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科侦探星期三》(上、下)作者:[日]舞城王太郎 吕灵芝译

内容简介:六岁的小稍有时候身体会突然变大,成为十几岁的少女稍,领养这个孩子的迪斯科·星期三是个专门搜寻失踪儿童的侦探。面对如此诡异的现象,他当然想弄明白,于是跟偶遇的水星C先生一起开始了神秘而离奇的“凤梨居”之行。那里发生了命案,主人死于回廊,血迹绕回廊一圈。而且经常有人听到小女孩要跳舞的声音却从未见过小孩子的身影……

谜团重重,一个个名侦探从各地聚集到这里,一种种推理被提出、被否定,一个个名侦探被筷子刺入眼睛而亡。这名叫做迪斯科·星期三的侦探的命运将会怎样呢?是成功解开了谜团,还是同样也用筷子刺入了眼睛?

作者简介:舞城王太郎(Otaro Maijo)一九七〇年出生于福井县。二〇〇一年,凭借作品《烟、土或食物》获得第十九届梅菲斯特奖,并作为推理作家出道。二〇〇三年,其作品《阿修罗女孩》获得第十六届三岛由纪夫奖。其他作品还有《熊的场所》、《九十九十九》、《大家都开心》等。

一九七三年出生于福井县。二〇〇一年,凭借作品《烟、土或食物》获得第十九届梅菲斯特奖,并作为推理作家出道。二〇〇三年,其作品《阿修罗少女》获得第十六届三岛由纪夫奖。其他作品还有《熊的场所》、《九十九十九》、《大家都开心》等。

目录

第一部 梢

第二部 凤梨居死亡事件

第三部 解决和嗯嗯

第四部 方舟

第一部 梢

01

我叫迪斯科·星期三,出生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英语国家。我不仅有“迪斯科”这个独特的名字,还有“星期三”这个奇妙的姓氏。为此,每当那帮损友看到我,都会无视我的性别,甜甜地叫一声“三姨”,然后化作几团乱颤的花枝……如此这般,在各种阴差阳错之下,我成了一名专职搜寻失踪儿童的侦探。在我的凯迪拉克车身上,除了我的姓名和事务所的地址、电话外,还有这样一句话:“宝贝,你苦心寻觅的终究只是你自己啊。”

通常与我初次见面的人都会说:“你能不能活得别像个笑话?”可归根结底,他们的活法又跟我有什么不同呢?我也要上税、排队、整理CD,在棒球场的观众席上同别人闲聊时,突然飞来的一个界外球也同样会把我吓呆。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任何人都不可能游离在现实之外。如果说我像个笑话,那他们不也一样滑稽吗?冲进逆行车道的夺命狂飙、夜半惊魂的诡异电话、企图对我落井下石的客户、大逆转、各种大逆转……如果你一一体验过这些恶俗的好莱坞电影式桥段,就会明白它们也有它们的存在价值。有时现实生活中还会发生一些大导演都编不出来的意外,例如我正和一个叫梢的可爱女孩在东京同居。她的全名叫山岸梢,今年六岁。事情起源于去年秋天。梢被一个叫织田建治的男人诱拐至其位于世田谷的豪宅中软禁了三个月,直到我受女孩父母山岸和夫和夫人佳乃子的委托将其救出。但梢回到家中仅两个月,我就又接到了山岸夫妇的电话,说想把女儿送给织田。

“当然,前提是那个人还爱着梢,并想得到她。”佳乃子对我说。

“可是梢并没有受过类似性侵犯这样的遭遇啊。”我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佳乃子又说,“只是我们不再觉得她是自己的女儿了,不是说梢与被拐之前有什么不同,我想,可能是我们夫妻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吧。”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梢被送回老家寄养,期间经历了各种心理辅导和变着花样的劝诱。在她点头之后我又开始试探织田的反应,怎料他在经过许多有益身心的反省、慨叹和悔改后,再也不愿意接受梢了,哪怕是通过正规法律手段成为其养父。织田本人表示愿意在原本的赔偿金基础上再补偿一笔钱,拒绝收养只是不想犯下同样的错误。

“我并不是想用钱摆平这件事。但即使钱的力量有限,总归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总之,一切都乱套了。

山岸夫妇没有接受织田提供的那笔额外补偿金,也没把女儿领回家中,同时又不愿意把她送到福利院。他们声称:“是织田拐走了梢,所以他必须负起责任来照顾她。”而织田建治则说:“既然如此,就让我妹妹一家收养她吧。”两家用尽各种荒谬说辞僵持了半个月,这期间,无家可归的梢只能由我带着住在酒店里。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竟成为两家人的救命稻草,他们最后一致认为我是照顾梢的最佳人选。我知道这种情感纠纷通常都会以一个难以预期的方式解决,也知道他们的结论既不现实也不合常理,更加不可能解决问题。不过,作为一个暂时性的对策,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这种说法估计会被圣地亚哥的朝阳之蛇夏蓉·史泰龙嘲笑说:“你就老实招了吧,是你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孤苦经历。”但其实我告诉夏蓉的那些孤单血泪史全是编造出来的。星期三一家就定居在底特律城附近,我哥我姐现在应该还在那里出没。当然夏蓉肯定一早就识破了我的谎言,只是没有戳穿罢了。她的时间和金钱比织田多了何止千百倍,就算她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也绝对会因为太闲而把我查个一清二楚。

其实我只是在进行一场漫长、复杂且毫无意义的角色扮演。在我的剧本中,自己是在某个星期三早晨被遗弃在某个迪厅舞池中央的弃儿……而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真正的我是某个星期一深夜被遗弃在圣保罗教堂中庭,于濒死状态被人发现的孤儿,本名威廉·伊迪。当然,这些人格都是我的妄想,真正的我只不过是个名叫迪斯科·亚历山大·星期三的普通人。可人生如戏,不是吗?

我的父亲名叫查尔斯·托马斯·星期三,是个农用机械制造商的地区营业部长,为人还算正派,对我也很不错。也许你要问,那你为什么还要编造这么复杂的虚构人格呢?那是因为,无论迪斯科这个名字是真是假,都已经给我的人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既然我作为“迪斯科”降生到这个世间,就难免会觉得自己当如奥利弗〔※奥利弗(Oliver Twist),狄更斯小说《雾都孤儿》中的主人公。〕那般凄苦才是。

说到威廉·伊迪,他其实是我现实生活中的一个朋友,在做律师工作,是个超越了人类忍耐极限的一无是处的贱男人。不过只有在被这家伙气得跳脚时,我才能领悟到一些人生的真谛。诸如要谈一场绝妙的恋爱必须始终如一地对那个女孩万般宠爱,同时不去看、不去接近别的女人,甚至不与她们呼吸同一处空气;又诸如把我当傻子的人其实不是敌人而只是一群笨蛋而已。因此,这个人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哪怕只是想想是否要冒充威廉·伊迪,也会使我的心中降下雨点,濡湿草木、冷却空气、冲垮土地。

我和梢现在居住的“维哈拉比小岛町三号楼三〇三室”是织田建治的弟弟准备好给山岸梢住的。这是一幢三层楼高的复式公寓,我们住的这套有三个卧室、一个起居室、一个厨房兼餐厅,再加上浴室、洗手间、车库,以及连接这些地方的楼梯、走廊和客厅,最终使这里变成一个巨型迷宫盒,待在里面会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变得十分知性。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俄罗斯方块大师。在我思考着如何合理利用空间时,梅雨季节已悄然离去,日本闷热的夏天到了。

02

“梢,去看烟花吗?”

听到我的声音,梢的视线从正在播放《大盗贼》〔※改编自德国儿童文学家奥特弗里德·普鲁士勒(Otfried Preussler,1923-)的同名童话。〕的电视转向我,叫了一声:“锵——”那是她在模仿伊仓弟弟〔※日本动画片《海螺小姐》中的人物,惯用“锵”来称呼家人。〕说话,可惜似乎用得不太对头。

之后我牵着梢的手,带她到“东急”〔※东京急行电铁,大型民营铁道之一,以涩谷、目黑为总站。〕便利店买了一件设计风格与成人服饰无异的紫色浴衣和一双木屐。随后我们走到多摩川岸边。我抱起走累了的梢,离开拥挤的河岸,来到略高一些的堤防草地上坐下,跟她一起吃烤鱿鱼、看烟花。梢起先还顽皮地模仿烟花升空时发出的“咻咻咻……啾啾啾”的声音,不久就玩累了,双手抱膝靠在我身边沉沉睡去。

我把沉睡的梢抱回家,放在床上,然后打开一罐啤酒,在起居室用家庭影院看《迷情追杀》。就在这时,电话响了。是威廉·伊迪打来的。

“你到底在干什么?还要在日本晃悠多久啊?”威廉说,“如果真想领养那个小姑娘,你就更不应该停止侦探工作,一个人留在日本无所事事吧。还是先回美国吧,回来冷静一段时间,说不定就有办法了。”随后他又调侃道:“话说你真的只是想要个养女吗,兄弟?”

