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德华倒退几步,喘着粗气对她怒目而视。早在徐贞出手时就靠过来的村主任扶住他,一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拍着他的背,边安抚边轻声嘱咐着什么。沈秋萍还搂着方海阳痛哭,伸出发抖的手,慢慢抓住徐贞的鞋。

蹲下身扶起她,徐贞摸了摸仍在抽泣的孩子的脑袋,搀着沈秋萍起身,将视线投向警车边那两个缄口不语的民警:“现在有证据证明沈秋萍系被拐卖妇女,请你们配合解救,把受害人一起带走。”

“我花钱买的堂客!”方德华听了便大吼,挣开村主任的手就要冲上去,额角青筋暴跳,脸红到了脖子根:“凭什么你们讲带走就带走啊!你们这是抢劫!”

村主任忙又拽住他,伸出一只脚来架在他腿前,压低声音训斥:“方德华——方德华!你给我闭嘴!”

这时已经有大半村民闻讯赶来,手里拿着锄头、耙子,一点儿响动都没有,速速把他们几个人围堵了中间。村主任刚刚上任,他再清楚不过这情形会带来什么后果,当即就一面拦着方德华,一面冲着这些抄了家伙的村民怒吼:“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方德华使劲挣开他,拔腿就上前拽住沈秋萍的胳膊!女人的抽泣声再度变成失声的尖叫,她胡乱地伸手去抓徐贞,怀里的孩子也再次放声大哭。眼看着她要被拖走,徐贞顾不上其他,扑上前扯住她的胳膊,猛地反身给了方德华一腿!

这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被她一脚踹得跌倒在家门前,只一个瞬间就引燃了紧绷的气氛。不知是谁先大喊了一声,拿着武器围在四周的村民们便都举起手里的家伙,齐齐向中间涌了过来——

李万辉一早就偷偷溜了出去,此刻见情势失控,傻傻站在外围,一动不敢动。矮个头的警察反应最快,打开车门爬进了警车,翻身跨进驾驶座;高个头的警察也拉开警车的后门,刚要埋头钻进去,就被程欧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胳膊:“我们在依法执行公务!”程欧掰过他的脑袋对他大喊,“这两天我们都在跟警队保持联系,一旦出事,市局会立刻联系你们分局——到时候追责下来,谁都不好过!”

高个儿的民警睁大眼同他对视,鼻孔外张,胸脯剧烈地起伏。村民手中的武器冲着徐贞砸下来,她扯着沈秋萍躲开,退到警车边,将哭叫着的沈秋萍和方海阳推到高个头的民警身旁:“鸣枪啊!鸣枪!”

背后的警车轻微地抖动起来,他屏住呼吸,知道这是矮个头的民警要发动车子。

农具不长眼睛,锄头耙子统统朝他们挥过来,他心脏猛然一跳,拔出腰间枪套里的枪,对着头顶的老天叩下扳机——

砰!

明火闪现,枪响炸裂。

喧闹的村民们噤声,大多下意识地往后退,手里的武器没收住,砸上了屋前的水泥地。

“都冷静!冷静!”高个头的民警还举着枪,扯着嗓子冲他们吼,“市局要调查,那就先带回去!吵什么吵!啊?都想被抓起来坐牢是不是啊!啊?”

空气仿佛有几秒的凝滞,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摇下车窗,朝徐贞他们用力招手:“上车!都上车!”

拿着武器的村民面面相觑,犹疑着不敢上前。村主任趁此机会拦到他们跟前怒喝:“家伙都放下!耙子锄子都放下!听到没有!”

程欧拉开车门,正要和徐贞一起扶着抖成筛糠的沈秋萍上车,又被挤出人群的方德华打断:“伢不准带走!那是我的伢!”他连扑带摔地冲过来,大手死死抓住了方海阳细瘦的胳膊。

受到惊吓的孩子本就大哭不止,这下更是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沈秋萍嘶哑的嗓子里发出尖叫,她抱住孩子的腰,踏进车里的一只脚也收了回来,弓紧身子往车里缩,无论如何都不撒手!

躲在屋门边看了许久的孙孟梅这时也跑过来,帮着方德华拽孩子:“我方家里的伢——我方家里的伢——”

方海阳哭得脸颊通红,尖着嗓子痛叫:“妈妈!妈妈!”

霎时间红了眼,沈秋萍抱紧孩子的腰,半个身子倒进车里,抬起脚发狂地冲着那母子俩踢踹:“放开我儿子——啊!啊!放开!放开我儿子!”

