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是猪狗之名?我杀人万余卑劣下作,你竟不曾视我为猪狗?”

“猪狗之名已有质子府包揽。”

“为何不是深宫?歹毒心肠不如牲畜,想必你也知晓。”

陆嘉送犹豫地想了一下,答道:“她们又不食粪…”

解般挑眉半晌,忽然大笑:“深宫出赤子,猪圈生白菜,啧啧——你怎么就没被拱了呢?”

陆嘉送此人,一贯不懂得如何谨言慎行,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是他懂得如何伪装自己的心,凭借他那十分的才华与俊朗外貌,也不至于龟缩在一个禁卫统领,迟迟无法晋升。

解般领兵数十年,攻城之术炉火纯青,此刻听闻穆戍前锋竟在二十余战役中没占到一点便宜,还变相鼓舞了帝都的士气,只说了一个字:“蠢。”

对付深宫赤子,需要那么光明堂皇么?

陆嘉送以一颗赤子之心,在深宫数年不倒,可见他对阴谋诡计还是心里有数的。但这并不代表阴谋诡计不可行…起码陆统领知晓的阴谋诡计都是深宫女人玩的,看起来阴狠,实际上在解大将军眼中,跟玩过家家似的,又死不了几个人。

真正战场上伏尸百万的阴谋诡计,他知道个屁。

解大将军冷笑一声,请命去前线了。

面对解般这些天头一遭的请命,虞授衣很警觉,然而却不动声色抽出沙盘上的孔雀翎,低声道:“你不该出现在城破之前。”

解般很老实:“臣只是去献策,并不冲锋。”

虞授衣手中孔雀翎忽然弯折,他松了手,掰直后重新扔在沙盘上,轻轻问道:“你和陆嘉送是旧识?”

“算不上,但他心性如何,臣总能料到一些。”

虞授衣垂眸片刻,忽然道:“好,孤跟你一起去。”

解般愣了一下:“君上万金之躯…”

“那你也不要去了。”

“…万金之躯还如此奔赴前线慰劳将士,真是令臣万分敬佩!”

等解般请命完后,走出主营,吹了会微寒的春风,脑子清明起来,突然意识到严肃的问题——她竟然就因为想较量一下那个劳什子的深宫赤子,把君上也蹿腾去前线了!我勒个去!如此不安于室,在君上那里还能讨得了多少信任?君上那些话是个毛意思?有没有怀疑她跟大黎还有串通?君上也要跟着去他娘的是几个意思啊!

解大将军深深懊恼起来。

老子真是太他娘虚荣了,装什么逼啊真是…

在解大将军深刻的自我检讨中,三千骑兵与两千重甲随国主仪驾从叱殄古城启程。

帝都的城墙的确较之其他要坚固地多,然而此刻矗立在这地上,也徒增几丝萧瑟与孤老。与那一小排的“黄槐决明”大黎旗帜不同,对面几乎全是穆戍的“冰尾雪豹”大旗,寒风扬起,旗帜猎猎,白旗几乎要淹没那一小片的黄旗。

解般扣上面盔,登高望了片刻,走下城墙。

隔日清晨,一支长箭隔空刺入帝都城墙,上面悬一个卷筒。不多时箭被大黎的士兵收走了,随后傍晚时分,从帝都也射来一只箭,也携带着一个卷筒,解般命人拿上来,打开一看,同样是一幅画。

解般只是让人将这幅画交给了先前作第一幅画的薛儒,然后跟虞授衣解释:“君上,陆嘉送赤子之心鲜亮非常,除去领军之能,最热爱的便是与人斗画…臣看薛大人平时也优哉游哉的,先让他俩斗一斗吧,也让众位疲乏的将士们休息休息,看个热闹。”

斗得是不亦乐乎,薛儒这几天画得头昏脑涨,从闲云野鹤到雍容仕女,经常是看着桌案上从左到右吊着的一排笔,用手一拨,一晃荡,他就能看成八排。

不过这一番斗画,他也真是极其佩服那位“深宫赤子”陆嘉送,笔力强劲,画功雄厚,不论什么题材,一挥而就,与名家之作不堪上下。只不过看得越多,他越觉得有些奇怪,这画风瞧着有些熟悉,想了许久,还是解般解了惑:“这是远仲王的画风,‘清寒若绞,柔雅如云’,薛大人应该听说过。”

薛儒更奇怪:“为何是远仲王?”