虽然我创造出来的自己是名叫迪斯科·星期三的孤儿侦探和孤儿威廉·伊迪的人格,曾在五年前让在好莱坞附近一家服饰公司任职的女营业部长怀孕,并最终说服其打掉,但真正的我最近三年来一直对高中同学诺玛·布朗念念不忘,这使得我无法顺利与其他女性交往。诺玛·布朗……太俗了!我怎么会被一个叫诺玛·布朗这种庸俗名字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呢?其实我从高中时代就非常喜欢她,但诺玛并不是那种很有人气的女孩,兴趣爱好也与常人不同,而我却是非常受欢迎的男孩。我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搭话。但就在三年前,我们在同学会上再次相遇……我体会到了只有我能懂的诺玛·布朗的高贵气质。高中时的诺玛·布朗为人亲切、率真,待人一视同仁,性格勇猛果敢,而且身材绝对惹火。她仿佛就是世界存在的理由一般。三年前的她如此,当然现在也是,将来也还会一样。

“诺玛·布朗。”“狗屎!见鬼的迪斯科,你终于跟我说话了。”“嗯,终于。”“活得怎么样?”“嗯,还算开心。”“还算开心,那就是事事顺利啦?”“怎么可能。”“那可说不准。”“是吗?”“对了,我曾经想过只要你朝我迈出三步,我就走到你身边去哦。”“哦。”“但你一直玩眉目传情,从不愿意跨出自己制订的那条界限。你就是这样抱着孩子气的骄傲,无情地将我们和我们的感情踩在脚下。看,这就是报应。”

我看着诺玛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和圆桌上的一盘鸭肉。

“那你来接近我不就好了吗?”“为什么?明明是你先看上我的。”她歪着头笑了。比高中时瘦了十公斤左右的她美得让我目瞪口呆,就像褐色的卡梅隆·迪亚兹〔※卡梅隆·迪亚兹(Cameron Diaz,1972-),美国女演员、时装模特,四次提名金球奖,代表作有《变相怪杰》、《霹雳娇娃》等。〕。

本应在房间睡着的梢这时走下楼来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盖闭上眼睛。“梢,去二楼睡。”“不要……”“是一个人害怕吗?”“冷………我把空调开暖一点儿。”“不要……”“这里不是更冷吗?”“冷……”

于是我从二楼取来毛巾被,把抱膝而坐的梢包裹起来,梢说:“臭。…什么臭,毛巾被吗?”“迪斯科。”“是吗?”“骗你的,迪斯科不臭。”说这种谎有什么意义吗?我这样想着,带着有点受伤的心情继续看电影,却久久不能集中精神。桑迪·牛顿〔※桑迪·牛顿(Thandie Newton,1972-),英国女演员,代表作有《当幸福来敲门》、《撞车》等。〕和马克·瓦尔贝格〔※马克·瓦尔贝格(Mark Wahlberg,1971-),美国演员以及电视制作人,代表作有《意大利任务》、《斗士》等。〕都像没毛的猴子一样。没有起伏、没有悬念的剧情随着进度条缓慢推进。随着夏尔·阿兹纳夫〔※夏尔·阿兹纳夫(Charles Aznavour,1924-),法国电影明星、歌曲作者和歌手。〕的CD开始播放,其本人也在房间的一角登场,为共舞的牛顿和瓦尔贝格伴唱。这电影真的是下了工夫制作的吗……我抱着这个想法发了一会儿呆,这时裹着毛巾被、在我旁边熟睡的梢突然抬起头大叫:“好痛好痛好痛!”我转过头,看到梢的身体在变大。

——不仅如此,年龄也在变大。

把梢的儿童睡衣撑得鼓胀不堪的少女,仍旧抱着膝盖看着我说:“好厉害,刚才好像涌出好多东西来。”她浅笑一下,眨了下眼睛,身体又开始咻咻咻地收缩,变回到了原来小小的梢。

我盯着梢看了好久,但她把小脸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只能看到肩膀在起伏。看来,梢并没有察觉这一切,依旧睡得香甜。就好像睡觉的是梢,做梦的却是我一样。

这一突变的时间实在太短,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且没有出现任何因此事而产生的影响。梢好像也对此没有任何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所以我只能将其归结为自己啤酒喝多了。之后的两天平安无事,但第三天早上大概六点半左右,我们两人吃早餐时,餐桌对面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哇,真的又来了。太糟糕了,内裤都要被我撑爆了。哈喽?喂!”发出声音的是大约有高中生那般年纪的梢。

我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问道:“你是谁?”可我对面的少女无疑就是梢本人。我曾经找到过失踪了三年、五年,甚至三十年的孩子,能无视年龄确认一个人的身份。

但就在我问完的瞬间,梢又变回到六岁的样子,呆呆地张着小嘴说:“什么?”

我问她:“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

梢反问说:“什么啊?”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刚才变大了。“中村奶奶的院子里,有咖啡、大树,还有大大的猫咪,在睡觉哦!梅乌……”梢咬了一口红豆包,一边咀嚼一边用混乱的语法说道。她口中的中村奶奶是住在维哈拉比小岛町一〇一号室的公寓管理员中村逸绪老太太,而梅乌大概是指梅鲁,梢嘴里含着红豆包所以没说清楚。梅鲁是老太太养的猫,全名叫梅克马鲁。梢说的几个固有名词我勉强能听出来,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梢,今天不要去中村奶奶那里,知道吗?”我说。“啊!不要………梢,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啊?”“有没有哪里痛?”“不痛啊。”“但你的身体还是不太好,所以你今天不能外出。”“我没发烧啊。”“没发烧也不行。”“不要……”“不行,今天你要乖乖待在家里。”“中村奶奶那里,爸爸他,咖啡树哦,也不行?”“梢,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啊。”

然后梢便开始哈哈大笑,也许她正在脑子里想着自己说不出来的对话。搞不好根本不是说不出来,而是不想说出来罢了。

“我跟你说哦,就是咖啡啦,‘啾’地一下长高了,长大了哦。还有太阳,还说慢慢来哦。”“啊,是吗。”我笑了一下,“总之,梢今天必须待在家里。”梢再次“啊”了一声,然后开始专心把红豆包吃完。我想起中村老太太家的温室里确实种着咖啡树,可能梢想说的是那里的咖啡树长高了。然后老太太对某个人说慢慢来,也有可能是要梢慢慢睡个午觉再走之类的吧。至于其他的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次已经勉强能听懂梢的一些话了,平时是完全不懂,连百分之一都不懂。但我不介意,也介意不过来。

没让她去中村老太太那里真是太对了,这天傍晚,在涂鸦用的素描本上画着原创动物园的梢突然扔掉手中的蜡笔,变身少女,惊叫着站起身。

“喂,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我已经第三次差点儿撑爆内裤了,很痛的。”她回头看着我,“啊,又是那个外国人。哈喽?哈……”在我回答之前,她又变回了六岁的梢。被一屁股坐到地上的自己吓到,梢哈哈地笑着说:“我睡着了。”我问她:“梢,你还记得自己睡着之前的事吗?…‘什么?…你刚才不是在画画吗?”“嗯。”“还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站起来吗?”“睡着了。”“不记得了?”“没有。被迪斯科看到了。羞羞……”梢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为什么?”“睡着了。”“为什么羞羞?”“睡着了被看到了。”“你没睡着哦。”

糟糕,这样一来我就得向她说明为什么她没睡着却不记得有这回事、这期间她到底做过些什么了。不过梢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提问,而是继续在纸上画她那形似乌龟的七足动物,口中呢喃着:“袋鼠……”

我去便利店买橙汁和冰激凌的时候顺便买了个成年女性的内裤,回来让梢穿上,梢却不愿意。在“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的反抗之后,传来一声超级无敌冲击波似的尖叫!看着我逃开,梢觉得很有趣,开始追在我身后用尖叫撕裂空气。

晚上,我走进梢的卧室,确认她是否好好睡着。梢像自动铅笔的替芯一样,双手紧紧夹在身体两侧直直地睡着。毛巾被端正地盖到下巴上面。梢睡得非常沉,会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早上。她醒着的时候会像火车头一样呜呜地在家里乱跑,到处打滚,不是在涂鸦就是在玩煮饭游戏。每天都这样,如同全力投球一般,开动全力地玩耍,到晚上就会累得连翻身的气力都没有。但是,就像游泳的时候需要中途休息一样,是不是也该强迫在陆地上的她停下来休息呢?

