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等头脑反应过来,他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挥动。

朔叶猛地崩开飞射,他闭上了眼睛,在这冲天的喊杀声中,感受到滚烫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上自己的眼皮。

九螭谷这个地方偏僻,四周都环绕着迷阵机关。云容跪在大滩的鲜血中,茫然四顾,他出不去,此刻冬日还未过去,林中没有果子昆虫充饥。他饿了很久,慢慢俯下身子,颤抖地张开口,咬住了一个人的僵硬的脖子。

当九螭谷的护法们察觉到谷主几日未出时,才迟疑赶来,望见的只是一个少年浑身血污,看着他们,喉间吞咽着什么,眼瞳像是铺天盖地的大雪,苍苍莽莽,无边无际。

沉默很久,护法们都跪了下来,朝他抱拳行礼:“谷主!”

九螭谷终于出现了新的谷主,传言他只用了七片朔叶杀死了一代枭雄云蛟,此后他再杀人,从来没用过超过七片朔叶,世人便借此称之为:七朔公子。

有热血儿郎钦佩他的胆识武功,有怀春少女向往他的清雅风姿,也有人提着兵器来到九螭谷,叫嚣着,要代表天下严惩他这个冷血无情的魔头。

七朔公子轻描淡写地杀了那个人,却在酒醉之时,记起了那个人大吼着,怒骂着,说他不得好死,说他天理难容。

“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是魔头?我杀了魔头,我是英雄,是大侠啊…我才不是…我才不是…”

他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每个江湖儿女都有着一个豪杰的梦,他们坚持了这个梦,却因为众生之间的汹涌恶意,变成了魔头。

即便他的心中,还是那个在古寺里的小和尚。

此刻的七朔公子日夜酩酊大醉,离他见到斐祠公主,还有六个月。

作者有话要说:

铁骑

叱殄皇城,天边残霞已近黄昏。

解般翻身下马,旁边侍卫恭谨接过马鞭,另一旁的禁卫迅速上前,将解般落满风尘的披风解下抱在手弯处。解般佩剑一路进入帝宫,畅通无阻,在御书房前也只停了一下,手上拎着东西不好敲门,她就用长靴前端的铁翘踢了踢。

内侍监连忙开了门,解般进去后,从手中攥的麻袋中掏出个红布包,放在了御案上:“扶忽的喜糖。”顿了顿又道,“老臣把您忌口的麻花黏糖都给吃了,剩下的陛下随意。”

穆帝停了翻折子的动作,半晌沉默后,又低低叹了一声。

解般丝毫不在意:“陛下,虽然这件事是老臣白跑了一趟,但是也没关系,老臣绘制了回琉大片的地形,对将来的作战非常有利。”

穆帝翻了翻旁边一垛折子,抽出一张给她:“七朔的行踪。”

解般看了片刻,也沉默良久,最后问道:“陛下,这七朔公子,是真的不知道扶忽的婚事,还是…他跑错地方了?”

穆帝不说话。

解般吐出一口气,将折子放回桌案上:“陛下,老臣早就说过,不要将自己的标准架在别人身上。不过也好,没去闹事,扶忽的大婚办得还算地道,九都宿看样子还行。”她说着又拎起那个麻袋,“陛下,老臣拿回来的土特产。”

解大将军这一次奉命赶去回琉督行和亲,过程极其顺利。本来以为要干架,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剑。结果没遇上来挑衅打架的,自然能搬的东西就多了。此刻她正一件一件往外拿:“长螯虫壳、狐破泉水、九头人参、陈皮大萝卜…”

穆帝:“…”

最终解般将人参递给他,又掂了掂旁边的一件:“陈皮萝卜,听说口感挺脆的。”她随手递给内侍监,“送御膳房,晚上给陛下上一道萝卜汤。”

内侍监吓懵了,小心翼翼捧着大萝卜看向穆帝:“这…陛下?”

穆帝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只是略略抬了下手,内侍监如获大释一般抱着东西跑走了。

晚膳时分,解大将军尝到了萝卜汤,但是不甚满意:“啧,这手艺,都炖烂了。”她只得放下筷子,用勺子舀了一点给穆帝,“下次不能炖汤,要爆炒。”

穆帝默不作声,拿起勺子抿了抿:“嗯。”

翌日,解般以“劳累归来,略作休整”的名义缺了早朝。等穆帝下了早朝回来,解大将军一身中衣,正在将带回来的虫壳磨成粉,见穆帝进来,头都不抬:“陛下,此处可有一本医书,记述关于长螯的毒性的?”

