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无古人的奇事,皇帝微服私访微到大军中了,说是御驾亲征似乎又不像。而且除了陛下随行,还有个资历和手段都不输他的解大将军,搞得他很紧张,每一个命令都战战兢兢,反复确认那二位是否有不满。

其实他不用这么心惊胆战。

陛下正在全心全意追媳妇,大将军正在全心全意单打独干。

刚开始行军时,右锋将军解般的兵马简直超出了中锋五百里。而且解大将军故态复发,又用上铁血治军的老招,丝毫没有人性,每日都有人支撑不住,这时候只会扔给倒下的士兵半天的干粮,而若是等待后面军队赶来,起码要两三日。

行军八天时,一万队伍哗变,解般连杀十三人,吊起展览一夜,镇压完毕。

行军十九日,右锋已经完全抵达西域边境胡葛山脉,这时后面大军的行程还没到一半。

如此高强度的行军,虞授衣也有些难受,此时终于可以歇一歇。周围士兵们都自发退开解将军十尺开外,只剩解般留在山巅,西域干燥的风吹乱她的头发,单手抖开一张牛皮地图,抬起一只手轻轻叩着自己的太阳穴。

只默默计划了一炷香,解般收起地图,转身离开山巅。

胡葛山脉是连绵的群丘,山体之间有连绵的羊肠小道,基本以沙土为主,多灌少树。右锋的将士们只休息了半天,解般就一拨拨的开始安排下去。

虞授衣拿着水囊问道:“今夜出袭?”

解般负手遥望山下:“按捺不住的,可不是我解某。”

天已近黄昏晕色,解般分了两千人下山搭帐开灶,有千夫长劝道:“将军,夜晚豺狼虎豹,甚为不安,若是叫他们去山下,岂不是自投罗网?”

解般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你说得对,不过我说了算。”

在山上隐藏的将士被严禁不许点火,只得啃了干粮。啃完后清点人数,发觉只剩了七千人,还有一千人不翼而飞。

解将军八风不动:“不到时候,他们都会藏得很好。”

所有人都不知道将军又使得什么阴招,虞授衣也猜不出来,这种只凭直觉不按兵书上的套路来大胆做事,也唯有解大将军一人做得如此心安理得。

不过就是如此不稳妥,穆帝也根本没想过阻止,他最近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解般一到战场上就全然变了模样,眼中不再是鱼府的金樱子林和酒肉,而是风沙与刀剑。

全副武装,一战天下。

… …

战火的硝烟升起是在子夜,这场战役在后来的史册上都有记载,“胡葛右锋之战”,解大将军仅用了一万的右锋人马完成了整个对决,完胜对手,敌方两万五人马,无一生还。

记载很模糊,因为除了解休衷,没人知道她整个计划,史册中只是略微提出,解大将军似乎动用了五更营的秘药。

事实上,五更营共十三种秘药,解般只取用三种,给埋伏在胡葛山脉前方沙地下面的一千人用了“亢三种”中的“石崔闭息”和“毒三种”的“八节黄连”,山下扎营的两千人则是“爆四种”里的“红枫无疆”。

可想而知,最终战役的场面多么壮丽。

敌军先是攻入山脉小路,等全军深入,沙下埋伏一千人出现于他们后方,以身饲毒,布下八节黄连的毒瘴,断了他们后路,随后杀入其内,与里面两千里应外合,最后引爆红枫无疆,这动静炸翻了相连的两座山丘。山上留守的七千人马甚至都下不了山,巨石乱滚,堵住了小道,震荡如同雷鸣。

在山上的千夫长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朝解般喊道:“将军!路被堵住了!怎么下山?”

解般平淡道:“都带了刀,劈开就可以了。”

士兵们心系山下兄弟,纷纷拼命劈斩,然而刀剑纷纷卷刃,巨石堆砌的路仍是没有打通。

千夫长哀求道:“将军,您的佩剑伯浊是榜上有名的宝剑,您是否能用它一试?”

解般笑道:“好啊。”

她抽出伯浊,横刀切入,巨石巍然不动。

解般啧了一声,说:“也许这石头纹理不是横向的,我再试试。”她举剑,纵向劈砍。

铛得一声,相交处迸出火星,然而巨石仍没有被切开。

解般活动了一下手腕:“也许要斜着。”

虞授衣默不作声在她身后伫立,不再看她跟巨石较劲十多次,而是抬头仰望天际,那里翻起了鱼肚白,黎明已经来了。

爆炸声终于停歇,哀嚎声也渐渐湮灭于尘烟,所有人都静默于巨石前,像是失去了力气。

这时候朝阳升起,温暖橘红的阳光照在解般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沾一丝血,却令人感到寒冷腥气。她闭上眼似乎在听山下的动静,等到真正一切平静,连风声都不曾有过时。她轻轻翻过了剑面,随便选了一个角度,轻而易举斩开了巨石,角度平滑,犹如豆腐。

在这之前,她一直用的是刀背。

朝阳下的刀光极速凛冽,在巨石中势如破竹,很快打通一条往山下的路,可是谁都没有下去,那里弥漫着翻滚的黄色气浪,绝不是沙尘,而是毒瘴。

虞授衣轻声在解般耳边问道:“休衷,你是怎么说服一千人以身饲毒的?”

