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猝不及防下心绪起伏过大,手中茶盏应声而碎,温热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袖口,余下的顺着桌沿一滴滴在地上积成小洼。

即便如此,他的脸上仿佛被冰封一般,唇色也是穆戍人特有的淡薄,只是沉默,眼眸完全闭上,睫毛垂下后倒下弧度的阴影,深不见底的君心。

在穆戍国都参与过夺嫡之战的臣子们,都曾经有一个共识——二殿下深不可测,就连最善于窥探帝心的臣子都无法在他身上瞧出一丝半点的情绪,但就算他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却没人愿意他闭眼。因为一旦他闭上眼睛,说明自身的情绪有些难以控制,结局通常过于可怕。

但解般不知道,她见虞授衣闭眼,愣了一下,想着难道三尺不够?要…秃头才行吗?

虞授衣闭眼良久,缓缓睁开时看见解般茫然地看着他,解般生来便有一副浓墨重彩似的眉眼,压着刀光血影的战气,此时舒展开的眉目却像是含苞待放的茉莉。

他心中的阴霾忽的就散去了一部分,此刻也彻底压住了情绪,想伸手扶她起来,却只是触碰了她的鬓角,淡淡道:“很漂亮的头发,自己好好留着。”他站起身,放柔了语气道,“两个时辰已过,休衷,我们启程吧。”

解大将军一定想不到,她这尽心竭力的抱大腿三策,着实狠狠的给虞授衣添了三回堵。

穆戍国主足足心塞了三天。

作者有话要说:

关破

虞授衣一边心塞,一边与解般慢吞吞来到奉烈关。

奉烈关风起狼烟,大片狼藉,最惨烈的战役已经过去,厮杀声都被埋没在风中,战后清扫的人正在用勾耙将尸体堆在一块,浇上油焚烧。

穆戍大帅乘胜追击,预备顺势攻破奉烈关防线后的五座城池,而大黎的残军也败退到五个城池之后的岳洋河岸,并烧毁了全部的船只和桥梁。

留守在奉烈关的,只有监军薛儒和八万军士。

薛儒穿了软甲,外面披了蓝色的袍子,见了虞授衣跪下道:“臣幸不辱命。”

虞授衣轻跺脚下:“就为了这一堵天堑,两年三月,这一句幸不辱命来得迟了。”

薛儒腰背更弯了些:“臣有罪。”

虞授衣慢慢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解般,微微合了眼睛:“大黎久不供粮,将士体弱,兵器钝驽…天下也仅仅有一位名将可以阻五十万精兵长达两年余。”

名将离走,奉烈关破。

奉烈关弥漫着浓烈的尸臭,解般戴着黑纱斗笠,负手站在血迹未干的城墙上,带着血味的寒风刮在她脸上,略有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她脚下是她守护几年的关卡,然而她再次踏上这地方时,已是易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求蒋大人给在下个准话儿,这到底是给在下一个什么安排,我也好心安…”这声音极耳熟,却带着不曾听过的谄媚。

答话的人却显得不耐烦又不屑:“大帅开出的条件是捉到征泽大将军,可现在大黎大军退居岳洋河,而征泽大将军连个影子都见不到,你还好意思要报酬?”

解般顿了良久,回头时黑纱被吹得贴在了脸上。

顺着她的目光,那城墙口,缩着头的正是叛变的车骑将军,雷宜行。

“怎么回事?”

那蒋大人刚不耐地转身,一下撞见了披着厚重滚边黑披风的身影,惊吓地跪倒:“君…”

虞授衣挥手阻了他的话,又问道:“他是大黎的人?”

蒋大人顿首道:“是,大人恕罪…因大帅久攻不下奉烈关,所以只得使了拙劣伎俩,收买了大黎的将军,承诺若俘虏征泽大将军,给予三品官位。”

“无妨,成王败寇,用什么手段我不在意。”虞授衣打量着雷宜行,“倒是大黎将军如此容易收买,对穆戍来说,意外之喜。”

雷宜行虽不知道面前此人是什么身份,然而看见蒋大人如此战战兢兢,也没勇气顶嘴,只能燥红了脸,低头一言不发。

此时薛儒过来,朝虞授衣行礼道:“大人,大帅派了信使回来,说得知大人已到奉烈关,不能亲自迎接甚为惶恐,大军驻扎于岳洋河北岸休整,此刻他正快马赶来接驾。”

“让他歇了,来回跑五个城,除了累死几匹马,没有用处。”虞授衣并未接过信件,“五个城,他怎么处置的?”

“三个让兵马放抢钱财粮食,百姓充作奴,另两个…屠了。”

虞授衣淡淡道:“是么。”

“大人可是觉得不妥?”

