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有动力了。

有动力的薛儒很快在帝殿上见了穆帝,迅速参了解休衷一本。

薛儒拜倒,一本正经:“臣叩见陛下。臣是担忧解副统领不记得家国纲规,手中私兵又是皇城之最,如此下来,若是她另起了什么心思…”

“休衷是有定国之能,却是帝佐之命。”穆帝平淡道,“不然奉烈关她手中还有几十万大军,为何不自拥,而是选择投靠?”

薛儒咬着牙:“陛下,解休衷根本不可控!”

“这个孤说了算,薛卿,无事退下。”

过了最开始醒来的危险时候,解休衷又抱剑静坐了几个时辰,最终心平气和由禁卫护送回府。

穆帝靠在帝宫门边,静静看她远去,夕阳将影子拉得很长。

“后悔?”

“不曾。”

“为何不见她?”

“还穿着帝服,不是时候。”穆帝沉默,很久后才低声道,“母后,你说帝王和孩子不能并存,但这段时间,儿臣终于知道如何才能掌控一个皇帝的任性。”

皇太后伸手擦过他的肩上帝缕:“陛下,上古名剑榜上排名第二的剖雪,因早已滴血认主,不服于建立大珲的霸主,被置于封闭玉盒王水里浸泡十年;珲二世再启之时,曾经一度被天下倾羡比天下所有宝剑都光亮明锐的‘飞花落雪,空不若剖’,已全是锈蚀,用手一捏,化作碎屑满地。”

穆帝声音沉冷:“休衷不是剖雪,自然更无十年王水。”

“另有一剑,位列榜上第四,瞳俑。此剑锋利比榜首更甚,排于第四只因剑锋太过脆弱,若遭遇横切,必然断作两截——就连铸造它的匠师都说,这剑也许杀的人最多,却是所有剑中最易早夭的一把。”皇太后说,“可是当剖雪变作尘埃电时候,瞳俑还被供奉在英灵堂中,无关于它,只是因为它有了一柄重锤都难以击碎的剑鞘。”

穆帝久久沉默。

皇太后只是微笑:“世间伎俩,数以千万计,你虽未尝使过万余,上千总是有了,这还敌不过一把伯浊?”

… …

这年的夏日非常空洞。

解般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皇城副都统的官职,也忘记了聂小塘给她早先热在锅里的玉米棒子在哪个灶子里,一大早上练完剑,就穿着单衣饿着肚子抱着剑,四脚八叉地躺靠在侧门边,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她在想很多东西。

譬如身份。

在街上随随便便走一趟,就能明白在女孩子几乎都是娇美柔软的,诗书可以通,然而除了个别,都是不懂棍棒的。她们很早就嫁了人,很早就有了孩子,然后和一群姐妹争一个人,因为那么多的孩子,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父亲。

有时候解般也会疑虑,难道一个男的心里真的能记住那么多人?千娇百媚的女人和资质不齐的孩子?她不知道爱是什么鬼玩意,只是觉得深深记得一个人就是最好的感情。

在解般很久之前,年少的岁月中,她曾经尝试记住很多人,然而那些人的脸就像是水里的沙,慢慢流逝,慢慢模糊。

最终一个都记不住。

她知道自己就像是一个异类,年纪很大却独自过活,身负高绝武艺,毫无软心肠,她本能的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在她眼中,能清楚分辨出可以杀的人,和不能杀的人。

这和很多人都不一样,譬如聂氏,那个女人眼中有鸟语花香,有姹紫嫣红。但当解般瞧见那只嗷嗷待哺的雏鸟时,只有一个念头,丑到老子都没食欲了,喂马吧。

解般不知道,这其实是她十岁之前的生活。十岁之前的解般很沉默,不会忠君报国,不会曲意逢迎,也不会见风使舵。她安静地坐在远仲王府最大的槐树下面,剥着橘子,仰望着天空,想着很多微小如芥子的事情。

但孩子终究要长大,套上枷锁,戴上镣铐。

这个时候突然有敲门声,解般懒得起身,抄起身边一根树枝飞掷过去,落了门闩。

侧门慢慢打开,解般看向外面长身而立的年轻男人,问道:“你找谁?”

年轻男人拎着几个纸包,墨发流水般垂在肩上,一瞬不瞬看着她:“找你。”

解般闻出纸包里是糕点味道:“我们认识?”

“认识。”

“很熟?”

“很熟。”

解般坐直了身:“如何熟?”