解般说:“没有说服,我只是告诉他们,我有解药。”

“你有么?”

“没有。”

虞授衣面上淡淡:“你先行一步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种在世人眼中看起来太阴损上不了台面的计策,不能在主帅面前施展?”

解般面向阳光:“我们只折了三千人,然而无一个伤员;可是正面对抗,我想死亡人数起码七千左右,还应该有一千五的伤员,最后还能幸存的不过一千左右。”她收剑回鞘,“我是将军,不是医师,我只会计算人马伤亡,不会去想在计划中必死的人马需不需要救,我最多能做的,就是给他们一点心理安慰,譬如说,你战胜回来,我给你一斤牛肉两壶酒,再加几个漂亮女人如何?”

“他们下黄泉时一定都在骂你。”

“神经病,我又听不见。”

虞授衣伸出手,帮她纠在戎甲之间的头发慢慢梳理出来,最后缓缓握住她的手,垂下眸子轻轻道:“有生之年,一定要以你的名义多捐些香火钱。”…如此变就算我杀不了你那么多的人,背负不了你的重罪,然而可以帮你以功德抵过,在阴间也不必分道受刑。

穆帝正想着善后的事,解般突然奇怪地看着他:“下山路很陡吗?你抓着我手干嘛?”

虞授衣:“…”

这时候,他也听见了后面小兵们窃窃私语:“这个人好肥的胆子哦,敢牵将军的手…”

“哇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我想都没想过,牵一下要折寿十年的…”

“好可怕好可怕不敢再看下去了…”

虞授衣:“…”

穆帝后知后觉的表示,战场这个地方绝对位列谈情说爱最佳地点最后一名!

太破坏气氛了!

… …

西域地广人稀,十六个小国如今还没有正式结盟,这样一个四分五裂的局面,正是一把收拾的好时机。那全军覆没的两万五可能是他们这里最强的兵力了,也是因为他们绝没想过区区一个右锋也敢搞这么大的仗势,以为是主力部队前来,所以才派这么多兵力夜袭。

如今西域临近的几个国都非常戒备,城门紧闭,若是强攻,没有两万拿不下。

再说,解大将军很少做强攻这种决定。

她在计算后方大军大概什么时候会来。其实她这个计算挺多此一举的,身边就站着大军的最高指令,想让他们快就快,想让他们慢就慢,就是让他们停下阅览一下乡野风光也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说起主帅霍涧,听见斥候汇报,行军四日时就跟丢了右锋,吓得魂不附体,娘的陛下可是就在右锋那个部分,哪个营哪个锋都可以跟丢,右锋绝对不行!

但是正在他准备下令加速,前方传书,说让他们一切照旧,陛下他只是想跟将军她搞一搞二人天地,人不能多,这讲究的是一个情趣。

霍涧望天沉默,心想二人天地…卧槽陛下不会又把那一万人给甩了吧?

洪昃侯很感叹,论风花雪月,自己果然是不能跟陛下比肩,你看人家追姑娘都追出皇城上千里,可谓真是死缠烂打勇气可嘉!

这时,远在胡葛山脉的穆帝已经在帮着解大将军思考下一步的战策,没时间管后面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是休衷的黑锅,背了就背了呗…

解大将军本性实在是太阴险了,不出几天,又想出一个非常狠毒但是非常实用的招数。因为这个招数还是很不让人待见,于是她迟疑道:“不知能不能争取到一月时间。”

虞授衣不在意道:“嗯,大军确实还需一月才到。”

解般挑了眉,偏头看他:“你如何知道?”

虞授衣抬头,面不改色:“夜观天象,可见东邵星右移,然距盘踞于此的叁鸣星群有一月光景才能相会…”

解般拿了根拨篝火的棍子,指了指天:“听起来挺厉害的,那你说明天下雨还是晴天?”

