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好人。

我坐在门边啃完了饼子,等消了食,拿起那些准备送给他的东西,也默不作声放在了鱼府外面,嗯,皇帝赏赐的东西换几个饼子,感觉虞兄还是赚了。

我也是个好人。

五月甘二

路上遇到了刺客,杀掉七个,剩一个跪地献给我银子,求老子放过他。

我收了银子,然后砍了他半边身子。

等我收剑回头,发现虞兄站在我身后,手里还有一个手抓饼纸包。

唔,好像这里不能随便杀人,刚才不小心手快了…我踢了一下脚边的尸首,负手走远了几步,抬头望天,摆上一副“事不关己”的脸色。

虞兄没说什么,也没带我去衙门,只是过来将纸包递给我。等我拆开吃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也会这么杀我么?”

我满嘴饼子,奇怪地看着他,觉得他莫名其妙,神经病。

我想我不会杀死他的,不管他是谁。

因为我记住他了。

我很难记住一个人。

五月甘四

虞兄很有学问,我觉得很烦,因此这样就经常显得我很没有学问。

譬如他习惯改我的错别字…老子真觉得自己已经很多年没写过错字了!

横竖撇点捺折错一点点有什么关系啊?孑孓子这个三个字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他故意的。

掰断了他十支笔埋在了金樱子林里,今晚他别想再写字了。

哼。

五月甘五

这东西被虞兄看到了。

老子再也不写了。”

史官们面面相觑,嗯,爆料很多,但是…这种东西如何美化才能记述在史册上呢?

难度有点大。

正在史官们苦思冥想时,突然有一个小史官叫道:“别忙着想,这册子还没完!”

另一个史官愣了:“不是说不写了吗?”

小史官翻过了两页,示意同僚们都过来看。

“五月甘八

前日虞兄问我这东西写的可都是真的,我没理他,转身就走。

走到一半,忽然顿悟——我为什么要在这东西里写真话?

于是我又开始写了。

这下不怕他再拿去看。

五月甘九

练剑蹭饭睡觉,高歌吾等伟大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明君盛世,为黎民百姓带来如此欣欣向荣的一日,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月三十

练剑蹭饭睡觉,高歌吾等伟大的皇帝陛下励精图治,明君盛世,为黎民百姓带来如此欣欣向荣的一日,万岁万岁万万岁。

…”

史官们沉默,最后年纪最大的那个咳了一声,道:“这个就从五月甘九这天记起吧,这个不用修饰什么,就很上得了台面,很鼓舞后人。”

众史官深以为然。

… …

在史官们奋笔疾书时,解般正在喝酒。

失忆前她非烈酒不饮,然而这时却觉得烧刀子辣喉咙,倒是选了醇一些的米酒,膝上摊着一本兵书,旁边靠着半出鞘的伯浊剑。

如镜般的剑面上人影一闪,解般低眸看了一眼,不以为意:“虞兄。”

虞授衣将拿来的鸡蛋羹微微舀了一勺给她,解般一口下去差点啃碎勺子,不耐烦夺过鸡蛋羹,直接仰头灌了下去,然后将碗顿在桌上,叹道:“好酒!”

虞授衣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来蜂水,他向前倾着身子,慢慢喂给了解般。解般喝了几口,清醒了些,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副半困不困的样子:“今夜月光很亮。”

虞授衣沉默了一下,说:“快到中午了,想吃点什么?”

解般不想吃东西,她手痒。

就算多年征战的记忆消失,她还有一种本能,就是驰骋沙场,这就像放养多年的鹰无法再回到安居的笼子里,否则就算抠烂爪子,也要再次展翅。

也许曾经的解副都统还有那一套枷锁,知道压抑,知道逢迎,但这时的解休衷,心中只有最为广阔的黄天厚土。可惜当今局势稳定,大穆的帝王真的如她册子里写的励精图治,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兵马来反叛,能做的,也只有漫漫长叹。

“恨不生于乱世。”

“你生在乱世,也经过了乱世。”

“是么?”解般说,“可是我忘了。”

虞授衣近来心情是真的好,尤其是看了她写的册子,连早朝都和颜悦色三分。

听了她的话,虞授衣轻轻一笑,俯身梳理她散落的长发:“休衷,就算不逢乱世,也会有沙场争锋。只要你想要,就会有。”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

穆帝摊开一卷羊皮地图,上面用炭和墨绘着精确的疆土。

自黎槐灭亡后,大穆占据了正东正北以及中土的大块版图,此刻唯剩下南方的回琉,与西方大大小小的众多西域国。

在上一世,为了攻破大黎,因为没有征泽大将军的倒戈,穆戍耗费了比这一世多几倍的兵力。而且又因为休衷之死,穆帝怒屠黎国——换来的结果,不仅是大穆兵力亏空,震慑不住回琉与西域国,繁重国务更令他心力交瘁,登基四年后便猝然逝世。

八弟虞步帆本就没有被当作皇帝教养,勉为其难登位,虽然有母后摄政协助,然而一月后竟借一次狩猎而逃离了皇城。皇太后听闻,意料之中,随即将姣太妃新孕的九子拿来抚养,在这段时间,竟是大穆九百年历史中最为昌盛的时刻。

