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一骑白马风光回城,顺带俘虏了敌国头领,一众大黎将军前来拜见。

当所有人商议如何处置这位白衣穆戍头领时,解般沉默了一会,说:“他是穆戍的监军薛儒,先关入一等牢房待审,任何人无令不得去探视。”

大黎当夜处处笙歌,解般在流水般的宴席中高踞首座,面对略显陌生的面孔,她举起酒,问了旁边一句:“度辽将军何在?”

半晌寂静,随后还是一位小统领轻声回道:“度辽将军死守岳洋河…已殉国月余。”

解般执着酒樽道:“是么。”随即洒了酒,低声道,“这样也好。”

另有一位将领小心翼翼道:“大将军,可要拜见度辽将军之墓?”

解般瞥了他一眼:“还有墓?他全尸回来的?”

将领愣了下:“不是,度辽将军他,他是死于万箭,倒入滚滚岳洋河水中,他的属下只是将他平日所更换的一套衣服带回,建了个衣冠冢。”

“那就不必了,一套没沾血的衣服,子沓想必也不曾魂归。”解般又洒了一杯酒水,“过岳洋河时本将军曾祭拜过孤魂十万,也算上他的一份了。”

等迎归宴结束,解般回到城主准备的居所,直接给自己灌下去一包五更营的秘药,三种亢之一的“北斗焚身”,拿了杯凉水冲开嘴里的粉末,漱了漱后咽了下去。

今日风光,不代表明日,也许明日迎来的就是帝都的钦差大臣。

她必须在今夜劫狱,说清楚这件事,随后带君上离开——之所以带君上来大黎的阵营,是因为当时局面太过偏颇,若是回到叱殄古城,估计没等她解释,就要被下狱待审。

那就太被动。

在这里,起码她还有时间去解释。

地牢阴暗,解般一路疾行,伯浊吞吐着冷光,沿途飘飞的鲜血淋漓甩在墙上。

将要抵达一等牢房时,解般脚步缓了缓,随后慢慢走下了阶梯,来到牢房门前,不发一言,抽剑砍断了铁锁。

闭目半躺的白衣君主似乎毫不意外见到她,轻声道:“夜已深,我以为你睡了。”

解般放下剑,单膝跪地:“臣…”

虞授衣看向她:“先不要说话。”同时他缓缓抬起手,手腕上的铁索也随之扬起。

解般几乎瞬间拔剑,雪光一闪,铁索应声而裂。

虞授衣微笑:“现在可以说了。”

解般顿了顿,没有说话,再次举剑,拎起另一端的铁索,伯浊横劈,铁索断裂。

“臣没有钥匙,这个若还用剑,恐会伤了君上。”解般低头握着那镣铐,随后使力托起虞授衣,推开铁门后却选了与来时不同的路,“这一处干净,那条路不好落脚,沾血黏鞋。”

“那岂不是会惊动他人?”

“无所谓,早晚都要惊动的,臣可以杀出去。”

“既然你不畏于世,为何将孤挟持于此?”

“并非挟持,臣…只是…”

“怕我不信你?”

解般犹豫了一下,承认:“君王心意着实不好猜。”

“我有跟你说君王之心么?”虞授衣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我说的是我的心。”

阴森的地牢沉寂了一瞬,解般突然挣开虞授衣的手,一个旋身长剑横斩,鲜红飞溅在墙壁上,一个狱卒重重摔在地上,此时才身首分离。解般再反手一刺,再迅速收剑擦血,等另一个狱卒从墙上滑下,她才转身,冷冷斜瞥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逃亡

“北斗焚身”作为五更营“亢三种”的秘药之一,功效相当厉害。曾经有五更营的将士靠着这小小一包秘药,狂战七天七夜不歇,直至榨干最后一丝力气,浑身浴血,星辰辉映,犹若北斗七星以火焚身。

解般很少用这类秘药,因为除去特殊情况,只有殊死一战时才会用这个增添光辉。而更重要的是,这种药会摧毁人的意志,让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解般的意志力犹如磐石,但也禁不住北斗焚身一波波的海潮。她近乎于本能地挥剑杀戮,强撑着清醒,同时也非常疑惑地反问:“君上的心难道还有不同么?据臣所知,穆戍王室并没有关于两颗心脏的病史,那就不存在除了君王之心还有其他什么心,就像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

虞授衣:“…”

休衷说得好有道理,孤竟无言以对…

解般手持伯浊,踏血路而出,一剑砍断绑在桩子的马绳,侧过身牵过一匹给虞授衣。

虞授衣立刻踩镫上马,握紧缰绳,扫了一眼周围:“往哪里?”

