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丝毫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她只觉得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找死的事情。一把将伯浊刺入地下,然后她走进山洞:“虞兄你…你知道这场刺杀会持续多长时间吗?这个山洞就这么点大,你不会以为…躲在这里没人发现?”

虞授衣低声道:“一炷香,也许一个时辰。总会…有个结果的。”

“结果就是你死了?”

虞授衣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时候他终于明白了哪里不对——以解休衷的心性,有一条对她最有利的道路,居然没有转身就走,还跟他在这里磨蹭!

巨大的狂喜突然在穆帝心中爆开,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了什么?她不肯扔下他一个人,解大将军的人生中有过么?曾经最宠爱的战马猎都,都因为缺粮而被她一剑劈死。

她真的会有舍不得?

不,还不能确定,还要确认一下!穆帝几乎立刻压抑住自己要跳出来的心,用上了百分百的韬光养晦之策,他抬眼看着解休衷,声音放得很轻很凉,像是清泉。

“我们都不知道还有多少刺客,所以没关系的,你可以选择我刚才说的话,为此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你的未来…再没有我而已。”

解般怔住了,她看着他,没有动。

就是这个瞬间,天下第一名将解休衷,身上背负的传说之名,岌岌可危。

这世上的传说很多,囊括百相,但是说起名将,解休衷绝对算一个。

作为传说的解休衷是无懈可击的,也许她麾下百万大军覆灭,她不会;她身边无数亲友身死,她不会;就算她某一天真的血染疆场,但再听到她的名字,没有人会不心惊肉跳——就像一座永远无法摧毁的丰碑,无论有多少人想杀了她,只要她自己不想死,就算你将她践踏成泥,她也会一直一直活下去。

她有一颗不死心,就算将火种埋入万丈深渊,也将有熔浆从山巅喷涌而出。

解休衷不曾沉溺于风花雪月,然而这一刹那,她有些迷怔。

也许她已经忘记了,或许从来就不曾记得过,世上也会有这样一双眼眸。

胸纳百川的解大将军没有仔细研究他人眼睛的习惯,只是这一刻这个重伤的男人静静靠在一边,没有说话,没有表情,凝视着她,眼瞳中是纯粹的鸦色,刚才的战火硝烟骨血淋漓,在他的眼中毫无痕迹。

他的眼睛里像是藏着一个故事,然而结局却是那么心安。

她似乎想起,有一个声音,轻轻的,穿梭时空之中,蔓延在她的心底,叩击着她不死的心脏:“花会盛开,海有涨潮,日有初升,人也会拥有一生中最好的事。”

“那么,你想感受人之本欲么?”

她问道:“本欲是什么?”

“爱。”

她自此沉默,上一世长达二十四年直至死去。

这一世二十五年的冬日,薄冰裂开,初蕊绽放,春暖花开。

“花会盛开,海有涨潮,日有初升,人也会拥有一生中最好的事。”这声音萦绕了天地风云,“你想要感受么?”

“你想感受么?”

“你想感受爱么?”

“你想感受人之本欲么?”

无数个拷问蜂拥而至,像是狂风暴雨,飞蛾扑火般湮灭在她伫立如山岩般的身上,她抬头望着万丈苍穹,眼瞳中空茫淡漠,像是蒙上了一层雾。

黄天厚土都在躁动着,仿佛都在等着那一个答案。

“想要。”

她最终说。

山河死寂。

这两个字轻描淡写的,却骤然使这恢弘的风卷残云凝固了。

… …

山洞狭窄阴暗,解般在里面都站不直,只能微低着头,不然就会磕到上面的山岩。

外面传来一声罕见鸟啼,解般知道这是刺客们常见的传讯方式,也许外面的刺客已经陆陆续续到了,而他们大穆的援军还没有消息。

解般想了很久,觉得此时说什么都觉得不太合适,最后忽然灵光一闪,说道:“夺嫡之战的故事还剩了九十九回大结局,你酝酿一下,等我收拾完外面的,回来听。”

然后不等回答,她转身就出去了。

解般出去的时候,只看见了一个刺客。

这个刺客看见她,突然愣了一下,锁着眉:“解休衷,你居然没有走?”

解般拔出了刺入地面的伯浊,却问了另外的问题:“你为什么来杀我?”