御书房内的医书不多,然而本本都是古籍。穆帝思索了一下,开口:“你身后架子上有一本《农株》,大约在二…”穆帝顿了一下,面不改色道,“三百一十九页。”

解般抽出了书册,数出页数,一翻开就先看到了几笔勾画的图,唔了一声:“陛下您记错了,这东西是个萝卜,不是我要的虫子。”

“那个不是萝卜,你看看字。”

解般看完了,着实沉默了好一会,随后立刻澄清:“不是,陛下!老臣是真不知道,可真没有藐视您的意思…早知道这东西是虎鞭,老臣就拿来给您泡酒了…”

穆帝低着头看书,闻言一如既往轻声道:“孤不介意。”

…反正昨晚上都讨回来了。

结果穆帝陛下和解大将军都低估了陈皮大萝卜的威力,这通火,足足延续了四五天,后劲不是一般的大。

然而很快,回琉的夺嫡战白热化,大穆在战前的安静中等来了密信。刑部尚书韩不咸是解休衷这一派的人,此刻将收到的消息交给她:“解大人,他们果然以为大穆要捧的是四王子。宿殿下性子柔软,在其他王子中,的确是大穆控制回琉的一个好棋子,何况陛下还将斐祠公主下嫁于他。”

解般面无表情:“九都宿是肯定要除掉的,他装得太过了。陛下属意的是五王子九都尧,至于扶忽,她什么都不明白也好,她将永远是大穆的公主。”

韩不咸拱手道:“那下官祝解大将军马到成功,凯旋而归!”

解般摆了摆手:“只求不要阴沟里翻船。”

大穆始帝六年夏,镇国大将军解休衷,率兵十五万,开赴胡葛山脉南面,与回琉对峙。

如今回琉的五个王子,在夺嫡之战中死了两个,如今只剩下基底雄厚的大王子,韬光养晦的四王子与年幼无知的五王子。

回琉国朝政混乱,元气大伤,虽尚有殊死一搏的机会,然而这把持朝政的机会来临时,大王子与四王子却又僵住了,谁也不肯退一步。

而解般的态度又是所有人捉摸不透的,谁也搞不清她领着这么多人马,究竟是想偏向哪一方。这三方就这么按兵不动,多月来的腥风血雨此刻竟悄悄安静了下来。

解休衷半分不着急,只是命人传信给回琉王都里的公主陪滕,命她们看护住虞扶忽,不要让她在牵扯到夺嫡之争中去,找个适当的时间,将她送出来。

一月后,这场僵持最终有了结果,大王子暂时掌权,然而分了一半兵权给四王子。任命九都宿为都督,探探解休衷二十万大军的意思。

解般只领了八千兵马,打了一个漂亮的迂回战,折了回琉两万将士。

当解般战胜回营时,麾下将领都在欢呼接风,然而解般神色却十分凝重:“九都宿不是个好对付的敌人。”她平静了一会,下令,“尽快让斐祠公主脱离王都,还有,派人保护五王子九都尧…我觉得他似乎有点猜出大穆的意思了。”

属下不解:“大将军,宿殿下向来都不太出众,这次也是兵败于您…”

解般冷冷道:“他是故意的。”

属下还想说什么,解般抬手制止了他,拍了拍身旁战马的脖子。那是一匹铁黑色的高大神骏,覆着铁甲,鼻间喷着白气,如今已是夏日,它的体温还是如此之高,奔驰起来犹若魁梧的猛兽,甚至能冲翻投石车。

它是整个军营里当之无愧的马王,然而此刻却将马脸拱着解般的头,因为衔铁和铁甲令它伸不出舌头,但它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跟解般玩闹。

解般推开了它的铁面:“猎都,滚去找小母马玩。”

… …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大穆军队连战连胜,士气高涨。然而解般皱着眉,越发觉得不对——前来迎战的都是老弱病残,屠杀这些人又有什么意义?那些精兵呢?

只是因为虞扶忽的事情,回琉里的探子越来越少,最终能传出的消息,是四王子挟持了大王子,五王子在争斗中不小心从七丈的白玉城楼上摔下,磕破了脑袋,当场身亡。

解般按着额头,命人将这一消息传给穆帝。

与此同时,在回琉王都的九都宿依旧稳如泰山,他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是从夺嫡之战胜出的王子,他的套路与解般遇见过的那些大帅不同。

九都宿能熟练将朝堂与沙场连接起来,在细细分析之下,找到最薄弱处。这份耐心足以媲美解休衷的直觉。

他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他的正妃斐祠公主。他不用虞扶忽做什么,他只需要她一直在他身边。解休衷自身的执行力非常强,但那些探子或是陪滕,九都宿完全能搞定。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处理了那些人后,虞扶忽依然安安静静的。在这场大人们绞尽脑汁的战争中,她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她什么都不说。

九都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将手按在她肩上:“扶忽。”他喉头哽了一下才道,“你的母国要灭我回琉,你会走么?”