虞授衣:“…”

下雨还是晴天…这个就真不是穆帝陛下他可以决定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佛尘

在虞授衣对解大将军的毒招有所耳闻后,他想起一件旧事。

这旧事十分久远,莫约是大黎擎鸿末年,当时的解般十岁左右,她所居住的远仲王府造了一场灾祸,一夜之间三十几口仆从突然暴毙,而后又是十几人病倒,经查实是感染寒疫,黎帝当即下令封了王府。

因为并无三品以上官员毙命,质子府不允许质子们前去吊唁,当时的虞授衣只能探听到解般是否安危,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然而多年后,他命人收集解般生平一切巨细无漏,终于知道了这次祸害是从何而来,从何而起。

解般其实是个罪魁祸首,但是有点无辜。

这个事要从远仲王说起,众所周知,解远意是个很仁德的元帅。很少有人知道,她曾经在回琉潜伏的两年中,深入过回琉一个雨林村庄,因为她善于言辞,与那村庄的农人交谈甚欢。等她言明自己要离开时,那里的农人依依不舍,赠送了她一些土特产。

解远意同样是个重情人,若土特产是虫翅蛇牙或是香木坚果,她估计会自己做个香囊装着,时时放在身边把玩;然而这份土特产实在是太特别了,没有辜负它土特产这个名头。

雨林村庄瘴气非常厉害,而在瘴气最浓厚的地方,有一种被它们浸了百年的土壤坑。农人们经常冒死取这些土壤,混合尸油、鼠虱、蛙血等数十样东西混合捣碎,发酵月余,晒干,最终凝成一小撮盐粒似的东西。如果周围有人来侵犯他们的村子,村中巫师就会开启这一份他们称为“佛尘”的仙赐之物,投入某个村庄的水井,不出三日,人畜皆亡。

解远意僵着脸接受了这份好意,然后回去就把这一小瓷瓶彻底封起,扔在远仲王府某个干燥隐蔽的地方,再不提起。

这东西安安分分在王府存在几十年,只要不曾沾水,就跟盐一样可爱,没有半丝威胁。

但远仲王死后,解休衷身任王府少主人,最终发现了这个遗忘已久的土特产。当时的解般虽然年幼,却在鬼域伎俩这一块得天独厚。彼时她已经完成了五更营十三种秘药中的五种,发现“佛尘”时,正是她在找第六种底药的时候。

解休衷用时十一个月,终于研制完成。那时她困倦至极,将瓷罐里的烟粉弄出了一点,用牛皮纸包好,准备翌日再看看,究竟这秘药是“毒”还是“亢”抑或者是“爆”。

若是几年前,有远仲王管理的王府,还是固若金汤。可惜人倒猢狲散,如今在王府的忠仆太少,大多仆役个个滑溜,成天想着如何多偷一些值钱的东西。某个前来熄灯的仆妇就顺手牵羊了这个纸包。

这个仆妇打开纸包,见是细盐,便在井边取水用这白色粉末洗了牙,然后将余下部分都倒入井中,擦了擦手,转身离开。

一场疫病的灾祸就这么悄然降临。

这场祸事持续了五个月,活人都迁出了远仲王府,再不敢进去,里面一切都被焚烧,周围的人家都把井水封住,多嘴的妇人活灵活现说着远仲王府的惨状——尸体上覆满寒冰一样的白色霜粉,呼出的气息却是淡黑色的,若是靠近,一炷香后也会变成那鬼模样。

谁也不敢收留远仲王府出来的人,十岁的解休衷盲目走在街上,秋风苦寒,她来不及从府中带出一件厚衣裳,只来得及握紧那一罐比盐还碎的粉末。她看着浓烟滚滚的远仲王府,却是对手中的瓷罐说的:“白霜佛尘,母亲一定很后悔带你回王府。”

半晌,她收回目光,若有若无地笑:“不过,我不是母亲。”

白霜佛尘,位列五更营十三种秘药,“疫三种”之一,入水,无解。

… …

胡葛山脉绵延几百里,临近的西域国共七个,因为它们不曾结盟,所以之间的防御衔接毕竟有疏漏,解般就十分擅于利用敌方的疏漏。

一个时辰后,解大将军一身宽松的马装,软呢帽子上缀着几根雀绒,靠坐在一个名叫歌旯的西域小国矮墙边,身边的蒙着面纱的虞授衣。

解般个头高挑,常年练武,肩背并不像女子般柔窄,无意识中都透露出一股不好惹的阴险,很有西域商人的范儿…虞授衣就不行了,他遗传皇太后的冰神之颜,在这黄沙烈阳下,实在被觊觎得有点多。

解大将军抱着双臂,正在想地图上是否见过水井或者储水地,冷不丁突然听到个浓浓西域味的声音:“兄弟,你身边这位…”

解般正想到关键处,被打断非常不耐烦,随口就答:“老子刚买的,两百金一斤,不卖!”

虞授衣:“…”

虽然是按斤卖的…可是孤应该也没有那么便宜吧?