刺客却猛地出击,解般冷冷横剑挡住了三次暗标,随后反手一斩,刺客猝不及防被逼的后退数十步,嘴中涌出血污。

这个刺客摇摇晃晃站直了,咳嗽了几声,忽然自嘲的笑笑,咬牙切齿地回答了解般的问题:“我不是杀你的,我是来杀穆帝的。不杀他,西域就要像黎槐一样,被你们灭了,我们就得像他们一样寄人篱下!没有君王再管我们的死活,因为我们的君王已经被你们杀死了!我们在你们穆帝陛下的眼中就是待宰的牛羊,什么时候宰完全取决你们想不想吃肉!我们不想这样——所以我们要先杀死他!”

解般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没听见他口口声声的穆帝,只是眼神却像是透过了他看见了天际:“所有人都有想杀死别人的理由,所有人都想活下去。”她举剑指天,“两句可以说明白的事,你为什么废那么多话?”

刺客惨笑着抹了下嘴角的血:“因为我知道打不过你,我以为你会先走的,这样我就可以杀了穆帝,你没有走,我留在这里,除了等我的刺客兄弟们,也只能跟你说话了。”

“听起来好像是我错了?”

刺客几近癫狂地怒吼:“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杀我?你怕我临死反击吗?”

“我在保护我身后的人,你若是想杀他,我就会杀你,你在那里跟我说话,我也不会多此一举。”

刺客却大笑:“哈哈哈哈解大将军,果然是一只好鹰犬!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带你的穆帝陛下逃出去呢?杀了我并不难吧?你还想等其他刺客都到来吗?难道你以为,杀了外面赶来的那么多刺客也不难吗?”

“会伤到他。”解般扣紧了剑柄,伯浊剑光如雪,“我就在这里守着,有多少我杀多少,我听不懂你说的对错,但我想他活下去。所以你就算砍断我的右手,我也会用左手拿剑;你砍去我的双手,我会用手肘;你劈去我的双臂,我还有腿弯;你剁碎我的四肢,我还可以爬;你斩去我的身躯,我还有头颅,我发誓,我会咬死任何一个想越过我的人!”

刺客忽然颤了一下,后退了半步:“那…若是你的牙齿全部都崩断了呢?”

“我还有一颗不死心。”

刺客啼笑皆非:“心能做什么?”

“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只要我的心不死,我还记得这一切,我就会永远地追杀你,沧海桑田,我必将你搅成碎泥,将你的血,淋满我大穆的牌位!”

解休衷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子,她不懂爱,不会爱,然而却无师自通的知道怎么去保护它。

所以,一切想杀死我爱的东西,那来吧,我们至死方休。

这一刻,胡葛山脉风沙沉寂,所有埋伏或是正在赶来的刺客都犹豫了,他们眼中那个举剑矗立的身影坚不可摧。

这一刻,大穆始皇帝在这个逼仄的山洞深处,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胡闹

八位千夫长领八千重甲骑兵赶来之时,除了将地上还在挣扎的补下刀,也只能跪地告罪一声:“属下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穆帝没空理他们,他正在给解大将军包扎手掌。此刻黎明初起,淡淡的暖橘色映在山中,他垂着头仔细将伤处用洒满药粉的里衬缠好,解般则是一手拄着剑,眼睛疲乏地微闭着,大老爷一样支着腿靠在山洞边。

领头的千夫长上前,小心翼翼请安:“陛下,解大人她这是怎么弄的?可还要随行游医?”

穆帝头都不抬:“休衷她是…”

解般咳了一声:“虞兄?”

穆帝立刻侧身过去帮她系好披风上的绳子,不说话了。

千夫长疑惑地左望右望,最后看见穆帝瞥过来的眼神,一个激灵,低头不敢问。

唔,身后有穆帝的内力做后盾,本就该斩人如斩狗衣袂飘飘不沾血迹,结果因为大功告成后懈怠了一点,收鞘时竟然收错了地方,收了个空,还不小心把手掌割出一道口子…解大将军人生中难得犯蠢,这种没面子的事大家都要忘记,都要忘记!

皇帝陛下也不例外!

解般只觉得格外劳累,至于虞兄他什么时候变成陛下的事情…算了等她睡醒了再问吧。于是见到援军后,解般就直接跟虞授衣说了一句:“我先打个盹,你自己是什么回事你先想好该怎么说,如果我醒了还没忘记这档子事,你就解释一下。”

解般说到最后声音都低了下来,虞授衣半抱着她,慢慢卸下她身上坚硬的甲胄,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按揉放松她绷紧过度的手臂。

千夫长进退两难,在旁边等了几柱香功夫后,还是厚着脸皮凑过去问:“陛下,依旧整军,向回琉进发?”

虞授衣将脸紧紧贴着解般的头发,低声道:“不,回帝都!”

千夫长不怕死地再问了一句:“那陛下…回琉那边?”