我在沙发上半梦半醒地想着这些事情时,突然被“外国人,你在哪儿”的喊声惊醒。我边起身边叫道:“梢?”

立在床边的落地灯把卧室染成了橙黄色,变大了的梢坐在床上,看到站在沙发背后的我,她说:“在这儿啊,你是谁?…迪斯科。”我回答道。“Pardon〔※意为“什么?再说一遍”。〕?”她话音刚落便“砰”地变回了六岁的梢,继续沉睡着。身体缩小的同时,“啪嗒”一声落回到床上,因此睡相乱得不像梢了。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到梢的床边,托起她的头放回到枕头上,让她的手脚重新伸直。看着她的这个姿势,我突然觉得在双人床上躺着的小小的梢全身僵硬,像是在害怕什么。我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全力保护这个孩子,不让她受到半点伤害。梢的小脸却非常安静,看不出一点恐惧,瞬间我又觉得她看起来是那么可爱。我把毛巾被一直盖到梢的下巴上面,打开门准备离开她的卧室,却又想在梢再次变大、大叫“外国人”的时候陪在她身边。于是从自己的房间拿了个毯子,回到沙发上睡了。

用手支撑着额头闭上眼睛,我开始想:是不是梢的体内发生了时空错乱?不依靠时光机器,也不会发生自己见到自己这样的悖论,只是从人生的某个时期回溯到了另一个时期。刚才梢之所以会大叫“外国人”并到处找我,就是之前发现我的记忆尚留在脑中的证据,因此年龄较长的梢的时间是连续性的。刚才她甚至还说了句英文“Pardon”,可能是因为我在与山岸夫妻和织田等人交涉时屡次使用过“Pardon”这个单词,所以连六岁的梢都会了。还有另外一种情况,即处于高中生左右的年龄、学习过英语的梢来到这个时代,问过我的名字之后对答案无法理解,而说了句“Pardon”,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随后我又想到,会不会是山岸夫妻对少女梢的出现感到恐惧,才隐瞒事实,并试图把让他们害怕的梢推给织田或我呢?不可能,因为我和六岁的梢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半个多月,一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梢给人的感觉也一直都没有变过。当然,也有可能是短暂的穿越曾经发生过,后来停止了,现在又因为某个理由再次开始。关于这一点,有必要跟山岸和织田确认一下。

再后来,我又想到,会不会是织田的诱拐给梢造成了心理伤害,最终导致她的人格障碍呢?梢的另外一种人格。据说多重人格者在转换各种人格时,偶尔也会发生脸型和体格的变化。例如杰克和海德先生〔※出自英国作家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小说《化身博士》,讲述杰克喝了一种试验药剂之后,会于夜晚化身邪恶的海德先生四处作恶。〕。可是,人类的骨骼真能在数秒内伸缩变化成大人,再缩成孩子的体形吗?

可是,与其列出那么多问题,再一个个去寻找答案,还不如承认我的脑袋出问题了比较简单。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开始出现幻觉了。是日本的环境不好吗?是这个生活环境不好吗?还是因为我的人生本来就很糟糕……要说都很糟糕的话的确不过分,但要说不糟糕的话也能说得过去。大概所有人的生活和人生都是如此吧。大家都振奋精神解决着自己的问题,没有人会产生看到小孩子的年龄身高忽大忽小的幻觉。

肯定是因为一直待在家里没有出去才闲得发慌开始胡思乱想了吧。我想,还是去工作吧,去劳动赚钱吧。人类不是被设计出来待着不动的。必须去玩,去工作。

03

不管是在日本还是美国,与其等待父母上门委托我寻找失踪的孩子,不如抓住在外面游荡的孩子交给他们的父母更容易赚钱。总有一些力量使得父母和孩子不能相聚,因此也总有许多父母在搜寻他们的孩子。即使失踪的孩子并没有被卷入犯罪事件,也还是有许多父母不知道自己孩子的行踪,这些人总会给找到自己孩子并送回家来的人一大笔酬金。我坐在调布站南端出口喷泉旁边的长椅上,等待,直到发现一台印有埼玉县埼玉市车牌号的自行车,并开始观察其主人——一名穿着破烂牛仔裤、没有弹性的T恤、留着一头乱发的少年。我早已习惯了日本人的外貌特征,能够判断出他并不是小学生,而是初中生甚至高中生,初中生的可能性更大。我用数码相机拍下他的脸,然后稍微靠近一些,偷听他和几个同伴的谈话。他们在谈论自己所在组织最底层的几个小孩,笑着商量如何回收他们通过偷盗、卖淫和地下相扑等手段赚到的钱。我盯上的那个少年被同伴们叫做“星野”,大概是这个六人小团队的三把手。我再次看向星野的自行车,发现前轮的挡泥板上用银色油漆刷了一行汉字——“埼玉县埼玉市村上四一五一二四星野真人”,太天真了……不,应该说,太让我震撼了。他居然把个人信息全都写在上面。难道在日本会有热心人把被遗忘的自行车送到主人家里去吗?嗯,原来如此。我离开喷泉广场和角落的那六个人,进入位于调布市民中心五楼的调布图书馆,找到电话簿,开始查找星野真人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是用星野启介的名字登记的。之后我又回到喷泉广场,六人组还在那里。此时排名第四的少年正被坐在长椅上的六号少年强迫跪地正坐。在白天的车站来往穿梭的人们多数都注意到了这个日本式的跪坐,但这之中的以下犯上之意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察觉到了吧。我离开自己的长椅,靠近六人组。脑中思考着要如何把星野从六人组中解救出来。是先解救四号,还是先打倒二号,抑或先说服一号呢?或者干脆一把抢走星野,又或者把六个人全放倒?我此时突然厌倦于选择其中任何一个选项,于是我径直走向六人组,缓慢地穿过发现我靠近后开始紧张的少年们,我闻到了小团体发生内讧时的暴力气息。只同一头板寸的一号少年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下视线,然后一脚踏上二号坐着的长椅,一下子跳入后面的灌木丛。随着哗啦哗啦的枝叶摇摆声,少年穿出灌木丛,飞身跃过停放在那里的一排自行车,在银行门前的狭窄过道上着地。我听到背后传来松了一口气的少年们强装镇定的笑声。

我把白天和晚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买齐后,回到维哈拉比小岛町。正在起居室看动画片的梢听到我的声音后飞快地跑出来。“迪斯科!”“嗨,梢。”“巴布〔※也是《海螺小姐》里伊仓弟弟的台词之一,表示气愤,这里梢显然又用错了。〕!锵!”

我抱住冲过来的梢,她模仿伊仓弟弟时,只会重复人物的台词,诸如“巴布”、“锵”、“哈依”等。此时我突然顿悟,原来她是从我的“嗨”联想到了那些台词。那么,她口中的“巴布”和“锵”肯定也有着跟“嗨”一样的意思吧。

我对吃完尖椒炒肉后继续忙着一个人玩耍的梢说:“梢,我们睡午觉吧。”“啊?”梢只是笑,“人家不困哦。”“躺下就困了。”“猫猫游戏?”“对。Eat,Nap,Play,Eat,Nap,Play。〔※意为“吃饭、小憩、玩耍、吃饭、小憩、玩耍”。〕”“依依纳豆噗噗雷?”“嗯。”“在哪里睡?房间?”“选你喜欢的地方吧。”“院子!”“那里很热哦。”“院子……”

我把起居室里的沙发从落地窗拖到院子里,放在银杏树的树荫下。这树荫大概还能保持一段时间,但不久就会转到另一边,任由太阳灼烤我们,到时候只能忍着,直到旁边那棵银杏的树荫伸过来了。我把风扇的插头插在接线板上,搬到院子里。又在我们身上喷上蚊不叮,抱着还在闹腾的梢躺下,在她和我的脸上盖上毛巾。我抚摸着被遮挡视线后更加兴奋的梢的小脑袋,汗流浃背,却在梢睡着前先入睡了。知了的声音在院子的草丛中此起彼伏,让我感觉自己好像睡在一百万只震动不已的铃铛上。唧唧唧……

少顷,我从睡梦中醒来,拿开脸上的手巾,发现梢正头靠着我的肩膀睡着。我把已落到我胸前的毛巾重新盖在她头上。感觉到我动作的梢微睁双眼,又闭上了。梢的体内只有一个梢,虽然我睡眼惺忪,脑袋也只清醒了一半,但却能够确信。梢不可能是多重人格症患者,而我只见过十几秒的那个少女梢也是梢本人。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如此离奇的事情,但一定是四天前,烟花升空爆炸的震动通过空气传达给了梢,使她产生了某种变化。从看烟花那天到现在,我亲眼所见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四次,而今天还没发生过。也许随着烟火大会的渐行渐远,梢也渐渐平静下来了。

之后我又睡了一觉,最终被不停挠着小脚的梢吵醒。她闭着眼睛,用指甲抓挠着放在我肚子上的小脚丫。

“被虫虫叮了?”“虫虫咬。”“我们进屋吧?”“困。”“我得做晚饭了。”

夕阳西下,虽然天还是蓝的,我们头顶上的云朵也还是洁白的,但地平线上的云已经被染成了金黄色,又渐渐变成一抹赤霞。知了也停止了叫唤。

“梢想吃什么?”“温泉蛋〔※一种水煮蛋的做法,因在温泉里煮成而得名。这种水煮蛋需要严格控制时间和温度,要在蛋清稍微凝固,蛋黄还没有凝固的时候从水中取出。煮好的温泉蛋蛋清为乳状半凝固状态,全白。蛋黄被完全包住。〕。”“还有呢?”“虫虫咬我,讨厌!哼!”

