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大穆。众国之王,众君之帝。

在国主的示意之下,盔甲浴血的解般将手中大旗递给身边的将军,随后迈开步子走向黎帝,深吸了一口气,拄膝跪地,叩完天地君后,双手捧过流光溢彩的帝玺。

随后她转身,跪立于君主之前,沉声道:“陛下!”

“陛下统吾大穆,莫敢不从!”

成千上万的人跪下,伏地高呼,逐字逐句震动了整个时代的风云。

“穆帝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的九百年峥嵘王朝,于焉起始。

作者有话要说:

恪守

黎穆帝战之后,百废俱兴。

东至六赫海滨,北至扈哲荒原,皆划入大穆版图。南方的回琉,以及西域众国备礼朝贺,大穆的帝都定于叱殄古城,建叱殄帝宫,旧黎槐的皇宫改为决明行宫。

原穆戍王室即刻迁至帝都叱殄古城,大穆始皇帝生父原穆戍太上国君,封太上皇,号庆钺;生母百里氏,原穆戍王后,封皇太后,号叡容;余穆戍嫡幼子与三公主,尚未及冠及笄,暂不分封。

大穆功臣分封在即,穆戍大帅董闻珽,封定昆公;副帅霍涧,封洪昃候;五年监军薛儒,封太傅,掌文书阁;相国裴辛越,封左右丞相,统率百官。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穆的臣民是举天欢庆,黎槐的诸臣处境就很不妙了。

但是在他们胆战心惊的当口,终于出现了一件令天下都始料不及的事,令他们心情稍安——出现了一个垫背的。

太傅薛儒联合清流文臣上奏,黎槐的征泽大将军解般,藏匿大穆;此人阴狠狡诈,杀穆戍三十万将士,求吾皇颁旨,以五马分尸刑罚杀之。

薛儒真是恨解般恨到了极点。

无论哪个朝代,清流谏臣总是每一个帝王最头疼的东西,拿手的一样事,便是哭。

作为清流谏臣之首的薛太傅薛大人,却意外甩脱了那一身酸腐气,换了流氓行径,叫嚣得越发泼皮耍赖,大有穆帝不除此奸佞他就哭死在帝殿之上的气势。

裴丞相看不下去,过去递了块帕子:“薛大人啊…”

薛儒恨恨道:“裴大人不用劝了!陛下不处死那奸人,下官绝不罢休!”

裴丞相没有收手:“本相是让你擦下地板,前几日才铺好的,不能泡水。”

薛儒只敢哭不敢硬来的原因,一是他身为清流之首辅,手中无兵权,二是征泽大将军此刻身处帝宫之中,擅闯帝宫者斩立决。

在帝战结束之后,解般就被请入叱殄古城里的恪守殿,之后好吃好喝地招待着,这立刻让久经沙场的解般有了一种断头饭的错觉。

解大将军架着腿不动筷子:“我要死了?”

前来侍奉的婢女都是新征召过来的,听见此话吓得跪倒:“娘娘…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解大将军:“…”

娘你妹啊…

后听闻薛儒暴露她征泽大将军身份之事,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解般听闻后,敷衍地笑了一下,很淡定。

再活过一遭,亲手断送曾经置她于死地的大黎,还亲手接过至尊帝玺,也算的了是大事,就连一向自私自利锱铢必较的解大将军,也不得不承认,满足。

若穆帝真要处死她,她只有一个要求——不要用马!!