“蝼蚁之流,不足挂齿。”

… …

阔别皇城数月之久的穆帝终于回归朝廷,群臣都打起了精神,尤其是薛太傅,憋了几个月的谏言折子如流水哗哗的递了上去。

穆帝虽然决定归朝,但是回琉那边的布置依旧一丝不苟。他非常有耐心,这种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便细水长流慢慢来。

路途赶得非常急,解般醒来的时候枕在穆帝的膝上。那一瞬间睁眼的时候,看见了那衣角精致的纹路,她眯了一阵,等身上恢复了力气,动作一气呵成的坐起来,就要行礼:“老臣叩见陛下…”

穆帝:“…”

穆帝正在驾辇中拿着奏折看,解大将军醒来完全没有半分征兆,他吓了一跳。这驾辇空间并不是宽阔,解般晕头晕脑直起身后差点栽了出去。穆帝一把拉住她,然而看见她的眼睛那一刻,声音却充斥着退缩:“休衷…”

解般咳了一声道:“陛下,老臣知道自己开窍得晚,该打,但您也不能直接把老臣二十几年记忆给抹了吧?”

穆帝垂着眼眸沉默,过了好久才低低说道:“我都把说辞准备好了,你为什么突然就记起来了…”

“听陛下这意思,老臣的错?”

“…不是。”

“看来还真是老臣的错,这帝辇臣受之不起,先行告退。”解般矮着身子撑着驾辇前面的辕,看样子是选个方便的落脚处跳下去。她身后的穆帝忽然像是失去了力气一样,伸出的手想牵住解般绣着芙蕖的衣角,然而却始终僵硬得不能再往前一寸。

他察觉到了害怕,得而复失的恐惧。

解般背对着他,忽然出声:“陛下知道老臣是怎么记起来的吗?”

穆帝的声音疲惫而轻微:“对不起。”

解般突然转身,拨开穆帝停在半空的手,直接凑过去在他抿着的嘴唇上蹭了一下,然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脸色,十分公正严谨:“大穆功德盈余,石头发芽这种千古奇事也能让陛下捧出来,老臣恭贺陛下。”顿了一下,又加了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穆帝:“…”

等…等等等等,信息量太大孤先反应一下…

这次解般刚直起身,穆帝瞬间抓住她的手腕,一时间都不知道摆出个什么脸色,只能复杂委屈地看着她:“休衷你吓死我了…”

解般挑了眉:“哦。”

穆帝慢慢将头埋在她肩上,竭力将眼眶里的温热压回去,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发颤:“以后别跪我。”

“哦。”解般刚答应一声,忽然又记起君臣之礼,补了句,“我就做做样子…”

“休衷…”

“陛下,老臣多句嘴,您压到折子了,哎呦这一手弹劾老臣漂亮字儿,折子是薛大人啊…”

“…”

半晌,穆帝轻声在解般耳边道:“薛儒惯爱用华丽辞藻,甚是烦闷,其实我一个字都没看,回头我就全烧了…”

又用了几日,帝辇驶入皇城,臣子们都着了朝服,于叱殄古城外迎驾。

迎完帝驾后,薛儒薛太傅一边准备着谏言,一边准备去见见那个稀里糊涂什么都不记得的解休衷。然而他最终见到解般的时候,解大将军一身正经官服,长发绾起,笑容肆意,手中拍着一垛子折子,跟他打招呼:“薛大人,一别数月,如隔三秋啊!”

薛太傅一眼就看见那是自己写的折子,怒指她:“解休衷!你敢撕!!”

解般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折子:“哦,不撕。壳子太硬,撕不动。”说完她就将那几个折子抛给了薛儒,那些折子仅仅有外面的褐色硬壳子,里面柔滑的纸页全部不见。

薛儒气得七孔生烟,举着那几个纸壳子:“我,我里面写的东西呢?”

解般摊开手,一副你问我有个屁用的表情:“陛下烧了啊。”

薛太傅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重回叱殄皇城,解般差了人去询问聂小塘的踪迹,在她失忆之后,着实是因为她唠唠叨叨太烦,将她赶了出去,这么长时间了无音讯,也不知道过得如何。

然而查到聂小塘正在一家酒楼内掌勺,这姑娘倒是有了脾气,拒见了解般。几次求见未果后,反而是八殿下虞步帆过来半劝半说了一句:“解大人,您这么硬来,看着像是来杀人的…小塘她能自力更生自然最好,她也想这么做,您也不能这么来,再说我不是还在一直照看着她么…”

解般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最终也没有强求:“那随她吧。”又啧了一声看向虞步帆,“八殿下你倒是跟她很熟,替我转达一句话,说陛下给她儿子赐了个名,叫轩侯。”

虞步帆倒是愣了下:“不说…抱歉吗?”