“百姓充奴,充到哪里?”

“八岁以下贩卖到穆戍,青壮年留三百搬运尸体与财物,老人杀,女人杀,其余杀。”

虞授衣垂了眸子,半晌道:“八岁…已经能知道太多事了。”

薛儒低头怔道:“大人的意思?”

“两岁。”

解般步下城墙时,就见虞授衣站在雷宜行身边,表情一如既往淡漠,看不出他是想杀还是不杀。

解般心中焦急,一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虞授衣果然看了过来,然而走过来微微低头问道:“穿得实在过少,可是惧寒?”顿了顿又道,“我叫人送件狐裘来。”

解般拉住他的披风:“等等,我不畏寒。只是那人…是我手下的车骑将军,可否将此人交予我处置?”

虞授衣可不敢说能被穆戍收买的将军是不是真忠心,更不敢放人在解般的身边,但瞧见解般谨慎小心的表情,生怕他拒绝似的——虞授衣复杂想了很久,最终忍不住松了口,软了语气道:“给我三天时间,此人军衔为二品,有些消息需要从他嘴里撬出来。”看见解般有些失望的脸,不由得补充道,“就三天,不管他说不说,到时间就给你。”

解般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虞授衣能不对她这个正一品的大将军动刑,已经相当不错,于是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虞授衣垂下眸子:“无事。”

等解般走后,虞授衣再不看雷宜行一眼,只向薛儒吩咐道:“带去刑房。”

“是。”

半晌,虞授衣又续道:“用重刑。”

薛儒一愣:“是!”

逗留奉烈关三天,解般见到了雷宜行,但是她觉得就算她摘了面纱也没有事——雷宜行已经瞎了,这个曾经大黎正二品,仅居她之下的车骑将军,如今少了两条腿和一只手,一双眼珠被剜下,眼皮软趴趴盖下,脸上伤痕交错。

解般退了旁人,然后蹲在雷宜行的面前,一字一顿说:“雷宜行,我本是要第一时间杀你的。”

雷宜行先是愣了好久,然后突然嚎叫起来,一边吼一边蹬着像两个粽子的断腿:“蒋大人!蒋大人你快派人来!征泽大将军在这里!她在这里!!大帅救我,大…”

解般重重一顿伯浊剑,震霆般的重响打断了雷宜行的吼叫,雷宜行怔愣了许久,忽而又呜呜咽咽起来。

“脑子清楚了没有?”

雷宜行弱声求道:“大将军…大将军是你先跑的啊,你撤了不跟我们说一声,我也是没办法…如果不降,我就要死啊…”

“你叛不叛,与本将军在不在军中没有一点关系。”

“怎么能没有呢?怎么没有…”

“有没有你说了算?祖上庇护的爵位,来军中混个功名,你家族拖私人送来鸡鸭鱼肉,名剑宝刀,怎么不知道送几十万大军一份?”解般轻声说,“你算什么东西?”

雷宜行大喊:“大将军,你还是远仲王府出来的…我家族小,别说几十万,一万都供不起!大将军你…强人所难!”

解般沉默良久,缓慢呼吸了一下:“雷宜行,多年行军,本将军的规矩不曾变…”

雷宜行猛地打断道:“不!我不要死!大将军你不能杀我!我是雷家的嫡子!!你杀了我陛下不会放过你的,你会在午门前跪到死!!”

“我不会再跪了。”

解般一拍桌案,伯浊剑被震动,她出手疾若闪电,反手握住剑柄抽出,剑光铺洒,随后明亮如光的重剑狠狠劈入雷宜行的头颅,血花娇艳,解般拧动手腕抽出剑:“远仲王府的主人早死了…忠也死了。”

解般捡起雷宜行的衣角擦了剑,收入鞘,抱着双臂望天,半晌后突然啧了一声:“人死了,我该怎么向那位解释呢…”

接到情报的虞授衣蹙了眉:“她杀了车骑将军?”

薛儒不敢抬头:“是,一剑毙命。”

虞授衣问:“可听到他们在说什么?”

薛儒说:“有,似乎听到远仲王府之类的话,莫约是忠心之类的话…更多的臣派去的人说不敢靠近,征泽大将军武功极高,稍有动静会被立刻察觉。”

虞授衣沉默片刻,挥手道:“下去吧。”

虞授衣心里很沉重,原本倒想出个好法子,譬如让车骑将军引诱解般进入穆戍的阵营,结果因为忠心二字,解般竟然拔剑直接杀了麾下将军。

…征泽大将军果然对大黎忠心耿耿,这种忠心简直太糟心了!