就五匹也不行,接连两世都死在马下,那下一世她投胎做马好了,跟猎都作伴去。

薛儒跪谏的当天,恪守殿终于迎来了一声“陛下驾到!”。

全殿的人都匆忙跪下,解般也立刻出殿,掀袍跪下:“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帝王驾辇在殿门停下,两排内侍监鱼贯而入,随后解般只见一双银红的舄靴隐在皑雪衣袂间,赭白两色的帝服上绣着金色的龙纹、山纹与宗彝纹。

她低下眼帘,跪礼越发端正。

… …

虞授衣自黎槐降国之后,政务繁重,但始终心系休衷是征泽之事,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派人将解般请入宫中,并布下禁军监守,颁旨铁令,闯者死罪。

谁都不知道,在踏入黎槐都城的那一刻,听着崩天般的万岁,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却突如其来一阵锥心的痛,毫无理由,却如跗骨之蛆。

他俯视着黎帝的脸,即便昏庸软弱,那双眼睛中除了谄媚讨好之外,依然有对母国的痛悔伤心…他忽然不敢去看休衷的眼睛,那张面盔后的眼睛,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悔恨?她会后悔杀入都城么?连带着厌恨自己亡了她的母国?

当夜他歇息于帝寝,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依旧攻克了黎槐,传话给穆戍大帅,让他在都城中请出休衷,然而得到的回复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挣断了他全部力气。

“远仲王一脉解氏,字休衷,十三岁黎帝赐名般,二十一岁封征泽大将军。已于大黎皖和一十四年,殉国奉烈关。”

那一个久远的夜里,凄风苦雨,满都城的树杈都秃了叶子,鬼爪一般纠结在空中,地下落雪积了四寸,沉重的鹤氅糅合着风的呜咽,一切都冷冰冰的。

他挥散了周围所有的禁卫,然后走到早已破落的远仲王府,在门口台阶上枯坐了一夜。

翌日,他轻声道:“屠城。”

他惊醒于血淋淋的都城焚于熊熊大火的那一刻,眼前是恢弘的宫殿,窗外烛光依稀,安详静谧。一切都与梦中不同,仅有那份裂骨的疼痛闷得他喘不过气。

沉默片刻,他披衣下榻,止了内侍跟随,独自去了恪守殿。

隐匿恪守殿之外的禁卫默不作声下跪,他一路入内,悄无声息推门而进,感受到休衷独有的气息,心下稍安,伫立良久,又轻轻走出去,合上殿门。

在恪守殿外,禁卫队长依旧跪着,他道:“她可有问过孤?”

禁卫队长低头答:“未曾。”

“平日,她都在做些什么?”

“娘娘甚爱武艺,劈断桃桩数十余。”

“…”虞授衣心中轻轻一动,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娘娘?你们也是当面这么叫她的?”

禁卫队长老实道:“被娘娘她踩碎了五个禁卫的膝盖骨后,属下就不敢了。”

虞授衣垂眸瞥了他一眼,转步离开。

活该。

经过那一梦后,虞授衣对恪守殿更是心绪难言,然而等到薛儒上谏之事发生,他也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可以去恪守殿找休衷。

步入恪守殿后,遥遥见到那个下拜的身影,铮铮风骨依旧。他停在她面前半晌,手指微微捏紧,忽然想起已经没有大黎了——是啊,休衷已经不需要所谓的忠国了,也不会因为黎槐的旧臣教唆而离开大穆,他又在因为患得患失而犹豫什么?

虞授衣上前俯身,扶起解般的手臂,垂下眸子低声道:“进去坐吧。”

解般:“…”

等等,什么玩意儿?她刚费了好大劲才把要脱口而出的“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咽下去…陛下他是还想审审?卧槽不能一刀痛快吗?脖子断了不过碗口大的疤,重生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就是别放马过来啊!

坐回恪守殿内,立刻有婢女过来沏上初春新茶,桌上还有几叠未动的点心。虞授衣坐在主座,执起一杯茶,拂散了热气,忽然道:“你很看不惯薛儒?”

解般皱眉:“臣有吗?”

“射杀深宫赤子,不算?”

“陛下明鉴…臣只是让陆嘉送多画些东西给薛大人,等他死了这些可都会涨价…”

“…”果真是解休衷的作风。

虞授衣微微一笑,将茶盏顿在了桌上:“休衷,你可知罪?”