解般也骑上马,一指西方:“此刻他们对叱殄古城的防备最严,如要与穆戍大军汇合,必定要绕路。”她一抖缰绳,纵马向前,“而且五更营也在城西。”

“跟五更营有什么关系?”

“为了避免追杀,臣当然愿意先下手为强。”

解大将军果然言而有信,经过死寂如坟场的五更营时,随手扔了几包东西,然后勒令马匹狂奔。直到快近了城门,一声震天裂地的轰鸣响彻整个夜晚,身后火光冲天,将五更营与后面追兵都笼罩在熊熊烈焰中,烧得噼里啪啦。

“无帅令不得出城!”哨兵虽惊恐于远处大火,却还是在城门处拦住了这两匹战马。

解般将凌乱的发撩开,露出自己的脸:“让帅令见鬼去!”

哨兵愣了一下,随后激动道:“征…征泽大将军!”不等解般吩咐,已经仰头大喊道,“开城门!是征泽大人!”

城门缓缓开启,哨兵搓着手,小心翼翼笑道:“征泽大人,小的从小就仰慕您,多少年才见您一面,不容易呐!能不能赏小的点什么,留个…那什么…”

“深刻的纪念?”

这时城门的空隙已经容马匹通过,解般突然拔剑,剑光如弧,刹那间劈开了哨兵前胸后背,血泼了半身马背,随后她转头道:“君上衣袂胜雪,这点纪念就不必给了,白衣服脏了不大好洗。”

此刻城门上的守城兵愣愣地看着两马发足狂奔,前后掠出了城门,一黑一白一男一女。

惆怅望月半晌,守城兵默默饮下一口烧酒。

“个亲舅老爷…这年头,征泽大将军都学会私奔了…”

… …

出城十余里,一切无异样,然而解般越来越无法清醒,此时她对周围风吹草动的反应无比灵敏迅速,然而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胸腔也仿佛要冒火。

药效被激发太过了。

正在林间穿梭,突然间空气中弥漫着什么味道,还没等她出声示警,身下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双眼充血,疯狂地扭动着脖颈,鬃毛乱甩,像是要将身上的人摔倒在地。

狼粪与噱汉草!

好家伙,曾经她交给麾下用来堵逃兵的东西,倒是全报应到自己身上来了。

解般微按了剑柄,伯浊剑反弹出鞘,冷光一闪,她身下暴躁的马突然脊背翻开,整条脊柱都被挑在剑上,她手腕迅速一转,伯浊剑削铁如泥,脊椎断裂处平滑无裂,马匹四肢霎时无力地软下来,偌大的血口狂涌出鲜血。

解般从马匹滚倒的时候从空跃下,迅速行至君王座下,从侧面拉住缰绳,手腕发力,狠劲往下一拉,随即一掌拍向马头,瞬间震裂了颅骨,手心红白一片,随手往马匹雪白的鬃毛上擦了擦。

做完这一切后,她死死攥紧缰绳,将头靠在前方,克制地喘气,眼前仿佛是重影,白马染血,那血斑像是无限扩大,蔓延到她整个视野。她再次闭眼睁眼,天上地下,全是艳色的红。

解般想过,也许今夜的宴会让大黎将士们不醉不归,然而却没想到逃出来会这么轻松,追兵三两只,连五更营都被随手炸了——她设想的硬仗根本没有打起来,今夜杀的人还没有她跑得路多。

“北斗焚身”这种适合于群战的秘药,一旦遭遇寂静独处,很可能会将自己逼死。

虞授衣很早就发觉解般的不对劲,但此刻解般明显是没办法掩盖她的不对劲了。

他上前几步,试探地伸手,覆在解般的头发上,没有遇到抵抗后,慢慢拨开她的额发,那一双浮着血色的眼睛是空茫的,没有聚焦,只有对整个天下的冰冷肆意。

解般正在集中精力,她不敢失去意识,如果她放弃自控,第一个杀的估计就是身边的君上。此刻说一句话都像是耗尽力气,嗓音嘶哑:“离开我…起码十丈…”

虞授衣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抿紧了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这是什么毒?可有解药?配方也行。”

解般克制不住握剑,血腥的味道充斥着她的全部感官,脾气也变得暴躁:“走!走!走!”

虞授衣立刻按住她握剑的手,死死摁下,看向她的眸光微颤,再次问道:“毒?解药?”

