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刹眨眨眼,愕然:“你刚才还说我一无所有…”

“你下半辈子若是没有我,那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回国之路上下打点好,真正临行的那一刻,解远意忽然从屋内拿出了一件蚕丝软甲,靠近衣襟的地方绣了一朵白梅花。她拿在手中半晌,看着洛王亮晶晶的眼睛,心里一口气憋着没出,着实说不出什么离别情深的话,直到马车将要开动,她才抡起这件软甲一把摔在洛王脸上,然后转头就走。

就算如此,洛王还是荡漾了半天,追了马车很长的路,直到解远意掀开帘子,架起一把弓对准他的马连射两箭,洛王才不得已停下。

据说公子芥的话本子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誓言。山盟海誓也将化作泡沫,更别提那几片白梅描绘的细细情谊。

六年后,回琉国大败,除去大片赔偿,还被要求押送一位质子进入大黎帝都。

九都博刹几乎是抢着将这个其他人唯恐不及的东西纳入囊中。

解弄梅就是这个时候遇见了回琉国曾经的洛王。

那时所有人都不再那么年轻,九都博刹也不例外,然而他依旧风度翩翩,笑容含着温暖,弄梅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想告诉他那个事实。

这是宫廷秘辛,因为解远意在回琉国生活足有两三年,黎鸿帝年龄渐大,多年的征伐操劳令他变得更加暴躁多疑。因为怀疑解远意与回琉国还有私密联系,终于在一个雨夜下令,将解大元帅押入刑营,给她灌下了一种秘蛊。

执行密令的内侍监几乎整夜不停重复地说这一句话:“忠贞大黎,屠尽回琉!”

一代元帅在那个雨夜凄厉地吼叫,所有人都沉默地守住门关,不放任何人进去,事实上也没有人过来。惨烈的咆哮声持续了整整一夜,翌日的黎明,还不明所以的弄梅被带来,看见的只是远仲王浑身的血和空无的眼瞳,她负手而立,冷冷说:“你是谁?”

依旧是远仲王的风骨,然而物是人非。

“她不会忘记我的,即便我一无所有。”

那个像孩子一样的美男子忽然手无足措起来,他有些期希又有些惶恐地摸着软甲上面的白梅,摩挲着它因为岁月而磨断的线头、黄旧的颜色。

“我应该学些针线,你会么?会绣花么?我跟你学,将这白梅补一补。”

弄梅看着他,转身拿出了针线,挑出了最洁净的白色:“我可以教你,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博刹已经学着她的样子,在努力地穿针引线,听到她的话,头都不抬。

“九都大人,有什么意义呢?失去的已经失去,你再补,也恢复不到年前的梅白色,也续不上断去的针脚,自欺欺人就罢了,你欺不到他人。”

博刹没有说话。

他只是固执地低着头,固执地一次又一次捻着线头,努力从狭长的针眼里穿过。

弄梅没有催促他,也没有替代他穿针,她静静坐在那里,看着那个英俊的男人嘴角含笑,用历经风霜的双手笨拙地一针一线缝补着那朵婉约的白梅。

等他见到元帅,这场弥漫着白梅香味的梦就要醒了吧,那就让他在这场梦中多待一会,这一分一秒,都是他的幸福。

帝都白梅庭,久别的人终于重逢。

解远意已经封二字并肩王,封号“远仲”,然而这份沉重枷锁并没有锁住她的风度傲骨。那一刻她自花树交叠间走来,深紫衣袍的官服,衣角白梅盛开,如数年前的美丽。

“你离开吧,她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弄梅忽然抬剑,横在博刹面前。

博刹笑了:“我才不信。”

他拨开白梅树走出,真的如初见,就像是星辰中的俊美神明,醉倒在那一刻她指尖宫商。

再一次的邂逅,解远意抬头,眼眸是淡淡虚无,微挑了下眉梢。

博刹目若明星,凝视着她,却不知从何开口,他握住了自己的衣角,像个青涩的少年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的相遇,他说:“我么?回琉国的洛王,倾慕阁下久矣,踏白梅一见。”

