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都不懂你们,这片土地生出了我们,我们却要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再回到土里。有人说战事是恶鬼,但是我看不到,你们能看到这个鬼吗?我在十六年内度过了很多场烽火连绵,看到的只有人。很多人死去了,又有很多人被生下来,慢慢长大,然后死在我们脚下的每一个角落。”

“我爱我曾经住的那个古寺,那里的佛都不会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都没有吵过架。我看见在他们面前跪过很多人,有痛苦的伤心的,也有快乐的高兴的,他们也没有打架,都在说话,说着说着,轻松了,就走了。”

“这个世间多好啊,你们有感受过阳光的焦味吗?有看过一棵树是怎么长出年轮的吗?有听过放生池里乌龟划水的声音吗?你们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反而说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你们心中总是有那么多的恨,你们不爱这个世间吗?还是…不爱你们自己?”

小公主在轻软地说话,这座高楼将一切声音放大再放大,然而传到这乱世中人的耳朵里,还是那么那么的温柔。

温柔得令人沉醉。

“有人要我记住,我姓虞,一辈子都是。所以你们篡改不了我的姓氏,就像你们改变不了我想要的那个结局。”

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恬静,注视着这个她曾经停驻过十六年的世间,然后向前走去。

“我不后悔我生在穆戍,也不后悔我死在回琉。”

她摔了下来,最终跌到黄土地一声闷响,粉身碎骨。

绝世的翡翠终究裂了满地,动人心魄的翠色,流出了嫣红的血。

苍天之下,解休衷的神色一瞬间怆然。

九都宿在剧烈颤抖中爬上去抱住她,他伸出手,用牙咬下了皮套甩在一边,努力想把妻子的头骨拼完整,可是鲜血流了他满手。良久良久后,他忽然喘着气松懈了下来,肩膀也塌下来,缓慢举起沾满热腾腾鲜血的手,用力捂住脸,放声嘶吼。

她最终死在了她丈夫的怀里,支零破碎,又那么安静。

就像一朵花,含苞,绽放,凋零,不在她枯萎的季节,却将整个季节都渲染上美丽。

大穆始帝六年,斐祠公主虞扶忽,于回琉王城,薨逝。

… …

王城在罕见的冰封中度过了一炷香,城外兵马厮杀惨烈,城内寂静如雪。

最终解休衷拔出了自己的剑,挥向了九都宿。九都宿手中的长戟僵硬地应了几下,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那柄剑最终刺入了九都宿的身体,解休衷冷冷地看着他,九都宿也在看着她,他从上而下看了解休衷的精铁面盔,深黑戎甲,玄色衣摆,然后垂下了眼睛,手中长戟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解休衷也低头,看见长戟溅起的一捧沙尘,突然扯动嘴角笑了笑。

她松开了手,将伯浊就留在了九都宿的胸口,然后就这么转身大步离开:“若是你能撑过来,把降书、九都坤的人头和我的剑都放在王都门口;若是真的觉得活不下去…”

解休衷停了一下,才低低道:“本将军会亲自去取。”

九都宿忍着剧痛,慢慢软倒在战场上,他不敢去拔剑,名剑伯浊暗藏的血槽犀利无比,若是解休衷刚才抽剑,他或许当场就会死在这个地方。

他努力抬眼,想看清那个扯下披风裹住扶忽,抱起她越走越远的黑色身影,然而日光太亮,他觉得自己眼睛慢慢花了。

世界都花了。

… …

世上总有非常多的遗憾与悔恨,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那些事情都发生在过去,你改变不了过去的自己,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解休衷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带与七朔公子的口信也成功带到了,甚至还让信使留下了九螭谷来回琉的图纸,只是她忽略了一点。

七朔公子不会轻功,连年战乱,除了军队,已经没有哪个地方有好马了。云容只能买了一匹脚力好的骡子,只是这可怜的畜生因为贪嘴几株地里的米粮,陷入了农汉们放置的捕兽夹,跛了腿,再也走不动路。云容徒步走出了那个山村,又赶了几天的路,才到集市上买到了一只老驴,这是那里最后一只用来驮东西的牲畜,其余的只剩下了猪羊。

他也努力过,非常努力。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赶去回琉的王都。

可是他最终来晚了。

七朔公子狼狈地跨入回琉王城的时候,步履蹒跚。这时候的王城已经安静了下来,街上没有什么人,外面也没有大军,只有城门口堆着焚烧的尸体,硝烟的味道已经淡了。

每家每户都挂着白色的幡,每一家也许都有死在战场的家人,除此之外,还系上了几条绣着金色纹路的缟素,这是代表王室中有人逝世了。

“王室有这么多人死了啊…”

“死的人太多了。”

“女眷也有卒的吗?”