扶忽放下毛笔,想了一会才说:“我听说嫁出去的女孩子,不被休弃是不能回去的,不然会被骂,还不给进门。”

九都宿望着扶忽,眼中深情凝成汪洋:“真的么?我好怕这一切都是我的梦…”

扶忽愣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关切地说:“那现在,有没有觉得清醒一点?”

九都宿摸着自己的脸沉默:“…”

他是傻了才跟自己这个呆公主说情话!

… …

这一年的秋至,回琉四王子九都宿,朝大穆二十万大军下了请战书。

不得不说,就算解般治军再严苛,将士们都已经产生了一种“回琉人都是弱鸡”的想法。估计最近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杀多了,虽然骁勇善战,却眼高手低。

解般立刻采取小队出击的战策,以这种硬碰硬的方式,让所有士兵都提心吊胆。这种危险的方式,哪一小队全军覆没也是常有的事。每逢生死关头,解般绝对不会鸣金收兵,光天化日之下,命麾下将士都看清楚自己人是如何被残杀。

不出十战,死四万人,再无人敢轻视回琉。

十二天后,战线推进六百里,直逼王都。

这段被史书上称之为“十二滚车破城”之战,是天下名将解休衷在而立之年最著名的连环战役。她拆散了所有的军营,然后混搭在一起,铸成了闻之色变的五更铁骑。

后世史官曾拍案断言,“五更铁骑”是历史上记载中最强的军队,没有之一。

至于为何后世再无媲美的军队出现,缘由之一是在解休衷身后站着的是当时大穆的始皇帝。他倾尽全力为解休衷挑选了精兵良将,配备了最锋利先进的武器,最充裕的后援,以及最大的权力——这是后世无论哪一个皇帝都没办法做到的。

而名将解休衷也不曾辜负这份信任,如果说穆帝给了她最彪悍的兵马,她绝对是天下唯一可以驾驭他们的大将军。在她的统御下,这支大军几乎横扫八荒。

回琉的几十座城池里,没有一座可以抵挡得住这支强悍无比的军队。回琉任何一个有些名气的将领,都在五更铁骑的面前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九都宿背着手伫立在城墙上,眺望着越来越近的大穆铁军。风舞起他绣着云纹的长袍,他沉默了半个晚上。

“准备,孤注一掷吧。”他留下这句话后,下了城楼。

当解般接到消息,说己方后面出现了大量敌军,呈包围之势时,她烧了纸条,只下了一个命令:“烧毁全部粮草,后方七万重甲就是堆人墙,也不许回琉军跟进一步。至于铁骑,都跟着我,进军王都。”

麾下轻骑将军抱拳道:“大将军,这样一来,敌军见我军兵分两路,若是截断后再作包围之势,我军的情况…”

解般擦着手中的剑:“我军虽然此次凶险,然而他们将重头戏放在头尾,中间不会分出兵力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后方重甲兵全军覆没之前,杀了九都宿!”

轻骑将军心中不安,因为解大将军很少会说凶险二字,她通常都只会皱眉说此战有些麻烦。此刻听了这样的话,他心中没底,不由问道:“大将军对此战有几成把握?”

“若说战胜,有十成把握。”解般冷笑,“但众将的生死,一分把握也无。”

轻骑将军汗如雨下,又听见解般道:“当然,在你们不临阵脱逃之前是这样;若是有人逃了,我对你们的生死,就非常有把握了。”

作者有话要说:

翡翠

解休衷直逼王都足下,然而她却不能像以往一样随意使用阴险战策。斐祠公主还没有走,可是安插在她身边的探子与陪滕都死了。

大穆从没有想过要牺牲这样一个公主,解休衷也没有想过。就像若是她的伯浊丢了,她会想尽办法去找回来;她护送扶忽来到回琉,就是想着有一天,她还会接她回来。

半个月前,她已经命人去九螭谷知会了七朔公子——她觉得再不直接跟他说,那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既然陛下说他有抢亲的胆子,就让他做做好事,偷偷将扶忽带出来。

可是这场大战爆发时,解休衷还是没有等来七朔公子的消息。

… …

这场旷世大战的发动非常突然,本来依着双方这么蓄力的举动,莫约是要再拼上几次,多几次知己知彼,摩拳擦掌做足准备,再一决雌雄。

但是某日解大将军正在磨剑,突然跑进兵器房的一个小兵惊慌失措地大叫:“回琉攻来了!好多军队!他们是来真的!”

