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莫名其妙:“这个有什么好笑的?陛下你笑点不要太低好吗?”

穆帝如今已经是身经百战,这点段数不足以冷场,何况他有备而来,只是微笑:“今日御书房都不会有人进来,休衷,陪孤胡闹一天吧。”

解般摸不着头脑:“胡闹什么?这里都是书,陛下你想撕书吗?”

穆帝拂起她的额发,吻她的眉间:“书中自有颜如玉。”

等在皇太后默许下薛太傅的那炉熏香,真的将御书房燃得燥热后,解休衷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她对这个事没个印象,但丝毫不妨碍她作出反应。

于是想循序渐进的穆帝就被解大将军压在御书房后面帝王休憩的龙榻上,解般扬起下巴,轻轻啧了一声:“别起身。”

她在这一刻罔顾了君在上臣在下的理念,掰断了穆帝用来绾发的墨玉笄,长发流泻而下,随即她覆上了穆帝的束腰银带,声音低哑:“陛下,老臣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拉灯,睡觉

斐祠

每个人睡着的时候都像个孩子。

寒冬倦懒,御书房中一片狼藉,珍迹孤本扔的满地都是,庄重威仪的帝袍被随便搭在椅子扶手上,针脚细密的芙蕖官服一只袖子都被打翻的砚台压住。

穆帝微微起身,伸手环过解休衷,将龙榻上的软褥子边角细细掖好,低头紧贴着她难得静下来的眉眼,乌色长发在床上散开,像是开出了大片黑牡丹。

话说昨日,咳,解大将军道德太低,又没什么底线,真的就陪着穆帝胡天胡地了一天,还自学成才,说了荤话,将“老臣”这字眼硬生生染上一丝绯红,这种又膈应又挑逗的说法,简直爽翻了。

冬日的天色迟迟不亮,混沌的暗色中,穆帝不松手地抱着解休衷,却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跟八弟说这种事情。

虞步帆一提到追媳妇这一点就特别洋洋自得,这也是他唯一能胜过兄长的地方:“哥哥不是你追解大人的手段太低,而是解大人实在是个千年王八万年龟的存在…”

但凡这个时候,虞授衣总会一言不发,垂着眼眸,披着鹤氅,扬手冲八殿下脑门上扔几个厚重折子,罚抄十遍。

诚然,解休衷一代名将,征战沙场数十载,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更是作为大穆能以最小代价夺下黎槐的开国功臣——这样的天纵奇才,比小家碧玉大家闺秀的女子强了不止一星半点,但也比她们难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归顺穆戍前,她曾婉转拒绝——君上天颜,臣不敢冒犯。

归顺大穆后,她还是曾婉转拒绝——陛下天威,老臣不敢冒犯。

在没失忆前,她就这么不敢冒犯了这么长时间…

那个时候的虞授衣,只想说三个字——求冒犯。

如今被冒犯完了的穆帝,只后悔…当初怎么不早说出这个三个字呢?!

御书房里面鏖战之后,前来服侍穆帝早朝的内侍监们在寒风中站成一排,都不敢进去。外面帝殿门前两列臣子,都握着折子静静候着。

从五更天熬到七更天时,薛太傅的脸色黑了。

这什么,这什么啊!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吗?他让陛下吃到嘴是为了加倍儿弹劾解大混账的,可不是让陛下他无视朝政的!

薛太傅很绝望,有种搬了石头砸自己脚的痛心。

话说解休衷解大将军,头一回睡龙床,觉得甚是新鲜,于是她两更天醒来后,左看看右看看,不晓得时间,见天还没亮,于是闭眼又睡了一场回笼觉。

再次醒来时,听听响动,唔,估计下朝的时间都过了。

由于抗摔打能力过硬,解大将军自己倒是没觉得怎样。但是穆帝亲自给她洗漱按揉,神情还非常紧张,解般就很不解其意,这个事情…对她有什么深重的伤害吗?会折寿?

最后穆帝帮她系好了腰带,他蹲在地上,一手拄着膝,另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抬头看着坐在龙床上的解般:“休衷,那里还痛?”

解般皱眉,莫名其妙站起来:“啊,睡多了,是有点头痛。”

穆帝:“…”

看来…这种事情以后可以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翌日的早朝,心塞的薛太傅都不忍直视。还没上朝,陛下就公然赐座,裴丞相都没这待遇,只瞧见解大将军大马金刀地一坐,旁边内侍监又笑眯眯端来一蛊热腾腾的红枣参汤,说是陛下赐的,然后又是上头又开始赏赐蟒袍玉带。

薛儒被陛下离经叛道的谕令吓到了——卧槽陛下秀恩爱也不带这样的好吧!!

