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辈子的磕磕碰碰。

没有相敬如宾,却也绝无吵架,只留下难得。

难得一生有你。

解大将军偶尔也会被穆帝顺得温驯半日,肯窝在御花园陪着看折子,只是翌日薛太傅的折子基本就只剩了头尾。

穆帝偶尔也会被解大将军气得没脾气,解休衷其实是很喜欢看男人有保养得非常有范儿的胡子,觉得很对胃口。但是穆帝一开始蓄须,她就嫌胡茬,早剃早干净。于是穆帝不得不习惯解大将军的阴晴不定,而且一辈子都没有蓄成成熟漂亮的胡子。

他们就像是西域进贡上的那座精妙的齿轮,咬合着,慢慢的,度过一轮又一轮的岁月。

寂静得仿佛只听得见心跳。

穆帝五十九岁的那一年,离他六十的生辰还有两天的那个夜晚,他疲倦入睡,第二日清晨,解休衷如往常过来叫醒他,穆帝却再也没睁开眼睛。

消息瞬间传遍了帝都叱殄,三品以上的大臣们都整装入宫长跪小敛,能步入帝寝的,只有几位重臣。

薛太傅跪在地上,镇重其事磕了九个头,才缓慢抬头,看向跪坐在帝榻旁边的解休衷,这个他斗了一辈子,也被压了一辈子的人。此刻她只是握住穆帝的一只手,将额角磕在床沿上,面无表情,目光空洞。

他突然没有了再与她争强斗狠的心思,不是为了怜悯,而是没有必要。

不知多久,仿若僵死的解休衷才极慢极慢地直起身子,轻声吩咐道:“昭告天下,开启…帝陵吧。”

此刻她的面前只剩下了霍涧,韩不咸等人,他们跪着,面前举着一个匣子,而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匣子里面究竟是什么。

犹记得穆帝曾笑道:“若孤作古在休衷之前,她这权力把戏还不犹够,下任帝王怕是难以像孤这般纵着她。还是孤下道旨吧,若她愿意,这旨便是孤的遗诏,封她为帝,代孤执掌着江山,以霍卿为首…你们,替孤护着她点,休衷她是个女孩子…”

不论她年龄多大,不论她如何坚硬,在那个人心中,她永远是那个要倾国之力护着的女孩子。

“大人,您…”霍涧的声音微不可闻,“接旨么?”

解般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翻过穆帝的手掌,摸过那条已经消失的命线,轻哑道,“陛下一生五十九岁,只伴了老臣区区二十九年。”她低头去亲吻他冰凉的手心,“半辈子,就这么过了。”

“大人?”沉默良久,霍涧再次出声。

解般撑着床榻,动作僵直地缓慢起身,她终于有了一个五十多岁老人行就将木的模样,撑着头疲倦道:“将太子带过来吧,我…我去趟帝陵,部署一下事宜。”

“大人不接旨么?”霍涧第三次问。

解般似乎想开口,但最终只是撑着旁边的桌椅,一步步出了殿门,她一如既往挺直着腰背,又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然而每一步都仿佛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塌了下去,压着她的脊梁,再也喘不过气。

果真世间万物都会有个规矩,有生,就有死。解休衷天生一颗不死心,熬过一世重生,那么在这一世,就必须由令她心死之物。

——人之本欲。

她无心无肺,不知冷暖,于是上天就给了她一个帝王毫无保留的爱,授予她万丈荣宠,仅仅当初她问了一句:“你中间的那个字我不会念。”

原来这因果,在多少年前就已经种下。

追溯她,到下一世的重生,就像永不打破的誓言。

… …

大穆始皇帝虞授衣,追封谥号为穆初授帝,丧典大办三月,封锁宫门和调兵符令,百官缟素单白衣,白帻不冠,直至恭送先帝入陵。

新登基的穆甚帝久拜不起,直到一字并肩王解休衷走到他身边。

穆甚帝虞朕年仅十四,见到解般时又忘记了改口,擦着眼角道:“大人…”

“你皇叔是个真正的帝王,也是唯一能赢得我的人,你迷茫的时候,就想想他,要像他一样——”解般的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顶天立地。”

“我知道,我会承载整个大穆的责任——这方圆万里的土地上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都是我的责任。”

解般疲倦地笑:“知道就好啊。”

她难得伸手,抚了抚荒商的头,闭上眼沉默良久,随后站起身准备离去。

“大人,您不留在帝都么?”荒商伸出手,似乎要拉住解般的胳膊,却只碰到了她冰凉的甲胄,他声音落寞而惶恐,“大人您…不准备辅佐我么?”

“不。”解般没有回头,头发中几缕毫无色泽的白色,她朝中疆外征战这么多年,劳心劳力,已经老了,比任何人老得都快。

而唯一能包容她老去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放手去做吧,这黄天厚土,容得了你!”解般大步离开,宽广的城门大开,铺天盖地的光辉射下,她的身影就这么埋没在这片光中,毫不犹豫,再不回头。

“大人要去哪里?”荒商在后面喊道。

“神州外海,自有我去处!”

“还能见到大人么?”

回答他的是纵横天地的大笑声,狂傲肆意,最终也渐渐融化于虚无的空中。

… …

雅鹊山北郊,帝陵。

帝陵殉葬九万兵马俑,陶瓷易碎,在一字并肩王解休衷督造帝陵时,曾经就此事问过工匠们:“用铜用铁,哪个更坚固些?”

工匠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试探道:“或许混合起来,比单独两者更为坚牢,万世不摧。”

解般笑起来:“好,那就用铜铁!不过还是铁用得多些,铜易生绿锈,回头别让陛下瞧见自己墓葬室里全都是绿油油的脑袋。”

解般随手将密道的门卡死,然后在灵柩室抚摸着棺椁,静默了很久。这里燃着幽幽的鬼火灯,照亮了横列在中央的偌大沉重的棺椁,上面雕刻的纹路细腻而华丽。

她看向的驻守在这里唯一的俑将,暗扣在它甲胄背后的第九排第一列。九万兵马俑,唯有这一个是空心的,谁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将俑被偷放进了始皇帝的棺室。

解般终于站起来,手指摸上了暗扣,然后上前一步,将自己严密的契合在这具铜铁的身躯中。

咔嚓一声,暗扣锁死。

我解休衷,定以铸铁塑身,永生永世守卫你皇陵左右,千秋万载,永不分离。

解休衷想扯动嘴角笑一下,然而呼吸被死死闷住,缓慢衰竭,像是濒临干涸的泉眼,水流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我的陛下。

只求当我双眸被铁锈腐蚀前的一瞬间,再看你一眼。

自此凝固于瞳,永不相忘。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