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登基以来,陛下好像越来越神经病了…

公堂上只传来嗑瓜子的声音,吭吭吭了半晌,还是黎后主虚弱地先开口了:“我断送大黎基业,死不足惜…只是请尚书上禀穆帝,留我几个不争气的子嗣吧…”

刑部尚书还待说什么,解般已经开口:“您想留几个?”

黎后主沉默一阵后,才道:“太子、楠王、惠王和倪王。”

望见刑部尚书疑问的眼神,解般却起了身,拱手道:“尚书大人,下官先告退,一盏茶后定回。”随后她甩开官服,下摆芙蕖艳盛,接过旁边侍卫递上的伯浊就大步走出了公堂。

尚书只能先候着,所幸候的时间不长,很快解般就归来,呈上了一本册子,上面写着太子等四人的名讳,随后还有一个血手印。

“这是?”刑部尚书迟疑。

解般将伯浊拍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往后靠,伸直了手掌在脖颈旁斜拉着砍了一道。

刑部尚书睁大了眼,却还压低了声音:“解大人!你得了陛下授意?”

“没有。”

刑部尚书顿时提高了声音:“那你——”

“后主能报出来,就说明这几个都是有才干的,不想大穆有乱党,早杀了干净。”

“你不怕他谎报?”

解般啧了一声:“不是下官不敬后主,问题是,他能有这个脑子?”

刑部尚书一时拿不定注意,只好又问:“那后主怎么处置?”

解般双手交叉顶着额头,也拿不定主意,半晌后才抬头:“大人要不要先吃饱了再谈?下官府中最近新炒了香葵瓜子,来一点?”

刑部尚书左右看看,随后伸手拿过去一撮:“…那就来一点吧。”

刑部尚书韩不咸是个鳏夫,和尚说命格太硬,连克两任妻子。偏偏此人又是个长情人,两个情深意重的女人都先后入棺,韩不咸伤痛欲绝,自此再不娶妻。

解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没跟他聊女人。

但穆帝纳妃之事最近被有心人炒得火热,韩不咸也不免说了几句:“这花红柳绿万紫千红的,陛下也不至于一个也看不上吧?曾经在那北地王都,陛下还是君上时,宫里就没个暖心人。”

解般也深有同感:“韩大人,上回下官跟陛下夜谈贵女,大都是下官一人在品头论足,陛下就一直喝酒,正眼都不带看的。”

韩不咸叹了口气,又剥了几粒瓜子,塞在嘴里的时候含糊低声道:“解大人,有些事情我们自己听听就好了,可注意点,别往陛下耳边乱传!”

解般:“…什么事?”

韩不咸用手肘撞了一下她,挤眉弄眼了几下,又扯了扯袖子,意味深长地用口型说:“断袖!”

解般:“…”

解副都统在考虑,是不是接下来的话题要跟克妻而寂寞难耐的韩大人聊一聊男人。

… …

当夜,解般入宫,准备向穆帝禀报今日公堂会审。

然而一直在畅通无阻的解副都统,却莫名今日被内侍监拒之门外了。

解般这才心中惶然,懊悔自己果然不能玩忽职守,嗑了一天的瓜子,看来此事被陛下晓得了,小塘她没事炒什么香葵瓜子嘛!

解副都统老老实实地跪下请罪了。

御书房内,内侍监们心惊胆战都跪倒一地,地上砸乱了好几本典籍。

穆帝面容冷凌凌的,垂着眼眸,浓睫打下一片阴影,衬得紧抿的嘴唇都没了颜色。

在案前跪着的是一名宫鳞卫,这曾经是太后手中最冷傲的鹰犬们,只待大黎初立,全归了穆帝,清扫逆党,洗刷朝堂,宫之肮秘,龙之逆鳞。

解般知道宫鳞卫的存在,却丝毫不去触碰。她自己也做过鹰犬,自然明白这种东西的存在要不为人知,如果被自己揪出来,不说他们会无容身之处,自己也难保性命。

平日里她行为警觉,便是在都统府,也严守本分,加之穆帝对她的宠信,宫鳞卫也报不上什么东西。然而这一次着实是韩不咸他拖了后腿…

穆帝心中郁着一口气,却嘴角扬起,鸦色瞳中深黑一片:“…断袖?”