解般落下口气,心想这次对了,立刻离座行罪人之礼:“罪臣解般甘愿受罚,但有一事请陛下成全。”

虞授衣伸手:“你先起来,再说话。”

解般不起来:“臣恳请陛下,看在臣为大穆废五更营杀陆嘉送两战的面子上,允臣自刎以谢奉烈关三十万将士英魂…”

“砰!”

解般住了嘴,斜方四分五裂的茶盏形状惨烈,茶水泼了一地,这一动静连累整个恪守殿的婢女禁卫都双膝一抖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解般手筋直跳,眼角也看向了墙边的伯浊剑——她已经有杀出去的想法了,死在自己手上,这是最低的底线。

虞授衣压抑地呼吸,闭上了眼眸,等心口不是太痛后,才撑着桌案边角站起,走到解般面前,俯身与她平视:“休衷,你是不是觉得有些话,孤说了,是哄你的?”

解般:“…断无。”

“那就是觉得,薛儒比孤还厉害,哭几场就可以杀入帝宫了?”

“断无。”

虞授衣忽然疲倦,在这种倦怠下,他抛却了曾经阴暗夺嫡的沉疴包袱,伸手抚上解般的脸,指腹的触感柔和,令他根本不想收手。

随着帝王的沉默,恪守殿一时间寂静如雪。

许久后,虞授衣放下手,扶了解般起身,垂着眼眸,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亡羊补牢的柔和:“你是大穆的开国功臣,没人敢杀你,薛儒的事情我去处理。”

解般:“…”

虞授衣见解般不说话,心里没底,又道:“最近事忙,性情有些燥气,回头我叫人重新送一套茶具过来,这里还缺什么?”

解般回过神:“…不用,臣…住得挺好…”

虞授衣轻轻颔首,沉默半晌,抬眼看了一眼门外:“那我先走了。”

解般退开一步行礼:“臣,恭送陛下。”

穆帝还没走远,心情跌宕起伏的婢女就小心翼翼过来收拾碎裂的茶盏,还不忘立刻恭维解般:“娘…大人您别老提心吊胆,陛下抚了您的脸好长一会儿呢。”

解般唔了一声,然后搓了自己半张脸片刻,转过身问婢女:“我脸上还有什么东西吗?”

婢女:“…”

作者有话要说:

攻略

叱殄古城,功过阁,临窗一间,案上清酒糯糕。

薛儒跪坐案前良久,执酒半杯,不言不语。

他身前是一个背影,缂丝长衣,轻裘缓带,戴长冠,银丝编成的穗子垂在发上,衬得他更加儒雅清俊,袖口露出的手指修长细白,除了常年执笔磨出的茧子,看起来颇为养尊处优。

薛儒不说话,事实上,自这个人当年在穆戍以十六弱龄披上正一品的官袍时,就没官员敢不知死活在他面前大声说话。

大穆左右兼并大丞相,众臣之首,裴辛越。

被丞相亲自派人请到这功过阁,薛儒就已经知道裴相此举所谓何事,但他不想妥协,几天几夜的鼓动清流与撰写檄文,他决心要让解般永世不得翻身。

而裴相也临窗而望,看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先开口。

空耗了半天光阴,薛儒终于拱手:“裴大人,如果无事,下官就先告辞了。”

裴相慢慢转身,放下手指,微微一笑:“薛大人,你也知本相从不想干涉臣子间的倾轧,你与解大人的私怨如何,本相心里有数。但你不搞些歪门邪道,偏生捅到了陛下的面前,让本相颜面尽失啊。”

不愧是传言为太后关门弟子的裴丞相,不光心机深沉一把好手,这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也学得炉火纯青,道德观念更是一塌糊涂。

正人君子的薛太傅咬牙切齿:“敢问裴大人,何为…歪门邪道?”

裴相倾长的睫毛轻轻落下,嘴角含笑:“看个人本事啊。若做得好,一辈子都会埋在地下,做得不好,隔天就有人挖出来生事——就像某些人是怎么死的,有人问过本相半句么?”