梢踹了一脚沙发背,又继续弯着膝盖、一下下地挠着脚踝……

“梢,进屋去,我给你涂药。”“不要,我要拜托神仙。”“虽然会痛,但也要忍着。”“现在几点?”“已经傍晚了。”“几点?”“大概六点半吧。”“新闻上说,UFO来了,巴黎呀、希腊什么的,全都‘砰’的被炸掉了呢。”“哦。”

我以为是孩子身上不可思议的力量让她产生了预知梦或第六感,预知会有东西掉到欧洲大陆。我打开电视看了一下,当然没有找到任何相关新闻。可能是梢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逃避抹清凉油,才想出这个办法的吧。可我是不会上当的。给梢抹上清凉油后,她又用“呀”的超声波把我击倒,吧嗒吧嗒地跑到浴室,用水冲去脚上的药。我盖上清凉油的盖子,把沙发弄回起居室,收拾好散落在地板上的蜡笔。却在梢涂鸦用的素描本上,发现了一些大人的字迹,散落在她画的各种奇怪动物之间。

迪斯科·星期三,好奇怪的名字。我是十七岁的梢。这里是过去吗?太厉害了,太不可思议了。我在自己的世界做了各种调查,却只发现了迪斯科的存在,其他还什么……

在这些红字后面,接着又用绿色的字写道:

都不知道。呃,在我的世界已经过去三天了,但在这边好像还是同一天啊。似乎只过去了几个小时?那我就多写点留言吧。我可不想写到一半又回去了。迪斯科先生也在这上面写些给我的留言吧。就这样,再见啦!

在这些文字后面,留着两个十一年后的日期。七月二十日和七月二十三日。今天是七月十三日,所以我们之间隔了差不多十一年的时间。

我取出蓝色蜡笔,思考着。首先……

哟,俺是迪斯科·星期三。名字很怪吧。

写到这里,我又觉得自己不该写这么无聊的东西。未来的梢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非常短,必须用简洁的语言传达尽量多的内容。我把写到一半的素描纸撕下来扔掉,思考片刻,到厨房找出宇野千代餐具套装,把其中以樱花为意象设计的刀叉取出来,用保鲜膜包好,再次来到院子里把它埋在银杏树下。然后回到厨房取出菜刀,在埋藏刀叉的那棵银杏树上刻下我的名字。但刚刻到“迪斯科”的最后一个字母〔※迪斯科的原文为“disco”。〕时……

“迪斯科先生。”

听到背后有人叫我,我转过身,看到长大的梢穿着小小梢的粉色连衣裙,腰间裹着浴巾,正冲我微笑。她注视着银杏树干上的“DISC”,说:“那个,我找到了哦,粉红色樱花图案的银色刀叉。我看了迪斯科先生的信后,马上去了一趟调布。那棵银杏树还在那里。你已经把刀叉埋进去了吗?”

“埋好了。可是,我还没开始写信啊。”我正准备写的信难道对方已经读过了吗?

“我已经把所有的信都差不多看完了。它们都被放在我家的仓库里。我在自己的相册里发现了未来的我留下的信件,今年……我是说我那个世界的今年,那上面写着‘在今年五月三十一日前千万不要打开看’,我当时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但后来就把它忘了。结果遇上这种事情。昨天我把它找出来,打开看了一遍。那上面说仓库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就都找出来读完了。虽然第一封信上说最好不要去看……迪斯科先生,这个世界的事……”

梢说到这里又咻咻咻地缩小了。浴巾滑落在地板上,站在其上的是呆呆张着小嘴的六岁的梢。“凤梨〔※凤梨,俗称菠萝。日本市贩的菠萝外表呈光滑的圆柱形,并且切成中空的圆片。〕隧道。”梢小声说道,随后便“呀——”地尖叫着,举起双手、踮起脚尖,“嗖”的一声光脚跳进院子,扑到我的怀里。“迪斯科!”我弯下腰,把抱着我大腿的梢头朝下地抱起来,她兴奋得又叫又笑,直到我把她的身子转正,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

“再一遍!”“不要。”“再一遍!”“梢,凤梨隧道是什么?”“啊?”骑在我的脖子上、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梢手脚并用地抱住我的头。“就是啊,一个黑黑的地方,有个黄色的洞,滑滑的、暖暖的。”“你刚才看到了吗?”“嗯。”“类似凤梨?”“啊?”“像凤梨一样?”“嗯,酸酸的。”“你舔了它啊?”“嗯,硬硬的。”“还咬了啊?”“还咬了啊!”“不要随便把东西放到嘴里哦。”“啊?”“不准吃奇怪的东西。”“很好吃啊……”“不、行!”“骗你的,一点都不好吃。我能去凤梨隧道玩吗?”“梢,千万不能进去。”“啊?”“不准啊!”我把梢从肩膀上抱下来,抱到胸前,看着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不准你跑到那个凤梨隧道里去,知道了吗,梢?”“知道了。”“说好了哦。”“说好了。”“不管是凤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总之不准你跑到奇奇怪怪的洞里去,梢,以后也是哦。”“里面有怪物吗?”

不知道呢,里面可能没有怪物吧。但我感觉一旦进入那个隧道,搞不好自己就会变成怪物。不过我这种毫无根据的妄想,跟梢说了她也不一定能明白。

“那个洞里面住着鞭子男爵哦。”“便便拦截?”“不对,是冒牌Danceable〔※日本的一个搞笑二人组,成员分别是有田久德和朝仓淳二。〕。”“毛牌蛋叉叉。”“嚓嚓……”“沙沙……”“哈哈,梢,凤梨隧道里面没有怪物,但你还是不能进那个洞洞,因为我说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能做到吗,梢?”“能做到!咻咻!啪!”

有这么一瞬间,我很想用自己即兴创造出来的、这个抓到孩子就会无情地用鞭子狠狠抽打的男爵来吓唬吓唬她,让她远离那个真相未明的深渊,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不想在梢的心里留下恐惧的阴影,就像我不想像钓鱼那样用语言引诱她上钩一样。同样地,我也不想架起一道通电的栅栏强迫她不要走近危险的地方。

我就这样抱着梢回到屋里,拾起掉在地板上的浴巾,把她带进浴室,给她洗因踩在土地上而弄脏的脚。当冷水打在梢的小脚上时,她会显得很开心。梢口中所说的凤梨隧道,有多大的可能是人类体验濒死状态时见到的通往那个世界的光之大门呢?我心里这么想着,随后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我会联想到濒死体验呢?现在要设想的应该是梢来往于不同时空的隧道才对。未来世界的梢在占用小小梢的身体时,小小的梢就会被弹出体外,跑到那个谜一般的、有酸味的黄色隧道旁边。

可是,如果把这种现象理解成一个灵魂被另一个灵魂驱赶,那被驱赶的灵魂来到的地方不正是通往那个世界的冥河岸边吗?未来世界的梢穿越到这个世界时,小小的梢是否处于濒死状态呢?