“宿王妃都死了,喏,就从优昙楼上摔下来的,听说是个难得的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还真有点道理。”

“来年的优昙楼,又要被文人们贴上赞奉王妃贞烈的诗篇了…诶你个讨饭的不要随便拽人家的白幡啊!你干吗啊?你…”

朔叶飘散在空中。

解休衷班师回朝,才离开王都不远,就接到了留守在王都的下属密信。看完后她烧了纸条,不喜不怒,只是看向了身旁的一只铜箱,里面是一只僧鞋。

“动辄血洗王都,又如何呢?来晚了,错过了,就是一生的事情。”

无论是大穆还是回琉的史册上面,都没有记载一场浩劫。这场被江湖上“七朔阎”制造出来的血腥之气被史官们用墨笔压住了,匆匆归于战乱后的小屠杀。

而最终这场灾祸是怎么结束的,七朔公子又去了哪里,再没人知晓,江湖上也再没有出现七朔公子云容这个人,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有秘史记载,二十七年后,大穆的一字并肩王,授王解休衷找到了七朔公子,就在九螭谷的地牢。

九螭谷不满意这位谷主很久了,最终勾连外人,在他走向斐祠公主的灵柩时被他们擒获,死伤十几位高人后,割断了他的手筋,硬拖着离开了王都。

“真是愚蠢啊…为了一个美貌的女孩将自己作践成这样,世上难到没有女人了么?真愚蠢!”

“谁说不是呢?唉,难过美人关的男人,都不成大器…”

“依我看,那什么斐祠公主死得好!漂亮胚子的,除了诱惑男人,还有什么用?”

所有人都在指责,嘲笑,讽刺,恶骂,洪水一般袭来。

愚蠢,愚蠢,愚蠢!

云容仰着脖子,流着泪,翕动嘴唇:“我没有…”

他的声音那么微弱,那么轻,被湮灭在那无数的嘲讽中。

“我没有错!”云容咆哮,泪如雨下,狰狞地望着世间,“为什么是我错了?我曾经…承诺给她想要的一切,绝不允许有人毁掉她!可是…你们!你们,就不觉得残忍么?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碎裂…你们难道不会心痛吗?”

他状若癫狂,嗓音压抑在喉咙间,变作了哀戚的呜咽。

也许解休衷说的是对的,他是个懦夫。

事到如今,竟然都不敢说一句“因为我爱她,所以我要杀了你们”。

被关在阴暗的地牢中长达二十多年后,解休衷找到了他,看到云容的时候,他已经不是那个容姿翩翩的七朔公子了。那飘逸的长发乱糟糟披着,周身肮脏凌乱,干瘦如柴,眼窝深陷,额头上都是沟壑。

解休衷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只是将一只鞋子扔给了他。

当看到这只鞋的那一刻,这个行就将木的老男人才恢复了一点神智。他双手发颤地抢过那只鞋,放在脸上摩挲,像是他在地牢苦捱的二十多年,仅仅是为了这只鞋。

“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他们的相遇猝不及防。

“云云容你的鞋掉了…”

他们的离别措手不及。

解休衷从地牢中出来,看向了颤颤巍巍走出来的那个男人,忽然问道:“扶忽生前曾经给大穆的裴丞相说了一句话,让他想了一辈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云容干哑地笑起来,声音如同砂纸:“我不知道呐…”他忽然露出追忆的笑容,“也许,也许她说的是…你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两个字?哈哈哈哈哈!”

