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教习

遣散了所有太妃内侍的姑苏殿,带着萧瑟的冷意。

解般在寒冬中单薄衣裳猎猎,傲骨嶙峋,半湿长发凌乱披了满肩,与她对视仿佛可见沙场血战中的万千寒刃。

这是一代名将的风骨,是女流中万里挑一的英才豪杰。

穆戍的国主与大黎的名将第一次认真对视,就是在这隆冬飞雪,深宫姑苏。

虞授衣的眼眸如浩瀚海空,解休衷的瞳仁似刀光剑影。

“不杀我,君上就能护得住我解般解休衷?”恢复了镇定冷静的解大将军逐字逐句,以一个敌国臣子,也是一代倾世名将的身份郑重发问。

“孤说话很少再说第二遍。”虞授衣的声音并不如他的威仪气质如此沉凝,但是这句话越到后来语调越低,像是乌云压顶,徒增无穷魄力,“护不住你解休衷,孤就没脸再做这历经夺嫡之乱的穆戍国主。”

“君上厚爱。”

“你当得起。”

解般一生中也没被人捧得这么高,本来一颗荣辱不惊老态龙钟的心,竟然萌发出一丝受宠若惊。

她就这么轻飘飘被大批侍卫护送出了宫,有惊无险地从鸿门宴回到了文火山庄。

聂小塘正揪心地站在门口等她,见了她跟见祖宗一样,忙赶过来问东问西,又见她脱了滚毛兜帽后头发半湿,忙拿了被炉子烘热的布巾帮她擦拭。

解般坐在板凳上,见聂小塘忙上忙下贤惠的模样,忧郁心想:雄风老…不,穆戍的君上果然还是对小塘有企图吧…曾经他们还一起剥毛豆来着…

可是若小塘入了宫,谁来照顾她啊…

解大将军表示,反正自己朝不保夕,那在她入土前,就先自私地耽误小塘几年吧。

至于出嫁?解大将军脑子里没这个词。

与此同时,姑苏殿内,太后微微一笑:“好本事,君上奉烈关一趟,竟拐回来个大黎的将军——还辣的很。”

虞授衣垂了眸子,半晌后淡淡道:“母后说笑了。”

“模样清俏,外酥里硬,边边角角裹了辣味,掂着都嫌锋利,果真是个人才。”太后很有些意犹未尽,“不辣手,也不多刺儿,但没点本事,别想咬开她一层皮。”

“母后说笑了。”

“本宫好奇你是怎么拿下她的?战俘?私运?还是将她打得失了忆?”

“母后说笑了。”

太后看了他良久,叹息一声拿起话本子挥了挥,眉宇间有些疲惫:“算了,那儿还剩些冰水,你也去拿着洗把脸。”

… …

文火山庄

聂小塘为了给解般压惊,难得遣了厨子,三天内都是亲自掌勺。

小饭桌上,解般少有的对某个问题执着,毕竟是关乎自己的死活,心不在焉吃了饭,旁侧敲击地问起聂小塘:“你说,要是一个…父亲遇见了一个杀了他三十多儿子的刽子手,他会怎么对待仇人呢?”

聂小塘手上筷子一夹,软糯的豆腐瞬间四分五裂,她想也不想就说:“大卸八块!”

解般:“…”

对嘛,这样的行动才符合心意,关键是穆戍国主除了像养猪一样养她,也许对聂小塘有点企图之外,为什么不杀她呢?

思虑了很久,解大将军没理出头绪,只能半忧半叹道:“…神经病啊。”

几天之内洪涝一般的赏赐从宫中赐下,大管事瞧着解般的眼神都比往日尊敬了三分,而解般望着大批的赏赐沉思良久,随即悟出了一个道理——难道,穆戍国主想收买她?

原来是想来软的,早说嘛,她又不是不同意。

猛然想通这一点后,解般心里轻松了三分,胃口顺势上来,还有心思去厨房偷吃聂小塘刚炒的菜,聂小塘一边拿着锅铲一边赶她:“走走,油烟大,唉唉你不要用手…洗手了没?!”

解般跟只黄鼠狼一样,叼着一根金黄冒油的鸡翅膀就窜到厨房外,她速度快,聂小塘也拿她没办法,叹了口气又转身炒菜。解般一边靠在门口,撕着鸡肉往嘴里塞,一边死死盯着灶台旁一盘焖鸡,满眼都是“我的…”

聂小塘一转头找酱油时,就瞧见解大将军啃着骨头,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狠狠一拍锅铲:“出去出去!外面炉子里我煨好了奶米糊和汤包,你先拿去喂俩崽子。”顿了一下又叫道,“你别自己全吃了!还有,洗手!!”