可是这个疑问存在一个致命的矛盾。如果小小梢真的死了,就不可能有来自未来世界的梢,如果未来世界的梢不存在,那么她也就不会穿越到这个世界来了。这样一来,小小的梢也就不会被驱赶到凤梨隧道旁,不会死了。

但无论如何,如果小小的梢真的会被少女梢的灵魂驱赶到光之大门旁边,进入濒死却不是真死状态,就有必要让梢远离那个危险的大门。也就是说,必须把少女梢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通道封锁起来。

信。少女梢提起过那些信。虽然现在我手头只有一封来自少女梢的留言,但那意味着将来我们还会写更多的信。那些信都是我和梢写下的,也就是说,少女梢以后还会不断穿越到这边来,而小小梢就会不断被驱赶到凤梨隧道旁。这样的话,我又能做些什么呢?虽然现在我握着梢的小手,把她抱在怀里,但那双小手会不会在不觉间消失,变成一双少女的手呢?如果真的是炸裂的烟花动摇了梢的灵魂,那我必须紧紧抱住她,让震动渐渐平息。但面对这样的状况,此时我的手臂却显得如此赢弱、纤细、无力……难以平息撼动不已的梢。

04

晚餐是温泉蛋、烤土鸡和芝麻菜沙拉,我边吃边想着那套字野千代的刀叉。少女梢说她找到了那套餐具,那假如我现在去把它挖出来会怎么样呢?又或者不去把我的署名刻完,只留着“DISC”在又会怎样呢?再比如,我不把银杏树下埋着刀叉的事情告诉她呢?

这将是会左右一切的重大试验,一定是的。我或许能借此知道时间流动的方式,或许还能借此改变未来。如果我停止写信,把银杏树下的刀叉重新挖出来、洗干净放好,且不去继续刻完我的名字,时间的推移便会发生突变,梢找到刀叉的这一未来事件就会出现差错,甚至就此消失,而我跟小小的梢便会走向不同的未来。这样真的好吗?这样就对了。十七岁的梢虽然也很不错,但我只要再等十一年就能见到她了……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少女梢一开始并不认识我,正因为不认识我她才会去调查我的事情。这说明十一年后我并不在梢身边。想到这里,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大受打击。这种打击让我只想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任由内心的疼痛把我侵蚀。十一年后的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把梢托付给某个人、只身回美国去了。原因可能是我的签证到期,不得不回去,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看过那些信件的梢,可能比我知道更多有关未来的事吧。那么,梢知道这一切后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如果去把刀叉挖出来,不再写信,也不再去理会树干上刻到一半的“DISC”,那么,我和梢,以及未来的梢会不会就此得到救赎呢?

我让梢去洗澡,期间收拾好餐具,哄她睡觉后自己进入浴室,洗完澡后再次来到梢的房间,看到被翻开的素描本。那上面又出现了新的留言。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所有事情都是命运和意志相互作用形成的。

在那行大大的红字后面,又用铅笔继续写道:

上回说到这里就又回到未来了。现在已经是四天后。好像我穿越的时间间隔变得越来越长了,不过能待在过去的时间也渐渐变长了。大概是因为身体已经习惯穿越时空了吧?你最好不要过于介意未来的事情哦。因为只要命运和意志相遇,剩下的一切就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哦,我居然还在这里。迪斯科先生,我刚才出去找你,听到你在洗澡就没说话。对了,在我的世界,浴室都是智能化控制的,可以随时将洗澡水调节到你喜欢的温度哦,而且还能烘干。淋浴室还装有暖气呢。(我到底在说什么!)不对不对,我想写的不是这些啦,只是觉得跟这里比起来我的世界还蛮厉害的罢了。不过仔细一想,如果这种随便写写的东西最后却在我家仓库的旧信件里找到一模一样的段落,还真有点恐怖呢。好怕!不过也有可能随着我留下这些文字,我的记忆也被一点一点修改,仓库里的信件也被调节成相同的内容。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科幻?还是我太多疑了?好了,最后再写几句。这次是两周后的我在继续这封信。这样的说明可真够烦琐的。我现在要思考的东西太多,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所以最近一直都没去上学。这可不是借口哦。话说,跟生活在过去的迪斯科先生说这些借口也没什么用,不是吗?嘿嘿。咦?怎么还能写啊。太糟糕了,这可怎么办?我对自己刚写的东西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糟了糟了,再这么胡闹下去未来就要被我改变了。看来我回去后得赶紧再看看那些信件。我还以为自己看了那么多遍,肯定都把内容记下来了。在这边无论做什么好像都会影响到未来,这么危险的事情,以后还是要谨慎再谨慎啊。惊险一刻结束啦。我本来还想照抄自己看到的信的。现在可好,不知道未来会被我糟蹋成什么样子,以后要更……

我站在昏暗的房间中看完这些留言,视线又转向直直躺在床上熟睡的梢。她就像完全没有睡过午觉一样,沉沉地、沉沉地睡着,还能保持规矩的姿势。

我在地上的素描本旁躺下,思考着,随后捡起梢刚刚用过的铅笔,开始写回信。

给两周后的梢:

刚才你那封信不是用铅笔写的吗?我只要把多出来的部分擦掉就行了。或者你回去把那封信的内容背下来告诉我,我照着写一遍也行。我是个侦探,模仿笔迹这种事也算是吃饭的手艺之一了。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准备一本素描本或笔记本,这样我们就可以进行信件以外的交流了。

写到这里,我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

刚才她写的那些东西,会不会就是把信的内容记下来照抄的呢?虽然中途出现过凌乱的笔迹,但搞不好她其实是冷静得连笔迹的模仿也考虑到了?也就是说,搞不好根本就不存在与梢手中那些信件不一致的多余内容。

于是我停下笔,回到自己的房间边打扫边继续思考,顺便把头发吹干,牙刷好。然后拿着台灯和蒂姆·奥布莱恩〔※蒂姆·奥布莱思(Tim O‘brien,1946-),美国小说家,作品多以越南战争对美国的影响为主题。〕的《核子时代》回到梢的卧室,坐在沙发上借着台灯的光开始看小说。晚上十点三十分,我已经看到小说的第六章,原拉拉队长成长为恐怖分子。我由此回想起高中时代,诺玛在达娜·香奈儿香奈儿·思特莱斯脸上留下的那一巴掌。就在此时,少女梢再次进入梢的身体。

“哇,终于来了,搞什么嘛,都两个星期了!”梢仍旧穿着快被撑爆的睡衣,在床上手舞足蹈着。我想,小小的梢此时可能又被驱赶到某个地方去了吧。比如那个凤梨隧道。她还记得我跟她说不准进那个奇怪的洞吗?希望她还记得。“哈哈哈,原来如此,其实我也不一定每次出现都要写信的啊。”我看着正在说笑的少女梢,突然觉得她有些讨厌。搞不好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受到那次烟花大会的影响,而是未来的梢受到了某些刺激,从而开始了时空穿梭。也可能是她在未来做了什么,导致自己穿越了时空,闯入到我们本来平静如水的世界。

“迪斯科先生,你怎么了?”“你确实是从十一年后的未来到这里的吧?”“是的。”“怎么来的?”“啊?我不清楚。”“在那边,也就是你所在的未来世界,你有没有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吧……我只是和别人一样平凡地生活着啊。”“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吗?”“应该没有吧。”“好吧。那你知道凤梨隧道是什么吗?”“什么?”“凤梨隧道。”“那是什么啊?”“我也不太清楚。好了,我再最后确认一次,你说的那些写在素描本上的信真的存在吗?”“是真的。啊,对了,要写信……”

梢穿着儿童内裤从床上爬下来,打开放在地板上的素描本,看完我刚才写的内容后又说了一遍:“那些信,是真实存在的。”

但我无法确认那些信的内容是否跟这边的一样。

“你不能从未来带过来任何东西,对吧?”“好像是的。所以,我没办法穿着自己的衣服哦……”“你接受过类似安装起搏器这类手术吗?”“咦?我吗?起搏器是给心脏用的那种东西吧,我没有装那个,因为我很健康。”“你的记忆应该都储存在未来的你的头脑中吧,为什么能带到这边的大脑里呢?”“那个应该能跟我一块儿过来吧?我也不清楚,人类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人类真的能做到这种事吗?”“我就是个人类啊,你是不是在怀疑我啊?”“我还在权衡要不要怀疑你。”“哇,你说话太直接了。不过能直接跟你说话实在省事。好吧,我赞成迪斯科先生的想法。”“什么想法?”“就是我把原版的信件内容背下来了,然后到这里照抄一遍,万一我出现的时候迪斯科先生不在场,就用另外的笔记本留言吧。我先把‘自己’写的那部分抄下来喽。”“嗯。”

然后,梢在台灯的微光中,沉默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片刻后她又笑着说:“像现在这么自由,真好。人类的未来就应该有这样的自由。”

听她这么说,我又想:原来梢长大后是一个这么善于总结的女孩子啊。头脑聪明,悟性也好,最重要的是还很有洞察力。“其实啊,我曾经觉得信里面的内容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那样的命运。认为一旦打乱了其中的某种秩序,我们就都完蛋了。好讨厌。但是多亏了迪斯科先生,让我一下就放下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你真是太厉害了!太聪明了!对啊,那只不过是留给未来的记录罢了,只要能对上号就行。”

