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般沉默了一会,才笑道:“扶忽,你这是嘲笑了天下人啊。你是我很喜欢的小孩子,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剑一样,但是我的伯浊可以为穆帝剑指天涯,所以你也可以。只因为…”解般的声音轻如残晖,“我的,陛下。”

虞扶忽一直看着她,眼瞳像是纯粹清澈的水,当她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

“你只需记住,你姓虞。”解般策马前行,抬手让后面护送军跟上,“你是大穆的斐祠公主。”

身后小公主喃喃出声:“曾经…好像有人跟我这样说过。”

“陛下?”

“不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记住这话了么?”

“记住了。”

“永不相忘?”

“不忘记。”

斐祠公主虞扶忽在一生中,与大穆开国丞相裴辛越的交集,到此为止。在此后的多少年中,直到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随后向她敞开怀抱的是她的丈夫,回琉的四王子,九都宿。他曾是野史中与斐祠公主有暧昧勾连的三个男人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但同时,也是离她最远的。因为他下决心对她放手却又至死爱了一生,也许只是因为虞扶忽的到来,给深陷在腤臢夺嫡战中的四殿下,带来了翡翠般的光。

不忍亵渎,却又无比渴望。

解般回皇城复命时,穆帝已经在等她了,他一手按着眉头,似乎有些疲倦,将头靠在了解般冰冷的戎甲上,声音低微:“休衷,这一场大战,我陪你去吧。”

解般俯下身:“陛下,等夺嫡战到达巅峰,你还需坐山观虎斗,不宜屈尊。”

“眼皮在跳。”

解般啧了一声:“睡多了吧?”

“跳好几天了。”

解般拿手覆上穆帝的眼睛:“那老臣捂一下…不要眨,手心痒。”

穆帝微微一笑,也盖上了她温热的手,顿了一会后忽然问道:“你认不认识七朔?”

解般皱了一下眉,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人:“七朔公子?陛下说的是九螭谷的云容?最近才声名鹊起,不如流的玩意,陛下日理万机,问这等江湖之事做什么?”

“听说很厉害,武艺比起你如何?”

解般为难地说:“没交过手,不太清楚。传闻与他动武的人活不过他弹出七片朔叶,出手非常快。不过陛下没必要招安,云容此人行踪不定草菅人命,有‘七朔阎’之名。听说他出谷的那天,九螭谷流了一半的血。”

穆帝叹息一声,伸手摸到桌案上的一方小折子,递给了她:“他跟扶忽交情不浅,我觉得,裴相能不远千里追她;这个人,估计会直接去抢亲。”

解般:“…”

可以啊,扶忽今年…可真是桃花朵朵开。

话说她个呆头笨脑的,真的知道桃花是什么鬼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容

单手翻了那道折子,说实话在解休衷眼中真的是看不出一点暧昧,但是穆帝陛下闭着眼睛都坚持说:“要是我是云容,就算我只有一片朔叶,也绝对会去抢亲。”

解般觉得不一定,毕竟陛下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也是,能看上她解大将军还能等到她开窍的人,独特得都没边儿了,这哪是区区江湖玩意儿能媲美的。

要说斐祠公主与七朔公子之前的故事,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发生。

五年前的虞扶忽,还是个十岁的傻孩子,习惯穿着宽大的烟青长裳,面容如清水中的一汪倾城翡翠。

从穆戍王都赶去叱殄古城的路途颠簸,不少人染上沉疴,这个呆呆的小公主也是其中之一,不得不长久寄养在途中的一座古寺中。在这森严慈悲的古寺中,她遇上了一个少年,这个正在给香炉倒灰的少年,名叫云容。

少年云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名字:“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在下云容,见过殿下。”

扶忽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全寺人面面相觑。

整个古寺一百二十八位弟子,上至主持,下至扫门,在第一次照面中,能让公主开口说话的,仅云容一人。

虞扶忽从来都不觉得她说话有什么可以值得说道的事,当她还在穆戍王宫的时候,没有人想听她说话,并不是他们势利蔑然,而是所有人都太忙了。母妃忙着讨父王欢心,宫婢忙着走进走出的做事,她对他们说话都不会有人回答。于是扶忽习惯了,有人问她她再回答,没有人问她就不说话,反正说了也没有人听。

所以整个古寺的人来跟她介绍自己,虞扶忽总以为他们也很忙,他们在说他们自己,没有问她的名字,所以她就不必说话。

直到那个少年介绍的时候,虞扶忽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人的名字居然是两个字,在她的印象中,好像没有人是两个字的名字,她自己叫做“虞扶忽”,勿栾殿的哥哥叫做“虞步帆”,总是带着她玩的那个大将军,名字也是三个字“解休衷”。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名字是两个字呢?