解般顿了一下,想了想,了悟道:“他大舅爷好像追过我母亲,后来收购她画作八十有余。”

经过这一番画中争斗,薛儒也起了惜才之心,并不想因为攻城而杀一位才子。因此立刻从这个切入点入手:“那这么说,他险些还与解大人你成了亲家?”

解般看了薛儒一眼,坦然道:“母亲收养我那年,他大舅爷得花柳病死七八年了。”

薛儒:“…”

真是不给力的亲家!

表面的平静一直继续,离军令状的三月攻城只差五天。

再次刺入帝都城墙的长箭没有卷筒,只有一封信。

薛儒听从计策,约陆嘉送见面斗画,大意是斗了这么久,我们对彼此的性格人品也有了初步了解,算是个画友知音。可奈何阵营不同,你必须要死守都城,而我也身负国主的军令状,但是贤弟啊,愚兄不忍呐,不忍这苍生百姓,不忍这马革裹尸,不忍这黄天厚土…于是愚兄想到一法子,可避免战祸。

这个法子是什么呢,这个法子就是正式的来斗一场画。

便如武林之中的踢场子,双方宗门派出一位最强者决斗,输者带领全部弟子离去就好了,免去了不必要的血拼,也没有面子之争。

这一封信的回复的时间太长太长,从清晨一直等到第二日的黄昏,那一支长剑才悠悠在穆戍驻扎的城墙上溅起一小捧灰尘。

陆嘉送同意了。

薛儒整装待发,临行前拉住解般,认真看着她:“解大人,你说的话算数?只要我斗赢,那就把他给我处置?”

解般负手而立,微笑道:“区区小事,薛大人若赢了,那就是功臣,就算我不给,你去跟君上要,君上也会给的。”

薛儒舒了一口气,又道:“陆嘉送确实是个才子,不该生在这乱世…当真委屈。”

解般忽然笑了一声:“是啊,委屈。”

为了避免双方耍诈用箭伤人,两座城上密密麻麻都摆上了盾,头发丝儿都透不出来,更别说箭矢。

虞授衣此刻沉静地看着沙盘,淡淡问道:“这一场斗画,意义何在?”

解般说:“臣只是想附庸个风雅。”

“用斗画?”

“不,用赤子之心。”

外面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天际!

所有人一凛,紧接着就听见了薛儒的大叫:“嘉送!来人!来人!军医!不比了!先救人!!”

几乎是瞬间,墙头上所有的盾都乱了方向。解般至城墙上,摊开一只手,立刻有侍卫递上牛角弓箭。她两指捏箭尾,弓如满月,凛冽到极致的风啸一闪而过,伴随着双方城墙上的躁动,精铁的剑洞穿了陆嘉送的头颅,巨大的冲劲将他狠狠钉在地上,倒钩扣入大地。

一时死寂。

解般再次弯弓搭箭,毫不犹豫,第二箭势如雷霆,精准地刺入陆嘉送的心脏,血泉一线。

局面瞬间暴动!大黎帝都城门大开,喊杀声震天,所有将士瞋目裂眦冲出,熟铁摩擦的声音中,亡国的绝望与血泪激起了他们濒临熄灭的热血,高呼着母国的名号:“大黎!大黎!大黎!!”

穆戍迎兵而出。在这宏大的兵潮中,解般身着戎甲,劈手夺过墙头上迎风招展的“冰尾雪豹”大旗,从六丈的城墙上飞跃出去,踏空而行,几息时间已经到达那中央铺设画案的地方,猛地将旗帜刺入地面,面对着近在咫尺暴怒的大黎士兵,面色不改,冷冷对薛儒道:“驻着大旗,不许后退。”

薛儒听出是解般的声音,狂怒道:“你说过是斗画你不插手你不插手的!!”

解般一手拔剑,声音不带半分感情:“有吗?”

薛儒目眦欲裂:“你!!!”

“穆戍!穆戍!!”

战场之上,那一面猎猎高扬的“冰尾雪豹”像是千斤的定乾坤,即便大黎士兵红了眼,穆戍将士们仍义无反顾扑上前护卫大旗,绝不后退。穆戍三位将军举军旗冲出,迅速率领麾下布阵,穆戍大军立刻反扑剿杀,前线一直往帝都方向推进。

没有这深宫赤子,大黎士兵失去主帅,仅凭一时勇武,终是渐渐溃败。

在“冰尾雪豹”几尺范围之内,穆戍将士们都自主绕开,留一席空隙。

“薛大人,你到底举不举旗?”