薛大人心很累。

… …

大穆始帝四年,霍涧收缴西域十六小国中的十四份降书。

在这消息传来两个月后,大穆唯一的待嫁公主,瑚太妃所出三公主虞扶忽正式抵达叱殄皇城,准备及笄礼,封号“斐祠”。

解般领令,率五千禁军城门待命,迎公主回宫。那天风和日丽,鸾轿轻纱,小公主穿着烟青色的长裳,肤色如暖玉,容颜绝世,在玉帘后轻声一笑,醉倒了整片皇城云烟。

薛太傅此刻也定下了一门亲事,在帝殿外面受着各方同僚的恭喜。见到裴相也过来点头告喜一声,薛儒就跟他攀上了话:“下官不过是觉得年纪大了,像这个时候的,孩子都一大把了,就下官我还是个棍子样的,总得找个人过日子。”

裴相敷衍地一笑,他也是还未娶妻,但是以他清隽美姿的模样,上门的贵女多不胜数。薛儒的话,也是因为听得多了,左耳进右耳出。

薛儒还想说什么,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嫌恶之意溢于言表——果不其然迎面走来的是解大将军,左右禁卫森严,她停步抬起一只手,身后鸾轿立刻停下。随后从鸾轿之中伸出一只如羊脂的芊芊玉指,慢慢拨开了帘子。

薛儒刚皱了下眉头,就明白此人是谁,不过一脸叹惋:“小时候胚子就好,长大当真是个罕见的绝世美人,只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也不知能活过几时。”

裴相却怔了许久,目不转睛看着那个长发披肩的倾城女孩儿走上帝殿的台阶,半晌才笑道:“薛大人怎么不说自古红颜多祸水?”

薛儒冷哼一声,朝解休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祸水在那儿呢!”

与此同时,解般安置好了小公主,在宫中走了几步,就碰见了穆帝正和几位文臣商议政事。瞧见她后,穆帝直接将奏疏放到一边,微微招手,解般佩着剑走了过去,直接道:“陛下,扶忽公主的及笄礼的相关事宜,老臣觉得除了皇太后来主持,压场子的还需要几个贵女。”

穆帝轻轻握了她的手腕,沿着御花园并肩走:“母后那里应该有名册,如若她嫌麻烦,休衷你就帮着选一些。”

“陛下可会到场?”

穆帝转头,看向解般,忽然倾身过去:“会,所以你选贵女的时候,记得选不会捣乱的…”

还没亲一会儿,背后就突然冒出薛太傅阴幽幽的声音:“陛下,您是忘了臣还在这儿吗?”

穆帝和解大将军对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解般:神经病,回头揍薛儒一顿。

穆帝:真扫兴,回头把薛儒赶远远的别回来。

几月后,适逢斐祠公主及笄,另一位樰太妃所出的长公主也携董家驸马前来祝贺。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见到一身官服的解大将军还是头一回,长公主十分温婉得体地行礼:“嫂嫂。”

解般向长公主微微致意:“殿下礼重,直呼解某名讳便可。”

长公主我行我素:“兄长是个不懂哄女孩子的,幸亏嫂嫂不计较得失。如今趁着忽儿及笄,不如凑一凑这热乎劲儿,将嫂嫂您的帝后大典给办了吧?昼儿来张罗,包管这大典独一无二!”

解般挑了下眉:“敢问长公主,如今这朝政中,在陛下决断之前,谁最有话语权?”

长公主笑道:“嫂嫂当之无愧。”

“皇城之内,除了陛下,谁执掌上万兵权?”

“是嫂嫂。”

“凤印在谁手上?”

“嫂嫂的手上。”

“你又为什么叫本官嫂嫂?”

“因为…皇兄除了您再容不下旁人。”

“如此说来。”解般勾起嘴角,“众所周知我既有帝后之名,也有帝后之实。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顶着重逾九公斤的朝凤冠和六公斤的皇后祭服,神经病一样招摇过市?”