但一个人的记忆是不可能被他人左右的。

“梢,你还记得我吗?”“对不起,真的不记得了。”梢随意地说道,“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六岁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只隐约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那七岁的记忆呢?”“也不太记得了。对了,我六岁的那年冬天被送到圣理查德幼儿园了。”“圣理查德?那是哪里?”“在水天官。”“那很远啊,在东京的另一头。”“是啊,而且我的名字还变成了井上梢。”“井上?那又是谁?”“啊?你不知道我的养父母是井上慎吾和广美吗?”“嗯……我不记得见到过这两个名字。看来下次要去调查一下这两个人的背景了。你是什么时候被他们收养的?”“不知不觉吧,反正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我被送到圣理查德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是井上小朋友了。”“也就是说,你开始上那个幼儿园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了吗?”“嗯,可能已经不在了。”“可能?”“可能吧,我记得不太清楚了。”“你到底是由什么契机被井上一家收养的呢?”“那些都是未来的事,我说出来不太好吧。我感觉哪怕只是说漏了一点点都会让许多事情发生改变。”“是吗?”“嗯,反正你可能马上就知道为什么了。”“可能,可能……算了,我们先不说那些未来的事。总之,我和梢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各奔东西,对吧?”“你说我会回到未来吗?照这样下去,搞不好一回去就再也过不来了?”“不对不对,我是说小时候的你。为什么我会跟小小的梢天各一方呢?”“这个嘛,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是吗……”

随后,梢为了安慰沉默的我,又开口说道:“哈哈哈,话说回来,我那样说你心里肯定会很不服气,不是吗?反正那些事情只有我知道。好了,我想你肯定不知所云。据留在我家仓库那本素描本上的信说,我和迪斯科先生你,好像会碰撞出某种火花哦,嘿嘿。”

我愣了一下,心想: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真有点变态。

“我说的都是真的哦!”“好啦好啦。”“反正到时候我把信照抄出来你就知道了。啊!话说那些信后来越变越长了呢!原来如此,看来我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会越来越长哦。”“信里是这样说的吗?”“嗯,慢慢地,一天中有一半时间都是小小的梢,另一半时间则是我,到最后就几乎都是我了。当然,我说的是现在的这个我,十七岁,体形比较大的这个我。”“哦……”“然后呢,我和迪斯科先生都会很着急。因为如果小小的梢就此消失掉,也就不可能存在这个长大后的我了。这就产生矛盾了,是不是?可是我却实实在在地过完了过去的整整十一个年头,所以,最可能的结论是——最后发生了某些事,使我再也无法来到这个世界了。但是呢,那时候我和迪斯科先生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情愫,不合得离开对方,这让两个人都感到很悲痛。…发生了某些事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再也无法来这里了呢?…啊?我也不知道。因为那些信在事情发生之前就突然中断了。可是,既然已经出现了十一年后的我,说明小时候的我最后还是能够得救的吧。”

关于这个,我也在思考。

“所以说,我们是苦命鸳鸯啊。”

哈哈,我笑了。

“你也只有现在能嘲笑我了。”“好啦好啦。”“又是好啦好啦,好啦好啦,哼!”“那今后还要照抄信里的内容吗?”“是这样的,没错。”“那……好吧,也许当初写信的时候,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既然发生过一次,在很大程度上就有可能再发生啦。”“不是都说人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笔直道路吗?那你说,只被用来抄写的信里的爱情,要如何发生在现实中呢?搞不好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不对,爱情是不可能被编造的,至少我们之间的爱情不是。”“我们之间的爱情……还不存在吧。”“话是这么说没错。”

或许,未来世界真的存在那些信件。而且,梢有可能把它们仔仔细细地读了不止一遍,并对其中的一些文字产生了错觉,所以才会对我的“编造”一说气愤不已。

于是我说:“总之,我觉得与其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就算是恋爱,最后的结局也大多不太理想,不是吗?所以还是干脆不要发生好了。”“可是,人类明明知道宠物会先于自己死去,却还是要养啊。”梢反驳道,“不过都无所谓了,因为我是不需要宠物的那类人。”

然后,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已经开始不高兴的梢站起来说:“唉,这样的气氛真让人难受。”她从小小梢的床上拿起毛巾被,像斗篷一样披在肩上,遮住身上的儿童内裤。随即走出房间,迅速跑下楼梯,发出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则在心里想着诺玛·布朗。当年,我曾和我的一帮朋友在露天咖啡馆里狠狠地嘲笑过坐在角落的诺玛等人,把他们称为“天文学俱乐部”。其实他们并没有抱着厚厚的星座书谈论位于大熊星座头部的黑洞和白矮星,抑或太阳系第十颗行星之类的话题。光看表面也看不出他们是否属于现在所谓的“御宅族”。他们不过是位于拼图角落的没有图案的碎片罢了。就是那种,不是蓝色就是黑色,或者是茶色的,空有形状的碎片,谁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属于哪里。虽然我也不能算是光鲜亮丽的人,但至少在拼图上还会有我的位置。我知道这种高中生的想法过于幼稚,但我当时的大脑真的好像全被诺玛’布朗占据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忽略环绕在我们身边的迥异气氛。太孩子气了,我至少应该试着去银行工作一下的。可是,碍于迪斯科这样的名字……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出梢的卧室,沿着楼梯来到起居室。落地窗开着,风吹拂着窗帘,从窗帘起伏的空隙中,可以看到昏暗的院子,梢就呆立在银杏树下。她手上握着菜刀,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树干上的“DISC”。我叫了一声“梢”,她仍旧盯着那棵银杏树说:“你说,如果把它刻成‘DISCOVER’会怎么样呢?想换掉银杏树是不可能的吧。”原来梢也在考虑同样的事情。“你可以试试看啊……不过我觉得,即便你真想这么做也不会成功的。”“那如果就让它保持在‘DISC’的状态呢?”“不知道,近期内应该都不会有问题吧。”“如果发生矛盾,我会不会消失呢?”“矛盾也不是轻易就能制造出来的吧?肯定会有办法的。如果只是让现在跟未来的‘历史’对上号,应该不难的。”“但我很害怕。”“……其实,我可能也跟你一样,是个存在于时间边缘的人物,只是我不知道罢了。”“知道与不知道其实结果完全不同。真正的问题是伴随对事物的认知而出现的恐惧。”“你说得也对。不过还是不要太在意了。”“……这可不是跟你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迪斯科先生……你知道星野真人是谁吗?”

“嗯。”住在埼玉县埼玉市村上四-五-二四。

“迪斯科先生会被那个人狠狠地揍一顿,打得半死。而且就在不久之后。”

什么?

