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的是,陛下真的只是被她摸软了腰…

这也挺冤的。

等御医出来宣解般进去后,解般给自己鼓劲——好在发现了陛下喜欢的霍侯爷,跟陛下畅谈一回,再加上霍侯爷好话若干,也许这件事陛下就会揭过去了。

穆帝一抬眼,见她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她要说出什么鬼话!

虞授衣突然醒悟,他为什么要跟休衷玩你猜我猜的把戏?以休衷那个脑子能猜到他的意思?干脆大家挑明了说!休衷若是不答应他慢慢磨就好了!

本着“这一定是个很英明的决定”的想法,虞授衣抬手止了解般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示意她上前,沉默片刻,慢慢抬起手将她的鬓发撩到耳后,抿唇半晌,才道:“休衷,孤决定娶一位帝后。”

解般一愣,还没来得及想是不是霍涧,虞授衣快速道:“你嫁不嫁给我?”

“…”

解般震惊,她真的是惊呆了,直视天颜半晌,才神游天外一般道:“臣这张老脸…”她伸手摸了一下,又惨不忍睹道,“陛下要不瞧瞧镜子里头的自己养一下眼睛,再来看看老臣?对比一下再做判断不迟啊…”

字里行间,唯有“老”字咬得特别重,几乎要崩碎牙。

虞授衣:“…”

这是在膈应谁?休衷,你有孤老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神转折且剧情诡谲,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疯子

从远古有史册记载的历史中,惊才艳绝者不知几多,当然女中豪杰虽不多,也不少。在这些有记载的女豪杰里,以野史中她们的情感之篇幅最为吸引人。

剔除意外身亡和归隐的女豪杰,嫁与皇室的众豪杰中,若是皇帝是个直白人,问了一句:“你愿不愿意嫁与寡人,共享荣华富贵,一世江山?”

女豪杰一般不可能立刻妥协,总要摆个谱儿,毕竟皇帝的数量与女豪杰的数量反差还是挺大的,有江山必有皇帝,然几代江山也不一定会出个女豪杰。

于是就有玩心重的史官曾经收集了众多野史,随后作出了一个女豪杰式官方回答:“皇上请容微臣考虑一番,当然在考虑之前,有三个条件不知皇上是否能遵守。一是不纳妾,二是臣还可以畅行于后宫和朝堂,三是若皇上违反了前两条的任意一条,请容臣离开。”

穆帝专门召见了这位玩心重的史官,认真听取了他的经验,做足了功课,甚至排练了几种回答。那位玩心重的史官看陛下追媳妇追得如此郑重其事,也不免掏心掏肺:“陛下,这要记住,万变不离其宗,就是要顺着说话,她说什么就答应什么,别犹豫,一口答应!”

若是解大将军晓得史官之言,百分百冷笑一声。

天下第一名将的解休衷生来就是要刷新女豪杰的新篇章。

解般说自己老臣所言非虚,她二十余岁了,若她不是征泽大将军,这个年纪也许孩子都比聂小塘的崽子大了——聂小塘才芳龄十六七呢。

她说自己的面貌比不过穆帝也不假,穆帝有位冰神容颜的母亲,而解大将军…美丽潇洒的远仲王还不是她亲娘,孤儿一个,父母许是贫农,就算天生丽质还能漂亮过皇室?

但陛下隆恩,竟然看上了她,还没怎么嫌弃,解大人很感动。

感动之余,解大人就想到必须要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帝后这个事实在是件国家大事,要替他细细谋划一下。

于是解般还没答应就先给穆帝泼冷水:“老臣何德何能位列开国帝后,就算老臣同意,文武百官也不会同意的。况且还身为半个前朝余孽,这事就更加艰难,加上一直见不得老臣舒坦的薛太傅…陛下,这个事容臣想个法子先…”

虞授衣没说话,他被解般一口一个老臣搞得头很晕。

思其至,解般突然来了灵感,细细又想了想,甚觉得此灵感一石二鸟,举世无双。

然后解般就说了:“陛下,老臣有一法子。若您先松了口,纳了一帮女姬,再择几位男妃。这之后,您再要老臣的话,想必就没有多少阻力了。嗯,您看呢?”

虞授衣:“…”

还看什么看…穆帝陛下默默抬头看天。

他都快被气哭了。

在兵法上,声东击西的对的,围魏救赵也是对的,甚至此法还锻炼了大穆臣子们的承受能力。但是穆帝对于如此精通兵法的解大将军感到非常绝望,若自己的生平是母后手中的话本子,她老人家一定会从头笑到尾!

他垂下眼眸,都不知如何说话,这是一生都没听过这么奇葩建议。他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向休衷坦白,以解休衷的骄傲,一定会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他空虚的后宫就是他一个筹码,一个机会,甚至一个证明。

可是他压根就没搞清楚休衷的道德底线!

虞授衣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步果然还是走得太慢又太快了,也许真的由休衷所说,若他不是穆帝,她待他就会如她斩于手下的百万刍狗。她以臣子之礼、鹰犬之态,不过是因为他是大穆的始皇帝。

这一点,他改变不了,她也不能。

虞授衣怒从心来,恨不得命御药房炮制一个药方,封住休衷她所有的记忆,然后混乱这些皇室朝臣恩怨情仇,自小青梅竹马,重新来过!