一家欢喜一家愁,宫里的八殿下虞步帆简直快疯了。

虞步帆出生那年,正巧是解般出征的时候。此后随着解大将军的一路高升,凶名一路远扬,宫里的嬷嬷看护八殿下时,遇见他调皮,总会恐吓一句:“八殿下不要闹,小心君上把你扔去奉烈关,让征泽大将军叼了你去!”——效果比搬出国主和王后要好得多。

可想而知,虞步帆怕这个征泽大将军怕得要死。

在得知奉烈关被穆戍攻破,大黎三军连退五座城,在岳洋河与穆戍隔河相望,虞步帆还多吃了几碗饭…一想到那个恐怖的征泽大将军离他越来越远,总是令人振奋的。

但是现实犹如一根狼牙棒,将他几乎敲傻。

皇兄最近在为他找教习,专门教授他一些武功底子,也有助于他的手筋恢复。虞步帆的要求还是很低的,不凶不丑就可以了,他最喜欢那种仙风道骨老人家,扎个马步笑眯眯给块糖的那种。

但是皇兄说人选早就定好了,是个女教习。

虞步帆也无所谓,女教习好啊,温温柔柔的,也许武功不是特别高,但他又不是准备去当大侠,学个底子就行。

然后皇兄说,是一位名将,虽出身敌国,但是实在是可遇不可求之才,哦对了,她姓解,角刀牛的那个解。

虞步帆本来还嗯嗯答应着,但听到这里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哥,这个解教习,我之前听没听说过?怎么觉得…怪耳熟的呢?”

虞授衣垂着眉目,轻描淡写道:“大黎的将军,有几个姓解的女将?”

“…”

虞步帆嘴里一根芹菜啪嗒一声掉在盘中。

是…是亲哥吗?有…有这么把亲弟弟送到虎口狼窝的吗?

虞步帆哭晕在方桦殿。

虞授衣没理寻死觅活的弟弟,他还在思考如何将这个事跟解般说。

要想把这位对大黎忠心的将军绑在穆戍,单单怀柔是不够的,还要慢慢拉拢。但是突然给她一个官职,又显得太刻意,而且若是有官员调查起来,很不好收场。

给八弟寻个教习也是偶然间的想法,然而很快这个偶然的想法如同熊熊烈火烧起来——这是多好的一个想法,解般能在战场叱咤那么多年,在明战偷袭下依然活下来,武功绝对不差。重要的是,一旦她成为教习,入宫的次数必然很多…那么偶遇的机会也必然很多…

于是穆戍国主就这么敲定了。

正在虞授衣措辞怎么向解般传达旨意时,八殿下终于发觉皇兄一颗铁石心肠,于是又哭哭啼啼来到了母后的姑苏殿,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向母后告状。

太后也没安慰,也没让人递帕子,就一会儿看话本子一会儿看他哭了半宿,然后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语句间颇是感慨:“大黎的后宫,都是宫妃不择手段制造机会偶遇皇帝,君上倒好,死乞白赖制造机会偶遇佳人…”

顿了一下,太后对幼子语重心长:“同仇敌忾,帮点你皇兄,下个血本,跟大黎对着干就从后宫做起吧。”

虞步帆被母亲话中的信息量吓到了,就这么一噎,这次是真哭晕了。

太后平静将目光又转回手中话本子上,吩咐道:“送八殿下回去休息,记得用热毛巾敷眼睛。”

翌日,随着十箱赏赐送到文火山庄时,还有一封措辞非常谦和的请柬。

聂小塘被上次进宫的事揪心得不行,这次竟让人将赏赐直接停在了庄门口,然后把请柬给了解般,忧愁劝道:“你要是不想应,就推了,我也没用过那些赏赐,大不了都退了。”

解般挽了个剑花,将伯浊剑刺入地下三分,然后伸手接过请柬,笑道:“哟小塘,你这胆色,不简单啊。我第一次听人说大不了退了宫里的赏赐…啧啧,英武!”

聂小塘一记巴掌就拍到她手臂上:“啧什么啧!”

解般不痛不痒地受了这轻飘飘的小巴掌,收了请柬,微眯了眼睛:“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手筋

征泽大将军麾下将士都晓得自己家将军的规矩,那就是严于律己,更严于待人。

想当年在大黎被派去做什么王孙教习少保太保的,回过头皇后发现自己这一步棋走得着实偏了些,解大将军向来不把人当人看,以至于最受宠十皇孙,那只手指被擦了皮也要哭嚎上三天三夜的白胖团子,竟狠下心断了自己一条腿骨,才豁免去解太保手下受罪。

皇后心疼得直掉眼泪:“作孽啊你…你不想去,跟你皇爷爷求道赦令不就行了?用得着这么作践自己?不长脑子!”