云容痀偻着背,将那只鞋贴在心口上,挪动脚步,慢慢走出了很远很远。二十年过去,九螭谷已经没落了,他曾经杀光了这里的顶梁柱,树倒猢狲散,现在这里,破破烂烂,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漫山遍野的朔花,嫩绿的朔叶飘散在空中。

他的手腕用力,像是要将那只僧鞋嵌入自己的心脏,融在血液中,彼此不再分开。

解休衷在原地看着他,这个老男人最终走得越来越远,像是一头疲惫的老马,走向了天涯。

作者有话要说:

帝子

大穆始帝七年春,回琉在穆帝的赐封下,任九都宿为回琉王,赏银五万两,赐国服冠冕。

文书上面是这么说,然而回琉首先还要偿还九万七千两的赔款,以及两百车贡品。

不过回琉王奉命入叱殄帝都谢恩的一事免去。解大将军最后那一剑并未留手,虽然九都宿最后被救回来,然而脊椎断了,余生必然只在床榻上处理政务。

回琉王再没有娶过王后,他曾经有一位容颜绝世的妻子,以她的容貌本可以怂恿整个回琉的男人为她去死,然而她却没有一个承载欲望的魂魄。

很多年后,回琉王都的优昙楼都没有人敢去,这座曾经死过一代盛世红颜的高楼,寂寥无比。有人说,在深夜时分,总会看见回琉王一个人靠在最高的地方,孤独的悲鸣阵阵回响,经久不歇。

解休衷得胜归来,穆帝大悦,还没回皇城,封赐就已经昭告天下。这次解般算是正式从官衔上超越了母亲解远意,获封一字并肩王,封号“授”。

太傅薛儒一道折子就递了上去:“陛下此事万万不妥!此字乃是陛下名讳,天下人都要避讳的,哪儿能如此光明正大赐予他人,对陛下威仪有损啊!”

在朝堂上武将们本就不善言辞,此刻解休衷还未归来,更是一个个都不说话。然而正在薛太傅准备和文臣们唱大戏时,丞相裴辛越忽然说了一句:“薛大人言之有理。”

这风向立刻就变了,穆帝也轻轻蹙了眉,放下手中的折子,看了一眼裴相。

裴相不卑不亢:“陛下,臣有话要说。解休衷此番征战二十万人马,带回来的只有十万,而回琉的总兵力只有十多万,臣认为,这并不算大胜。陛下还是太偏袒了。”

穆帝没有表情:“裴卿,你的态度是文武百官的意思么?如果不是,孤希望你保持沉默。”

过了很久,裴相才低低道:“…是。”

回朝后解般的第一次上朝,散了之后裴相走到她身边,眼神冰冷。

“解休衷,我终于知道薛儒为什么那么恨你了。”

“再恨我的人,也会有成家立业的一天,薛儒也是,你也是。”解般说,“扶忽是你心中最好的记忆,你的家人才会是你的一切,你不可能一直恨我,因为我没有剥夺你的一切。”

“这还不叫一切…”

“要不你杀了我?我想陛下会让你充分感受到,什么叫做失去一切的震怒。”

… …

大穆自此建立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地域,可还没安分多长时间,薛太傅突然转移了战策,不弹劾解休衷的举止行为了,理直气壮地弹劾:“陛下!您已过而立之年久矣,却依旧无子嗣,国泰民安也需要有传承的帝子!臣必须谏言,一字并肩王解休衷松懈懒散,一无所出!”

穆帝:“…”

解般:“…”

朝堂上诡异的沉寂了半晌。还是刑部尚书韩不咸咳了一声,他是个老光棍,说起这个事也不是特别避讳:“薛大人,这个是陛下的家事…还是留着御书房说吧…”

薛儒刚正不阿:“这怎么是家事?臣身为太傅,自当要教导大穆未来的帝子,这是国事!可是这国事还没个影子!臣怎能坐视不管?”

武将这边,洪昃侯霍涧悄悄拿手肘戳了下解般,凑过去低声问:“解大人,你怎么都没反应啊?”

解般:“…”

解大将军其实是有反应的,不过她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对于孕事,解般是知道的,也见识过,自古以来哪个军营没几个军妓。不管是身为征泽大将军,还是镇国大将军的领兵年间,一旦军中被曝有孕,呈报到解大将军的案前,通常就两个字批复:杖毙。

于是解般就在想这个问题——规矩定了那么多年,她的思想已经定型了,军营中怀孕者必杀,那…老子会不会也被乱棍打死啊?

薛儒这货好歹毒的心思。

直到下朝,解般都是皱着眉。

然而穆帝听了薛儒的谏言,倒是上了点心思,叫来御医诊脉。解般还计较着军营的规矩,御医刚想把手搭上来,解般靠在椅子上往前踹了一脚,御医瞬间摔了个四脚朝天。

御医刚胆战心惊的爬起来,穆帝就抬手让他下去。等御医连跑带颠地走出殿外,穆帝剥了核桃喂解般:“你讨厌孩子,那我就不要。”

解般这时候终于想起继承者的问题,多嘴了一句:“那太子之位?”