这时候还是丑时,天都没亮,除了岗哨,士兵们都睡得喷喷香,九都宿这回是真不按套路——解大将军怒了,当即踢翻了磨刀石,命人鸣钟。多亏平日解休衷的铁血手腕,不出半柱香,全部人马都已经待命,由于没有做足充分准备,解般让所有人都将五更营的“亢”秘药塞进牙缝。

解般身下战马长嘶,五更铁骑迅速散开,没有丝毫技巧地与敌军冲杀在一起。本来因为时间关系战线逼近的是大穆军营,此刻五更铁骑的骁勇凶狠立刻显现出来,十息时间已经把战线推回了几尺。

而本应该在后方指挥的九都宿,突然从军队中窜出,手中长戟就刺向了解般。

解般莫名其妙,剑都没拔,直接用剑鞘击偏了他的长戟:“九都宿!你有病啊?”

九都宿咬牙切齿:“扶忽是不是在你那里!”

解般挑眉,终于明白这家伙发疯的意思了,然而她却更深地皱了眉:“我安排的人,不都是被宿殿下弄死了吗?”

“你少废话!你是不是派过什么人把她掳走了?”

“我曾经传信给一个男人,我以为他会来。”解般用剑格开他的长戟,淡淡说,“但他是个懦夫。”

九都宿大吼:“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来?如果真是他呢?”

解般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说的有道理,这还真有可能…”

九都宿眼睛都红了。

解大将军成名非常早,九都宿在她面前就像是后辈一样,破绽百出。

然而还没等解般制住他,回琉的后方突然燃起了火,随即一个侍卫纵马跑来,用回琉的乡音大声喊了什么,九都宿脸色腾然一变,立刻收手就驾马折回。

解般皱眉,忽然看向身边的侍卫:“他说了什么?”

侍卫恭谨低头:“似乎关乎公主。”

解般啧了一声,下令:“中骑冲锋,撕裂他们的战线,直抵王城!”

这场大战来得不明不白,此刻也不明不白。回琉的军士们都没有了指挥,茫然如无头苍蝇。相比较下大穆的五更铁骑倒还好一些,他们一上战场,除了特别调令,所作的只是杀杀杀。

与此同时,双方的将领一前一后追赶到了王城内部,在王都中最高的楼台上,站着长裳飘扬的女孩,下面排列着森严的兵马。

解般不由自主勒了马,拨开了揭面盔,仰头看上去,大喝了一声:“扶忽!”

这座高楼背着风,这声音很快震动了屋檐的风铃,在这叮铃作响的铃声中,一个声音穿□□来:“斐祠公主殿下,请您跟下面人说吧,您愿意下嫁本王,并求解大人暂且退兵。”

九都宿面色变得难看无比:“王兄!”

跟随解般冲锋进来的侍卫奉上弓箭:“大将军,可需要这个?”

解般没有看他:“九都坤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然我早就一箭射死他了。”

“那现在…是否要退兵?”

“不能退,否则会被困死在这里,前功尽弃。”

战火硝烟中高高伫立着绝世的美人,她长衣临世,温润如翡,似乎是有些畏惧高楼,往后退了退,神情像是瓷器,一碰就碎。

大王子九都坤又道:“公主殿下不愿意吗?只是换个王妃名头而已,殿下实在是太过倔强…”

“休衷不能退兵。”

大王子一愣:“什么?”

扶忽嗓音温软:“休衷不能退…她是大穆的将军。”

大王子大笑起来:“殿下别光想着她了,现在还是想想您自己吧!”

“我不能嫁给你。”

“哦?这又是为什么?为了我那个弟弟?哈哈哈!”

“我是大穆的公主,我姓虞,我一辈子都姓虞。有人说,我明白这一点就够了。”

… …

“你说的那个懦夫,他会来么?”楼下的九都宿的嘴唇在颤抖,他死死盯着那个在战火硝烟中飘摇的身影,纤细,就像一株青昙。

“应该…会吧。”

大穆的镇国大将军与回琉的四王子,此刻竟都在期待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能够在这一刻出现,手持七片朔叶,救下高楼上的公主。

走投无路之时,就算是懦夫,也是被人期待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