“形影不离。”

年轻男人看了她许久,也没要求进门,随后掀袍与解般同坐于地上,慢慢拆开一个纸包,将两块蛋煎饼用纸细致包好下半部,然后抬起眼睛,递给她身前。

解般两只手都抱着剑,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蛋煎饼,然后又问:“你是我谁啊?”

“邻居。”

解般抄手拿过蛋煎饼,漫不经心:“你是不是看上我家厨娘了?还带饼子?”

年轻男人略略蹙眉:“我说了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

“你要的兵书,不记得?”

解般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几本书简,停顿了一下,随即扔了饼子,在衣裳下摆上抹了几下手,就伸手开始翻看颜色古旧的兵书。

年轻男子一言不发,拿了布巾蘸了些晨露,拿起解般的手腕就开始从指尖擦拭,蛋煎饼沾到手上的油渍被一点点抹去,解般懒得管,用另一只手去翻书。

等她翻了几页后,忽然道:“这书着实猎奇,不同以往,兄弟可急用?”

年轻男子说:“是么?我阅过多遍,却无法从这兵书中得到一点有用之处。”

解般啧了一声翻过一页,指着一段话后的批注:“单看兵书,是平庸了些,要着重看的是这种小字批。”

“继续说。”

“有些字批功夫不到家,是用于取个乐子;有些字批却是难求,我犹记得见过一册兵书,那字批针针见血,听闻是前朝什么二字并肩王撰写的。然而后半册却没有字批,我寻遍了那段时间的兵书,都再未找见。也是后来去茶馆子听见说书的,说前朝是有个远仲王,不过后来被绞死了,想想时间对的上…那应该就是她。”

说完,解般摇头道:“可惜了。”

年轻男人眼神微暗:“你对远仲王怎么看?”

“就是可惜,若是此人发些狠,是能将所有兵书批注了的。”解般拾起兵书,指着书上道,“瞧这,没想到这字批的主人还署了名。”

年轻男子忽然抿起嘴唇问道:“字都认识?”

解般嗯了一声:“都认识。”

“我记得你以前不认识中间的字。”

解般挑眉:“是吗?那应该是有人教过我吧。”

“教过你的就不会忘?”

“不会。”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我的了。”解般将一条腿架在旁边,往后靠在门墙上,松了松筋骨,“我为什么要忘记我自己的东西?”

良久,年轻男人的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日光渐烈,透过树叶投下的斑斑点点照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灼烧了温度:“那你念一下。”

解般抖了抖兵书:“这有什么好念的?兄弟,这字批的确会心一击,但有些地方还不到位,不能从头到尾念下来,要挑着看,譬如这个…说捌何之战时辨析为何胡侞王会兵败三千里,原书上说因为他当日不宜出行,我是不信的,但是字批就非常好,说胡侞王一定是不小心踹翻了捌何上的土地庙…”

年轻男人静静地听着,含着笑,没有打断。

直到很长时间后,解般说了个痛快,才满意拍了拍墙:“这字批真对我胃口,兄弟等等,我找下名字在哪里…唔,虞授衣。”

“嗯。”年轻男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意识到文似乎出了点岔子,不得不先放一个小剧场

甲:我看了你的苏文

乙:嗯

甲:你说的点滴温情,看不出来

乙:怎么?难道不是一直傻白甜吗?我什么政治阴谋弥天棋局都没搞啊

甲:你不一直在轰轰轰杀杀杀脑浆飞溅精神变态吗?

乙:…等一下这是什么鬼?

以后知道收爪子

日记

初夏这段时间,大穆编纂《始帝起居注》的史官们很苦恼。

起居注这个东西,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揭露史实的东西,只要是关于皇帝,不管是吃喝拉撒睡,还是行动坐卧走,就算半夜起来上了趟茅房,也要忠实记录,留作后人参照的典籍。

在宫中议事的部分自然是非常好记的,但是一旦穆帝他便服出了宫门,史官们就很难过了,这个难过的原因就是因为解大人与陛下的默契太高,两个人不常说话,基本用面部表情交流。

这就根本写不出几个字,全篇就跟敷衍的流水账一样,接连半个月,起居注上面都是“解卿顿足见帝,二人会心,默。”

这看得史官头头都掀桌了:“默个屁啊!陛下他在想什么?解大人又在想什么?你们看不出来,难道还找不出来吗!”