“所谓知晓未来产生的恐惧,就是如此。不过,现在我说出来,你也不会马上明白的吧。你要小心,那种恐惧是待事情发生后,伴随其深入渐渐变得强烈的。到时候,你越是思考,恐惧感就会愈发地侵蚀你的神经。所以请你仔细想清楚。”“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素描本上所写的内容,全是我们照章抄写的。”“嗯,事实是否如此呢。不管怎样,反正换作我是你,就不会去靠近二〇二号房间。”“哪里的二〇二号房间?是维哈拉比的吗?”“……迪斯科先生,你一旦涉及自己的事情,就会事无巨细地进行各种确认呢。现在你知道光说‘啊哈哈,会有办法的’是没用的了?银杏树上的‘DISC’就让它那样吧,我想看它能一直保持到什么时候。”“……小梢”“怎么我还不能回去啊,太慢了,时间还没到吗。对了,能看下你的电视吗?我在那边调查了很多这个世界的事情哦,搞不好现在的我能征服世界呢。救很多人的性命,成为真正的正义伙伴……啊,可是这样一来未来就会改变,一不小心我就不存在了,如果我消失了,未来也就不会被改变,如果未来不会改变,那我又不会消失了。搞半天.原来所谓的矛盾就是我自己啊……啊啊烦死了烦死了。还是先把给小小梢的信写好吧。未来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情哦,对此你只要这么做就能在不影响未来的情况下发一大笔横财。啊,不如把中奖彩票的号码记下来吧。哈哈,不过要查那个可能会费点工夫,但为了那两三亿日圆,还是值得牺牲的。可是我又不记得自己收到过类似的信啊,当然也从没中过什么彩票……说不定只是单纯地把未来的记忆转述给过去的我,就会让矛盾发生。搞不好我会在说着这种蠢话时突然不见了,对吧。我的消失使得矛盾消弭,于是我又再生,一旦再生又会引起矛盾随之被消灭,又再生,不断重复着消灭与再生,我的生命就像忽明忽灭的烛火一样吗?不过说这些也没用,迪斯科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讨厌?…完全没有那回事。”“其实我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除去从小就很要好的青梅竹马,几乎就没有别人了。”“最重要的不是朋友的数量。”“我认为你可以稍微期待一下诺玛·布朗哦,迪斯科先生。”“啊?”“啊,你又让我产生一种奇怪的全能感了。唉,真佩服自己。对了,我穿越的时候刚好在家里看电视呢,在这边待了这么长时间,小时候的我到底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啊?”“凤梨隧道。”“啊,原来你刚才说的是这个啊,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还是不要靠近那个奇怪的隧道比较好。”“没错,不过那个不也是你吗!”“鞭子男爵。”“什么?”“咦?怎么回事,刚才我一下就说出来了,哈哈。”“那是我说过的话。”“对我吗?”“嗯。”“小时候的我?”“对。”“骗人的吧。我跟你说,我很怕这个什么男爵哎。原来是你说的啊。真是的,不要给小孩子灌输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啦。那个人物是我每次做噩梦的主角哦。每次我都会被他‘呼呼呼’地甩着鞭子追得屁滚尿流哦!他会藏在小学教室外面的走廊啦、体育馆啦、操场啦、自己家啦,还有深山之类的地方,看准我或者很多小朋友靠近的时机,突然跑出来把我们抓住,用他的皮鞭‘啪啪啪’地抽在我们背上,一点都不手软的。”“鞭子男爵是我今天跟梢谈论凤梨隧道的时候刚编造出来的人物啊。”“今天?真的吗?哦,太厉害了,我居然还记得……话说回来,迪斯科先生,你该不会是把鞭子男爵的故事重复讲了好多遍给我听吧?如果只听过一次,我不可能会记这么久的。”“我只讲过一次。”“目前为止,对吧?”“嗯,那倒是。而且,梢今天好像根本就没有听清楚鞭子男爵这几个字。”“那也就是说,从现在起迪斯科先生会反反复复地给我讲那个恐怖的故事啦,变态!”“怎么可能啊。”“但要是不说的话就会发生矛盾哦。”“这个……”“哼哼,看来我给迪斯科先生施加了不少压力。”“你刚才不是提到星野真人了吗?”“今天几号?”“七月十三号。”“那你暂时还是安全的,大概。我已经开始滥用自己的力量,一味陶醉于提供意味深长的提示了,这样不行啊。”“告诉我关于诺玛,布朗和星野真人的事吧。”“告诉你不是会更糟糕吗?我光是看那些信就觉得压力很大了。好奇心真的会杀死猫。亏你当了这么久侦探还能活着。”“我又不是因为好奇心才做这一行的。”“哦,那就是说,你觉得自己适合这个职业啦?”“可以这么说吧。”“话说,其实是因为你迪斯科·星期三这个名字吧?因为这个名字太奇怪了。一般人都会认为只有演员或者侦探,要么是小说家才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也有可能。”“就是啊,诺玛·布……”

还没把“朗”说出来,梢就开始缩小,变回了原来的梢。未来的梢在穿越到过去时,她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如果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空白,那么,在那段空白的时间里,梢会是何种姿势何种状态呢?如果是在高中上课还好说,万一是在跑马拉松的途中,或者跟朋友谈话时,她突然失去意识摔倒在地怎么办?会不会有危险?

变回六岁身体的梢站在黑暗的院子里,落在脚下的毛巾堆成一团。“梢。”“迪斯科。”“又看到凤梨隧道了吗?”“看到了。”她开朗地说。忽而她的小脸又扭成一团开始哭泣。她呜呜地哭着,用颤抖的声音叫道:“迪斯科——”我赶紧把梢抱起来。“很害怕吧?”听到我的问题,她用力点头。“千万不要进那个洞哦。”我抚摸着她的头。“我害怕。”看着梢泣不成声,我却无能为力。我多想紧紧地抱住她,让她体内的动摇就此平息。“我不想去那里。”我也希望自己能够把怀里的梢留在这里,但少女梢说,她留在过去的时间会渐渐变长。也就是说,年幼的梢待在风梨隧道附近的时间也会随之增加。想到小小的梢要独自一个人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又酸又硬的风梨隧道附近那么长时间,我顿时担心得快要尿出来了。

05

我把梢抱到床上睡下,又在她卧室的沙发上过了一夜。少女梢那晚再没有来过,但却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们开始做爱。我对梢说,我心里已经有诺玛·布朗了。她说我知道啊,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我不是更好吗。她吻了我,我突然觉得确实如此。因为我跟诺玛都没亲吻过,根本做不了比较。“虽然我的胸部可能没有诺玛的大,但绝对比她的柔软,而且形状也很美。”话语间梢把她洁白的胸部挺到我面前,我低头含住她那浅粉色的尖端。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嘴角向上勾起。我看着身下的梢,她在我怀中扭动着身体。这是我第一次跟小孩子做,不过好像也蛮顺利的。梢的手伸到我的下腹,轻抚我的坚挺,逗弄后面的阴囊,又折回来开始套弄,觉得她手势熟练,我便问她是否有过性经验。“当然有啊,我都是高中生了,美国的高中生不是也一样吗。”梢一边回答我,一边加快套弄的速度,同时双腿夹住我的脚,挺起腰摩擦着。我脱下梢小小的内裤,然后脱掉自己的。见梢还握着我的男根,便对她说,我进去了。这样好吗?梢问我。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想想六岁的梢,然后稍微有点罪恶感,但又奇怪自己完全没有那样的感觉。这时梢却打断说不对不对,我是说诺玛,你不是对她有好感吗?于是我告诉她我跟诺玛没有关系。她又说,“我不是告诉你,让你期待一下诺玛吗。可是诺玛已经结婚了,抱着这个想法,我准备继续下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是无所谓啦。但如果你真的决定要爱我,就请全身心地去爱哦,不准丢下我一个人,一辈子只准喜欢我一个,不准你再想起诺玛哦,要跟我一起照好多好多大头贴哦,要把我想骑的人都抓来让他们跪在地上哦,要温柔地舔我的后庭哦,要对我说你好美你好美你好美哦。”我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全都OK,然后挺身进入梢柔软濡湿的私处,顿时感觉全身上下舒服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好痛!梢吃痛地叫起来,此时我才想起,我怀里的温软尤物乃是六岁的梢变大后的身体,还没有被任何人触碰过。梢费力地挺身紧紧抱住我说,虽然很痛但是不要停!我没事的!继续做!快点!她强忍疼痛咬住我的肩膀。我看着她说,I Love you Baby。这不是情话,我真的,深爱着她,爱得让我无法呼吸。

梦,算不算是一种体验呢?

我和梢在梦中做爱了,那么对我来说,那次缠绵是否能算是真实体验呢?那次缠绵只存在于我的脑中,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记录或记忆,那么,这样的体验是否该称其为不存在呢。再比如,失去意识陷入昏迷状态的女子,或是常驻医院仅靠各种医疗器械维持生存的植物人,如果我偷偷去侵犯她们,这种体验与梦中的缠绵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之处呢?也许,就感觉和气氛而言,梦中的缠绵更符合我的口味吧。而且显得更充实。侵犯一个无法说话的昏迷状态的女子,只会让我觉得只有自己在享受,然后感慨做爱还是要让两个人都快乐的啊,最后匆匆结束吧。而梦中的那名女子却大胆奔放且有种难以名状的气势。在梦中我揉捏着梢的乳房,它们一点都不会小,简直像特蕾西·维基特华德那整形后一米二的胸围那样过剩,还有她对后庭的坚决捍卫,还有那些迷离的娇喘。

果然是人言可畏啊,我想。因为长大的梢对我说了一句“所以才说,我们是苦命鸳鸯啊”,我才会做那样的梦,而梢也因为读了那些来历不明的“我和梢的通信”,才会说“所以才说,我们是苦命鸳鸯啊”。语言就是神谕,从无中创造有。如果没有语言,我和梢就不会陷入这种带有情欲的气氛中。我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六岁的梢睡着的床前,看着她,却无法在心中唤起自慰的欲望。

当然,我的内裤没有被脱下来,我的手也没有放在男根上,此时我脑中正在进行梦中缠绵和想象中缠绵的比较,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取决于自己能够动用多少想象力,决胜的关键是逼真程度。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沉默着,男根和后庭中间那濡湿的双头巨兽被困在黑暗的洞穴中,蜷缩身体积蓄着力量,它在狭窄的黏膜中变得越来越热,愤怒地挣扎着。血一般的黏稠火焰随着它的鼻息喷出来,呼呼,呼呼。看来,我得去找个床伴了。