“伢不能带走!伢不能带走!”围堵过来的村民们见状又举起手里的武器,作势要冲上来。高个头的民警一慌,反过来抓住程欧的手腕,用劲甩了几下吼道:“伢不能带走!要不我们都出不去!”

程欧赶紧去扯沈秋萍勒在孩子腰上的手,抬头对另一边的徐贞喊:“徐贞!徐贞拦着她!孩子现在不能带走!”

挣扎中的沈秋萍听到他的话,更加歇斯底里地嘶喊起来:“我儿子!我儿子啊!啊——啊——”徐贞咬紧后牙槽扯开了她抱住孩子的手,沈秋萍刚倒进车里就要腾起身,不要命地往车外扑,“阳阳——阳阳——”

“先上车!先上车!”

高个头的民警在外边喊,徐贞抓住沈秋萍踢腾的腿塞进车里,等到程欧先上车箍住了她的两条胳膊,才跟着跳上车。副驾驶座的车门被重重碰上,沈秋萍还在疯狂地挣扎,嘴里的尖叫绝望而癫狂:“啊——啊——”

“妈妈——妈妈——”

车外孩子的哭喊声声都扎进耳朵里,徐贞抿紧嘴唇,几乎是使劲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车门关上。

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踩下油门,堵在车前的村民纷纷让开,警车很快驶出人墙,拐上了村里的大路。孩子的哭叫声渐渐远了,沈秋萍却还在不住地嚎叫,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程欧的钳制。他没有办法,只好借来高个头民警的手铐,反剪她的双手,铐在了背后。

九龙村的大路不平坦,车身在轻微地颠簸。徐贞歪着身子瘫坐下来,牙关都在微微颤抖。喘了一会儿,她心有余悸地回过头,隔着车尾的玻璃朝他们逃出的地方望过去。围聚在那里的一个个人影逐渐缩小,她分辨不清那里面谁是方德华,谁又是李万辉。

视野内闯进一个人影。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踉踉跄跄地从一排平房里跑出来。她跑过长长的田垄,跑上九龙村的大路,一瘸一拐,挥舞着双臂追他们的警车。

“救我啊——救我啊——”徐贞隐隐听到她的哭喊,“莫走——救我啊——”

心下一紧,徐贞抓住车椅的靠背,认出这个女人就是在鸡棚边向她求救的人。她穿的还是昨晚那身衣服,拖着受了伤的腿,哭着喊着追在警车的后面,五官挤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莫走啊——救我啊——救救我啊——”

徐贞扭头就朝驾驶座上的矮个头民警喊:“停车!还有一个!”

对方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头也不回地看着前路,不仅没停车,还越开越快。

回头见追在车后的女人越来越远,徐贞咬了牙使劲捶拍驾驶座的靠背:“停车啊!停车!”

沉默了良久的高个头民警发起了火,扭过头冲她咆哮:“莫吵了!救一个不够你还想救两个啊!到时候我们一个都走不掉!”

徐贞前倾身子还要说点什么,却被程欧抓住膝盖。她顿下来,看向他,见他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

理智回笼,徐贞冷静下来,缓缓回过头。

后挡玻璃覆住的小小方框里,那个狼狈地跑着的女人跌倒在路边。有人从那排平房里追出来,对她挥起了拳头。

半趴在徐贞和程欧身上的沈秋萍滑了下去,呜咽着抬起脑袋,一下一下地砸向车门。就像那个男人砸向那个女人的拳头,又重又狠。

“阳阳…阳阳…”

徐贞在这呜咽声中远远看着他们。

她看着那两个小小的人影缩小、再缩小,最终融成一团小黑点。

然后慢慢地消失,再未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一个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镇上的派出所。

两个民警把他们带到询问室,送来三杯凉水,就不再理会。没等徐贞和程欧歇一口气,沈秋萍就在他们跟前跪下来,哭着哀求:“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帮我把阳阳救出来…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求有莫子用啊!伢又不是你一个人生的!别个就没得养伢的权利啊?”一旁矮个头的民警还满肚子火气,手里的笔重重地敲在桌上,“你自个能出来就够好的啦!还伢!闹这么大,就不想下被打死了怎么办!”