他再一次这么说了。

解远意的眼神骤然冷却,她毫不犹豫拔剑,伯浊泼洒出一片清冷月光。

“不!元帅!!”这一瞬间的弄梅,几乎用了自己最迅猛的速度和最凄厉的声音。

但她没有快过时间。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颤抖着,亲眼看着血污慢慢浸透地上大片的白梅,无头的尸体倒了下去,沉重地砸在她心上,震得她眼前世界都眩晕。

她艰难地背过身去,不去看那滚落在地的头颅,不去看那一抹开心的浅笑,昨夜这个男人还执拗地像根木头,熬夜补好那一朵白梅,然后将那软甲抱在心口没心没肺地笑。

都没有了。

都远去了。

白梅飘洒,恍若冬雪。

解远意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小片露出衣襟的软甲,角落中绣着线头脱落的白梅花,她忽然跪下去用手触摸,良久没有说话。

她眼中似有诧异,像是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遇见熟悉的一草一木。

“元帅记起来了么?”弄梅低声问她。

“不记得。”解远意说,“只是…很难过。”

“为什么难过?”

“不知道。”

一生果决的远仲王,第一次不明白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优柔寡断,她撑着剑,慢慢坐在这个陌生的尸体身边,心里很堵,然而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沧海也会干涸,桑田也会龟裂,这世上的一切,都躲避不了已盖棺定论的光阴。

“殊途何解?”

“得不到爱之人,看不破情之人,聚不合恋之人,离不散昧之人。”

遥远的地方隐约有轻柔的声音,却被狂风揉碎在漫漫长空中。

作者有话要说:

磨剑

解般记得这个里外都弥漫着白梅味道的故事,然而印象最深的不是她母亲奏起的那一曲痛彻肺腑的情债,也不是感人至深的《撰殊途》,而是斤斤计较地分析起斩首洛王时那一击必杀的剑法。

她一本正经地跟梅嬷讨论:“母亲传授我的剑法中,斩首的剑法共有十八式。依梅嬷你的描述,其中五招刺客杀可以排除,六招身后杀也可以排除,三招头上杀也排除后,只有余下的四种正面杀。而这四种之内,两种是反手,母亲只用了一招取人性命,那就不应该是这两个,只有余下的‘空谷裂’和‘碎无颜’,梅嬷你说应该是哪个?”

“…”

梅嬷阴森森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操起扫帚,把她赶了出去。

从此白梅庭竖了一块牌子——解休衷与狗不得入内!

… …

解般从梦中醒来时只觉得脸颊冰凉,睁开眼睛一看,怀里抱着的是伯浊剑,这柄剑似乎永远也捂不暖,冰冰冷冷的,带着剑的寒意和血的腥气。

她从身上盖得鹤氅里努力抽出手,按了按头,心里奇怪自己怎么会做那么个情梦,还是关于养母的情梦。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她思春了,这种苦情的梦让人生出绮丽心思才见鬼了。

她将怀里的剑放到一边,犹豫片刻,又拍了拍剑鞘,心想不会母亲她老人家托梦了吧…可再活一遍这种事情我也搞不清啊,闭眼睁眼,我就活过来了,阎王殿都没走过,怎么知道如何搞呢?

老人家的,还是安息比较好。

掀开身上的鹤氅,还没等解般起身,外面已经有人掀了牛革帘进来,是个穿着穆戍戎装的侍卫,见到她握住剑柄看他,侍卫立刻道:“解大人,饿吗?我送饭的。”

解般这才松开剑柄:“今天几号?”

“二十六。”

解般想了会,自己劫狱是十七号,看来这一失去意识就失了九天。她接过饭菜,问道:“君上呢?”

“在主营与将军们议事。”

“可有传召?”