等九子虞留昶十九岁正式摄政时,皇太后远走,生死不知,然而却在史书上留下了最辉煌的一笔,这一代的辉煌最终延续了大穆近一千年的征途。

穆帝抚过地图上一寸寸的国土,最终手指停在了西域,微微勾起嘴角。

还没等他思索用什么名目去征讨,内侍监就低着头走来:“陛下,薛大人求见。”

穆帝眼睛都没抬:“让他退下。”

内侍监犹豫道:“陛下,奴才也劝过他,可薛大人他就直接在殿门口…哭上了。”

一说起薛大人又哭了,穆帝就蹙眉:“他也好意思,等他哭完再传。”

薛儒这次意识到危机来得很猛烈,不得不哭。

失忆前的解休衷虽然有穆帝庇护,但总归还是有错处抓,在早朝上面弹劾几句跟她对吵几句,下朝盯着她一举一动,让同僚们去使个绊子,可谓其乐无穷。

但解大人失忆了,早朝不上了,官不当了,兵不带了,整天跟陛下混在一起。但她还不知道这是穆帝,当不得一个奸相佞臣的名声,说起来也是朋友之交,这就没法抓错了。

薛儒知道陛下他对解休衷的心思,但绝对没想过让她入宫。因为以穆帝对解般的情谊,入宫必然为后,一想到竟让此贼人母仪天下…薛儒就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

不过他其实很想让穆帝得手,而且越快越好,心想也许陛下玩腻了,帝宠不复,这时弄死她就简单至极。像她这么天天像钓鱼似的钓着陛下,任谁都会垂涎三尺。

薛儒在家中来来回回走了半晌,突然顿住——刚才那句话说的有问题,面对解休衷的欲擒故纵,他才不会垂涎三尺!

他会垂吐三尺!

薛儒哭着哭着就没劲儿了,拿了内侍监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打了个嗝,又求见了一番,这才见到了陛下。

然而当三言两语得知穆帝要对西域发兵,他忘了解休衷的事,吓了一跳:“陛下!这个不行吧?刚结束帝战,理应多休养生息几年。”

穆帝没有丝毫动容:“趁着战气犹存,一举攻破岂不是更好?”

薛儒脑子突然一转——卧槽,这不会是解休衷最近无聊,陛下想出的破招吧?

于是他试探问道:“那,陛下意属何人领兵?”

穆帝:“休衷。”

好嘛,这他娘的还真是!!

薛儒刚才哭得有点多,这时候口干舌燥:“陛下,臣多嘴说几句,解大人她性格诡谲,陛下不管您看上她哪儿一点,臣敢打包票,跟她在一起绝对会被她气得找不到北。”

穆帝:“…”

深有体会的穆帝面无表情:“孤不会生休衷的气。”

薛儒急道:“陛下您何苦呢?天下女人这么多,您怎么就吊…”说吊死太不吉利,薛儒立马改口,“抱在一棵歪脖树上?”

穆帝沉默半晌,才又轻又低道:“孤喜欢她。”

总是跟解般作对还没被废掉,的亏于薛儒还有个穆帝幼时伴读的身份,也因为这个身份,薛儒比其他大臣跟陛下的关系要亲近些。当穆帝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薛儒愣了一下,却还是不以为意:“陛下,黎后主有八百个妃子,问他为什么要纳那么多,他说喜欢她们。可刑部尚书下令除掉那些女人时,臣也没见黎后主掉一滴眼泪啊。”

穆帝垂下眸子,忽然笑了笑。

“那若是,我爱她呢?”

这一次,整个御书房都寂静无声,薛儒也无声了很长一会,最终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语气也肃然:“臣要谏言,陛下过于自负了。世上若真有一物名曰爱,千万不要付之与自信,否则世人就会相信这个东西会天长地久。当然——”薛儒话锋一转,“若是陛下一旨赐死,这个东西反而会凝固一刹,这倒是真正称得上天长地久。”

穆帝冷笑:“孤为什么要留让后人评说?这是孤的东西。”

薛儒一字一句:“可是爱这个东西能持续多久呢?也许都持续不了人的一辈子,一生本就短暂,若是一辈子都不能维持,谈何天长地久?”

“孤说了要天长地久么?”

薛儒愣住:“陛下难道不想…”

“天长地久的噱头是很诱人,但是孤只有一世,不,也许只剩下半世。”穆帝轻声说,“孤只想这半世,跟休衷好好过。她要什么,我给,她想做什么,我让着她。反正黎槐已经亡了,她总不可能叛到回琉或是西域去,孤还有半生跟她耗,耗得起。”

薛儒嘴唇微颤:“若是陛下…半生都耗完了呢…”

穆帝无谓地笑:“若是孤心死了,也就算了;若是半世没了,心还不死…民间不是常有长生不老的偏方么?炼制丹药,捕杀童子,孤能想到的,就能做到。”

“陛下…”

“母后她很聪明,知道不挡我的路,但薛卿你,就有些笨了。”

“陛下真的…决定征伐西域?”