宫鳞卫皮糙肉厚经过几本书打砸,身上不痛,然而精神却绷得很紧:“回陛下…是的。”

“韩不咸好本事啊,连孤都敢任意编排。”

宫鳞卫一板一眼:“陛下息怒,解大人似乎并没有信。”

穆帝轻轻敛眉:“当真?”

“应该是的,解大人并没有再提起陛下,很快就说起童太尉家中俊俏的小儿子了…”

“…”

穆帝靠在椅背上,抬头看着金雕玉琢的天花板,默默不语。

这还叫没有信?

她这就立刻甄选少年郎,估计回头要再跟他来一次喝酒吃肉品鉴美儿郎了!!

这造孽的…

宫鳞卫退下后,内侍监眼见穆帝恢复了风清云淡让人收拾御书房,这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上前磨墨,试探道:“陛下,解大人已经在外头跪了小半个时辰了,您看…”

穆帝顿了一下,皱眉:“孤不是说了她来了就立刻让她进来么?她跪在外面干什么?”

内侍监心里一跳,忙跪下请罪:“陛下,奴才是看您刚刚因为宫鳞卫说解大人的话发脾气,便让解大人在外头候着,谁料解大人直接就跪在外头了…”

穆帝垂眸冷冷瞥了他一眼,拿起旁边的缎子长氅就疾步出去了,推开门就见着解般果真跪得一丝不苟,夜深露重,膝盖上的官服都濡湿一片。

穆帝一言不发过去,拿了长氅弯腰披在她身上,按着她双肩将她带起身。解般经此一倒腾,明了陛下他没怎么气她玩忽职守,也就放松下来,不过这罪还是要告一告:“陛下,微臣今日有负圣恩,没有协助韩尚书秉公审理,反而因吃食误了正事,理应当罚!”

“…”虞授衣已经习惯了解般的告罪永远抓不住重点,轻声道了一句无事,就带着她进了御书房,命人烧起暖炉。

等解般暖和起来后,才拱手问了正事:“陛下,今日会审,尚书大人和微臣实在是无从下手,这前朝之事,还是陛下来审最为妥当。”

虞授衣拿了朱笔蘸朱砂,垂下眼眸:“听闻你已砍了四个脑袋?”

“臣此举不妥?”

“杀得太快了。”

解般低头道:“迟则生变。”

虞授衣批完一本,停顿了一下,才轻声道:“那按你的意思来好了,有志气的先杀,软泥似的养起来,慢慢磨死。”

解般应了声是,才又问道:“黎后主也一样?”

虞授衣却看向她,淡淡一笑:“他有什么不一样么?”

解般正色:“断无。”

处理完这件事,内侍监呈上来两碗雪花参汤,解般自然地拿起一碗开始晃荡去热气,随后直接凑到碗口去喝。吞了半碗后,她抬起头又道:“陛下,自从八殿下抵达皇城,臣好像还未曾拜见,也不知他是否荒废了武艺。”

虞授衣嗯了一声,并未抬头:“过几日是习武场试练,八弟也要去。”

“伴驾的臣子可拟好了?”

“休衷你肯定是要去的。”

解般慢慢咽下后半碗,随后调整了一下表情,道出了她最终来意:“陛下,臣今日带来了腊驴肉和烧轱辘酒,还有童太尉家小儿子的画…”

虞授衣当机立断:“休衷,孤还有政事,若是家长里短不必说了。另外,韩不咸的话你也敢乱听?!”

开玩笑,这样折寿的事情谁还想来第二次?!

穆帝心力交瘁。

作者有话要说:

老脸

穆戍曾经国土偏北,谷物不兴,因此百姓骨子里很尚武。军队试练是很早就订下的规矩,这一次的习武场试练集中了骁翼营、山魁营、足阔营,甚至神龙不见首尾的宫鳞营。

陪穆帝前来的,都是武将。然而帝战之后,大穆不曾设大小将军之职——曾经的主帅将军们都被封了爵爷,如定昆公洪昃候之流,封妻荫子,手中的兵权却全都收了回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帝虽然寡言,看起来温柔,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什么叫做怀柔。铁铮铮的沉默暴.政,所有的兵权都在穆帝一人掌控之下。这所有的诏令旨意勾勒出一张庞大的网,而穆帝就像是坐镇中央的蛛皇。