“你是赢了…你还想怎样?对大黎赶尽杀绝?”

“那我跟你说,无论是怎样的残兵,只要看到大旗不倒,他们绝对不会溃逃!只要将军不走,他们绝对不会后退!你举旗不前,战线就会停滞不前!”解般弯腰,一把扯住薛儒的领子,声音震响在面盔中,“必胜的一战若让你败了,你又有和面目见君上?死时也要蒙上帕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吗?”

薛儒痛心疾首:“嘉送先前说你是喂不熟的冷血鹰犬,我…还与他辩解,说你既然有斗画之策,必然继承你养母远仲王遗风,宽仁待世…”

“战场之上,你居然把这些玩笑话翻来覆去跟我说…”解般失望地松开他衣领。

大旗非常重,解般紧紧握着旗杆,用力拖起它往前走动,所及之处三军让路。

“薛大人,跟我说了这么多,是什么意思?觉得深宫赤子委屈?哈哈哈!” 解般突然转过半个身子,抬手用剑指了指地下,“战死在这土地上百万将士,也很委屈。”

解般挥剑,雪光泼洒,烈焰当空,只听见她嘶声冷笑:“这世上众生,谁不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

赤子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薛儒很少作画,就是这个原因,他觉得找不到自己的钟子期。

他在纸笔上的功夫苦练了二十余年,涉猎广泛,然而他的老师“章台国手”却言:“笔法精妙,为师已再教不了,只是画中精魄…平庸之极。”

他不死心问道:“如何炼就画中精魄?”

章台国手微微一笑:“不可说。”

薛儒很想将砚台摔到他脸上。

然而帝都城前的那一卷画入手,他摊开,仿佛透过这轻薄画作,见到对面帝都城内,一个长发绾起,暗红长衫的男人认真执笔描画的身影。

精魄何在?赤心之中。

薛儒来了兴趣,尽兴挥墨而就一副“金玉神佛”,被捆上长箭送去后,他整夜难眠,迫不及待第二天天明。而翌日的确有长箭送到,他将屋中所有人都驱除了出去,像是拿到压岁的孩子一般,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地打开那卷画。

每摊开一分,他就震惊一分,等彻底展开后,他已经被震慑当场。

那是一幅众生绘,世间百态,万千神情,近绘于一张纸上——题字“草木黎民”。

他看到了无数灵魂,挣扎,诉说,以至于躁动于画,嘶吼于世。

“你认为神佛比不上黎民?”

“这只是我想说的,我不怕佛,于是我敢说。”

“你还想说什么?”

“我每次觐见陛下,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实我想所有人都很清楚,连一个王朝都活不过百岁,一个帝王又怎么能活过万岁呢?无数帝王想过永生,但这真的是他们想要的么?如果一个人身边所有熟悉的一切来来走走,无一留下,他在这世间难道不等同于虚无么?也许只有黎民才是永生的,他们生生不息,不论是什么王朝,不论是什么神佛,都需要他们,如果他们没有了,那么世间也不会再有。”

“神佛难道不是?”

“我看不见他们,为什么要信他们?如果上天听我祈求,为何不拯大黎?也许他们早死了,我们所信的,只是庙堂里的躯壳——这也算的了永生么?”

“你…还真敢把这些说出来啊。”

“为什么不敢?我觉得是对的,我就说。也许大黎真的腐朽,但是只要我在这里,我就要殊死一搏——我的二十四年都在这里,我不允许任何人毁掉它,除非我先死。”

“你真是…”

“觉得我很愚昧吧?”

“不,很可爱。”

除去解般的长箭斗画,这样的书帛来往像是逐渐胶黏起来的土垒,薛儒震撼于陆嘉送的赤子之心,那真是不沾尘埃的孩童心性,鲜亮明快,点燃了大黎阴暗的天空。

勇敢、纯真。

甚至有一次他悔叹道:“陛下不通世故,朝臣奸诈,硬生生逼走了征泽…远仲王培育出给大黎的屏障,终究是被我们自己毁了。”

这字里行间幸酸太甚,薛儒也只得慰道:“说是屏障过于夸大,仅为一鹰犬而已。”

最终一封绢帛,只书九个字:“我只恨自己不是征泽!”

