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穆帝先用了半炷香,把篝火先熄了。

等虞授衣无声地掀起帐帘进入主将帐子,解般已经抱着剑睡着了,伯浊剑已经入鞘,地上还有几块擦过剑身的帕子,陈旧的血色,新鲜的血色,都混作一块。

解般出征在外,睡觉很少脱外衣,顶多脱个甲胄。此时估计困累太甚,连戎甲都没脱,直接歪在了榻上,虽然被硌得难受地皱眉,但是一直没醒。

虞授衣此刻也没了什么兴师问罪的意思,试探地上前走了几步,见解休衷没有突然被惊醒拔剑,安了心,同时又有了一点被信任的微喜。走上前俯身,将解般身上戎甲的暗扣都解开,动作缓慢轻柔地帮她脱下,放在一边的地上。

当帮她脱下护腿的战靴时,她忽然一蹬腿,皱眉含糊道:“酸!”

解般极少说自己怎么怎么样,听到这一个酸字,虞授衣眉间轻轻一蹙,将战靴摆整齐,就拿起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膝盖上,慢慢帮她揉捏,特别是掀开衣物来有淤血的地方,将自己向来冰凉的手搓热,然后敷在上面将血块揉散。

结果,解般又接了下去:“酸…菜白肉!”

虞授衣的手停了:“…”

算了…这就是休衷的天性,他…真的习惯了…

等将解般的腿部经络都舒活了一遍,虞授衣拿起旁边被她堆在一边的毯子,盖在她身上,边角掖好,垂眸凝视她半晌,最终还是低头碰了下她的嘴唇。

本来只是一碰即离,没想到解般却咬住了,虞授衣心中一跳,还没来得及有何想法,突然被重重咬了一下,然后他听见解休衷模模糊糊说:“猪耳朵…”

虞授衣:“…”

穆帝直起身,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算了,算了!

他也去睡觉好了。

亲吻这种事,对于休衷来说,偷腥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对比一下,看来还是休衷清醒时比较有情调…

… …

胡葛山脉的日子变得平淡起来,白霜佛尘就像是阴霾笼罩了整个歌旯小国,原本西域方面只以为是有人投毒,然而很快,这场疫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染了旁边小国。直到霍涧率领的大穆十万军士抵达胡葛山脉时,白色的瘟疫还在迅速蔓延。

霍涧私下见了穆帝,跪地抱拳:“陛下!如今西域被疫病所困,我方若是打过去,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穆帝淡淡道:“那就不打。”

霍涧疑惑:“可…十万大军都过来了,不打的话,对大穆的消耗也不小。”

穆帝手指轻轻点在挂起的地图上:“白霜佛尘很厉害,令西域闻风丧胆,但同时也令回琉感到唇亡齿寒…他们很快会联手的。”

霍涧又道:“不应该等他们还未联合的时候,一一击破吗?”

“这是一场持久战,他们的结盟肯定要快过孤攻克其中一个。”穆帝微微笑道,“孤不公开身份的原因,也是因为不可能放任朝政那么久,而专门来扩征疆土。”

霍涧实在猜不透皇帝的心思,只能旁侧敲击:“那陛下您,可有预计何时归程?”

穆帝抬起眼眸,看向远处,忽然道:“等休衷知道孤的身份吧,不然她是决计不肯跟孤回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评书

一月余,西域持续了十多天的浓烟滚滚,无数小国都在焚烧尸身物品,封锁众多潭口,全线向更西部迁移,从胡葛山脉望下去,黄土泥夯起的房屋街道空空荡荡。

前锋将军时常派斥候查探,得知西域焚烧人数时,叹了口气:“寸草不生之役,不曾见血,却闻者胆寒。”

主帅霍涧早就对几年前征泽大将军的行军劣迹有所耳闻,而且这也是在陛下默许中的事,他明智地让麾下将军们住了嘴,然后按兵不动。

在这期间,穆帝陪着解大将军在胡葛山脉之中走了一遍,这种旮旯地方最容易有什么与世隔绝的小村,而这种小村又最容易出现特殊的土特产。

解大将军平生最爱收集土特产。

霍主帅依旧隔三差五就主动去给穆帝请个安,提着食盒偷偷摸摸过去时,祸害世人的解大将军正拿着几味少见的植株与虫蚁,撸起袖子,赤手空拳捯饬着什么。

她身后的穆帝正坐在地上,靠着一群灌木后面的枯树边,低头看着书卷,阳光透过昏暗的云照下丝丝缕缕,这苍然的山水之画,透着一种安逸的困倦。

霍涧小心翼翼靠过去,缩手缩脚给穆帝行了礼,也不敢在穆帝旁边,找了个低凹的地方跪坐下来,瞟去解休衷那边:“陛下,解大人还没完呐?”