一个年过三十的美国男人因为高中时期微妙的恋爱情结至今仍保持着某种洁癖甚至禁欲心理,这已经非常不健康了,更何况现在还跟一个六岁的小朋友住在日本东京的一个小房子里,而那小朋友又因为某种未知的阴差阳错可以穿越时空变成十七岁的少女向我倾倒暖昧荷尔蒙,这样实在太糟糕了。看来,我要来一炮美利坚帝国主义式的充满父性的FUCK,大吼着“谁的老爸”给她来个美式足球的闪电擒抱,狠狠地插入某个尤物那琉璃般又紧又湿的神圣之处,射出我的超级无敌回旋炮弹。

于是,我一边准备早饭,一边拨通了室井勺子的电话。“你好,这里是冬野家。”一个粗糙的男声接的电话,我报上姓名,请他让勺子接听。“喂,迪斯科,能不能拜托你不要自报家门啊。”勺子一接电话就又开始责备我。“他会以为我晚上出去乱搞的。我可是个有家庭的人。”“抱歉抱歉,对了,我现在无论如何都想找个人来做爱。”“啊?真的吗?话说你现在在哪里?”“东京。”“那就去歌舞伎町〔※日本著名花街。〕啊。”“我不想跟专业人士玩。”“而且还不喜欢走后门对吧。可是我已经结婚了,现在住在静冈哦,虽然没结婚前住在名古屋,但那也够远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除了美国,我只对越南的芹苴〔※越南地名,是越南的一个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的地区。〕还算熟悉。“唉,那这样吧,等我丈夫去上班了我就坐新干线过去。”“确切地说要到几点才能跟我滚倒在床上啊?”“宝贝,我保证三个小时后肯定能到。糟糕,人家下面已经被点上火了。湿湿滑滑的小妹妹马上就坐特等车厢去找你哦。”“我们一起坐车到中间会合吧,我等不及了。”“啊哈哈。Sohorny that you can‘t wait〔※可译为“这么饥渴哪”。〕,好,那我们在热海见吧。你先随便订一家旅馆,有手机吗?”“有,热海是吧。”我跟勺子交换手机号码后挂断了电话。然后我进入浴室,幻想着勺子湿湿滑滑的私处,带着浓浓的欲念呆立在热水散发的蒸汽中,右手不知不觉伸到下腹部,我自己套弄着,喷发了。我简直就是《美国丽人》里的凯文·史派西翻版。对少女的性幻想,无聊的生活,远方的冒险。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禁欲太久,变得只能用生殖器思考问题了。虽然自慰后昏沉的脑袋比生殖器强不了多少,但再怎么想我也不可能丢下梢一个人跑到热海去。如果这是在平时,我出门前还可以把她交给中村老太太照顾,但现在少女梢随时会跑到这边的世界来。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向别人清楚地解释这件事,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还想从少女梢口中打听更多的信息。换个角度想想,如果少女梢穿越到这个世界却发现我出门了,她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定会又怕又寂寞Ⅱ巴。我在浴室里按下勺子的手机号码。“喂,不要太猴急嘛。”勺子说。“啊,对不起,那个,你能不能一直坐到东京来?我有点事出不了门。”“什么意思啊。好了我知道了,那先这样,我到了再打给你。”“实在是很抱歉。”“好啦好啦,我挂啦。”虽然自慰过后我已经开始冷静下来,完全可以打电话让勺子不要来了,但转念一想,我还是想做爱。大概是发泄得不够多吧。我挂掉电话,关掉淋浴,披上毛巾走出浴室,走进楼上梢的卧室,看到少女梢已经出现了,她正趴在床上面对翻开的素描本,专心致志地写着信。

“梢。”“先等等。我要趁自己还记得赶快抄下来。”“嗯。”我站在卧室门口,用目光描绘像T恤一样穿着小小梢的睡袍,露出儿童内裤的梢的曲线……不好不好。现在不是盯着床上那双又细又长洁白微屈的双足和如同盘子里的手工布丁一般圆润柔软的屁股看的时候。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拿了一套自己的家居服,想起衣柜里还扔着那天去便利店买给梢,但是小小梢死活不愿意穿的成人女性内裤,于是把它也找出来,回到梢的卧室。她还趴在床上露着屁股飞快地移动着铅笔,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她身边。“以后你就穿那个吧。我会把它放在这个房间的床边上。”梢“呀”地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看着放在床上的家居服和内裤说:“这可是第一次有男人送我内裤呢。”言毕,她又继续去写信了。

我走回自己的卧室,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后又去看了一下梢,她已经把衣服换好坐在床上,卷着衣服的袖子和下摆。她拿起放在膝头的素描本递给我说:“我写好了。”“我还给迪斯科先生要写的那部分留下了空位。而且我把那部分也背下来了,你快过来写Ⅱ巴。等会儿我忘了就麻烦了。”我接过蓝色圆珠笔和素描本,坐在梢身边,开始照着她说的话完成我的那部分内容。“你说,我们万一写错字了怎么办?”“我刚才已经注意到了,根本不会出错,迪斯科先生,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我写的那封信中还有插画,虽然我只是照着她的说明随便画画,但好像真的跟原文完全一致,于是梢在我身边说:“哇,这还真有点恐怖。”

给未来的梢:

现在我这里是七月十四日上午七点十五分。刚才你来过,又回去了。看着你,让我想起了一件必须确认的事。我的性格就是无论大事小事都要靠自己的眼睛来判断是非真伪,这是侦探的职业病。

说实话,我不是物理学家,也没有在研究相关的内容,同样因为完全不感兴趣,所以我对于时间这个东西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因此,接下来我所写下来的思考完全是一个外行人的想法,但即便如此,鉴于我是那种喜欢靠自己的脑袋思考的人,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既然你生活在十一年后的世界,那边的科学技术肯定比这里发达,如果那边对时间的研究有什么新发现的话,请你下次来的时候告诉我。

那么,我们先来想想时间到底是什么吧。

我首先想到,它应该有着像扫帚的分支一样的形状。已经发生的过去和正在进行时的现在是经由某些事实相连的,但这个枝干在走向未来的时候却会出现无数的可能性分支(见图1)……

可能性?我用虚线把可能性与“事实”区分开来,但这是否意味着未来就不是事实呢?对现在来说,未来确实是尚未构成事实的可能性,但从未来的角度看,一切又是正在发生的事实。比如十七岁的你就是既存的事实。你长到了十七岁,变成了那样的你。若站在时间的某个点上进行具体的观察,那么未来是否也跟过去和现在一样,是“事实”的存在呢。未来也存在着确凿无误的事实。因此我对前一幅图要做出些许修正(见图2)。

不,也许在探讨事实和可能性时,我们也要用同样的视角去看待过去和现在。过去曾经存在的可能性。还有通过满足某种条件而令其实现成为可能的架空的现在。然后是由此延伸出来的,具备了更多可能性的未来。

那么,时间的流动是否只会令其产生分支呢?是否只存在扩散,而不存在事实的收束呢?

既然可能性是无限存在的,那么诸如行星直列这样再怎么不可能的事情也还是会发生。所谓的事实,不是指一件事要如何发生,它所表现的只是“事情发生了”这一瞬间现象。也许在不同地方有着不同过去的不同的我,会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在现在这一瞬间都在写字。就是这样。可能性并不只有分散的可能,还有收束的可能。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那些架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不会因为可能性的分支而一味远离事实,而是不断地与事实相互交错。

凝视着架空的未来、现在和过去经由无限的可能性相连的图,我感到疑惑。事实真的只有一个吗?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某些学者的多元宇宙论和可能世界论,如果存在着多元的宇宙,时空也因此变得多元化,那么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即那些被我用虚线与事实区分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可能性,在某个时空、某个宇宙则是跟现在我看到的事实一样,真实地存在着呢?这种想法是否过于科幻?或许更有甚者,这些不同时空不同宇宙的事实,能够通过宇宙物理学所谓的“虫洞”用一种复杂的方式连接在一起呢?

如果真的可以,那么可能性就不是架空的东西,而是确凿的事实,拥有具体的形态,真实存在着。

对可能性的思考,就是对某个平行宇宙的某个时间点发生的事实进行追踪。那些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可能性全都真实存在着,只要穿过虫洞便能到达那里。

当然,要想穿过虫洞必须满足某种极端的条件,且这条道路狭窄得几乎不可通行。但那却是科学意义上……或者说理论意义上实际存在的道路。

所以我们必须对这幅图做出最终的调整(见图3)。

虫洞不仅能连接不同时空,还能连接同一时空的不同节点,应该是……不过这也都是我听来的,一点都不可靠的记忆。也就是说,时空这个东西应该是会发生弯曲的。比如受到重力的影响……不规则地弯曲?变成随机形态?还是说会形成具有美感的曲线?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不过在这里我就采用人类最基础的形状——螺旋来表现这一弯曲吧。DNA上那些螺旋应该是内脏的隐喻吧?