解般几乎瞬间挣开,伸手卡住虞授衣的肩骨猛地翻下,两人位置瞬间倒转,剑光凛冽,猛地刺入地下三尺,剑锋几乎贴着虞授衣的侧颈。

子夜北斗七星闪烁,冷漠照耀整个世间,焚灭理智。

沐浴星光下的解般只看见眼前一片血色,声音似乎脱离了控制,像是干涸的古井:“我在穆戍栽了第一次,绝对不会再死在你们手上第二次!给你十息,滚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否则就算杀了你,我也绝不会杀了我自己!”

虞授衣抬眼看着她,压抑着声音和呼吸:“…什么第二次?”

解般嘶声道:“你们穆戍人早就杀死我了!如若不是黎帝昏庸,朝臣陷害,你以为我会输?输给你们那个连岳洋河都要死十万人的大帅?可笑!天生我解休衷!那我生来就是要征伐天下,至死不休!”

她用极大力气控制手松开剑柄,抬起随便指向一个地方:“我视众生为刍狗,若你不是穆戍国主,我做什么要跟你废话这么多!滚!”

一语惊醒梦中人。

虞授衣看着解般森然的神情,似乎全身都僵硬了。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像是细小的刀锋,扎进人心里,磨割着心口那一点点柔软的地方。他多年习惯了压抑,然而此时却再做不到毫无波澜,呼吸骤然加重,手指也因为痛苦而刺入掌心。

为质十年,夺嫡六年,登基六年,二十二年的朝夕,九万个深夜,他想了这么久这么长,想着要攻破大黎后第一时间找到她,即便因此作条件留皇室几只余孽也未尝不可…他没办法割舍,那些漆黑的夜里一笔一划写着那个名字,都溶在了骨血里。

找到她时那一刻的欣喜若狂比登基更甚,寒冬数月的相伴,让他甚至以为,休衷只是当惯了将军,不通人情只是暂时的,她总不会于此事上糊涂一世。

…是他一厢情愿。

是他一梦南柯,只可惜这二十余年的梦,碎得太快,痛的太过,只觉得彻骨疲倦和茫然。

“这就是你真实想对孤说的吧,休衷。”虞授衣声音极轻,“这就是你在句句臣遵旨之下的心。”

第十息末,解般血红着眼瞳,刚要拔剑,一霎那飞沙走石,枯树摇曳,虞授衣垂下鸦色的眼眸,抬起手缓缓盖住解般弥漫血色的眼睛,以绝对的内力压制令解般没法再握住剑柄。这股气势凝而不发,却在周围聚了风,穿梭林间啸声凄厉。

他看着解般的手指还能抗拒地收紧,不动声色又加了一份力道,风啸瞬间刮地三寸。

在彻底镇压住这份北斗焚身的药性后,虞授衣才缓过一口气,压住了心口的痛感,俯身扶起解般,偏离了道路,在灌木丛生的隐蔽地方安顿好,凝视了她毫无聚焦的眼瞳半晌,虞授衣仔细掖了掖盖在她身上的鹤氅,起身后忽然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的掌纹,命线较之刚才几乎模糊半数,被灌顶而来的内力总是与命相关联的。当年他并不想要这份伤人害己的东西,然而母后只是说:“我不会给你去寺庙求护身符的,这个是我唯一找来给你保命的东西,如果你一生无灾,用来跟贵女们显摆一下你的风度翩翩,倒也可以。”

十四个内力高手,只成全了他一人深如潭渊的内力。

他转身离去,身上依旧是十二年凝炼出来的君王威仪沉凝,身后冰冷春风萧瑟。

作者有话要说:

白梅

解般很少做梦,她经常在深夜疲累中睡去,一觉醒来已是天光。

然而当她负手行走在远仲王府时,从墙头折下一枝白梅,端详片刻,她十分肯定,自己是在梦中。因为这白梅树死于大黎皖和初年,新黎帝登基的那一年,这白梅树跟着它的主人在那个夏天都枯萎了。

那个照顾白梅树的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远仲王府上下都称呼她梅嬷,据说是曾经随着远仲王征战过的随侍,地位很高,随了远仲王的姓氏,全名解弄梅。