穆帝卷了书页,往旁边一指:“那儿还有一囊袋东西。”

霍涧见了简直头皮发炸,心中顿时有了跟薛太傅一样的心理阴影——真要是让解大人这样的封了帝后,也是够叫天下人眼瞎的…

霍涧觉得与穆帝谈谈这个问题非常必要:“陛下有想过如何安置解大人么?”

“曾经有过,在没遇到她之前。”

霍涧犹豫着不敢问,边塞的风混着沙土扑在他戎甲上,而穆帝的声音忽然在这风沙中响起,像是悠悠的熏烟:“孤想过那个画面,她坐在帝宫里的小筏上,周围芙蕖盛开,身影溺在朝霞中,很安静,很开心。”

“恕臣直言,解大人她似乎不太可能这样…”霍涧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稍微恰当的词,“天真烂漫。”

穆帝轻轻嗯了一声:“休衷是属鹰犬的,黎槐的绳子套在她脖子上二十余年了,她也只是安安分分的,但是只要握着绳子的人想要勒死她,她就会毫不犹豫砍断。于是,我就把她牵过来了,顺她的毛,让她学着飞。”

“陛下,不怕解大人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你是觉得,孤的疆土还不够大?”

霍涧惶恐低头:“微臣绝无此意!”

穆帝却笑了:“无妨。孤不怕,是因为孤的绳子,在她手上。”

霍涧将这段话消化了一阵,觉得自己没懂,于是找了个比较易懂的话题:“陛下您怎么那么钟情于解大人呢?”问完突然觉得自己僭越,尴尬道,“这个,陛下,臣嘴快…”

穆帝却轻声接过话:“也许母后也没有想到,她本意是让孤去质子府锤炼一颗坚韧隐忍的心。然而在锤炼之前,这颗心里却莽撞地住进了一个人。”

“所以陛下觉得…遗憾?”

“不,觉得幸运。”穆帝说,“因为锤炼而成后,再想让人住进去,就太难了。”

… …

解般的日子最近过得很平淡。

就连穆帝心心念念计较的亲吻,在解般眼里已经演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本能。就像她第一次学射箭,知道要两根手指捏着箭羽,于是下一次她拿箭都是用两根手指;再譬如她第一次把手弄脏了虞授衣就过来给她擦手,接下来每一次手脏了,只要虞授衣在旁边,她就伸手过去。

至于这种行为有什么意义——这话要是问解大将军,就跟问别人刷牙洗脸有什么意义是一样的。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解休衷并不反感这种习惯本能。

十一月份时,西域十六小国中,十四个小国正式结盟,随后与回琉签署协议,请南方回琉国支援十五万大军,共同抗穆。

第一场战役就打响在胡葛山脉南面,双方投入兵力共达八万,死伤三万。

霍涧能身为主帅,两把刷子总是有的,但总这么耗着绝对不是长久之计。穆帝思虑片刻,随即吩咐:“孤要一万人,五千轻骑与五千重甲,深入回琉。”

霍涧在帅帐当场就甩袍跪下了:“陛下!您万金之躯实在不易冒险!”

“休衷会跟着孤。”穆帝淡淡道,“况且又不是去打仗。”

霍涧很坚定:“就算不是去打仗,陛下也不能轻易深入他国!”

“孤不想听你说话,滚。”

穆帝还是穆戍国主的时候,霍涧就不敢忤逆,此刻见陛下他懒得理人的样子,只能灰溜溜出来了。但是他在寒风中还没吹一会,穆帝也掀了帘子出来,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帅帐,滚进去。”

霍涧:“…”

陛下在解大人身边待多了,近来越发难伺候了…

决定秘密前往回琉之前,穆帝决定做最后一件事。

感情的确是个得寸进尺的东西,当穆帝察觉到解大将军对日常亲近的看法似乎不同寻常时,郁闷了整个晚上,然后忍着心里的醋味,下了个令,让霍涧尝试去凑近解般。

霍主帅怨天尤地地过来了,听了陛下的命令简直吓跪。就算他对解大人的英姿曾经有那么点倾慕,但是倾慕的意思就是远远看着就好了,至于再凑近一点…这跟凑近一头吃人的狮子没区别啊!这也只有陛下能亲的下去好吗!

穆帝披着衣服,冷着脸看着他:“记住,就算休衷没有反抗你的意思,你也要适可而止,否则…孤就在你背后看着,知道么?”