也正因为暴.政,皇帝才能最大程度随心所欲,譬如不纳妃嫔——他根本没有必要跟世家联姻来巩固帝位,他的皇座固若金汤。

解副都统一身芙蕖官服,自然而然伫立于穆帝身后最近的位置入场,拱了手见礼场上唯二个比她官衔高的:“董国公,霍侯爷。”

定昆公董闻珽就是曾经的穆戍大帅,跟解般在奉烈关耗了两三年,就是那个身高腰围皆是八尺的暴熊滚球,虎背熊腰往那儿一站,想忽略都不行。另外,他能攻克下奉烈关,纯属大黎放水,因此对征泽大将军是又爱又恨,此时见了解般,头一撇,哼了一声,就老态龙钟不动了。

董国公劳苦功高,耍耍脾气没什么,洪昃侯霍涧就不同了,虽是俊杰,但终究小年轻一个,此时遇见穆帝宠臣,微笑着还了礼:“解副都统客气了。”

自然而然,观战台上,解般与霍涧显得亲近一些,然而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有人来打搅几次,要么是茶水突然打翻,要么是送来一把遮日头的伞。

解般顿时觉得不对,她副都统与侯爷这两尊大官镇着,下人应该不会这么没有眼色。那这就掺了点故意成分,谁会有故意还滴水不漏的胆子呢?

陛下。

解般就疑惑了,陛下他又在发什么神经?想来想去,终于得到了一个很可靠的理由,那就是——陛下原来看上的是霍侯爷!

难怪前些日子的那个夜里,她兴冲冲拿了腊驴肉和滚轱辘酒还有童太尉家小儿子的画像,进宫准备给陛下过目,陛下发了那么大的火,说她平日都听的是什么污言秽语,原来归根结底,是人选不对啊!

解大人豁然开朗。

想通了后,解般越看霍侯爷,越觉得玉树临风器宇轩昂,陛下眼光甚好。

霍涧是在叱殄古城见过解大人一人一马冲入五更营斩杀众将的英姿,当时就生出一股倾慕之情。只是他非常有自知之明,也懂得知难而退,因此对第一名将倒是没半分心思,只心心念念将来要娶个将门虎女。

此刻被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一看,霍涧也扛不住,别开了目光,道:“解大人?”

旁人不说,其实解般对自己宠臣的地位很忧患,此刻终于遇上一个将来可以持久跟穆帝吹枕边风的,心中实在欢喜。

于是她更加亲近:“下官看侯爷面相极好,许是将来富贵无极,若是下官不小心失足,可要多提携提携。”

霍涧不知道为何解般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但有求必应是官场上的风气,即便假意也要嘴上说的好听,于是应承道:“那是当然,解大人谬赞本侯了。”

帝驾旁边的内侍监看着那边打得火热的气氛,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不敢看穆帝的脸色,直接吩咐旁边的小内侍:“去!把那碗酸梅汤泼在两位大人身上,让他们清醒一下!”

穆帝沉沉的声音传来:“休衷她是女孩子。”

内侍监立刻领会,重新吩咐:“全泼在侯爷身上!!”

等霍涧被还没冰镇的酸梅汤烫得七手八脚跑去场外去换衣服,解般才莫名其妙回到了穆帝身侧站定。刚抬眼看看陛下的脸色,穆帝就盛了一碗冰镇过后的酸梅汤给她:“今天日头大,喝了去火。”

解般本能觉得,陛下他其实比自己更需要来这一碗…

一碗汤喝完,霍涧焉焉地回来了,这时候场中比武也到了尾声,接下来的规矩自由些,伴驾的众武将也可以下场去练练手。

解般刚活动了下手腕,就有人来禀报:“解大人,场外有位姑娘说要见您。”

虽然贵女们都想结交解般,但解大人一个没理,若说能过来找她的,必定只有一个聂小塘。解般想了想,还是跟穆帝说了一声,然后起身去场门口见她。

果然是聂小塘,但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解般顿时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行了礼:“微臣真是好久都没见到八殿下了。”

虞步帆往后退了一步,反而是聂小塘开了口:“小解,我上街买布绢的时候,八殿下他要来习武场,只是车轱辘坏了,我便带了他同行,而他令牌又掉了,我便只好叫了你出来。”顿了顿,她又小心问道,“慢了些,陛下没怪吧?”