解般作为远仲王府的少主人,是知道梅嬷的,也通过她知道了一些远仲王的过往。

其中最特别的,是一桩情债。

大黎擎鸿九年,大黎还正处于四处征伐的狂战时期,当朝黎鸿帝还正值壮年,对穆戍国亲征,而攻克回琉国的军务就交给了麾下的兵马大元帅。

四年后兵马大元帅战死沙场,还没来得及等到朝堂任命新元帅的帝令下来,武德大将军解远意以仁德待士和彪悍战功被拥戴为大元帅一职。

然而上天仿佛也看不惯解远意一生的顺风顺水,在她青春年少而前途无量之时,给她了一次最痛苦的打击。

史上“殊徽之战”是远仲王人生的一道巨坎,然而,这巨坎之中,是漫山遍野的白梅花。

大黎精兵二十五万都折在这殊徽平原,就连解远意本人也辗转深陷敌营,那几个月是回琉国最为戒严的时期。察觉不可能靠自己一人能力脱出后,解远意隐姓埋名,进入回琉边城的一间教坊做了位琴师。

解远意一生金戈戎马,也潇洒写意,擅音律也是她人生中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俊才为她成名的一曲《汨罗杀》而倾倒,这倾倒之中就有回琉国的洛王,九都博刹。

那个寒冬教坊中白梅盛开,紫衣琴师抚弦轻弹,两鬓的发编起,拢作一束垂在脑后,侧脸平静仿佛悠远时光,那一双手,握伯浊,翻兵书,拈棋子,也奏得出仙乐。

九都博刹就是在这一刻被打动。

世人有个通病,都喜欢给几国的王公贵族弄上几个排名,而回琉国的洛王,在当时能排进怀春少女们梦中情人的前三,由此可以看出,不管洛王他私下是如何,起码表面工作做得相当不错,是个翩翩风度的美男子。

解远意初遇洛王时,那白梅树下披着雪貂披风的男子折梅而来,微微一笑:

“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理所当然的,解远意根本不理他,大黎追她解大元帅的人能排八条街。

可惜此刻颇有些虎落平阳的味道,洛王很坚定开始以音律为敲门砖,天天上门打扰解琴师。一次解远意翻着曲谱道:“殿下可曾勘《撰殊途》?”

洛王答:“有过。”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殿下能奏出么?”

“不能。”

“看来不曾有心之人,着实无法奏起。”

“我并非无心。”

“那就请殿下每逢子夜来教坊侧门点十炷香,摘取白梅一千瓣,若是殿下能坚持四十九夜,我就相信殿下的心。”

青春年少的解远意,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自然也喜欢这类捉弄人的小把戏。很久之后她收养的女儿解般就远远不及她这份风花雪月。若当年洛王追的是解般,她估计就一句:“哦,那你先跪着。”等别人还兴高采烈地跪下时,她一把剑就直接捅个透心凉。

如诸多话本子一般,洛王真的做到了这些苛刻的条件,一天又一天,面对每日早上燃尽的十炷香和一箩筐的白梅花瓣,解远意几乎都要被感动了。

终于在第四十九天的晚上,解远意心里想着,明天就去找洛王吧。

然而在清晨她迫不及待打开门时,却愣住了,门口空空如也,没有香灰也没有白梅,风吹过,飒飒地响。

第四十九天,粉碎了约定。

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在她患得患失时,洛王空手而来,只带给她一句话:“我并非无心,但这颗心,也要看人。”

解远意怒而远走。

看得出来解远意还是有点伤心的,不然也不会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洛王直到再一次去教坊没有看见她后,这才慌了,翻山越岭地找来找去,终于在更偏远的一处小城客栈找到了正在抱剑沉睡的解远意。洛王想了想,往自己手腕上系了根红绳,然后将另一端放在她旁边,自己再跑到角落里蹲着。

解远意醒来后,一眼瞥见脚边红绳,冷笑一声,踩着就过去了。

洛王在角落里委屈得不得了,自作孽不可活。

战事连绵,待黎鸿帝基本打残了穆戍后,回过头来预备啃下回琉。解远意很快和黎帝取得了联系,但如何偷出回琉边疆和大黎汇合,实在难度太大。

洛王满足了,不管解远意她是不是大黎人,只要有让她高兴的法子,他就立刻趁机胳膊肘往外拐。

解远意不得已与虎谋皮,虽然这只虎看起来很像猫。

后来这只猫为了她,真的被剔掉了他作为虎的爪子和牙齿。

“听说回琉国主撸了你的洛王之位,怀疑你与敌国私通?”

“有空说这个,不如奏一曲《撰殊途》。”

“你一无所有了,本帅为什么要给个一无所有的人弹奏?”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解大元帅。”

“嗯?”

“两国势同水火,我若随你,必定一无所有,这取决在你,你爱不爱我的一无所有。”博刹轻声说,“我并非无心,只是这颗心,早就注定一无所有。”

解远意沉默良久,忽然冷笑:“这他娘的算什么一无所有!”她指尖狠锊过琴弦,响声铿锵,“本帅还没见过这么博取同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