前有狼后有虎,真是上辈子做多了孽才会被封了个伐西主帅。

夜黑风高,霍涧就任重道远地上路了,面对正在烤兔肉的解大将军,他僵硬地寒暄了几句。看在他是主帅的面子上,解般回答地也很有礼貌。随后霍涧用了两柱香的功夫接近了解般一尺的距离,又手指哆嗦地越靠越近…

解般本来是奇怪地看了他几眼,随着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几寸,穆帝先忍不住了,刚喝出一声:“霍涧!”解般同时抬起烤着兔肉的铁板,反手猛拍在了霍涧半张脸上。

穆帝顿时停了步子:“…”

干得漂亮。

这一下子就被上面火星子还冒的铁板兔肉砸到脸,霍涧嗷的一声就蹦开了,只觉得半张脸烧灼似的痛,眼睛都被烟熏出泪来,咝咝抽着气,泪流三千尺地看向了穆帝的方向,觉得自己能尽微薄之力为陛下受苦受累,那说好的奖励呢…

穆帝走了过来,举着铁板兔肉的解大将军担忧地看趴在地上起不来的霍主帅,直接将铁板递给了穆帝:“老子刚才手滑,不小心打到霍大人了,你先吃,我去拿个药。”

“嗯。”穆帝的声音很轻软。

霍涧泪流满面抬头看向穆帝…

陛下在笑。

卧槽陛下您能不能不要这么幸灾乐祸啊!!

霍主帅的英勇献身,让穆帝陛下了结一桩心事。

于是十一月甘九,一万兵马分成五支,依次沿着胡葛山脉西面横跨到南面。而穆帝与解大将军率兵其中两千,走的是偏向山脉内部的小路。

半路上,解般并不熟知朝廷的勾心斗角,不由发问:“虞兄,虽然这么问显得我很没脑子,唔,所以我是私下问你,你别说出去——主帅他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

虞授衣轻声给她解释:“休衷,你不觉得回琉国主,已经到了可以暴病身亡的年纪了么?”他伸出一只手,“他有五个儿子,却还没有太子。”

解般皱眉了一会:“挑拨离间要带一万人?”

“不是挑拨用的,是用作保护。”虞授衣说,“休衷,你我的命,都很值钱。”

解般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值钱?你是挺好看的。”没理会虞授衣的脸色,又问道:“你想怎么动手挑拨?杀几个人?还是放几封密信?”

虞授衣不动声色:“夺嫡之战么,想来没人比我更擅长了。”

沉默了一会,解般忽然对此来了兴趣:“我看过大穆的史传,据说有发生过一场夺嫡之战,置身其中有八人之多,你也掺过一脚?”

“嗯,不止一脚。”

“我听说如今的大穆皇帝曾经在夺嫡战中很勇猛嘛,你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

“你是他那党派的?你还知道什么?都跟兄弟说说!”

虞授衣面不改色默默望天:“我还知道就算在夺嫡战中,他都没有娶过妃子,十分的洁身自好…”

在斜跨胡葛山脉的几千里路上,解大将军整天没事干就听夺嫡之战的评书。在她两世中都是头一遭,解大将军尝试了一回听着故事入睡的滋味。

别说,挺舒服的,怪不得小孩子都喜欢。

就是解大将军的脑子不太好使,这勾心斗角太多,她听得有点糊涂,人物对不上号,于是虞授衣只能先停下来,耐心解释,把事情都说通了之后,再接下去讲。

但是总是被解般搅合,虞授衣一觉醒来,有时也忘了说到哪里。刚起头说了一句,解般就转头看着他,认真地打断:“不对,我上次听到五十六回樰妃嫁女了,你刚才说的是五十四回三子下毒…”

穆帝一生中,其实除了必要的下令,基本不常说话。而在平日里的言谈中,几乎十分之九都是跟解休衷说,这一次能完整说一套评书还日不间断,也是为追媳妇下了血本…

只是突然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穆帝也吃不消,有几天喉咙难受,轻哑地跟她商量:“休衷,今天,就讲半回行不行?”

解般勒马,回头看他,沉默了一会后,忽然举剑高喝:“三军止息!”