薛儒还咬着牙,但声音勉强是低微下来:“下官斗胆问一句,大穆臣子若都是像裴相这样,可还能有一个盛世?”

“盛世文武,有薛大人这样的贤良文臣自然是好,但无残酷武将,山河同样不保——多说一句,深宫赤子只有一个,第一名将也只有一个;不同的是,一个不能活在盛世,一个能。”裴相抬起手翻过来看了看,“手心手背都是肉,本相一向绝无偏颇。”

薛儒深呼吸良久,才咽下一口气:“谢…丞相大人教诲…”

“知道怎么做了?”

“下官…知道…”

“那好,趁陛下还没治本相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不要闹了。”裴相缓步绕开桌案,功过阁外的青阳洒了光辉在他身上,忽然又记起什么似的侧了脸,“谏臣交予薛大人麾下,不是养一群胡言乱语的舌头。为了维护帝家威严,死了十来个聒噪的,你有话说?”

薛儒脸色苍白:“裴大人!他们不过是…”

“被你连累,本相理解。”裴相在余辉中无声地笑,“收尸去谨言殿,别走错到菜市口了。杀人的可不是解大人,也没她那么大出风头的杀法,为顾全清流的颜面,用的是毒。”

功过阁外,见裴相出来,丞相府的贴身侍卫立刻上前伺候,低声道:“相爷回府?”

裴相握拳抵在额头上,养神半晌,道:“入宫。”

侍卫道:“大穆初立,局面动荡,相爷没有安居一隅,怎么走动还频繁起来?”

裴相微笑:“当本相想么?陛下谕令加上太后懿旨,本相再神通广大,也只有一个脑袋。”

侍卫:“也没叫您抗旨不尊,您可以从中搅浑一二,用得着专门约了薛太傅来此?”

“知道解休衷是谁么?”

“当然。”

“本相有点怕她。”

侍卫一怔:“什么?”

“她最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太后,但穷尽一生也成不了。”裴相轻声说,“她的性情无常与太后旗鼓相当,然而一辈子都不可能学会太后的视万物为空,这就是最可怕之处。”

“修身养性也不能?为何?”

裴相勾起嘴角一笑,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帝王谕令:“因为陛下。”

… …

恪守殿今日热闹得很。

解大将军刚被殿门外的声音吵得心情不悦,踏出殿门就立刻被什么东西扑倒在地,随着耳边四处都是嗒嗒的声音,一条大舌头见缝插针地舔她的脸。

解般差点就把剑送出去了,最后还是一脚踢开了这畜生,拿了湿布擦脸,随后一个剑花指向眨动大眼的猎都:“给老子站好!坐下!”

猎都呜了一声,卧在了地上。

还没等她擦完脸,聂小塘软软的声调就传了过来:“小解你不要老是吓猎都,我这里还有些精细麦子,要不要拿着喂喂它。”

解般听着这声音,火气消了些,循声望去,聂小塘一身浣沙衣裙,双袖翩翩,云鬓上钗子流苏缕缕,对望时也是温婉一笑,对手中牵着的孩子道:“快叫人。”

那小孩子怯怯抬头看了解般一眼,然后规规矩矩问好:“解叔叔好。”

解般:“…”

周围一时寂静,聂小塘立刻拍了一下孩子的头:“你乱叫什么呢!”

解般立刻道:“是啊,乱叫什么!叫解爷!你娘没教过你吗?”

聂小塘:“…”

那孩子左右看看,见都没人出声反对,于是很庄重再叫了声:“解爷爷好。”

聂小塘扶额转过头去,这辈分乱的…

为了给聂小塘接风,恪守殿搭了个戏台子,但是戏剧选的不好,唱得人眼泪稀里哗啦。聂小塘本来见到解般心绪起伏就过大,这一刺激,更是哭湿了两条帕子。

解般四平八稳坐在太师椅上,敲着一把纸扇,乏味得很:“小塘,不哭了行吗?最近叱殄古城每天都有人哭着求陛下杀我,搞得我现在一见到哭的人就想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