虞授衣一边糟心一边批折子。

夜深烛影重重,虞授衣批完折子,开始思考回程——他来奉烈关也是因为此地久攻不下,他八岁前就将兵法经典倒背如流,十八岁策划质子府大暴.乱,并且从大黎国都一路冲回了穆戍,可见操纵兵马并非纸上谈兵。特别是阵法,穆戍大帅也承认远远不及。

此时奉烈关大胜,还额外拐了征泽大将军,是不是可以考虑回去?

回去慢慢感化。

若是真的让休衷慢慢淡忘了大黎,凭借他的拼命亲近和存在感,很有可能让休衷对他产生好感,若是她愿意,他完全可以倾国之聘娶…娶…

虞授衣的耳根发热,熟了。

两声叩门,虞授衣怔了一下,听见外面解般的声音道:“大人睡了么?”

虞授衣忙用旁边的冷茶浸了脸,退了那层淡淡的红,出声:“不曾,你进来吧。”

吱呀一声,解般披着外袍走进来,反手关了门,因为有些冷而袖着手:“半夜打扰,有些抱歉,不过有个事不好拖到明早说…那个,我麾下车骑将军,雷宜行死了。”

虞授衣起身,从旁边拿了个暖壶,本想直接递给她,犹豫了一下,主动伸手拉过解般,将暖壶放在她手心:“还好,不是很冷。”

解般茫然捧了暖壶:“我不畏寒的。”虽这样说,她还是拿住了暖壶,又道,“雷宜行是被我杀的,具体原因…我不想说,只是同僚一场,我去埋了他,大人可有意见?”

虞授衣淡淡笑了一下:“没意见。”

解般放松道:“那便好,不叨扰大人了,夜深苦寒,大人还是早些歇息。”

关心的话就算从臣子们口中说千儿八百遍,都是同“今天天气很好”一个意思,而解般这话本来也就是个客套,却瞬间暖了虞授衣的心口。

虞授衣试探地伸手,为解般理了理衣领,见她只是略微错愕,没有闪避,心中更是温柔了一块,眼中神色也如流水轻荡:“你是在房内杀的人?我去叫人为你新布置间屋子,那间估计有些血腥,要去收拾下。”

解般本想说一点血味就当焚香了,但虞授衣这话说得柔和极了,带着几分小心,她不忍拂了他的意,只得点了点头:“…麻烦了。”

虞授衣不麻烦,他甘之如饴。

只是半夜被叫去清理房间的薛儒从国主近卫身上得知此事,仰天长叹,恨铁不成钢:“就是个刚及冠的毛头小子也晓得,让姑娘跟自己睡的大好时机就是姑娘换房间…君上他,他,他几个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马崽

留在奉烈关第七日时,收到了穆戍大帅的急报。

消息虽封锁了,然而解般天生的觉察力,还是能猜出发生了何事——穆戍大帅定是想造船强行渡河,但度辽将军费涵费子沓,素有“鬼弓”之称,在奉烈关前的平原上作为不明显,然而在河岸边组织弓箭手射船只,简直就是射靶子一样简单。

穆戍起码损失千人。

解般正思考是不是要去岳洋河先看着,度辽将军纵然骑射功夫出众,但架不住穆戍大军强攻,而若是他被俘,下一支箭怕是要捅在自己心口上。

但解般想了会,还是放弃,她到不了前线,不管是虞授衣还是薛儒都应该很明白,放她过去就是放虎归山,虽然她这头虎到底有没有心思归山没个定论,但总之保险的做法就是离战场越远越好。

给她兵权,她就是战场上当之无愧的王。

岳洋河的急报却让薛儒这几天肝火旺盛,看到解般就怒气难平,连她出门几步都要斥责一句:“老实待着!”

被斥责多了,解般很烦,抬起眼睛,公事公办说:“子沓骑□□妙,可射当空皓月,可射漫天繁星。有他驻守岳洋河,穆帅就算再耗上两年,也绝趟不过去。”

薛儒很看不惯解般:“他的骑射,关你何事?”

解般一笑,忽然单手转出一支单羽箭,另一手抽弓架起,两指捏箭末贴近铁弦,满弓如月,箭矢白羽疾飞如风雪,狠狠刺入五丈开外的城墙,入石三分。

“他的骑射,启蒙是我。”

解般扔了弓,拍了手上的灰,转身离去。

岳洋河的急报也只让虞授衣在奉烈关留了两日,随后他便觉得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带解般回穆戍都城较为妥当。

临行的这几日,大雪纷纷,吐气成烟。

回都城的路途漫长,肯定不能步行,于是薛儒受国主之命跟解般商量:“不用马,用骡子拉车行不行?”

解般沉默良久,回道:“算了,骡子没马的记性,容易迷路,我自己…自己克服一下就好。”

薛儒一脸鄙夷:“世上竟然有怕马的将军——以前你在沙场上怎么活下来的?”