于是她就问出来了。

但是她只是问问,她觉得奇怪,就问出来,但是根本没想过别人还会回答她。她问过后就又安安静静的了,听着下一个人继续介绍自己。

少年云容却涨红了脸,他在这寺中是最年幼的一个,听闻会有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公主过来,早就摩拳擦掌静候光临。为了在那个小公主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还特意拿了一本古籍,背了一句跟自己名字有点衔接的古文,这样说自己名字的时候,也能比别人说的更长一点。

云容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师兄们的名字是三个字又怎么样?我还能说一句诗呢!”

那日天光晴好,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准备的所有东西,像是猛然嗅到最扣人心弦的花香。以至于很久之后,云容长大了,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七朔公子,在提起大穆的扶忽公主时,都会让人感觉他在温柔地抱着一只猫儿。只是世间没有任何一只猫这么娇软可爱,手指干干净净的没有爪子,安静地看着你,你笑她也笑。

少年云容根本没想到小公主会这样诘问,为什么不叫云容容?啊?这有什么为什么?他未来可是要长成一个男人,叫云容还有那么几分诗情画意,叫云容容…

这就娘了吧?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回答,他身边的师兄就把话接了下去,于是那个木呆呆的小公主又去听他说话了。

云容咬紧了腮帮子,很不甘心。

不甘心的云容收买了给公主看门的师兄,然后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一大串朔花后面,这朔花开得灿烂,他也只能透过枝条间的缝隙偷看小公主在哪里。然而半柱香过后,这花帘竟是被拉开了,小公主抱着一大串花帘,好奇地看着他,肤色温润如玉。

反而是云容吓了一大跳,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你你你…”他探头左右看看,生怕被前来送糕点的师兄看见,忙扒拉着花帘:“你快放下快放下!”

小公主茫然松开怀里抱的花帘,犹豫了一小会,又扒开一点点贴上一只眼睛看进去,看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喂。”

云容在花帘后面板着脸,瞪着那只透过花帘的漂亮眼睛,鼓起勇气跟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叫云容!不是云容容,是因为我还有个姓,虽然我不知道我自己姓什么,但是加上这个姓之后我的名字就跟我的师兄们一样长了!”

小公主不明白:“你可以自己取一个姓啊。”

云容哼了一声,突然有种教人的成就感:“姓是不可以自己取的,一个家族会有一个姓氏,这是出生就决定了的。就像你姓虞,那你这一辈子都要姓虞!”

小公主换了只眼睛从缝隙里看他:“那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

“因为方丈不告诉我。”

“我问他要吃的,他给我了。”

云容忽然恼怒起来:“那不一样!我的姓氏可比吃的贵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位公主说话,但是这怒气来得不明不白,他突然就一把掀开花帘,像只小牛一样横冲直撞了出去,一直跑到庭院门边,才记得回头看了一眼。

小公主站在花帘旁边,长裙宽袖曳地,笔直的秀发垂在背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回头,还伸出小爪子挥了两下。

一刹那,云容刚才的争强斗狠倏地就软化了。

古寺里,所有人都习惯了最小的弟子和呆公主总是玩在一起,他们时常并肩坐在古寺的白玉台阶上,脚下风卷落叶。香火旺盛时有很多人来这里上香攒功德,那些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的是求保佑,有的是求成功。

“他们好像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为什么呢?大树永远不会烦心它掉了多少叶子,反正春天还能再长回来。”小公主有时看不明白就会问云容,她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有时候又像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少年云容托着脸,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是不会懂的,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的高兴伤心,我怎么会懂?”

小公主扭头看向了高耸的古寺:“佛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去求佛,佛又怎么会懂呢?”

云容摇头:“佛认识每一个人。”

小公主不理解地看着他:“既然认识所有人,为什么有些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些人却没有?”

云容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佛跟有些人不熟。”见小公主又有问题,云容赶紧站起来打断她,握着她的肩,认真道:“那些来求佛的人,是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别人懂他们了。但是你不一样,我认识你,跟你很熟,你不用再跟佛攀交情,以后你想要的,我都帮你拿到!”

小公主抬头看着少年的绷紧的脸,笑起来:“好呀。”

这种稚嫩简单的诺言,世上十有七八的男人都对女人说过,然而最终能实现它的,只有区区几个。

也许这就是人与佛的区别。

人不能做到,可以骗人,佛不能做到,只会沉默。

在少年云容十三岁时,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姓什么,随之而来的,是他要被迫离开古寺。

连年战乱之中,江湖的势力并不引人注目,然而能令人有过耳闻的,其中之一便是九螭谷。现任谷主云蛟实力强横,曾在十年前单挑数十个门派,然而后院出了岔子,他的幺子被夺走。这是谷主夫人最喜欢的孩子,云蛟为此寻访数十年,最终在这座古寺中找回了这个小光头。

然而面对寻子多年的父亲,云容却赌了气,躲进了小公主的院子,将门拴上了,背靠在墙上不作声。小公主看着他,也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阵子后,云容忽然嚷嚷:“我姓云!我一辈子都是这个姓了!我永远不可能有三个字的姓名了!”