她痛苦地低下头,整个身子都蜷成了一团,流着泪发抖。

“我的阳阳…阳阳…”

“先起来吧。”没忍心看下去,程欧弯腰扶了扶她的胳膊,叹口气,“他们说的也没错,孩子是你跟方德华的,你是妈妈,他也是爸爸。我们没权利把孩子抢过来,这事儿只能靠之后打官司。”

抖着身子蜷在地上,沈秋萍不住地抽噎,没有起身。徐贞只好站起来,绕到她身边半跪下身,顺着脊柱抚了抚她的背。

“我们已经联系到你父母了。”徐贞轻声安慰,“先回家吧,回家再说。”

听见父母二字,缩在地上的女人颤了一下,哭声短暂地停下来。

片刻,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猛然给他们磕了个响头:“我给你们磕头了…”

“诶诶诶!起来起来!”听她的脑门闷声砸上地板,徐贞连忙使了蛮力把她拽起来,以防她继续虐待自己。沈秋萍两腿发软,即便是徐贞搀着也站不稳,最后只得坐上他们推过来的椅子,闭着眼掉眼泪。

“沈秋萍,我们还有件事要问你。”程欧只思索了几秒,便压下心底的不忍,沉下嗓音开口,“你给赵队写求救信,还说你知道胡律师的事,到底是说什么事?你跟胡律师认识吗?她以前为什么总过来看你?”

在沈秋萍身旁坐下来,徐贞继续捋着她的背,等待她的回答。

“她不是来看我…”后脑勺靠在椅背的顶端,沈秋萍仰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气息,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是来看阿雯…”

“阿雯?哪个阿雯?”问题才刚刚脱口,程欧就记起了什么,略略一愣,“昨晚掉鱼塘里的那个?”

合着眼点头,沈秋萍鼻翼微抖,眼泪成汩地往下流。

“她是来找阿雯的…那个时候我刚被拐过来…”她抖着唇说,“阿雯脑子不好,胡律师怕她跟阿雯接触了,方家的人就会打阿雯…所以她让我照顾阿雯…她说只要我能保护好阿雯,她就会想办法把我们都救出去…”

喉中一哽,她记起那张模糊的脸。

“但是她好多年没再来过了…她好多年没来过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阿雯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沈秋萍只敢看那么一眼。只一眼,她就明白了绝望的滋味。

那个为了救她而掉进鱼塘淹死的女人,曾经是沈秋萍唯一的希望。那么多年,在方家,她也是唯一一个对沈秋萍好的。可直到这一刻,沈秋萍才意识到,自己偷了她的命。

她是偷了阿雯的命,才能活着坐在这里。

眼前浮现出阿雯紧合着双眼的样子,沈秋萍捂住了脸。

“是我对不起阿雯…”她说,“我对不起阿雯…”

轻抚她背脊的手顿住,徐贞转过脸,诧异地同程欧交换了眼神。

谁都没注意到阿雯。那个从小就被卖到九龙村,摔坏了脑袋,成天都被关在屋子里的阿雯。甚至直到她死,他们才第一次见到她。

来迟了。徐贞记起那具被打捞上岸的冰冷尸体,还有她捂住哭泣的孩子。

还是来迟了。她想。

远在Y市的刑侦总队讯问室里,杨骞垂着脑袋,已经沉默了小半个钟头。

他刚从昏迷中清醒不久,就被带到这里。顶着鼻青脸肿的模样,他头上缠了好几圈纱布,昏昏沉沉地陷在铐紧锁铐的讯问椅上,两眼灰败,不论面前的郑国强问他什么,都始终只字不语。

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二十四小时内必须被送往看守所,郑国强没时间再跟他耗下去,五指重重叩了叩桌面:“基金会洗钱的事不愿意说,国际人口贩卖跟组织卖/淫的事也不愿意说,是吧?”

毫无反应地垂着脸,杨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没给他哪怕一个点头的回应。

“行,那就说说许菡。”郑国强拨了下手边的比,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倚向身后的椅背,“当年你们买通的法医已经招供了。许菡根本不是意外溺死,而是闷死。她是死后才被抛进水道的,对不对?”

迟钝地捕捉到熟悉的名字,坐在讯问椅上的男人略微抬眼。他眉骨很低,从这个角度看,浓黑的眉毛几乎和眼睛贴在了一起。

“你们不急着问我基金会跟小孩子的事,是因为许菡都告诉你们了吧?”动了动青肿破皮的嘴角,他扯出一个笑,“她到底是怎么告诉你们的?之前她女儿全天都在我们的监视里,她就一点不怕我们杀了她女儿?”

郑国强眯起眼:“你的意思是,你们一直在以她孩子的安危作为威胁,变相监/禁她?”