他暗暗发狠半晌,忽然一怔,对呀,反正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不如…就让休衷她失忆一回?

虞授衣忽然冷静,仔细推测了一下这样的可能,然后深以为…为什么早没想过这么干!

找到了目标,穆帝迅速控制住了情绪,平静地笑了笑,凝视着面前仿佛浓墨染洗而就的容颜,仿佛受到蛊惑,慢慢伸了手,覆在她的鬓发上,缓缓顺着那一线乌丝滑下。

解般瞧着穆帝的微凉手指近在咫尺,本能往后顿了一下。

穆帝收了手,垂下眼眸,沉默了一下后,似乎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先退下吧,早些歇息。”

解般退后一步行礼:“那老臣告退,请陛下保重身体。”

虞授衣忽然低声道:“那今夜的事…”

解般领会道:“陛下放心,今夜的事,老臣出了个这个门,就什么都不记得!”

虞授衣:“…”

谁叫你不要记?孤要你牢牢记住!

内侍监进殿时,解般已走得很远,穆帝低着眼睛,手指勾着床榻上的帷幔,轻声道:“召御药房与御医府,都给孤过来。”

内侍监小心问道:“可是陛下身体又不适?”

穆帝沉默不语。

… …

连夜回到都统府后,解般灌了一壶酒,忧思半晌,还是将这个事跟聂小塘说了。

聂小塘听了,非常感动道:“是不是有种帝王眼中无江山,却只有你一个人的满足感?”

解般沉默了一下,拿起旁边一面铜镜照了照自己,又打量了一下聂小塘,如实相告:“我一直在怀疑,陛下他是不是眼神不大好啊…”

聂小塘拿过镜子,一把扣在了桌子上,郑重道:“小解,你说,要是你成了帝后,你最想干的一件事是什么?”

解般不假思索:“先把薛儒砍了再说!”

聂小塘:“…”

薛大人,保重。

… …

在穆帝追妻之路上,能给穆帝添堵的也只有解大人一个,御药房与御医府根本不敢在任务上给陛下再添堵。否则有可能陛下在解大人那儿憋的怒气,就要祸水东流了。

几个月来,经过精益求精的炼制与试验,首席御医赵大人献上了一瓶药。

对于解般,穆帝不敢有丝毫大意,转动着药瓶,低声问:“确认可行?”

赵御医肯定道:“陛下放心,奉陛下令,给三皇子殿下先试过了。”

“有何反应?”

赵御医有些犹豫道:“看样子…三殿下很满意。”

穆帝冷冷放下药瓶:“什么叫看样子?他有说过什么话?”

赵御医咳了一声:“回陛下,三殿下只是发出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穆帝:“…”

这什么糟烂的比喻…

赵御医立刻补救道:“不是,微臣是说,三殿下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天真烂漫,看样子是忘记了夺嫡之战,回到了儿时时光。”

穆帝蹙眉,不放心:“此药对心智可有损坏?”

赵御医摇头:“并无,字都识得,也能作锦绣文章。”他随即俯身长拜,“陛下,微臣以性命担保,此药除了洗掉记忆之外,是无害的。”

下药这个事很好办,以穆帝对解副都统的恩宠,常伴御书房,赐个吃食是经常的事情。

穆帝为确保万无一失,还命御医多炼制了几回,找来宫人试验了几次,确保的确没事,才安稳了一颗心,磨成粉混在两个驴打滚的馅儿里。

这事做得隐秘,连皇太后都没注意到。当然要是皇太后知道,也许史书上记载的“两个驴打滚引发的血案”就不会出现了,这无害的药给有害的解大将军吃了,就是血的教训。

解大人毫无戒心吃了俩,还没来得及赞赏一下御膳房的手艺,药效发作太快,连眩晕的时间都没有,她直接失去了意识。

穆帝立刻扶住她,感受到怀里的充实,他终于忍受不住心中久久的痴缠,垂下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休衷的耳廓。当碰到那温暖的柔软,他简直压抑不住心中的窃喜,将下颌抵在她的发上,紧抱着一动不动。

“忘了吧,忘了吧,将这君臣忠礼都忘了吧。”穆帝合上眼睛,低声道,“只记得我名字就好。”

这昏睡最少持续三个时辰,最多要一天。消息还没放出去,皇太后就赶来了,神色非常慎重,少见的严肃:“陛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在解般的沉睡的榻前,穆帝握着她的一只手:“清楚。母后是担心休衷醒来六亲不认?”

“她本来就六亲不认。”皇太后双手交叠,眉头紧锁,“本宫担心的是陛下,务必请陛下不要出现在她清醒的那一刻,非常危险。”

穆帝骤然回头:“什么意思?难道因为…药?”