十皇孙也快哭了:“皇奶奶,您没听说吗?大理寺卿说他家的小儿子体虚,求了赦令,结果隔日他就真的被打成体虚了…”

这事儿确实存在,大理寺卿本来怒火高涨准备去弹劾解太保,结果早朝时对上解太保一身玄色麒麟官服,似笑非笑凌于山巅般的气势,就莫名弱了五分。他再一想征泽大将军的威名,这一弹劾要是再把人弹去战场掌控三军兵权,哎我的娘哟…

大理寺卿咳了一声,把弹劾的折子往怀里揣了揣,禀道:“臣无本奏…”

于是他家小儿子就白被揍了。

直到边疆告急,解大将军才被拿掉太保的头衔,领兵出征。她离京的当天,王孙贵胄们抱头痛哭感慨新生。

皇后也很感慨,毕竟谁也没想过征泽大将军敢那么狠不是?她本以为征泽大将军身为女将,战场上打打杀杀,私下还是会儿女情长洗手作羹汤的,更对小孩子小动物怀有一颗慈母心肠…可娘的,解大将军慈母才有鬼咧,唯一接受的爱宠,一手养大的战马,都被她毫不犹豫当作粮食宰了。

解般也是晓得自己的确和寻常女子的心肠不太一样,在大黎担任太保是因为黎帝要夺她的兵权,而穆戍国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担忧八殿下有二心,所以让她来教训教训?

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同样是太后的嫡子,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思考一番后,解般便拿着帖子对聂小塘说:“明日不用准备我的饭了,我估计会在宫里吃。”

聂小塘忧心忧肺:“真去呀?”半晌又问,“你就不怕?”

解般哂笑道:“我怕什么?要怕,也是那位八殿下怕吧?”

解大将军一语中的,八殿下虞步帆哆嗦了一个晚上。

于是翌日解般入宫,见着的就是一个瘦弱憔悴的家伙,风一吹,哆嗦一阵,再吹,浑身跟起了跳蚤似的。

解般:“…”

穆戍国主他,应该不是让她来教训他八弟的,这家伙也怪可怜,生在王宫无忧无虑还比不上猪胖,估计身子是真虚,要打打底子。

解般披着黑色长衫,负着手走近两步,准备先给这位八殿下试试筋骨,挑个适合的方式让他练练。结果她刚走出一步,虞步帆如临大敌,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崩溃般大叫了一声:“英雄饶命!!”

解般:“…”

她有做什么吗?没打没骂,脸都没黑着,全身上下没一块利器,连头发都是用发绳——比起担任大黎太保第一天直接抓起丞相他家熊孩子头发削了了他下颚骨来说,如此温和的见面方式,这八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看来此时只能暂时借助一下性别的便利,展现“慈母”情怀。解般一手握拳抵在鼻尖咳了一声,声音放轻了道:“臣是一介女子,殿下不必如…”

“英雌饶命!!!”

解般:“…”

雌你奶奶个爪!

交涉无用,解大将军拍了拍袖口上的浮灰,漫不经心一步步向虞步帆走去,步子稳健,然而速度却如风,挟带刀锋般的气势,镇的旁边内侍宫女不敢上前,也镇的八殿下缩在地上抖动如鹌鹑。

解般甩过蔽膝,单膝叩地,一手扣住虞步帆的肩,一手将他缩在胸前的手掰了出来,骨节处轻敲几下,又按了按脉,微皱了眉头,问道:“谁给你接的手筋?”

虞步帆依旧一副凛然赴死的模样。

“你手筋不能用了,顶多能自己使个筷子,若是练武,十有八.九会被撑爆开。”

八殿下的伴读鼓了勇气,小声道:“解大…大人,八殿下的手筋是宫里最好的老太医接的,平日也很注意膳食…”

解般头也不抬,沉了声音:“是么?”

她扯着虞步帆的手腕站起来,一手背在身后,显得腰背挺直,含笑扫向伴读,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教废物。”

伴读白了脸:“大人…”

“跟我说无用,去禀君上吧,你做不了主。”

虞授衣本就在方桦殿心不在焉,因为天寒而新披上的狐裘皮毛蓬松柔软,却又有些妨碍执笔,加之昨夜睡得的确不好,人便有些晕迷。

听了内侍禀告,虞授衣立刻放了笔,让人摆驾练武场。

刚步入练武场,内侍宫女们就跪倒一片,正中的黑衫身影也不折不扣地行了跪礼,乌发被风吹散,红色发绳一抹艳色。

虞授衣抬手免了跪礼,走近自己还在打哆嗦的八弟,看了一眼也没安慰,只是轻声问道:“如何不能教?”