解般没说话,她一拳重重击在薛儒小腹,一声惨叫划破奉烈关。

老子怕马还不是你们穆戍人害的!

解般开始尝试与马接触,她前世惨死之前,还是对马这种生物很有好感的。曾经她最喜爱的坐骑是西方崇野林中最顶尖的烈血马后裔,她十五岁掏空了所有的军饷从马贩子手中买下,取名“猎都”。

那时的猎都还是只小马崽,她悉心照顾三年,等它成年后陪她征战沙场。这样的相伴一直到她二十三岁奉烈关耗空了所有的谷物,她沉默一夜后,第二日下令,杀马取食。

骑兵们强硬反对,然而她拿起伯浊剑,抚摸了一遍猎都身上的鬃毛,随后一剑劈下,马血劈头盖脸溅了她一身。

猎都倒下的那一刻,三军寂静无声。

她以一介女子身份,凌驾于几十万大军之上无人质疑,不仅是她绝世的战事才华与高强武功,更多的是她的冷漠铁血,说这是自私也罢,无情也罢,但唯有这样的征泽大将军能支撑起整个大黎,维持大黎的残喘苟且。

此后,她开始不拘于战马,无论在军中博个功名的世家子弟的好马,还是小兵的劣马,她骑来都是一样,因为都不是猎都,于是可以随便。

在奉烈关的翌日,解般刚去校场准备试图适应马匹,却见虞授衣抱着什么东西,见她来了,将怀中用毡子包起的东西递给了她。

解般疑惑接过,只见毡子里拱出一个小长脑袋,一匹小马崽子睁着大眼睛看着她,眼睫毛湿漉漉的,皮毛是铁黑色,鬃毛亮得生漆。

“事先寻了只小崽子,从小家伙适应许是会好点。”虞授衣拍了拍衣袖上被蹭上的马毛,见解般并未露出对马崽厌恶抗拒的表情,心里一松。

解般忽然伸手摸了摸马崽子的鬃毛,抬头问:“送我的?”

虞授衣浅笑道:“不然呢?”

解般又看了看马崽子:“品质非同小可,是名马忽雷驳与野驹烈血的后裔。”摸了摸马崽的脑袋,低声道,“大人,礼过重了。”

“名驹配名将,不过重。”虞授衣说,“取个名字吧。”

解般沉默了一下,才道:“猎都。”

猎都的出现稍稍化解了一点解般对于马的阴影,离开奉烈关的那日依旧大雪,两千人的重甲军护送马车回都。一应俱全的马车中,虞授衣闭目养神,在一边的解般正拿着一个碗,里面是兑了马奶的米糊糊,小猎都正将脑袋凑在里面舔着,蹄子扑腾在解般膝盖上。

解般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挠了挠猎都的鬃毛,又朝碗里加了奶米糊。

虞授衣睁眼就看见解般正在逗小马崽,征泽大将军少年老成,鲜有孩子气的时候,此时喜得爱驹,与之较上了劲,手里的碗忽高忽低,急得猎都四只蹄子乱踏,仰着脖子巴巴地看着奶米糊,鼻子里不满地呼气。

若是换了其他人,少不得要抱过小马崽子,借此与心上人搭上关系增进感情。但虞授衣一向性格内敛,庄重自持,此时也仅是微微笑了一下,拿起了一卷书,借着窗外雪光翻阅。

解般玩累了,让小猎都吃了个饱,等猎都合了眼迷糊打起盹,她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但瞧着虞授衣看书看得专心,不好意思打扰,只拿了喂马的碗,又重新满上一碗奶米糊,几口喝了,甚觉得味道不错,又来一碗。

虞授衣看了会书后,觉得眼睛疲累,刚抬头,被近在咫尺的解般吓了一跳。解般凑过来半个身子,看书看得入神,见虞授衣忽然抬头,愣了一下,捧着奶米糊讪讪解释道:“我…我就看着玩玩。”

解般的长发仅仅取了鬓发编在脑后,此刻长发垂下,带着花茶一般的清气味,虞授衣抿了嘴,低声道:“无妨,你可坐过来看。”

解般心中很感动,没多想就把手中的碗递过去到他嘴边:“你也看累了,喝点东西养神。”

虞授衣心中暖意,见是她自己用过的碗,更是微喜,也没多想就启了口抿了一下碗沿,咽下后只觉得味道颇怪——然后看见解般惊愕道:“啊!这个…”

虞授衣低眸看了一下碗中的奶米糊,又看了看酣睡的马崽子,顿时明白过来。

卧槽!

解般很尴尬,只能硬着头皮解释:“这个人也能喝的…我还喝了两碗,不小心就递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