“并无。”

如往常一般,即便没有传召,解般一路走来依然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她依稀记得似乎对君上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但经过她母亲的苦情梦一搅合,半分都想不起来了。不过既然君上将她带回来了,要么就是她大不敬还在忍受范围之内,要么就是君上他修身养性实在太好了。

不管哪一样,都是好事,证明君上果然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解般进入主营时,一身皑白披风的君上正背对着门口看着沙盘,伸出手,慢慢在一个地方画着圈,那个地方竖着一根孔雀翎,是象征大黎帝都的标志。

他身边围绕的是铁血戎装的重臣,此刻都垂头候着。

“立军令状吧,三个月,孤要这个城。”

所有人都领命退下。

“君上要攻帝都?”解般轻轻出声。

虞授衣瞬间转身,雪白披风划出弧线,又重新覆在地上。看到是她后,虞授衣没有立刻说话,静静看了她半晌,才指了指旁边:“早上刚送来的栗子,拿点吃吧。”

解般茫然,但还是走过去拿起一颗栗子,捏碎了壳剥起来,还是问道:“虽说大黎已经即将倾倒,但毕竟历经百年,有什么隐秘手段尚不可知,三月时期是不是有些不妥?”

“还脆么?放久了些,许是绵了。”

“…这个还好,但是臣刚才说的那个…”

“觉得还好就带走吧。”

“…”

解般觉得势必要好好回想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事情让君上竟如此不待见她。

等解般味同嚼蜡地剥着栗子出去,虞授衣再次伸手,在沙盘上插着孔雀翎的地方一圈圈画着圆。半晌,他忽然扣住桌案边缘,一把掀翻了整座沙盘,沙土飞扬,倒地沉重闷响后,地上已是一片狼藉。

主营中侍奉的侍卫都匆忙跪下,虞授衣漠无表情,拿布巾擦了手:“重做。”

… …

这几天在整个叱殄古城都笼罩着层层乌云,众员大将都清楚晓得君上他心情很糟糕,于是都格外乖觉,没事绝不去触霉头。

乌云中心的虞授衣同样很煎熬。

那日他的确离开了几步,然而摘了些果子又绕回来了,将果子堆在休衷边上后,漫无目的地靠在一边,最后无奈承认,既然离不开,那就这么着吧,就这么来吧!

就算得不到休衷,也要先将大黎给灭了,那时想必休衷想离开也没法。只要她还在自己的王朝之内,赐金赐银都要把她给拘住,宠着她纵着她就是了,总比一辈子天涯海角要好。

伤心是自己的,休衷还不是,若是因为一时伤心失去了休衷,这才是真正得不偿失。

伤心么,忍着就是了。

解般郁闷了很多天。

她是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大不敬的事情,搞得君上如此恼怒…看样子也不是恼怒,就是有些疏远,能让解大将军察觉到疏远二字,说明这疏的距离还真是远。

即便是疏远,君上在用赏赐以示宠信的方面一点都没含糊,这导致她在叱殄古城倒没受到什么冷遇。就算是最不待见她的监军大人薛儒,见到她,也只能眼角一斜,嘴角一撇,然后维持那副死狐狸模样打着哈哈:“哦是解大人啊,呵呵…”

解般有话要问,就暂忍了这张死狐狸的脸:“君上他对我有什么意见么?”

薛儒吊着眼睛:“你去问君上啊,呵呵…”

“现在问的是你。”

“我哪里晓得呢,呵呵…”

问话完毕,解大将军就不忍了,随心所欲殴打了薛监军一顿。

… …

叱殄古城虽乌云密布,下面却仍波涛暗涌,三月的军令状定的紧,所有人都忙得跟赤脚大仙一样脚不沾地。

在解般并不知道的上一世,穆戍越过岳洋河与五更营,是费了巨大代价的。以至于穆戍作为战胜国拿过了大黎的天龙玉玺,却国力亏空兵力匮乏,无力对周围国家再进行讨伐。帝国之尊名不副实,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况一直到了大穆帝王传承三世才得以缓解。

这一世,解大将军的会心一击挽救了穆戍余下的兵力——她随手炸残了五更营。

前锋势如破竹,几乎直抵帝都脚下,而解大将军却落了个闲职。尘埃还没落定,这个时候她露面被大黎方面的人指认出来,可是动摇军心的大事。先前她挟持君上,也得亏薛儒御下得当,加上君上金口玉言说大黎妖言惑众,穆戍将士们稀里糊涂也就被糊弄过去了。