行径的队伍停住了,只有旗帜猎猎作响,在解大将军的治军下,所有士兵自发列队原地歇息。解般翻身下马,走过去牵了虞授衣的马,扶了他下来,单手崩开水囊木塞,仰头灌了一口水,觉得入口味道尚可后,凑过去贴上虞授衣略干的嘴唇。

虞授衣眼睛微合,握紧了解休衷的手,享受耗费心思得到这一刻的来之不易。

随后解般挠了下头,也跟他商量:“虞兄我知道你需要休息,但是剧情实在太跌宕起伏了,你干脆…就跟我剧透一下。话说七十一回,魏家女焚香以身相诱二殿下,哦也就是现在的穆帝陛下了,那个,到底成功没有?”

虞授衣差点被呛住,声音立刻提高:“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本欲

穆帝说一万将士是用以保全性命,这绝非虚言。

十二月初四,他已经接到其他四路的行军队受到袭击的消息。而十二月初七,在排除了大穆皇帝身在别的军队后,刺杀者专门针对了解般率领的两千人队伍。

与此同时,其他四路两千人军队接到穆帝调令,火速开始往中靠拢,时刻预备救驾。

十二月十八,铺天盖地的火石砸在以解般率领的行军路上,这条道路本就沙土松软,队伍被拉成细细的一条,几乎三十几个火石重重砸下,队伍就首尾无法相接,乱作一片。

解般抽出伯浊,运力横扫,周围十尺之内的火石被抛飞,随后看了一眼旁边的旗号兵,旗号兵立刻立于马鞍上,高举手中旗帜,下达指令。

虞授衣身边的近卫瞬间拉响了烟火信号,正处于下午的烈阳当空,烟火在空中并不明显,但在山脉间回荡的声浪久久不绝。

做完这一切后,解般只觉得下面沙土不稳,下马后走到虞授衣马前,拍了拍马脖子。

虞授衣会意,握了她的手下来,向上看去:“火石的装填还要一会儿,撤退来不及,前进也来不及,你能做什么?”

解般用力跺了跺脚下:“火石是第一拨,刺客会是第二拨,这地方对我们不利,不如趁火石来之前,把这地方弄塌了——来各位听本将军号令,一二三,跺!”

虞授衣还来不及说什么,解大将军之令大于天,除了首尾部分没听见的,穿着重甲的士兵都狠狠跺了一下,一时间山崩地裂,沙土内陷,接近千人的队伍全人仰马翻地栽了下去。

穆帝原本还想劝劝解大将军,毕竟信号已经发出去了,等援军来了找不到他们在那个旮旯角落里,那可怎么办?

但是沿着沙土滑落跌下去的那一刻,解般忽然伸手揽住了他的腰,防止在沙土中失散。

穆帝感受着环在腰上的手臂,沉默了一下。

算了,让他们找去吧!

刺客来得永远比援军要快,沙土塌陷后,下方是坚硬的岩石组建的山体,那些流沙除了堆砌在山岩连接的地面上,剩下的都流入空隙处的深渊。

幸存的士兵都围绕着大旗,只有几息的功夫,穿着黑软甲的刺客们就蜂拥而至,从山坡上直坠而下,与士兵们厮杀在一起,血与战的气息瞬间升起。

此时还没有一个刺客可以近到解般的身边,解般拉住虞授衣一只手臂,就把他带到一处天然山洞边:“我们有援军,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第一拨刺客不足为惧,但是我不知道第二拨第三拨什么时候来——你就在这里,守着旗子行吗?”

虞授衣沉默了一会,说:“好。”

第一拨刺客几乎被全歼,然而还能守卫在大旗旁边的士兵,还剩十二人。

解般拔剑,在第二拨刺客来的时候加入战局,她的剑法凌厉精妙,然而架不住人多,除了她,剩下大穆的士兵也都与他们同归于尽。

离第三拨刺客过来还有些时间,解般走向山洞,拿了帕子擦剑,虞授衣看着她,忽然说:“休衷,你先去找援军吧。”

解般抬头看向他:“你找死啊?”

虞授衣笑了一下:“因为你是解休衷啊,你不能留在这里死去,那么这种话我来说就可以了。”

… …

穆帝有他自己考虑。

他做决定最基本的考虑,就是能保证自己不死,他的内力可以完全压制解般,由此可以看出他用生命作筹码的内力有多么强大。但是这一点,他还不想暴露。

一旦休衷知道他身上不为人知之处,必然会有心去调查他,那么一旦知道他是穆帝,她对他,还会不会有此刻这一份安然相处?

这样脆薄如冰的关系,究竟能不能承受得住,她君臣之礼的思想?

他不敢赌。

休衷不是他能赌得起的。

于是虞授衣走进了山洞,靠坐在最深的地方,跟解般说:“你找到援军就带过来,我觉得你这么一倒腾,他们走岔了没发现这里,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