长公主:“…”

嫂嫂说得好霸气好有道理…本宫竟无言以对…

… …

斐祠公主虞扶忽及笄之后,帝宫的门槛都快被皇城的世家子弟踏破。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大臣拎着礼品拜访了大将军府,想从解休衷这里探听一点穆帝的心思。面对这些人齐齐拜访,解般披着玄黑色外袍,抱着双臂,眉眼十分不耐:“各位大人都日日三省一下,你们有什么价值,去迎娶一个美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一位公主下嫁?”

众大臣都沉默不语,然而突然大将军府门被人用力推开,清俊温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纸扇,上面描绘一枝独秀,他嘴角含笑:“解大人,那本相呢?”

所有人都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躬身见礼,招呼声此起彼伏:“裴相大人!”

裴相收了折扇,往手心轻轻一敲,面容温雅如玉:“解大人,本相如何?除了心高气傲的薛大人,本相是朝堂上唯一可以对你不称‘下官’的臣子,可有本钱,去求娶斐祠殿下?”

解般也笑了,伸手做了请的姿态,示意帝宫的方向:“裴大人,就冲您这句话,本官给你特权,一个面见扶忽的机会。”

裴相微微一笑:“哦?解大人这么大方?”

解般不以为意:“裴大人,不要觉得小姑娘都是容易被骗的,假若说你不懂怎么骗皇太后,那就不要尝试去骗扶忽了,否则你会血本无归。”

裴相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再次看向帝宫的方向带上了凝重。

史册中记载过的绝世美人,大穆斐祠公主虞扶忽绝对名列前茅。与她一生相关的有三个在当时备受瞩目的男人,然而虞扶忽却与这三个男人都没有惊心动魄的纠葛。她的一生是个传奇,像是一块绝世的翡翠,不染尘埃。

这三个男人中就有大穆的开国丞相裴辛越,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帝宫门前,解休衷动用兵权遣散了一切闲杂人等,但这场谈话十分迅速。

结局是裴相怔忪地离开。

至于大穆开国丞相与斐祠扶忽公主在帝宫门口相见时究竟说了什么,一直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没有外人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很多史官与说书人都杜撰了很多版本,然而几乎都被否决了,因为以裴相裴辛越的绝世聪明,能以言辞胜过他的,实在太少。

他承认过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人,也只有叡容皇太后百里氏。

裴相本人也对这个秘密闭口不言,直到这一代名相临终前说出的话,才让这个谜团有了一丝破绽。那个时候俊雅年轻的裴辛越已经老老垂矣,但是依旧没有子孙敢妄自揣度他的心思,他们沉默地依次围坐在裴辛越床榻前,看见那个老人用年迈的手眷恋温柔抚摸着一块碧色的翡翠珠子,忽然干哑地笑起来,连续高喝了三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没有人明白他究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了什么,因为喊完那三声后,他停止了呼吸,手中的珠子重重摔落在地。

… …

大穆始帝五年,霍主帅领兵凯旋而归的那一个月,回琉发生动乱,令解大将军等待已久的夺嫡之乱终于爆发。

解般几乎刚要跟穆帝请命带兵去回琉,穆帝垂下眼眸,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摩挲:“在这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先别急。”

“晚上陪你?”

“…”

穆帝尴尬道:“这个已经是惯例了就不要再提…我说的是扶忽的婚事。”

“哦陛下先说着,老臣在听…”

话说自从解般习惯以老臣自居后,穆帝听着听着也跟着习惯了。于是某次一六十二岁的大臣向穆帝禀告政务:“陛下,老臣…”

穆帝蹙了蹙眉,漫不经心道:“爱卿老当益壮,称不得老臣二字,免了吧。”

大臣愣了愣,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薛儒听闻,恨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叹道:“人家叫老臣是个情趣,你个秃了顶的老家伙还凑个什么热闹呢…”

再后来回琉王殡天,回琉五个王子争闹不休,各自向大穆派了来使。其中二王子的来使是个惯喜品鉴美人的。阅过大穆的满朝文武后,见年岁七老八十的白发臣子都自称为臣,只有武将之首的解大将军一人,坦荡荡自称老臣。

来使认真看了看解大将军的容貌,心底默默叹道:大穆女子实在是驻颜有方…

而立之年的解大将军,躺枪。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

大穆始帝五年的那个秋天,回琉国四王子九都宿遣使者求和亲结盟,斐祠公主被穆帝许以百里红妆,自此远嫁。

穆帝伫立城楼上远眺时,迟疑了很久,才轻轻覆上解般握剑的手,声音略低:“你怎么不阻止我?我记得你很喜欢扶忽。”

解般目送着公主鸾轿远去,松开剑,反握住了穆帝冰凉的手:“陛下的决策是正确的。”

“怎么那样肯定?”