薛儒默然。

他哑口无言,无论他怎么厌恶解休衷,他都无法否认——天下第一名将,世上也仅此一位。

当解般命令他书写一封措辞真诚的邀约信时,薛儒真恨不得将那字字句句“贤弟愚兄”的信砸在那个天生名将的脸上。世上没有人能真诚过陆嘉送,于是再多的假真诚,在他眼中都原形毕露成虚伪。

但他废了一地的纸后,还是写了——君上的军令状只剩五天,他是监军,要为穆戍几十万的大军负责,更要效忠他的主公。

这从第一幅画开始,就是他无法选择的终结。

城下相见,双方盾作垒避而不见,这铜墙铁壁之间的沙场,薛儒终于见到面前缓步走来的暗红长衫的男子,那一眼似越红尘而来,禁军统领无数,而如此的深宫赤子,也仅有他一人。

他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一致席地而坐,研磨染笔,时光刹那寂静。

正是这样的宁静悠远,陆嘉送的突然倒地是薛儒始料不及的,他愣了一瞬,随后立刻掀开桌子走过去,那时那边的桌案上,一副“黄槐决明”已用淡墨打了底,然而那一滩脓腥的血染红了整片花瓣,将这大黎旗帜上的金花浸透了艳丽的血红。

“嘉送…”

他刚慌乱地跑过去想要扶起他,冷冽之极的尖啸声就想起,他来不及找到这啸声从何响起,那个倒地刚挣扎爬起的男子就被一股大力狠狠钉在了地上,颅骨上透骨而出一根铁箭,三面血槽,十二个倒钩,箭羽处有穆戍“冰尾”标识。

他僵住。

他怔怔看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知己,血溅当场。

也许世上没有什么,比这跟令人痛彻心扉。

似乎还犹嫌不够,再一箭夹杂风雷而来,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颗赤子之心被彻底洞穿。

接下来的一切似乎与他都没有关系了,没有关系了,无论是大军冲压还是震天怒吼,都没有关系了!杀吧!杀吧!有本事就都杀了吧!将这神佛黎民,都杀了吧!

他濒临在暴怒与悔恨中无法自拔,跪在那一滩血上,轻颤又慌乱地说:“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只是想跟你斗画…不是我做的…我想你活下来的…你活下来…”

陆嘉送哀哀一笑,颅骨中央的铁箭狰狞,有血从箭槽中漏出,流过他的眼角,划下一道血泪。

“我信你啊…”

他吐出在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眼瞳慢慢转向他生活二十四年的大黎帝都,凝固住,没有合上。

伯牙子期,太匆匆。

深宫赤子终究还是赤子,他不论在人世间摸爬滚打多少年,永远都掩埋不了那一颗赤子之心。他在这天地之间畅所欲言,从不顾及,然而在心底也有生命铸就的城墙,他记得大黎的荣辱,记得在不属于他的年代中,大黎曾骄傲扬起“黄槐决明”的旗帜,震慑诸天众国。

他选择守护这些,就像一个孩子握紧手中最珍视的沙土。

沙土总会消散,孩子总会死去。

众生纷乱喧嚣,薛儒抬头见到多月笼罩的浓郁乌云散开,金色的阳光辉映着那一面从大黎帝都城墙上坠落的“黄槐决明”,旗杆折断,旗面燃烧。

欢呼震响九天。

而勇敢的孩子终将长眠于沙土之下。

… …

大黎皖和一十五年春,帝都城破,黎帝率文武百官穿白衣,离皇宫百里而跪,奉上帝玺。

穆戍国君的仪仗慢慢顺着兵马涌入这座屹立百年的都城,踏过被战火烧灼成红土地的沙场,在几十万大军的簇拥下步入大黎帝都。

他迎来的,是大黎百姓山崩地裂一般的万岁声。

薛儒在穆戍群将中,默默撇开脸,闭上了眼睛。

也许真的如深宫赤子所说,这世上永生的…只有黎民。

雪袍银带的穆戍国主高坐马上,远处是辉煌的皇宫,足下是黎帝袒衣,双手托起帝玺,低声道:“恭迎大穆,黎槐愿降。”

虞授衣垂下眼眸,沉默地看着他。

黎槐,这个国名已经被遗忘五百年了,但是从今天开始,穆戍二字也将被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