“嗯,跟休衷一起。”穆帝指着薛儒猛然抬起的头,制止他张口说话,“不许你在朝廷上动手脚,否则孤也回不来。”

六月是个多事的月份。

庆钺行宫里的姣太妃产下庆钺太上皇的九子,足了月的婴儿十分康健,消息传到叱殄皇城,皇太后正拿着话本子吃话梅,问道:“可取了名?”

宫女道:“太上皇赐了字,唤作风任,名儿说是等周岁再取。”

这言下之意就是太上皇退让了,留着名让皇太后来取。皇太后吃着话梅半晌,让人写了字条:“取作留昶吧,寓意还算不赖。”

宫女记下了,又问道:“娘娘可要将这九殿下抱到帝宫抚养?”见皇太后没什么兴致,暗自着急,“娘娘,陛下如今还未娶后,将来后继有人还好说,若是无人…这九殿下正是盛年的年纪,不放在身边教养,若是被那些太妃带坏了…”

皇太后兴致缺缺:“带坏了就杀,这还要费什么脑子?本宫本就是个看不得孩子的,自己家的还能让着一二,若是别人家的,没兴趣。”半晌,又道,“年纪大了,脾气都压不住了,若是二十年前,也许就养了。”

宫女连忙讨巧:“那是娘娘教子有方,陛下登了位,又何必去看太上皇的脸色!”

皇太后含着话梅的核:“教子有方?”她漫不经心摇头,“路还长着,能教给他的,还太少。”

六月甘九,九营集结,洪昃侯霍涧为主帅,统军十万,征伐西域。

解般还没卸下皇城副都统的官,就领了个右锋将军的职,甚悦。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戎装,过了把瘾,才跑去城西的鸡鸭肉铺买了两包胸脯辣肉,又去城东的麦钏坊拎了一坛老酒,就翻进了鱼府的墙——只要她觉得关系很铁的兄弟,就不喜欢走人家的大门侧门。

趁黑摸进虞兄他寝室,解般点了火折子,就见到虞授衣抱着双臂靠在榻边看着她,面若冠玉,只穿了中衣,披着皑雪的外袍落在地上,玉佩的穗子映着火光。

解般毫不见外,立刻递了火折子过去让他拿着,然后就也坐在榻边开始拆纸包,卧房中淡淡的熏香立刻被肉辣味取代。解般撕了一小条肉塞自己嘴里,然后递了一条到虞授衣脸边。

虞授衣根本没想到这家伙半夜会摸过来,若是没闻见那酒肉味,他还以为进来个贼。不过若是这个贼是休衷,他倒是愿意天天有女贼光顾。

举着火折子,看着休衷伸到面前的肉条,虞授衣迟疑了一会,才凑上前咬住,舌尖似乎都感受到一丝休衷手指上犹存的味道,连肉条都有些变了味道。

吃东西的时候,解般很少说话,估计体谅虞兄早先净了手准备就寝,于是就一直撕了肉递到他嘴边。虞授衣先开始还小心翼翼,克制的只咬住肉的一端,但后来又喝了些老酒,慢慢的,不知什么时候就越发故意用嘴唇碰到解般的手指。

等到他抿着解般的食指忘记松口时,解般也醉的有点上头:“虞兄,没肉啦,兄弟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今日跟你告别一下…”

她收回了手,举起双手借着火折子看了看:“这里可有布?借我擦一下。”

虞授衣回过神来,只觉得面上有些发热,转身就去找布绢。拿着布回来时,看见解般等得不耐烦,毫不介意地开始舔手上的卤酱和肉屑,他立刻就僵住了。

解般抬头看了他一眼,伸了一只手:“还想吃?就一点酱了,给你一根手指,最多两根。”

虞授衣:“…”

说真的,穆帝第一次对解休衷产生想立刻办了她的雄心豹子胆就是这个时候。

后来穆帝的膳食总是偏向于吃肉也是深受解大将军的影响。

不过这时候的穆帝忍住了,已经进展到这个时候了就绝不能半途而废。于是虞授衣呼吸良久,镇定良久,面不改色坐在榻边,拿起解般沾了肉酱的手指就开始一根根擦拭。

解般啧了一声:“你不吃啊?”

虞授衣:“…”

他正在压抑身上突如其来的温度,然后给自己暗示——要吃就吃整个人,千万不能为了一两根手指错过了整个人。

解般让他擦完了左手,又伸过去右手让他擦:“兄弟我够意思吧,你不给我践行,我还跑来特意跟你说一声。”

虞授衣低声道:“我也去。”

解般愣了:“你也去?可是…你去干嘛?”

虞授衣皱了眉:“我又不是一无是处。”

解般想了想,突然感动道:“这样啊,那肉盾,明天一起开路!”

虞授衣:“…”

肉盾你个胸脯肉啊!在你眼里孤就只有这点能耐了吗?

穆帝有点伤心。

作者有话要说:

首捷

洪昃侯霍涧,身任伐西主帅,本应是三军中最意气风发的一位,然而他很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