穆帝沉默了一会,试探道:“让母后再生一个?”

解般:“…”

这是不是太为难皇太后她老人家了?

最后穆帝终于想起来,还有个遗忘在旧穆戍王都,如今庆钺行宫的老九。算来如今也有七八岁了,听闻还是皇太后赐的名字,穆帝遂去问了那位九弟叫什么。

皇太后放下话本子,苦思冥想:“本宫有点忘…只知道他姓虞。”

穆帝:“…”

母后您记性真好。

最后还是侍立一旁的女官上来禀报:“九殿下名讳为留昶,字风任。娘娘您还亲口说这名字寓意好呢。”

穆帝垂眸抿了茶,让身旁的内侍监记下。

皇太后道:“决定了是他?”

穆帝放下茶碗,单手撑着脸侧,脸色看不出喜怒:“儿臣会给他一个前往叱殄的机会,如若他满口都是皇兄仁德但臣弟恐要辜负皇恩浩荡…那就让他真的辜负掉吧。”

“陛下自己,不想有帝子么?”

“休衷没有,孤也没有。”

… …

大穆的帝子问题始终是萦绕在大臣们之间的一块心病。

八殿下是烂泥糊不上墙,九殿下因为不尊帝命,穆帝已经昭告下去,无手谕不得擅自前往帝都。无数人都盼着解大将军能通情达理,可是穆帝已经明确表了态,就此事弹劾解休衷的,把脑袋提在手上再来。

这个问题最终的解决法子,众臣将目光瞟向了快及冠的八殿下…的媳妇。

八殿下虞步帆,穆帝的同胞亲弟,他虽然是个阿斗,但是他儿子可不一定。正在虞步帆及冠封亲王,封“启怀”之名时,有个小道消息,说是与他私定终身的姑娘有了肚子。

这姑娘是谁呢?这姑娘就是聂小塘。

解般获知此事时,只觉得虞步帆脑子有病。虞步帆见到解大将军就犯怂,哼哼唧唧的,一五一十交代了:“我…我就是怕你们不同意…小塘她嫁过人还带着…孩子,我怕你们不准我娶她…所以就没先跟皇兄说…”

解般没等他说完,揍了他一顿。

解休衷越打越没劲,原来世间真有朽木不可雕的人。她可以锤炼虞步帆的武艺和身体,但是无法真正让他拥有如熟铁般坚硬的意志和方向。

“启怀王殿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得很好?不娶王妃,以亲王之尊跟个平头百姓谈情说爱,磨着时间,让她等着,等到瞒不下去的那一天,再试探着看陛下能不能接受,看他能不能扛着臣子弹劾你的折子,如果不能,你就再等!再磨下去是么?”

虞步帆还在嗫嚅:“小塘她柔弱,可能承受不住那么多人说她…”

“小塘不柔弱,你很柔弱。”

虞步帆低头不说话了。

“殿下,你知道我身为征泽大将军,却做了大穆的镇国大将军,有多少想杀了我吗?你知道薛儒每日弹劾我的奏折有多少公斤吗?我出征西域,出征回琉,沿途上有多少乱党埋伏的陷阱想置我于死地吗?我手握五万私兵,有多少人等着我谋逆犯错,然后秘密诛杀我吗?”解般冷冷说:“看到了么?这都是陛下授予我的权力,但是他也让全天下的人动不了我一根手指头。”

虞步帆小心抬头:“我…”

“我希望小塘不会是另一个扶忽。”解般说完后,转身就走,“她来求过我了,我会让陛下赐婚,作为报酬,用你们的一个孩子,堵住那群天天说大穆后继无人的弱鸡们的嘴!”

搞完了这边的事情,解大将军马不停蹄跑去帝宫。如果虞步帆态度强硬一点,肯多涉及朝政多掌控一些渠道,或许这个事情还不是特别麻烦——不过如今也不算太难,好在他是陛下的胞弟,关系亲近,能走走关系。

只是最近解休衷正在学习兵书中的“反激”战策,一旦准备要求什么事的时候,过程基本都非常鬼斧神工。

于是这次也是,她差点把穆帝吓了个半死。

“若是启怀王不能八抬大轿迎娶小塘做正妃。”解般顿了顿,坚定道,“那么,老臣就娶她。”

穆帝手中的折子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