小公主眨着眼,又不明白了:“云云容,怎么不是三个字呢?”

云容都快被她气哭了,站起来拉开门就要往外走,但是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迅速转身扑到小公主面前,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一样,伸手拨起她的刘海,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然后红了脸,飞一般跑走了。

小公主揉了一下头,茫然走到门前,刚想看看他跑到哪里去了,突然被绊了一跤,低头一看,拎起一个东西:“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然而所望之处,再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云容和虞扶忽并没有依依惜别,他们的分离就是孩子的方式,干脆伶俐,因为孩子相信的,总是他们很快会再次相见的谎言。

只是这一次分离,与他们下一次的相聚,足足隔了五年又三个月。

… …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出自《九歌·山鬼》)

作者有话要说:

蜕变

九螭谷,七朔公子,云容。

这个流传在茶馆说书先生嘴里的名字总是孤独无比,似乎他每一次的出现都是为了历史上著名的千古红颜斐祠公主。很多喝茶的客人都觉得七朔与扶忽之间的故事,要比裴丞相或者是宿殿下的好听很多,因为这才像是一段浪漫而凄哀的爱情。

只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论及斐祠公主时,大多提到的是朝堂之人,七朔公子像是被史官们刻意遗忘一般,在史书中找不到他的一丝痕迹,倒像是民间杜撰的臆想。

唯独在一册甚为偏颇的小史《回琉饯久山安否》中,含糊其辞地记述了这样一段话:“帝姬斐祠赴回琉,宿王问曰,是否匆匆,未尝及履?斐祠回,否,故人来,记还之。”

这也是一个无法将七朔公子的存在抹去的地方,斐祠公主的装束非常有特点,惯常着烟青色长裳,且穿的鞋子左右并不相同。当年她抵达回琉,迎接她的丈夫还贴心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太过匆忙将鞋子都穿错了?公主只是说,不是啊,这是老朋友的,等他来找我,我要记得还。

至于最终还没还,史书中再无记载。

江湖中的故事大多都是口口相传,并无演义本子记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七朔公子在众人口中绝对是个武林魔头一般的存在,杀父弑亲,荼毒生灵,指间夹一片沾血朔叶,却不知已取了几人性命。

无人再提起他的过去,仿佛他十三岁之前,在古寺中的那段安然光阴并不存在。

也无人知道,十三岁的云容进入九螭谷,究竟是进了碧落还是黄泉。

在云容的想象中,他的父亲温和母亲柔婉,他们一定非常恩爱,才会因为丢失了他这个幺子而苦苦寻找十年。然而当他跟随父亲抵达九螭谷时,数十个兄弟姐妹都穿着牛皮制的糙衣,握着各式各样的寒铁兵器,冷冰冰看着他,半丝温情都无。那一刻他只本能觉得面对着目露凶光的饿狼猛虎,他们杀死猎物不是饥饿,而是为了炫耀。

他胆怯地摸了摸自己刚长出来不久的一茬头发,肩膀缩了一下,脚步轻轻往后挪了挪。

“这里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父亲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上前,“跟你的亲人们打声招呼。”

云容怯生生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可是我想…我想先见见母亲…”

他的父亲露出一种很遗憾的表情:“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母亲究竟是谁,我的身边有太多女人,也许她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生过几个孩子。”

云容倔强地说:“不可能,哪里有母亲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呢?我要见母亲!”

他的父亲挑眉笑了笑,忽然蹲下身向那些高矮不一的孩子们指了指:“你说得也有些道理,但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的女人有太多接触。或许你杀死一个,我就帮你找母亲…初来乍到,你可以不选最强壮的,那个小妹妹怎么样?她可比你还小两三岁。”

云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脏女孩正坐在石头上,小手紧握着几块废弃的铁块,警惕地看着他——他心中忽然一痛,那个小女孩让他想起来虞扶忽,她们似乎同岁,然而扶忽永远都只会呆呆地看着别人,静悄悄的,美得像幅工笔图。

云容说:“我做不到。”

他的父亲常常在笑,这一回也在笑,只是背着月光的时候,这笑容也像是在夜色中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是吗?真好,那我就要走了,跟父亲说声再见吧。”

云容惶恐地几天都不敢合眼。

怎么能杀死自己的亲人呢?这根本…根本就是离经叛道无视伦理的事情!十三岁的云容满脑子都是佛经理法,他无法接受杀人,杀鸡都不敢,他吃素了十三年。他每天做的就是躲在自己的石头下面,抱紧了自己,祈求没有兄弟找上他,一遍遍念着静心的经文。