被西域人一搅合,解般的思路断了,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下头发,扭头对虞授衣道:“挺热的,还是找个地方喝杯茶,我头顶晒得都有点烫。”

解般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身,张开双臂:“对了虞兄,西域有个规矩,不是夫妇的情况下带女人上街,要扛着的,不然会总是被人缠着问价。”她抬了抬手示意,“来来,我抗人很稳的,不会摔。”

虞授衣:“…”

穆帝敢肯定,今天要是被休衷扛着招摇过市…他下半辈子都没脸见她了!

虞授衣以手握拳掩口咳了一声,低声说:“休衷,反了吧,我扛你?”

解般实事求是:“我觉得你扛不动我。”

“试一下?”

解般看了一眼下方:“虞兄,就算你扛得动,可这个西域长裳要求每次步伐不超过半尺,不然就会裂。你要是一路碎步,我觉得我会被颠吐。”

虞授衣:“…”

穆帝有预感,这次西域之行一定会成为他人生的污点——只能说幸好撰写《起居注》的史官们不在这里。

虞授衣只能坚守立场,讨价还价:“所有事我都可以依你,这个不行。”

解般完全不能理解:“虞兄,你平日不是很好说话的吗,怎么事到临头这么婆妈!我扛你,你看你都不用走路,多好!”

穆帝一口闷气梗在胸口。

好你个头啊…

解大将军与穆帝来来回回对峙了小半个时辰,最终一辆无意经过这里的牛车打破了僵局。

穆帝表示,这辆牛车是他生平坐过最安心的一辆,这感觉比帝辇还好。

牛车载着他们停在一家黄泥夯起的茶馆,解般先跳下了车,然后转身伸出手。虞授衣忽然站住了脚,垂着眸子看向她:“你转过去,我能自己下。”

解般放下手转身,然后突然又转了过来:“好好,虞兄,我不抱你下来,我扶你总可以?”

虞授衣深深地看她:“不行。”

解般指了一下:“你裳服容易裂。”

“休衷,转过去!”

解般一脸狗咬吕洞宾的表情:“你闹什么脾气嘛…”

穆帝边下车边下决定——等他降了西域,一定要让这种裳服绝迹!实在太黑历史了!

黄泥茶馆中,解般要了一壶茶两个杯子,斟了茶后靠在窗边,面朝下方熙熙攘攘,微合了眼睛,开始回想之前看过关于西域的卷宗。

这是名将的习惯,解远意也有收集资料卷宗的习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远仲王府专门辟出了一间书阁,用来摆放各地地图地形,以及众人错综关系的卷宗。在关键时刻下,往往是这些默默无闻的卷宗决定了胜负输赢。

如果这次伐西战役是解般作为主帅,最起码前一个月时间她会阅览超过五百卷宗,当她知道要如何用最强的方式去征伐这个地方,这场战争基本就结束了。

可惜她没有足够时间,也没有足够资格去做这种事,以至于都跑到别国地盘上了,手里拿着一决雌雄的疫秘药,却两眼一抹黑,搞不清对方的水源在哪里…

没有水,这白霜佛尘跟盐有个屁的区别啊!

解般觉得自己已经将所有记得的卷宗过了一遍,还是没发现有关西域水源的消息。

她觉得自己需要问个当地人,但是瞧了瞧不知在想什么的虞兄,觉得还是别惹他了,自己能者多劳一点,诱拐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问出点情报。

解大将军说干就干,去掌柜前续壶茶的功夫,就顺道拉了个千娇百媚的歌旯女孩儿,蒙着面纱,长裳下露出一双小巧的穗子鞋,被突然拉来并不慌张,她的主人还在柜台举了一杯水向解般致意,大约是看完货再谈价钱的意思。

虞授衣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看着她们,一时间握了茶杯没动静。

解般让女孩儿坐在自己腿上,淡淡道:“几月不下雨,这歌旯的水价又涨了,三壶茶就能买一个你了,喝一杯?”

歌旯女孩受宠若惊地接过解般的杯子,还没伸到面纱里面,虞授衣忽然伸手直接拿走了杯子,手掌盖在上面,看着解般:“你干什么?”

解般皱眉看向虞授衣,莫名其妙。

虞授衣瞥了一眼那个歌旯女孩:“我听说,西域女孩嘴唇上都涂着混着迷药的蛇血,你喝过的东西,给她喝?”

解般啧了一声:“又不是她喝过的东西给我喝,你…对了,蛇血那个是无稽之谈,我只听说过她们喜欢把蜂蜜做成口脂。”

虞授衣看了她许久,睫毛垂下盖住眼眸:“我去掌柜那重新拿个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