“哪止啊?还有她老公的命。”眼里的渐渐有了亮光,杨骞靠着椅背咧开嘴角,“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我们这一连串——用你们的话怎么说?利益链条?”他嗤笑一声,语气傲慢,“我们这一连串利益链条是怎么运作的,你们不是已经搞清楚了吗?要不是这回连根拔了,也不敢动到我们这一环来吧。赵亦晨又算什么?还不是跟你们这些人一样,小小的刑警队长…就算搞不死你们,要把你们搞进号子里也是轻而易举啊。”

听着他满嘴的不屑,郑国强脸色没有变化。倒是一旁负责记笔录的警察顿了顿,悄悄看他一眼,才接着敲击键盘。

“既然是这样,”郑国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骞的眼,“为什么还要杀许菡?”

“还不是她自己找死啊?”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来,对方歪着嘴笑,“不仅自己想跑,还想把她女儿也带走。要不是我们及时逮到她,那天她都要跑到她老公那里去了。她老公是什么人?条子啊。她失踪那么多年突然出现,就算她自己不讲,她老公能不查吗?到时候要堵的嘴可就不止一张了。”

“她是自己要跑的?”

“不然呢?”

拿出那张字条的照片,郑国强把它推到他眼前,“那这是什么?”

含笑的目光定在照片上,杨骞过了好几秒才在模糊的视野里看清照片中的东西。他脸上的神情滞了滞,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

“看到没有?写了让她看完就烧掉,结果这狗/娘养的没烧。看到没有?”他抖着肩膀笑得夸张,笑到最后便忍不住开始咆哮,每一声都带着颤抖,不知是因为欢喜还是愤怒,“她没烧…她没烧!她还留给你们!她根本就不相信她妹妹!她就算死了也要拖许涟下水!”

“好好说话!”猛力一拍桌子,郑国强扬声呵斥,“许涟暗示许菡逃跑,然后你们又以逃跑为由杀死许菡——这不是给许菡下套是什么?你还说她是自己跑的?啊?”

“许涟害她——你是说许涟害她?”愈发神经质地抖着肩膀哼笑,杨骞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肩膀抖个不停,“也就许菡那种自私自利的女人,还有你们…你们这些条子会信。”他喘一口气,稍稍前倾身体,仔细瞧着郑国强的脸,“找人鉴定过了啊?许涟的字迹?我一个三流的仿写也能骗过你们的鉴定机关,看来你们的鉴定也没什么狗屁用…”

郑国强锁紧眉心,“这是你写的?”

“啊,我写的。”试图耸耸肩膀,杨骞讥诮地重复了一遍,“我写的。”

“你给许菡下套?”

“当然是我了。”他一脸无所谓的嘲讽,“知道能让孩子藏在衣柜里出去的,除了她们两姐妹,就只有我啊。”

后半句话来得没头没脑,让郑国强的眉头不由得拧得更紧。

“杨骞,这里是公安。”他警告他,“你最好端正态度,把事情老老实实从头到尾地供述一遍。”

合上眼仰起头,杨骞止不住地哼笑。

“晓得许菡八岁的时候,是怎么从许家逃出去的吗?”他慢悠悠地开口,“她带着许涟,躲进一个要跟其他旧家具一起运走的衣柜里。还是许老头精明啊,马上就想到了。那批家具被送到火车站,还没卸货就被截下来。你们猜怎么着?”

睁开双眼,他重新看向郑国强的脸,不等他回答,就忽然开始了爆笑。

“她丢下许涟跑啦!跑啦!那是她妹妹啊——她明知道许涟被抓回去会有什么下场,但她还是跑啦!跑啦!”仿佛在宣布什么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他猖狂地笑着,笑得眼角都渗出了眼泪,“那个时候许菡才八岁!八岁就干得出这种事,你们说狠不狠?啊?”

郑国强平静地观察着他,没有开腔。

“狠啊!当然狠啊!”被束缚的双手紧紧捏成拳头,杨骞涨红着脸直直地与他对望,目眦尽裂地绷紧了肌肉,“但她再狠他们也护着她啊!他们都护着她你知不知道啊!许涟不杀她——许老头不杀她——他甚至可以把许菡带回来,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就为了牵制我!牵制我!”

前额的伤口裂开,细密的血点渗透纱布,浸染出一片猩红。可杨骞感觉不到痛。他发指眦裂地望着郑国强,望着这个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男人。杨骞知道,谁都不可能懂。许涟不可能,许老头不可能,郑国强更加不可能。

身体突然失去了力气。遍体的疼痛涌向他,他瘫坐回椅子里,只有眼睛依然直直地望着面前的人。“我跟许涟一起长大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迷茫而又可笑,“我会伤害许涟吗?他们为什么都觉得我会伤害她?他们为什么宁愿相信许菡,也不相信我?”