每次父亲前来查巡,是他唯一出现的时候,那也是他唯一离开的机会,每逢此时,他都会扑上去苦苦哀求父亲将他带走,哭求父亲送他回古寺,将他送回去,送回到那个女孩身边…

他多想在那个女孩身边,那个呆呆的,软糯的,不明白一切的女孩。

在她身边,就是睡觉,也能闻到漫天的芬芳。

九螭谷的这个地方,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他们非常谨慎,除了年轻气盛时结下的私仇,并不会有人无缘无故与他人决斗,大多都在勤奋地苦练。

云容日日夜夜躲在石头后面,这个地方晒不到阳光,却令他稍稍心安,无论石头前面的石地有多少兄弟姐妹决斗过,血都不会溅到他身上。

他在阴暗处发抖。

真可怕,这个世间,太可怕了。

云容忽然落下泪来,滴在地上,很快没了痕迹,跟他兄弟姐妹的流出的血一样,不论流淌的是什么颜色,黄土地还是黄土地。

生生死死,增增减减,我们,都太过渺小了。

那个他称作父亲的人偶尔也会指点他们,轮到他时,即便他连最弱小的妹妹都打不过,父亲的眼瞳中依旧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他总是笑着,无喜无悲,蹲下身给他拍去衣服上的落叶,然后牵着他的手,走到一把垂下来的朔花前,像无数个慈爱会讲道理的父亲一样,掐取了一片朔叶递给他:“我的孩子,九螭谷有草木两千多种,朔叶是其中最柔软的草叶之一,轻轻掐它的叶片,就会感受有汁水冒出来。按理说,没有人愿意将它作为自己的兵器,毕竟无论是锐利的松针叶还是有毒的仙糜花,都比这要好用百倍…但是,你瞧。”

他又重新择了一片朔叶,手腕轻轻一动,这轻飘飘软绵绵的朔叶瞬间打落了一朵朔花,快得迅速无比,在云容的眼中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父亲捡起了那朵朔花,放在了他手上,拍了拍:“最弱的东西,也可能是最强的东西,最亲近的东西,也许就是最危险的东西。”

云容捏着一朵花一片叶,低头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父亲站起来转身离去,他还在那里站着。

年复一年,所有的朔树都秃了枝头,连朔花都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花蕊。云容不知道自己练了多少次,他所栖居的石头后面,地上已经是厚厚一层腐烂的朔叶,这块巨石上面,也尽是被切出坑坑洼洼的痕迹。

他曾经问过别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有人回答他:“能走出这里的,只能有一个。”

云容轻轻掐了一片刚长出来的鲜嫩朔叶,看向了一起互相生活了几年的血亲们。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鲜活,是人最好的年纪,就像朔树含苞待放的花。

与其杀死兄弟姐妹,不如杀死…父亲吧!

这个想法一旦浮出,就像是生了根一样,牢牢占据着他的脑海,一天天,渐渐成熟,长成了参天大树。

云容十八岁的时候,父亲按照惯例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这时候的云容再不是几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小和尚,他的长发铺背,身材挺拔,在谷中采集着朔叶,初现风华。

七片朔叶,他计算了无数遍,只需要七片柔软无比的朔叶,就可以杀死已生华发的父亲。

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就像是每一个江湖中儿郎都有过的梦想,砍倒了魔头,然后扬起自己手中的绝世兵器,向被魔头奴役着正不敢置信的同胞们大喝一声:“我们不用自相残杀了!我们自由了!”随之而来的是欢呼和拥抱。

但是真的杀死云蛟的这一刹那,云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竟有些不知所措,手里捏着的朔叶都挤出了汁水,身上脸上都是脏兮兮黏糊糊的,他看了看死不瞑目的云蛟,又猛地转身看了看僵立的兄弟姐妹们,扬起了嘴角,努力平复着呼吸,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

这一刻整个九螭谷都安静了,连虫鸣的声音都消失地一干二净,正在云容觉得已经漫长得过了一生的时候,忽然最大的兄长举起斧头高喝一声:“他杀死了父亲,他是谷主了!谁杀了他,谁杀了他——谁就是新谷主!!”

下一刻的九螭谷暴.动了,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像是蝗虫过境一般扑向他,每个人都疯狂大吼着,露出鲜红的肉龈与惨白的牙齿,眼珠像是要爆裂出眼眶,粗制滥造的兵器一起狂风骤雨地砍向他,像是灭天的神雷。

云容愣住了。

突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糊涂了…

为什么要先杀死父亲?他应该先杀死的…难道不是这群野兽吗?

他仰头清笑了一声,原来的自己,曾经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啊?真是太可笑了,太可笑!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