但解大将军真是闲得发慌,闲到开始拿了块磨刀石磨起自己的伯浊剑…

天气虽然回温,这几日却下了场绵绵春雨,将那一点点暖意又降了下来。解般便拿着剑凑近炊事的锅炉便,脱了肩甲,露着膀子,先是将陈旧的绷带给换了,那血迹早已发黄晕开。

她清洗了一下胳膊后,揉上去些止痛的草汁,拿了新的布带缠起,咬着一端开始打结。

自给自足弄完后,解般坐在吱呀乱摇的破板凳上,平拿起伯浊,开始将刀锋处凑近磨刀石打磨。磨了半晌,姿势有点累,她抬起一条腿架在旁边一条长凳上,以一种山大王的模样继续磨。

估计是她姿势太威慑太有杀气,旁边有个小兵战战兢兢地问:“解…解大人,要来点酒吗?”

解般头都不抬,摸了下刀锋,试试手感:“什么酒?”

“就烧刀子…喝着身上暖。”

“不早说,拿来。”

小兵一溜烟跑去,然后嗖的一声回来,一小坛烈酒已经放在桌面上。解般随手拍开泥封,拎起坛沿喝了一口,酒入喉像火烧过一般,解般啧了一声:“下酒的呢?”

一小碟炒蚕豆和鸭子碎骨被呈上来,上面撒着辣沫子。

解般满意抓起两粒蚕豆,咬着咯嘣脆,香辣之气混着甘冽烧酒滚入胃,手中剑锋锐利,即便外面阴雨连绵,她安坐其内,享一时洒逸。

虞授衣路过此地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

压抑阴雨天气,蓬棚中却酒气香气漫开,然而夹杂着名剑的逐渐锋利的杀气,磨剑的将军戎甲半褪,长发披肩,时不时竖起伯浊,手指捏住剑刃,缓慢擦下。

走近了还听见解大将军微醉后低哼的声音:

“一磨磨到头,杀人不用愁;二磨磨到头,砍猪又宰牛;三磨磨到头,戾多不减寿…”

虞授衣:“…”

这个调调怎么那么熟悉…

虞授衣思索片刻,忽然想起来,穆戍大公主出阁当日,是被母后特赐了恩典,让她生母樰妃亲自动手梳头。樰妃歌喉甚好,那一曲也是格外婉转动人,余音绕梁:“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那天新嫁娘盛装下的大公主美轮美奂,青丝柔顺挽起,金钗配红晶。因为只比虞授衣小几个月,而且是坚定跟随太后这一党的人。所以大公主入轿前,还偷偷掀开头帘,问道:“二哥,妹妹今日装扮如何?”

虞授衣抬手将她头帘重新覆下,低声道:“很好,如若我将来娶妻,怕也要效仿几处。”

大公主笑吟吟:“二哥,这话骗骗我就好了,可不能真这么做。女孩子家的,哪会喜欢自己的大婚是效仿他人的呢?”

虞授衣转眼看向蓬棚中的解休衷,想象了一下如若她大婚该是如何做派。

他想了很久,放弃了。

还是想象不出,这画面简直太玄幻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补全,生蛋快乐。

攻城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分时节,桃李花苞遍野。

穆戍大军围困大黎帝都已有十天,交战不下二十余,还能拦截住如此攻势的,看来帝都中的确还有一位能人。

此能人就是禁卫军统领,与征泽大将军之前也有些交集。因此说起前线战况后,解般在叱殄古城就已断定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深宫赤子,陆嘉送。”

深宫无孩童,蛇蝎非赤子。

说起解大将军与陆统领的交集,还在数年前解般刚被封征泽大将军,入宫赴宴时遇陆嘉送。解般特意驻足片刻瞧了会儿,负手问道:“本将军在宫中的鹰犬之名远扬,便是陆统领你,做的?”

陆嘉送面如石雕:“下官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