解般态度收敛了很多,闻言道:“让臣教,首先就要换掉手筋。臣已仔细检查过,八殿下的手筋没用了。”

“休衷有几成把握?”

“臣身陷囹圄,都敢提出来,君上您说呢?”

虞授衣听了“囹圄”二字,抿了抿嘴,面上仍不显什么:“需要怎样的手筋?”

“君上可命人带臣去死牢,臣可以看看有没有能抽来用的。”

“也好。”

解般倒是微微诧异,刚才说去死牢也是随口一说,她刚觉得不妥时,没想到对方已经答应了。她可以想象死牢中肯定存在的都是谋逆通敌之辈,她一个表面还未归顺的敌将去死牢,这穆戍国主就不怕…她是在找借口潜进去,然后把俘虏放出来吗?

顿了一顿,深谙为臣之道的解般抱了抱拳,道:“不知君上选了几名监守跟臣一起去死牢?”

听着她这么有诚意的提醒,穆戍的国主反而没露出什么宽慰的表情,微抬了眼,酷似太后的鸦色眼瞳淡淡的:“孤都不怕,休衷在怕什么?管不住自己么?”

解般一怔,随即又一笑,掀袍行礼:“谢君上之信,臣必不辱命。”

解大将军说干就干,从太医院顺了一卷大小不一的刀片,借了块磨刀石和几盏烛台,将这些刀片磨合烧灼成自己顺手的感觉,随后便带着虞步帆去了死牢。

牢头小心翼翼谄媚笑道:“解大人,要不要小的将那些短命的全给您提溜出来?方便看着,这一路走去也挺累的。”

解般只往后看了止步不前的虞步帆一眼,挥手道:“给八殿下一根布条子,不透光的,小孩子脆弱得很,心里有阴影我也不好办。”

牢头一愣,立刻去办,然后又奉承道:“大人真是细心!”

解般拿手指捻了一下墙壁,微微的血腥:“我不细心,只是小时候也被吓过,便注意了些。”复回头道,“八殿下,你又怎么了?”

虞步帆被蒙着眼睛,抖着说:“我…我怕黑…”

解般:“…”

这家伙怎么那么难伺候!跟他哥哥是一奶同胞的吗?!

相比起来,他哥还是挺,嗯,雄风的…

解般没学过正统的医术,但偏门的一些手法倒是很熟练。

征战数十余年,因为自己是女子身,很多事情就算她让人代劳,他人也不敢贸然代劳——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将,属下倒是会有几分爱慕,估计会抢着帮忙。但遇上个容易犯神经的将军,保持敬畏就好了,谁敢往前面凑?

因此,解般自己身上受伤,除了军中大夫没人帮忙。然而军中大夫也有走失误死之时,这时候她只能研究下死人,搞清楚自己的伤到底是如何程度,切腐肉,缝裂伤,治败血,手筋脚筋之类,她也为受伤颇重的属下换过,甚至她的一条脚筋就不是她自己的。

换筋不难,难的是找到合适匹配的。

她扫视死牢一圈,吩咐道:“将虚岁二十之下的都提出来,不忌男女。”

话音刚落,牢头刚躬了身子准备去办,忽然不远处一阵镣铐响,随即一个人撞在了铁栏上,声音喑哑不可置信:“…大,大将军?!”

解般淡定看去,没看清,只能再走了几步,随后见到一张略有熟悉却肮脏邋遢的脸,对上他惊愕的目光,解般静了半晌,忽然笑道:“你叫我大将军?”

那人癫狂地摇着铁栏:“大将军你…你怎会在此处?你也跟雷宜行一起叛了国?枉费你忠国之名!枉费陛下对你的信…”

解般上前一步,一手扼住他的脖子,一手疾速抵在他胸口,默无表情地慢慢垂下眼,盯着他瞪大的眼睛,慢慢道:“傅国将军,战前私逃,啊?”

傅国将军艰难动了动嘴:“…大…将军…”

“我不处置与我同罪的人,但你想把血溅我一身…是吧?”解般抵住他胸口的右手动了动,然后竟慢慢抽出一把用于抽筋的薄刀,细小的血流汩汩湿透了囚衣,傅国将军被扼住的脖子也传出咕咕的声音,随后一小股血涌出嘴唇。

解般冷冷俯看他,手一松,傅国将军颓然倒地,他的手指似乎想抓着什么,但根本握不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