史官们恍然大悟,集体去跑去解大人府上,偷了她日常随记册子。

自从解般开始定期造访隔壁,的确有个随记的册子,内容还很丰富。

史官们将册子偷到了府外,摩拳擦掌开始翻看。

“五月初二

大清早的,老子就听见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声音非常心惊胆战:“就这么将兵器库放在解大人隔壁,感觉就像一堆爆竹放在火星子旁边一样不靠谱啊…”

不关我事,睡觉。

午后,虞兄邀我去他府上,唔,一百二十多把铁家伙向我招手。我很高兴,试了一个下午,连经过的仆役都赞我耍的虎虎生威,就是虞兄脸色有些不好。

哦对,我砸到他的脚了。

五月初四

家里厨娘聂氏不知怎么又闹脾气。

府中人不多,这个厨娘应是用惯了的,居然总是敢以下犯上,动不动就跑过来跟我说话,叨念着:“小解宫里来人都说你变成疯子了,可怎么送回来的是个傻子呢…”

我想打她。

但看她居然主持了府中的中馈,我突然冒出了个想法,难道她身兼二职,同时还是府中的女主人?可如果她是府主人,老子又是谁?

一山不容二虎,是时候想个法子撵走她。

还有她儿子,那应该不是我的。

五月初七

虞兄开了个茶话会,我接了帖子。

他问我对于皇室有什么印象,我说唯一有印象的是皇帝他母亲。

说实话,那女人很聪明,而且那个年纪居然还没有发福,如果有空我一定要虚心讨教。因为我的年纪也很大了,我怕胖了后穿不上最好看的那件铠甲。

当然我不可能当众说这种话,我也很聪明。

但谁知道呢。

五月十二

这天有集市,约了虞兄去逛街。

去茶馆子里听见有人说书,说的似乎是什么大将军,剧情很生动,听得人义愤填膺——这个大将军好坏啊,坏到公鸡都下蛋了!但是我突然摔了一张桌子,然后迅速拔剑横在说书人的脖子前,厉声道:“说就好好说,不要搞子虚乌有!谁都知道这是征泽大将军的事,为何还要故意扭曲事实,报上一个‘某位大将军’的名号?”

客官们都跑了,瓜子茶水洒了一地,说书人脸色惨白:“这位大人,小的就是一说书的,这事儿只是随便编编…唉唉别杀我,您是…请问您贵姓啊?”

我怒道:“你竟不认识本将军?那好,先断了你手脚,让你去衙门问问老子是谁!”

说书人哭丧着脸:“朱大人…”

什么朱大人?我莫名其妙摸了摸脸。

哦,我还戴着的是一张集市上买的猪面具。

我刚想把面具掀开,身后的一位戴着狗面具的公子哥儿就压着了我的手,我刚想反手一刀劈开他的面具,公子哥儿出了声:“休衷,去那边吃茶点吧。”

我手中长刃卡在了他面具上,咔嚓一声响,啊我想起来了,这是虞兄。

于是我就跟虞兄去吃茶点了。

吃完后,虞兄问我:“你刚刚怎么去吓唬说书人?那种人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我啃着糯米团,想了想,说:“有点忘,是不是他鄙视我面具难看?”

虞兄默然,半晌拿布巾擦我沾肉汁的手。

我觉得甚是,下次不要买什么猪狗的面具了,要买就要买点大气的。

譬如猪八戒和哮天犬。

五月十三

我不小心将虞兄给埋了。

这绝非故意,只是昨日上街,听路人说起皇城风月之地负扇坊里出了个花魁,莞尔一笑花落帝都,老子就想跟她比一下肩,看谁落的花多。

虞兄府里有一大片湖,临湖有一大片金樱子林。我脱去黑貂披风,踏上湖面,足下风惊云谢,随即抬起的手猛地落下,成片成片的金樱子轰然震落。

我很满意。

但直到晚饭都没等来虞兄,自己家的厨娘已经出走了,我只好饿着肚子。最终在金樱子林外面,见到一个大刺球披荆斩棘慢慢出来。

金樱子多刺,我愣了半晌,才发觉那个大刺球是一个人。

然后我就跑了,因为认出那个人就是虞兄。

我觉得自己要隐姓埋名了。

于是出府的时候抬头看了看上面偌大的“鱼府”牌匾,心里暗下了决定,回去就将自己家门口上面的都统府的牌子给卸了。

改成猫府。

五月十九

我拿了些据说是皇帝赏赐的东西,然后去鱼府看望虞兄。

因为好饿,我有点后悔赶走厨娘了,她只给我留了二十个饭团子,不抗饿。

刚出门,就看见外面放了几个纸包,肉酱饼的味道。

我放下手里的东西,直接坐在了门边,然后开始拆纸包,这个包法很熟悉,十二个角,拆三个,翻两个,就能露出饼子,于是我晓得这是虞兄送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