“因为胜王败寇,我不会输,你就一直是对的。”

能像解大将军无情豁达的臣子实在是少数,即便知道这样可以在减少兵力伤亡的情况下获取最大的利益,还是有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抱怨:“好好的一个漂亮人儿,陛下也能忍下心把妹妹嫁到那战乱之地…”

但抱怨完了,公子哥儿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唯独有一位不甘地带着私兵追了过去。

得到消息的解大将军,点了五千兵马就直接离京,飞马扬鞭,皇城城门大开之际只看见一阵阵烟尘震荡,五千兵甲如狼似虎。

飞速数千里后,解般一身黑色戎装,驾着马指挥身后将士一字排开,堵住了岳洋河之畔。入秋天气渐冷,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寒雨,河畔的泥土湿淋淋的,顺着水泽流入大河。

一刻钟不到,河岸边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的腿弯全部都被水浸湿,脚面还溅上了泥,他的身上被划了几道,十分狼狈。这个人本应该一生都不会如此狼狈,任何人的印象中,这个人都应该是丰神俊朗,把酒言欢。

解般身后是五千黑沉沉的军队,她看着那个人,冷冷地笑了。

裴辛越一步一步在土洼中挪动着,深一脚浅一脚,紧紧抱着这么多年自己唯一心动过的女孩,他以为他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强大,然而在这帝权乱世,什么都说不定,就像他现在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失去这个女孩了。

他能心动一次真的太难了,他不想失去任何机会,因为也许这是他今生唯一一次心动。

裴相低着头,慢慢与解休衷的马擦肩而过,他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解休衷曾经那么喜欢虞扶忽,也许她会视而不见,放任他们远走。

一柄雪光闪过的伯浊截住了他,头顶上传来解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扶忽,不要麻烦裴大人了,自己走去轿子吧。我手上拿着剑,怕是会伤人。”

不少士兵都闭上了眼,像是要被剑光灼伤。

裴辛越微微仰头,与解般对视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是那个不动声色弹指风云的裴丞相:“解大人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将么?怎么,竟然没有把握打赢回琉?非得靠公主殿下去助长他们的夺嫡战,先斗个两败俱伤,你再收渔翁之利?”

解般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裴大人不了解我的风格,情有可原。本将军向来就习惯用敌人最不情愿的法子去干仗,脸面不算什么,我赢了,就是我说了算。”

“是么?可是你这一条忠君报国的鹰犬,这样岂不是对殿下不公?”

“这个区别在于,现在我护送的是大穆的公主殿下;而命令我护送的,是我的陛下。”

裴辛越冷漠而愤恨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区别吗?”

“呼之欲出的答案都懒得想?不像您啊。”解般漫不经心地一笑,“听不出来就算了,我们都不要浪费时间。松手吧,你怀里的是回琉国宿殿下的软玉温香,不是你的。”

正在裴相与解般僵持之时,虞扶忽慢慢将抱着自己的手挪开,她的动作非常轻,不像是挣扎,所以还没让人感觉到什么,她就已经提着长裙,慢慢走向了新的鸾轿。

“扶忽!”裴辛越上前了一步。

虞扶忽回头,绝世的容光,神情如初的温软。

这个开国名相似乎词穷句绝,但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像是要捧出一颗心,一字一句都从喉咙深处迸发:“在帝宫你问我的…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我可以用一生去探寻,去明白。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自负天下前三的智者,如果连我都不知道,有谁还可以?”

“有人的。”扶忽说。

裴辛越觉得可笑:“谁?皇太后么?”

“她说的话我听不懂。”扶忽看着他,瞳仁清澈如水,倒映着整个天空,“你说的话我听不懂的更多,我说的明明那么简单,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

这回轮到裴辛越愕然:“我…复杂?”

“我不懂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说话都是这样,就像蜘蛛网。”扶忽放下了帘子,她烟青色的身影最终湮灭于叮铛的玉珠,只留下袅袅青烟般的尾音,“你真可怜。”

裴相最终被五百士兵遣回,解般重新配送了护亲队,又令人去清扫裴相的私兵与曾经的护亲队打斗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后,解般坐在马上,手握佩剑,扬起下巴眺望远方,眼睛淡漠。

“你恨我么?”她忽然问。

虞扶忽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说:“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没有。”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恨休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