解般说:“陛下好像忘了。”

聂小塘:“…”

虞步帆吭吭哧哧道:“既然皇兄忘了,那本殿下就先回…”

解般:“嗯?”

虞步帆憋了一口气:“回过身给聂姑娘道声谢,再随大人入场…”

解般负手往场内走:“小塘也进来吧,马车先放在这,回头我跟你一道回府。”

聂小塘一入场,云鬓簪花,华服流珠,令多年征战不识女人滋味的穆戍将士们眼睛绿了半晌,然而她前头的解副都统意味深长冷冷哼了一声…大家都自觉地低下了绿眼睛。

此刻在场上一箭中靶的霍涧刚回头,刹那间被迷花了眼。他早听闻解副都统的府中有一位义妹,被保护得滴水不漏,寻常人都见不到。今日相见,果然眉眼带着一丝耳濡目染的英丽之气,而且人比花娇。

此刻经过眼前,聂小塘还带着兴趣左顾右盼:“小解,这里的弓好大,以前收成不好的时候,我只拿过小竹弓去山野打过栗子。”

霍涧握弓,一个箭步上前,谦和地见礼:“姑娘会射箭么?本侯箭法尚可,不如和姑娘切磋切磋?”

聂小塘笑着推拒:“侯爷打笑了,妾身只是略同一二。”

霍涧还很热情:“本侯可以手把手教姑娘。”

解般脸色不悦,刚想说什么,虞步帆蹬蹬蹬跑过来,将霍涧推到了一边,拉着聂小塘的袖子就往前走,那雄纠纠气昂昂,加上他八殿下的身份,所到之处无不让路。

解般:“…”

八殿下胆子肥了啊!救美也敢跟本教习抢人了!

没等解般发火,见到穆帝也下了场,单手拿起一把弓看了看,又拉开弦试了试。解般看穆帝那个架势,就知道陛下他对骑射一窍不通…这不能怪穆帝,十年为质,整个少年时期都无法得到武学教习,最好的时候浪费了,之后再怎么补也无济于事。

太后也明白这一点,所以直接给他内力灌顶。

为了不让陛下当众出岔子,解般放弃了跟上聂小塘,上前几步:“此为降允弓,以速度奇快而闻名,只是平衡难以把握,不如微臣指点一下陛下?”

穆帝:“…”

沉默半晌,他也明白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解大将军面前是瞒不过武学基础的,索性不再维持面子了,破罐子破摔道:“休衷,还是手把手来教孤吧。”

让解大人手把手,绝对是一种酷刑,这是军营里的普遍认知。

穆帝陛下也觉得是一种酷刑。

完完全全的贴身教习,呼吸声都近在咫尺,手指还覆着温热有力的五指,陛下心神不稳,一直以来都紧紧抿着唇,呼吸都急促了好几分。

解般只当陛下紧张,扶住了穆帝的腰,没顾手中感受到那一瞬间的僵硬,直接道:“陛下,稳住,就是现在!”

一箭迅疾,箭头却崩在靶子边缘,瞬间擦落。

解般本欲先说出这一箭未中靶的原因,然而顿了顿,还是先问了穆帝的情况:“陛下安好?”

虞授衣:“…腰。”他还是没把后面那个软字说出来。

解般愣了下,不解道:“陛下…闪了腰?”

卧槽练手太多,难道习惯性将人腰骨搞错位了?

这么一想,解般脸色更难看了,顿了一下又试探地伸手,覆上虞授衣的银织腰带,摸到到银线勾勒的尊贵纹路,一边摸一边按:“陛下,您先忍一下,告诉臣哪里比较疼?臣先把骨头给您整回去…”

虞授衣目光慢慢往下看,解般的手还…还环在他腰上…

救命,腰好酥。

… …

皇帝向来就是千金之躯,更遑论始皇帝。解副都统今日在习武场竟然护驾不力,让穆帝在场中出了意外,实在是居心叵测——薛太傅很快就纠集一帮人,兴高采烈上了弹劾折子。

虽然这个意外,只是穆帝不知怎么回事跌倒在地。

话说这回解般罪魁祸首当得没错,只是重点依旧没拎清,她黑着脸色看着进进出出的御医们,心里计较着本来是想默不作声将陛下腰骨复原,没想到还是搞得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