解般笑了一声:“由俭入奢,由奢入简,你都说她是在自力更生,我有什么错?”

… …

大穆与回琉西域的战况依旧没有进展,双方都在对峙,等候最终的导火索——回琉王驾崩,夺嫡战的爆发。

而在这之前,大穆的国力稳步提升,虽然朝堂上依旧硝烟弥漫——解般被封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私兵两万,帝宠盛隆。在毫无实权的董国公和远赴疆场的洪昃侯之中,解般几乎立刻成为了武将之中的主心骨。

而大多数文臣都坚定了薛太傅作为他们的领袖,薛太傅无时无刻在想招儿对付武将的头头,甚至有一次鼓动了百姓对陈年旧事,征泽大将军的愤慨。

解般的处理方式很简单,她有私自调兵的权力,有佩剑入宫的权力,有宵禁时畅行无阻的权力,至高无上的皇权授予了她一切几乎等同皇帝亲临的权力,这样还对付不了上蹿下跳的薛太傅,解大将军就没得混了。

反正事情做过了头,总会有陛下用一种“孤早就知道这件事”的语气,在朝廷上澄清:“是孤觉得下面乌烟瘴气,让休衷去清理清理,众卿都不必再议。”

裴相通常情况下都含笑不语。穆帝近年来愈发沉默寡言,在朝堂上奏的大事,很多时候都是臣子们吵来吵去,穆帝只是在上面看折子,他的决断不需要任何人谏言。唯独跟解休衷在一起的时候话会多一点,能听进去她的话。

一方面是贤臣,一方面是宠臣,既然都不好惹,那就干好自己的事情,哪边都不要惹。

春去冬来,又是一年银装素裹,薛太傅都愁白了几根头发——你说陛下跟解休衷那个混蛋他们怎么就不吵架呢…

话说解休衷那个混蛋不是挺容易惹人生气的吗…

解般虽然可以随时出入帝宫,却从不留宿,这让薛儒根本抓不到“以色事主”的罪名。想了很久,薛儒觉得自己只能铤而走险了,去人为制造这样一个罪名!

在这种事上,若是有臣子敢把手伸入后宫,深宫中的皇太后几乎是立刻就能知晓。然而她听了下人禀报,只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都帮着薛儒点儿,他年纪大了,动了这心思想撮合一对,也不容易。”

宫女面色尴尬:“娘娘,这真的可以吗?解大人她…这帝后大典可还没办呢…”

皇太后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才想起来有这茬,转头叫了贴身侍女拿来帝宫凤印,找出个礼盒装好,然后闲闲地吩咐宫女:“记得送去解休衷府上,就说是我大穆的土特产…”

万事俱备之时,穆帝正在御书房给解大将军剥柚子,解般吃得满手都是汁水,随手就抹在折子上,然后用一副办公事的脸面道:“陛下,老臣觉得在回琉王身亡之后,势力倾轧,必然要将大穆拖下水,这时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而且一定要打赢。”

穆帝轻声应道:“你想领兵?”

解般说:“离这场大战应该还有几年,到那时候,霍涧霍大人也应当攻克西域凯旋了,这时候再派年迈的董国公不太合适,想来只有老臣。”

穆帝拿了布绢浸了水,抬起她的手指细细擦拭:“其实我并不执着于占领西域或是回琉,光是处理黎槐的旧党就非常麻烦,如果再加上两个,恐怕有生之年,大穆难以平静。”

解般见擦完了一只手,伸过去另一只手:“倒不是占据,不过是让他们递降书,从此不是在大穆身旁虎视眈眈的小国,而变成每年受管辖的附属国。”

穆帝笑了一声:“难得见休衷如此仁德。”

解般啧道:“不是老臣德行的问题,关键是老臣不敢保证下一任穆帝还像陛下您如此英明…唔,体贴,擦干净了。”

穆帝看着她,忽的抿起一丝笑:“你是说孤的帝子?”

“你笑什么啊…”

“笑你竟然在跟我说这个事。”

“是老臣想多了,跑题了,陛下严肃一点,我们再来说这个回琉…”

“休衷。”穆帝忽然轻声打断她,从座上站起来,一丝一毫贴近她,最终低头轻轻碰到她的嘴角,亲吻绵长而温柔,“休衷…我在笑,跟我说这个事的,不是母后,不是外臣,竟然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