海阳。沈秋萍拼尽全力护着孩子,他见扯不出来,就抬脚跺上她的腿,抓着她的头发猛扇巴掌:“你是绊坏了脑壳啊你!发什么神经!发什么神经!”

徐贞被甩得几步踉跄,眼见着身份败露,第一时间朝程欧看过去。两人视线一对,程欧扭头看向身旁两个民警,见他们好像早有预料似的干站在原地,一时谁都没有吭声。唯独李万辉吃惊地张大眼,被人抽了魂一样愣在警车边,满脸的惊疑。

警察?他们是警察?

住在附近的村民都被沈秋萍的惨嚎引出了家门,或近或远地张望着,没有要上前劝阻的意思。徐贞见方德华还在踢打沈秋萍,终于忍无可忍,咬牙跑上前一把将他扬起的手反拧过来,在他脱力的瞬间狠狠推开他,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展示给周围的人,拔高嗓门吼道:“我们是市刑警队的警察——警察——”

远远围观的村民们聚集起来,有人悄悄跑出人群,去通知更多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