皇太后冷冷一笑:“不因为药,只因为——她是解休衷。”

… …

解般觉得很痛。

她觉得自己深陷百马群中,马蹄声马嘶声,风雷声,她曾经听说过一个万古流芳的将军死法,就是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可想起来又怎样?又怎样?她的腿骨早就被踩断,腰骨被血肉挤出了身体,甚至左眼能看见右眼,她站不起来举不起来手也扬不起头颅。

“休衷…”

为什么要叫我?你是谁?沙漠之外是沙漠,海洋之外是海洋,这个声音之外,是谁?

“休衷…休衷啊…”

休衷是谁?我两手空空,伫立天地,身后浮云万千,爱恨全掷在脑后,这世间怎又会有我的名字?

轰隆!天仿佛裂开了,如冰如雪的光,铺洒一片。

人影晃晃,解般恍惚坐起来,抬手摸到什么,用力一捏,瓷器破碎的声音,她摸到了一片碎瓷,忽然看向了一边,摩挲着尖锐碎瓷,眼中如冰冷荒漠。

“解大人您醒…大人住手啊!奴婢只是来送吃食而已!啊…啊大人别杀我!!”

空中一线鲜血抽在屏风上。

为什么要停?为什么我要住手?

停止就意味放弃,放弃就意味失败,那人生在世,不论何人生来必死,即便人人失败。这偌大的一个世间,竟是个失败之作,那失败之中的分秒必争,虫蚁般可笑,有何意义?

嗯?那我为何要争?身上背负的名利上不能劈裂碧落,下不能撞碎黄泉,史书几笔留行,纷纷扰扰,何其可悲,何其可恶!

为何生我?退不去黑夜,迎不来昼日!为何有我?屠尽数万人,不换一人生!为何存我?书中一芥子,怎撼大须弥!

当啷一声,那沾血的瓷片从手中摔在了地上。

解般忽然抬起头,仰天长笑。

“休衷!”听见狂笑声,穆帝立刻要从偏殿起身。

皇太后一把按住他的手:“陛下,不是本宫妄言,解休衷现在是个完完全全的疯子。”

“那又如何?”

皇太后温和笑道:“不懂疯子是怎么想的,就别去了。”

解般眼前是一片红色,只有漫山遍野的尖叫,直到一个淡漠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要杀人?”

解般冷笑:“花开了会枯萎,潮水涨了会退,日头升了会落,人生了会死,既然世间本就荒芜,为何我不能助它荒芜?”

皇太后微微一笑:“花枯了又开,潮水退了又涨,日头落了又升,人死了还有千千万万的子孙,既然世间如此兴盛,为何我不能阻止它荒芜?”

解般一怔,复而道:“你是谁?”

“我们认识的,不久之前。”

解般双手抱住了头:“可我不记得你…我忘记了一切么?”

“不,你没有忘记,你只是卸掉了一副众生都有的枷锁。”

“卸掉了会如何?”

“会死。”

“为什么?”

“因为这是众生都有的,你没有,别人就会杀死你。”

“我可以走得很远,远到所有人都找不到我。”

“你做不到。”皇太后拿起一方砚台,将水慢慢注入其中,“你看,原先只是周围有水,但是慢慢的,它们会漫上去,就算你临于巅峰,也无法逃脱。”她将水磨黑,又取了一片白纱,手腕翻过,将墨水从上而下浸透,“再看,原先只是一点黑色,然而渐渐的,它们会浸染开来,就算你委于低谷,也无法躲避。”

“那究竟为何生我?我誓要破这枷锁,然不能改变这世间,我想活着,却又要死,我不想孤独,却终究孑然一身!”

“你的枷锁已碎,心不死,便无人杀得了你。”

“何谓心不死?”

“我不知道,但这么多年,我再没有见过一颗不死心。”

“你究竟是谁?”

“一个生来心死之人。”皇太后一语击破迷怔天地,“解休衷,我还帮你记着名字呢,你也敢不认?”

作者有话要说:哲学家与疯子只有一墙之隔

兵书

薛儒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清楚的认知,只要是解休衷弄出的动静,都不是好动静。

于是他慢悠悠到达帝宫,知晓了这个动静,然后震惊到无法自拔。

血光之灾中央,解般分开腿坐于石凳上,膝盖撑起了袍服,一柄最普通的绣春刀就笔直抵在地上,刀柄被解般双手交叠按住。她的目光空无,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像是冰封的丰碑。

薛儒看了她半晌,像是突然出了一口恶气,上前快意道:“好啊,解休衷,你也有今天!果真有天道轮回,嘉送的仇,为时不晚!”

解般很长时间都一动不动,等薛儒等到不耐烦时,她忽然抬头,一副“原来你居然是在跟老子说话”的表情,问道:什么东西?”

“…”薛儒挑了一下眉,冷哼,“还装傻?”

解般:“你谁?”

薛儒:“…”

人生唯一的劲敌居然都放下心中一切,视过去为浮云,那他还有什么动力活在这世上?

就连皇太后就在他面前他都没心思行礼了,满脸生无可恋。皇太后瞥了他一眼,忽然转过身跟解般轻声说了一句话,然而解般皱了皱眉,突然说:“不过仅一条直言不讳,我觉得我也可以当得深宫赤子这个名头。”说完她还看向了薛儒,面无表情问了一句,“像不像?”

薛儒哽了一下,默默回头,哇的一声,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