目视着他从极度的愤怒中颓然虚弱下来,郑国强不回答他毫无意义的反问,只接着将另一个问题抛给他:“你是说许云飞之所以把财产留给许菡,是为了防止你为钱伤害许涟?”

缓慢地合眼,杨骞任凭他的声音轻敲自己的耳膜,忽然在一片黑暗中感觉到了疲惫。

“他提防我,所以让许菡带着孩子留下来,陪着许涟。他以为只要她们姐妹两个在一起,许家的财产就不会被我这个‘外人’搞走。”他听到自己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出声,“老了老了,自己以前干的恶心事记不清了,也分不清谁才是外人了。你们肯定也想知道,当年他买了那么多小孩,为什么只把她们两姐妹上到许家户口上吧?”停顿片刻,他合着眼皱起眉头,像是在回忆,“许老头自己说的——他老婆啊,当年难产死的,生下来的也是死胎。死胎,正好是对双胞胎,女孩,跟她们姐妹两个的年纪又对得上。许老头一见她们,就当是自己的女儿了。”

想象着许云飞说这句话的神态,杨骞笑了。

“狗屁,都是狗屁。有当爹的上自己女儿的吗?有当爹的把自己女儿送去当鸡的吗?双胞胎值钱啊。值钱的东西,当然不急着脱手了。”胸腹一凉,他笑得咳嗽起来,“许菡也是走狗屎运啊。什么姐姐要保护妹妹的,哪次都替许涟去了。结果还讨好了许老头,护了许涟两年。”

他始终合着眼,却阻挡不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他黑暗的视界里。

“许老头疼许菡啊,疼得要死。要不是他疼她,她们逃跑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快被发现。明明是她连累许涟,还把许涟丢下来,留了这么多年…”

留了这么多年,留成了现在的样子。

干涩的眼球在眼皮底下转动,杨骞想起了当年的许菡。那个能每天走进许云飞的卧室,受尽“宠爱”的小姑娘;那个沉默地、胆怯地脱下衣服的小姑娘;那个瑟瑟发抖的,颤着声说“不痛”的小姑娘。

有的时候,就连杨骞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嫉妒她。她受尽了伤痛、受尽了折磨。可她还是走了。她逃出了那个地方,丢下许涟,丢下许云飞。她丢下了一切杨骞深爱的东西,也丢下了一切杨骞痛恨的东西。

“我没给过她机会么?”滚烫的眼泪溢出眼角,他像是没有察觉,仅仅是平静地反问,“许老头没给过她机会么?都是她自己选的。是她一看到有机会逃跑,就要跑的。她自己找死。她根本不管许涟会怎么样,她只在乎她自己。”慢慢睁开双眼,他麻木地望着天花板,“要是她安分点,就什么事都没有。我早跟许老头说过的。她能抛下许涟一次,就能抛下许涟两次。”

铁窗对面的人飞快地敲击着键盘,把他混乱无序的话如实记录下来。郑国强看了眼他头顶被染出一片鲜红的纱布,半晌不做声。

“你是许云飞的堂侄,因为父母双亡,六岁起被交给他领养。”好一会儿,郑国强才转换了一个方向,掀动嘴唇道,“据我们所知,许云飞贩卖和组织卖/淫的不只女童,还有男童。有嫖客曾经见过你,你也是受害者之一。”

他抓起手边的笔,拿笔尖轻轻点了一下桌面,“之后呢?为什么你也加入了他们这个组织,参与人口贩卖和组织幼童□□?”

嘴边咧出一个浅淡的笑,杨骞收了收抬高的下巴,对上他的目光。

“你问我为什么?你为什么不问问你们自己?”他疑惑地反过来问他,“为什么你们没在我能坐到询问室的时候找到我?为什么要等到我必须坐到讯问室才找到我?”

郑国强挑眉,不作回应。

杨骞笑笑,也不为难他,替他找了个答案。

“是老天不长眼啊…不管我付出多少,不管我怎么讨好——在他们眼里,我永远都不如许菡那个自私自利的贱人。”他说,“也是因为它不长眼,你们才晚了这么多年来找我啊。”

他好像自己说服了自己,笑得轻松地仰起脸,往身后的椅背倒过去。

“晚啦,全都晚啦…”

晚了,全都晚了。他告诉自己。

这都是命啊。

命定的,谁都逃不掉。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好。

病了几天,然后又卡着文,现在才更新,久等了。

感觉评论越来越少了,我乐观地相信你们是在蓄力,就等着完结之后给我长评呢,好期待啊^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